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云荒上的人们便不远千里地成群结队而来,簇拥在镜湖边上,点起一丛丛篝火,守望着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里,有人是为了再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则是为了洗涤内心的黑暗。
那些准备洗去罪恶的人们有备而来。在月亮移到白塔顶上的时候,他们白衣焚香,将丝带蒙在眼上,向着天神祈祷后涉水而下,将自己沉入湖中,解开衣衫让镜湖的水涤去内心里的黑暗。
镜湖上空,有个急驰着的人顿住了脚步,低头望了湖上水面一眼。
此刻尚未天黑,镜湖上笼罩着淡淡的薄暮,夕阳如同碎金一样点点洒落。在这样璀璨的光与影中,那个人只是无意低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脚步。
那个影子…那个影子竟然是…
“龙。”他低低地说了一个字,手覆上座下龙神的顶心。
龙神明白了海皇的意愿,摆了摆尾,在霞光中飞降到水面。
苏摩静静地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水,波光离合。镜一样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种深深的变化——霍然间,他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对着水面俯身下去。
“吼!”就在他的手指接触到水面的瞬间,龙却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吼,霍地腾空而起!
苏摩被带上了九天,远离了水中那一个幻象。
一瞬间,他眼里有一种狂怒,一把揪住了龙的双角——只差一点点!只差了一点点,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触到那个人的面颊了!
“那是幻象!”龙在虚空中扭动了一下身子,却不肯再度降落水面,发出低语:“海皇,你应知道,开镜之夜所有人都会在水中照见自己内心最想看到的东西,从而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你看到的只是幻象。”
苏摩眼神一闪,手指慢慢松开。
是的…那是幻象…那应该是幻象。白璎她应该已经去了伽蓝帝都。
然而,方才一刹那,隔着薄薄的水镜,他看到了那张脸——就像是千百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样,那个白族的少女眉心依旧绘着红色的十字星封印,仰着苍白秀丽的脸,在水底望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唤着他的名字。
“苏摩…记住要忘记啊…”
她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萦绕,宛如百年堕天之前对他的最后嘱托。
可惜的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记。夕阳中,他乘龙飞舞,望向那一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种召唤——那,还是他百年来第一次回到帝都,这个所有恩怨的缘起之地吧?那个孤高的绝顶上,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岁月。
那是他黑暗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接近光明的机会。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个时候,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眼前仿佛有白云开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壁立万仞。
遥远的记忆中,那个空荡荡的塔顶,角落里总是有一个单薄的少女。
那个白族的皇太子妃只有十五岁,是那样的孤独和寂寞,每日傍晚只能偷偷跑出来在神殿后放一只洁白的风筝,让风将所有的禁锢带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头望着天上飘飞的风筝,寂寂地等待着什么。
“啊,你回来了?”坐在神殿后院的墙头,孤独地拉着风筝的引线,怔怔看着那一片白色的帛飞上天。等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少女乍惊乍喜地回头,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你的衣服怎么破了?”看到摸索着前来的蓝发少年,贵族少女蹙起了眉头,心疼地拔下头上尖细的簪子、用黑色的秀发为线缝补。长长的缨络从清丽的脸旁垂下,而那样甚至有一些稚气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神情,隐约有些娇憨。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宁静而美好,充满了白芷花的香味。
然而,一想起她眉心近在咫尺的十字星印记、他就仿佛被烙铁烙痛,眼睛瞬间暗下来!
——再也不迟疑,他摸索着抓住了那只柔软的手,握紧。他明显感觉到少女猛然颤抖起来。她僵在那里不敢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只是有些无措地仿佛做错了事,低头站着不说话。
“你爱我,是不是?”光彩夺目的少年眼里有说不出的阴郁的神色,低声问,一边缓缓少女拉入怀中。
“嗯…喜欢…苏摩。”不知道把视线放在哪里,少女脸红的如同天边的夕照,喃喃自语着,但是眼神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苏摩…也喜欢白璎么?”
外表看起来还是少年的鲛人,眼睛却是比所有成年人都看不到底的,他不出声地笑了笑,似乎对这样的回答感到一丝意外:喜欢?——这个白族的太子妃,居然还处于只说喜欢而羞于说爱的年纪?
真是有趣啊…居然还有这样的空桑人。
难道她不知道她的族人,都淫糜腐朽成什么样子了么?
他伸出手触摸着怀中少女羞涩的脸颊,低下头去,凑近她温润的气息,吻向眉心的印记。
“呀!”在额发被撩起的瞬间,仿佛定身术解除了一般、华贵的少女蓦然脱口惊呼,下意识地用力、将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个!”
剑圣的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间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跄着重重地撞上了墙。
然而蓝发的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扯断了尚自连着他破碎衣襟的发丝,微微冷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摸索着墙壁走开,一边冷冷留下两个字:“说谎。”
“苏摩!”惊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个印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般地,“我没有说谎…只是、只是,这个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
“说谎。你还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让一个卑贱的鲛人触碰到。”脚步没有停,少年摸索着墙壁继续往前,嘶啦一声、衣襟断裂。
少女怔怔地拿着一截布站在那里,因为矛盾和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自幼的教导还是占了上风,她不敢扑上去拦住那个少年,只是急切地分辩:“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么太子妃…但是我不能连累父王和族人…你相信我!”
然而,这样急切的说辞显然并未曾被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