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有打算。”原重楼冷笑。
蜜丹意咬着嘴唇,不敢回答,眼神却闪烁。可如果孤光祭司和拜月教主都来了,再加上昨晚救走苏微的那个神秘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灵均大人就算再厉害,以一敌三,怎么可能有胜算?
她心里想着,却不敢开口质疑。
“去吧。”原重楼挥了挥手,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疲倦,脸色在九曲凝碧灯下显得分外苍白,神色有些恍惚,仿佛又在侧耳凝听着风里的声音。
忘川的声音,在头顶如同呼啸一般掠过。
他在灯下怔怔地坐着,直到天色将明、银河暗隐,九曲凝碧灯里的火焰熄灭,才握紧了桌上的夕影刀,忽然足尖一点,穿窗而出,在山林之间吐出了一声长啸,声震山林。
“师父!”那一瞬,苏微从竹楼里坐起,失声惊呼,“那…那是他的声音!”
是的,那是原重楼的声音!
这些天日日夜夜出现在她的每一个噩梦里,刻骨铭心。
她毫不犹豫地抓起了床边的血薇,点足掠起,便要追出去。师父一把按住了她,看了一眼声音来处,冷冷道:“小心,一定有陷阱。他这是故意现身,引你过去!”
“那又怎样?”她生怕那个声音消失,急不可待,“我要杀了他!”
“最好等拜月教的人到。”师父低声。
“不!不能等!”苏微毫不退让,声音发颤,连眼眸都是血红色,“这是我的仇,轮不到别人来报!等我报不了这个仇死了,再让其他人来!”
从未看到过这样的她,一时间,面具后的眼睛也微微暗淡了一下。
“好吧。”师父退让了,“那我陪你去。”
一语未毕,苏微足尖一点,已经如同一道电光般穿出了窗外,握着血薇,朝着密林深处啸声来处飞身而去。
二十几年了,她的轻功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只觉得风声迅速掠过耳际,脚底的苍翠树木不停倒退,眼里全无任何东西,唯一清晰的便只有远远传来的清啸。
那啸声是如此刺耳,仿佛是嘲笑。
那一刻,火焰在胸中燃烧,她不顾一切地循着啸声赶去,转瞬已经穿林渡水,翻山越岭。
最终,啸声停在了一个地方。
那一刻,她握着剑,气息甫平。
穿出茶园,眼前便是驿道。驿道旁那个熟悉的亭子里,坐着一个白衣男子,斜斜地靠着栏杆,就这样看着握剑而来的她,眼眸冷酷而嘲讽。
“原!重!楼!”她一字一字说出了这个名字。
“来得这么快?”他笑起来,带着讥诮,“看来身体恢复得不错嘛。”
这样熟悉的笑容,这样熟悉的语气,如同一把剑瞬间刺入她心里最软弱的地方,扎了个洞穿。苏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在一瞬间爆发,脚步抬起,却又停住——是的,她已经知道他是怎样心机深沉的人,此刻现身,必然有陷阱,她怎能轻易踏入?
“咦,几天没见,居然多长了一点脑子?”他诧异似的审视着因为愤怒而发抖的她,手轻轻一动,亭子的六个飞檐上骤然闪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可惜了,这个六绝结界,本来是为你准备的。”
苏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剑的手恢复了镇定。
血薇在她掌心微微跳跃,应和着她的心跳。
“你知道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什么吗?”然而,他坐在结界笼罩的亭子里,语气却是平静悠闲,似乎是在问她吃什么一样简单。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睛愤怒地看着他。
原重楼嘴角微微上挑:“我想要你手里的这把剑——我对父亲发过誓,要把这两把沾满我们全家鲜血的兵器,都供奉在他灵前。”
“做梦!”她冷笑,“想要血薇,就等一剑穿心的时候吧!”
“呵呵,还真是满怀杀气啊…”他审视着她说话的样子,就像是看着一只奓毛的困兽,嘴角的笑意一直若有若无,“别说得那么绝,我有东西和你交换,就看你要不要了。”
“交换?”她警惕地看着他,却没有接他的话。
“你是逃脱了,可听雪楼的几位护法却还在我的手上呢!”他悠然看着她,“哦,对,还有那个老医生——真是可怜啊…听雪楼最后的荣耀尽归于此了。你想不想让他们活着回洛阳去?还是想看着他们死无全尸,被我扔去喂蛇?”
“你!”她怒极,一剑刺出!
