他点足在石台蟠龙的雕刻上,身形蓄力,准备急奔而出。
“慢着!”忽然间,背后传来低哑的断喝。帐中的老人们一起抬头,那些活了将近千年的眼睛里、陡然也放出了锐利的光。那个一直对他的变身感到极度失望的虞长老当先站了起来,抖了抖衣襟,将一群躲避在襟上的鱼赶走:“不。我们不走。”
老人枯瘦的手指在水里划着,勾出一个手杖的形状。
“铮”地一声,虚空里凝结出了一支金色的杖子,跌落在苍老的手心。
“咳咳…”握着沉重的手杖,长老眼里却放出了光芒,一顿,将手杖深深地插入了地,“我们还有施展术法的力量…这一把老骨头用来填那些螺舟的刀叶,应该还是有余的吧。”
“…”虽然这几天来一直受到这些长老们的苛责,但看得他们如今的举动,炎汐心里还是一热,低下了头,请求:“不,长老,海国不能失去你们。”
“我们一直没有文字。所有的历史、风俗、历法,都记忆在你们这些智慧者的脑海里,一代代口耳相传。如果失去了你们,我们的‘过去’便将消亡了——所以,战斗的事情,还请交给我们来做好了。”
他恳切地说着,在高台下对着那些老人们单膝下跪,将手按在左肩的金色蟠龙记号上,深深一俯首,然后便回身闪电一样地从鲛绡营帐里掠了出去。
扑面而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潜流让他无法呼吸,女萝的断肢在水里散落,随着潜流飘荡。
包围圈缩小的速度让他暗自心惊——五十架螺舟同时出动,几乎是在一瞬间从各个方位展开了立体的攻击,让位于水底的复国军大营腹背受敌。
沧流军人的尸体也横陈在水底,无论多铁血的军队,血肉之躯也终归要腐烂。
然而,五十架钢铁的怪物却只损失了不到一成,还在隆隆地逼近——极度缓慢,却无坚不摧!复国军战士不顾一切地冒着轮叶的切割扑上去,用剑、刀削砍着,然而螺舟的外壳只是稍微出现了几道凹痕,却未收到有效攻击。
“左权使!”看到炎汐出帐,所有战士的精神都是一振。
“退出巨石阵!”他掠到,第一句厉喝却是如此。
所有正在和沧流军队奋战、寸土不让的鲛人战士都吃了一惊,然而左权使的威仪震慑住了他们,没有人问为什么,立刻从激战中抽身,退出了巨石阵。
而那些螺舟还被卡在那里,一时半刻尚自无法追击过来。
遍体鳞伤的鲛人战士用剑支撑着身体,在大营的最后领地里喘息,殷切地望着将领,希望听到下一步作战的计划——这些年来,炎汐和寒洲共掌镜湖大营,已然是带领大家击退过数十次的进攻。希望,这一次阵势空前的来袭,也能被击退吧?
“大家现在必须做出选择了——要么,全部沦为奴隶!要么,就是战斗到死!”炎汐站在水底最高处的石台上,苍白着脸,将剑高举而起,厉声喝问,“大家是怕成为奴隶,还是怕死?是要战,还是降?”
“不降!”听得”奴隶”两个字,大半鲛人战士浑身一震,显然是触动了昔日不堪回首的记忆,顿时脱口而出,高呼,“战,战!战到死为止!”
“对,死也要死在这里,而不是那些奴隶主的牢笼里!”炎汐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望着底下筋疲力尽的同伴,估计了一下目下的情况,迅速做出了决定,“那么,现在有谁敢跟我去?把敌人引到‘天眼’里!有谁?”