血薇的锋芒吞吐,凌厉无比,剑气纵横,在一瞬间将笼罩在亭子周围的结界硬生生撕裂!她踏入亭子,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向了原重楼的咽喉——然而,他居然还是坐着没动,只是这样冷冷地看着她一剑刺来,眼眸里有莫测的光。
那样的眼神,居然令她心的最深处有一阵极细微的刺痛。
“小心!”背后传来一声厉喝,一道青光横空而来,正正击在血薇上。那股力量非常强大,她的剑尖一偏,整个人微微被带得侧了侧身——只听一声裂响,一道电光迎头而落,正好击在她原本站着的地方,竟然将整个地面都击出一个直径一寸、却深不可测的洞来!
有人落下来,一把将她拉住:“别傻了!你看他在哪里?”
“师父?!”她失声惊呼,回过头却怔住了——亭子里哪里还有原重楼的影子?在她剑尖所指的地方,空无一物,栏杆上只钉着一个薄薄的纸人。
纸人的脑袋被剑气割裂,耷拉了下来,在风里微微抖动。
“哈哈哈…”原重楼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在茶园的深处,“迦陵频伽,你真该谢谢老天,给你这么一个好师父——如果不是他,你已经死了好几次了!知不知道?”
笑声里,有一袭白衣从茶园深处飘然而来,临风飞起,如同没有重量一样挂在了一根青翠的竹子上,微微起伏。
“够了。”忽然间,师父开了口,“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知道你是谁。”原重楼收敛了笑容,看着师父,忽然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当年萧忆情杀你雷家满门,弃尸乱葬岗——你苟活至今,创建了叱咤黑道的风雨组织,可是,你替你的家人报仇了吗?”
他看着他,一字一字喊出一个名字:“雷楚云!”
什么?苏微震惊地回头看着师父——她记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曾经和人中龙凤一起存在于传说之中,是当年的风雨组织缔造者、杀手之王秋护玉的真名!
“对。我是雷楚云,也是秋护玉。”师父喟然长叹,抬起手,缓缓摘下了面具——那一刻,苏微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少女时,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师父面具后的那张脸,然而此刻面前的人脸上遍布纵横交错的刀痕和烫痕,狰狞可怖,已经完全看不出容貌。
那是一张被彻底毁弃的脸,如同一颗曾经被彻底毁灭的心。
“师父?”她喃喃,不知说什么才好,“你…”
是的,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了师父的真正身份!
他曾经是江南五大家族里雷家的公子,锦衣玉食。二十岁时,雷家被萧忆情所灭,而他却被血薇的主人私下放走,从此卧薪尝胆,奋发成为风雨的领袖,一生都和听雪楼纠葛于恩怨之中。
那一瞬,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何要教授自己武学,又为什么会远走滇南——那是三十年前久远的因果,冥冥中还无法消散的爱与恨。
“不要以你的心来度量我。是,你是报了仇了。但那又如何?”秋护玉静静地看着原重楼,眼里有一丝悲悯,“报仇的那一瞬,心里痛快吧?可是,痛快之后呢?那种荒凉,令人无所遁形——路已走尽,还能如何?”
原重楼微微一震,并没有说话。
“相信我,因为我就是你的镜子——当年,在亲手毁掉自己的这张脸时,我心里的仇恨并不会比你少。”他抬起手,用面具重新覆盖上那张可怖的脸,似是自语,又似是劝诫,“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又怎样?仇人归于黄土,恩怨再无人记得。可我还得活下去…但是,我又靠着什么活下去呢?”
他转过头看着一边的苏微,眼眸温柔,再看了他一眼:“我还有阿微,还有那些记忆。可是,你又有什么呢?”
他凝视着原重楼,叹息:“你拿自己的一生,祭奠了仇恨。”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这样平静温和的话却似乎是一把利刃,原重楼眼里的神色迅速地阴郁下去,忽地冷笑,“告诉你吧,我已经支付了百万黄金给袁老大——十天之内,风雨就会替我攻破听雪楼,鸡犬不留!”
“什么?”那一瞬,秋护玉的眼神也变了,忍不住震惊地脱口,“不可能!我立下过规矩,风雨永不接和听雪楼相关的任务!袁青枫他…”
“时过境迁。”原重楼冷笑,“如今你都已经消失于江湖二十年了,立下的规矩,谁还遵守?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你大概不知道吧,风雨已经接受过我的一次委托了,这已经是第二次进攻听雪楼。呵。”
他在冷笑,看着秋护玉的手渐渐握紧。
“怎么?想赶回去阻拦?你是风雨的创始者,出面弹压,或许袁老大会听你的。对吧?”原重楼的语气讥诮,“可是你这样一走,不就把这个丫头孤零零丢在这里了吗?拜月教的人还没赶到,没有你的庇护,她能在我手下活多久呢?”