天眼!鲛人战士们齐齐一惊,一瞬间不能回答。
镜湖水底多怪兽异物,翻覆作怪,吞噬一切生物,所以水面上舟船不渡,鸟飞而沉。鲛人自从在镜湖底下扎营之后,一贯和那些怪兽井水不犯河水,小心翼翼地比邻而居多年,更是从未去过那个天眼的地方。
传说中,那个地方是蜃怪聚居之处。那些巨大的怪物躲在水底,吞吐着蜃气,结成种种幻象,骗取水上水下生物堕入囊中。那些幻象如幻如真,大到几乎可以结成一座城池。蜃怪躲在水底,水流急遽往着地底吞吐,形成巨大的漩涡,所有靠近的东西都会被吸入深深地底,再也无法返回。
那个地方,被所有水底的鲛人称为”天眼”。
“谁跟我去?!”看到战士们失神,炎汐再度高声问了一遍,“谁敢?”
那是必死的任务。
然而第二遍问话刚一落地,就响起了无数的回应:“我去!”“我!”
那些留守大营的战士争先恐后地举起手里的剑,对着左权使晃动,每个人眼睛里都有不畏生死的光。那些眼睛看过来,炎汐只觉得心里猛然一震。
“好,出来五十个身上不带重伤的,跟我走。其余的,留下。”炎汐点出了其中几个,又将一个出列的战士推了回去,“冰河,你不能去——你的剑术仅次于我,还得留下来将剑圣给我们得《击铗九问》转教给大家。”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我们拿到剑谱的时间太短了…若是学了个一年半载,大家略知一二,也不会对螺舟如此束手无策。”
摇了摇头,仿佛想把这种想法赶走,左权使苦笑——西京剑圣能将不传之秘交给复国军已属大恩,怎么还能如此得陇望蜀?其实这个时候,该指望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们的少主,那个刚转世的海皇。
苏摩,为什么还不来呢?他不是说过了去九嶷离宫复仇后,便会前来镜湖大营?如今已经派出了文鳐鱼到处寻访,将消息传递出去,他难道还没接到大营的告急讯号?
还是说…就像在桃源郡初遇时候那样,苏摩他根本不想当什么海皇?
一念及此,心中便灰冷了大半。原来,命运的道路终究要靠自己的血战去开辟,任何宿命的传言都不可信任。炎汐不再多想,挥了挥手,脚步一踩地面,身体迅捷地从水流中掠了出去:“大家跟我去引开螺舟!”
五十个尚余战斗力的鲛人齐齐低喝了一声,全部出列,跟在了他的身后,朝着远处巨石阵里那些可怕的钢铁绞肉机掠过去——就仿佛扑向烈焰的飞蛾。
然而,水声一响,却前方有一个人急速掠来。
炎汐还没定下身形看清楚来人,却听得耳畔的复国军齐齐发出了一声欢呼:“右权使!”
“宁凉,你回来了?”定睛看到来人,炎汐也止不住惊喜低呼,脱口,“石匣交给真岚了么?”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关切,开口询问:“那笙…那笙有和皇太子一起过来么?她如今离开了吧?”
宁凉望着他,笑笑不语,眼里的讽刺却越来越深。
“你让他们赶快离开了没?”炎汐却越发沉不住气,“你倒是说话啊!笑什么?”
“我笑你身负重伤,大军压境,却还是念着那个中州丫头。”宁凉忽地大笑起来,眼里带着深深的讥刺,“炎汐,认识你两百年,何时变得这样没志气?”
那样放肆的笑让周围的复国军战士一时不知如何才好,有些尴尬地望着两位统帅。
“这种时候还说这些干吗?”炎汐微怒,望着这个一直阴阳怪气的同伴——虽然是从小就认识,后来又在军中共事多年,他还是不明白宁凉这种喜怒无常的奇怪性格。然而此刻没时间与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道:“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好。我带人引螺舟去天眼,你赶快带着所有人从海魂川离开!”
“天眼?那儿轮也轮不到你去。”宁凉却不让开,只是拦在前方,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望着炎汐,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讥讽,“逞什么英雄呢?也不看看自己身体都是什么状况,还想引开螺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