秋护玉看了看苏微,眼神有一丝的犹豫。
是的,路途遥远,事情急迫。如果要顾上听雪楼,就无法顾上阿微——他纵横江湖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捏住了要害,陷入如此进退不能的境地。
“师父,不用管我。”苏微却毫不犹豫,握紧了剑,咬牙,“你去洛阳吧!我在这里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你怎么可能是这个人的对手?秋护玉在心里叹了口气。眼前这个人年纪虽轻,可城府之深、心肠之毒、谋划之周全,几乎是他一生仅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拜月教和风雨当作棋子,操纵自如,连萧停云都折在了他手里,阿微又怎能幸免?
“我不去洛阳。”只是一个转念,他便有了决定。
兴亡荣辱,成败起落,自有定数。听雪楼传承五代,自从萧忆情和舒靖容双双离世后,剩下的便已经只是昔日的余晖而已——遥远的传说,末世的荣耀,又怎能比得上眼前活生生的人命重要?
“怎么?在你眼里,这个丫头比听雪楼重要吗?”原重楼看着他,眼眸里似乎有一丝意外,却随即笑了起来:“也好,那看来我只能和你做一笔交易了。”
“休想。”苏微握紧了剑,咬牙,“我不会把血薇给你的!”
“那我换一个条件呢?”他笑了一声,看着她,眼神变了变,嘴角浮出了一丝莫测的笑容,“来陪我一天一夜,好好地让我开心,我就放了听雪楼的人质,如何?”
苏微一怔,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提出这种条件来。她性格刚强,宁折不弯,从未受过这种羞辱,一时间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条件,没什么为难的吧?”他笑了起来,语气有些讽刺,“对你没有任何损失,要知道我们早就成了夫妻拜了天地,也提前洞房过了,到现在还扭捏什么呢——你难道想看着我把他们都扔去喂蛇,死无全尸?”
苏微脸色苍白,低声咬牙:“你…真卑鄙!”
“哈哈哈…”他纵声大笑起来,“没办法,谁让你当时瞎了眼呢?”
她气得发抖,手默默握紧了剑,却没有立刻拒绝。
“到底答不答应?来陪我一天一夜。这十二个时辰内我不杀你,但你可以随时来杀我——在饮食里下毒也行,在床笫间行刺也行。就看你的本事了。”原重楼冷笑,语气讥诮,“答应的话,今晚子时来水映寺找我——不答应的话,过了午夜,我就把他们扔去喂蛇了!”
他纵声大笑,点足跃上枝头,如风般离去。
她握着剑怔怔地看着,没有追,也没有开口说话,似是失了魂。
秋护玉有些担忧地看着弟子,叹了口气:“你不用理睬,我已经通知了拜月教,很快明河教主和孤光祭司就都会来了。他没有胜算的。”
她没有说话,似是同意了师父的建议,跟着他转身走了回去。
滇南的天气多变,刚才还是太阳耀眼,转眼却又乌云四合,天色暗淡了下去,有风雨欲来的沉闷。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气氛似乎也有些沉闷,一直没有说话。
“师父…”走了许久,她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你也是听雪楼的仇人吗?”
“是。”秋护玉淡淡地回答,毫不犹豫。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复仇?为什么没有变成…变成像他那样的人?”她看着师父,喃喃,“难道真的如江湖传说的那样,是因为血薇的主人吗?”
“是。”他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面具后的眼神平静如大海。
“如果你的恩人,在保护着你的仇人,你要报仇就必须踏过她的尸体,你会怎么做?”秋护玉看着女弟子,长长叹息了一声,“无论如何,我没办法下手…所以只能远远地观望着他们,任凭这一生就这样过去。”
那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师父说出自己内心深藏着的话。
昔年,当她匍匐在他膝盖上,勾着他脖子的时候,永远不曾懂得这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深如大海的眼眸里,埋藏着多少伤痛过往。
他们已经走回了竹楼。风雨欲来,吹得屋顶上的茅草猎猎作响。她心里一阵酸痛,站住身,忽地抬起手,如昔年那样拥抱了师父一下,叹了口气,轻声道:“等报了仇,我就跟师父回风陵渡去,隐姓埋名地度完余生,好不好?”
“说什么傻话。”他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你的人生还长呢。”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背心忽地一麻。
“阿微!”他失声惊呼,“你…你做什么?”
手指迅速地沿着任脉向下,封住了双手双足,快如闪电!
苏微出其不意地点了师父的穴道,然后搀扶着他进了房间,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咬着牙道:“对不起,师父。我是不会让别人替我报仇的!停云…停云他已经死了,我无论如何不能弃几位护法于不顾!何况他这个人诡计多端,此刻如果我不去盯着他,等拜月教的人来的时候,他说不定又逃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