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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市侠伶》第一章 寄身学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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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风行里的“平剧”,在早先原属于“乱弹”。清朝乾隆年间,因为皇帝屡次南巡,那时南方最阔的是两淮的盐商,他们用了很多的钱,成立了戏班,专为给皇帝“祝福”之用。他们的戏班,分为“花”、“雅”两部。“雅部”是昆曲,是那时候“正统派”的戏剧;“花部”所包括的可就多了,都是一些“地方戏”,例如: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全都名之曰“乱弹”,以兴“雅部”之昆腔,相对而言。可以说是平民化的戏剧。后来渐渐集中在北京,彼此互相竞争、淘汰。结果是京腔(包括西皮、二黄)占了上风;昆曲以“曲高和寡”,反倒日渐没落。而秦腔等各自在各自的本地,还有根深蒂固的势力,然而也难与西皮二黄相与抗衡了,本书所记,就是那时候——清代——关于剧场上的一件故事。

    那时候伶人不像现在,称为“艺员”,还有的为“博士”;那时候是封建时代,对于伶人非常鄙视。他们的子弟无论念得多好的书,也是不准应科的。咸丰年间,因为误取了一个人,大概是唱过戏的,就将那主试官柏中堂杀了头。王法可谓极严,待遇实不平等!所以那学戏的青年之中,不知有多少天才,都被摧残了;多少的仗义、激昂、慷慨之人,也俱湮没无闻了;多少的卑鄙、昏庸、恶劣之人,倒因为“门第清高”、“身世清白”能够发财升官。虽然说:“三年出一个状元,三年出不了一个好唱戏的。”言戏剧的天才,实较那些只会做“八股”的状元、进士为难得,但也改不了彼时社会的风习,仍然是对伶人看不起。

    那时的学戏的也苦极了,简直比奴隶还不如。现在我就先说那时候有一个京腔的主人,名叫吴三贵;他是南方人,带着几个徒弟在京唱戏。他的教戏法子只是一个“打”!他来到北京二十多年,被他教成了的不过五六个徒弟,可是打死的就有三个了。打死也是白打死,因为,这些学戏的孩子多半是孤儿,并无家属;在当初投他学戏之时,契约上就已写得明白,是:“如有生死存亡,均听天命。”

    吴三贵是一个老头子,不好惹。他在镖行里有朋友,衙门里也认识人,并且常常带着他的戏班去伺候王府。他的班名叫“贵华班”,贵字排行的于贵官、赵贵长、秦贵如,都已经出师了,现在要收“华字”排行的,也已经收下七八个了。这一天忽然又有一个人,带领着一个小孩前来,投他的门来寄身学戏。

    这时已是夕阳西落的时候。他住的这前门外胭脂胡同的小瓦房,宽院落,黑板门,突然听外面不住有人“吧吧”的乱敲门环。他正在屋里吃饭,嫌他的老婆跟儿媳妇把米饭煮得太硬了。他本来牙口就不好,近来又犯牙痛,给他煮得这半生不熟的饭,岂不是想要害他?

    “好啊!你们这些婆娘们,给我这硬饭吃,还不如给我羊肚汤喝呢!我也知道你们呀!你们都是恨不得给我一碗毒面,叫我死了,你们还没有管主呀!……”

    他这样骂着,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忽然他听见了外面有人打门,他就放下了饭碗,高声喊着:“叫门哪!开门去呀!看看是谁?要是找我要账的,就千万别让他进来!……”

    他的徒弟胡华官,乳名叫“七头”,早就跑去开门了;待了好大半天才进屋来,避猫鼠儿似的对他师父说:“师父!外头是一个人,带着一个人,说是来投师父,要学戏……”

    吴三贵说:“叫他们去吧!就说我不收徒弟啦,收徒弟,也得有个介绍人呀!他们——七头你看清楚了没有?是不认识我的不是?不认识我的,一概不收。干脆!七头,你就去告诉他们,我不收!”

    七头一转身——仿佛还是要抡袍袖——刚要往外去走,屋门才开,可是外边的来投师学戏的人,已经进来了。当时就把吴三贵吓了一跳!

    因为,进屋来的这个人身材雄伟,脸膛乌黑,两眼又圆又大,简直像是张飞;又像“安天会”戏里,把孙悟空捉拿住了的那个“王灵官”。此人胡须满脸,年纪可才不过三十多岁,像个干粗笨活儿的,态度可是十分恭谨,进门来就深深的打躬,口操着山陕一带的土音,说:“吴师父!久仰大名,现在我带着我的小兄弟来,请你收下为徒,叫他跟着你学戏!”

    吴三贵赶紧摆手说:“这不行!告诉你,连我现在都快没饭吃啦!我还养得起徒弟吗?……”

    这人却说:“我这小兄弟颇能受苦。因为实在没法子,我的父母全死了,只留下我们兄弟二人。我又没成家,还得去飘流各地找饭吃,我这小兄弟身体又不好,他不能跟着我去东奔西走……”

    吴三贵又摇头说:“不行!不行!身体不好更不能够学戏啦!别弄得戏没学成,又死在我这儿,教人说我待徒弟太苛。我也五十多啦!教戏还能教上几年?我不愿意落那坏名声啦!”

    这人却说:“我这小兄弟倒没有什么病,他也能够吃苦。只因为我带着他由家乡飘流到京城,在这里也找不着事,盘缠都用光了,我想把他先找个地方寄存下……”

    吴三贵不待他说完,就翻了脸,说:“你想把个人寄存在我这儿呀?那更不行啦!我这儿不是店,也不白管饭,跟我学戏,要等出师,至少得五年。……”这人点头说:“五年也行!”

    吴三贵说:“五年?十年也不行,我不收徒弟啦!不快滚!这……”跺着脚说:“这时怎么回事?平日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就硬闯进我的家里来?真——可恼呀!可恼!滚开!别搅我吃饭……”

    来的这人低头不语,好像是在发怔;而同时正在暴跳如雷的吴三贵,也突然的发起怔来了。

    因为,来的这个人的“小兄弟”此时也从屋外悄悄的走进门来。他这“小兄弟”,说小也算是不小了,年纪有十六七岁了;身材到他哥哥的肩膀下,很瘦弱。然而青头皮儿、黑长辫、半新不旧的蓝布大褂,十分的“斯文”。腰细、肩窄,模样算是清秀;长长的眉,细细的眼,小鼻子,小口,这要是唱青衣或花旦,正是合格。他的态度也是羞涩的,连眼皮儿仿佛都不敢抬,就半藏在他哥的背后。

    吴三贵发着怔,心想:我这个戏班,须生、黑头、武生、小丑全都有了,就是说没有一个好青衣;七头倒是能对付着唱青衣,可就是还没有一个好花旦。现在的一些大老爷、大掌柜们,还是专爱听花旦的戏,我这戏班的戏为什么近二年来没人爱听?就是因为我的徒弟唱花旦的韩贵宝死了,后起无人,所以落得我现在吃这煮不烂的粗米饭!这个孩子,倒还似乎是一个材料……。他这样想,态度就显得缓和了一点;把他的儿媳妇刚给端过来的香油灯,灯捻儿挑了一挑,问说:“你们姓什么呀?”

    这带着小兄弟来学戏投师的雄伟汉子,沉毅而带着忧愁的说:“我们兄弟是河南陕州人,家里是读书的。父亲做过县令,因为丢了官,在家中病了几年,去年才死。母亲也故去了,我带着我这个兄弟来京投亲……”

    吴三贵赶紧问说:“投的是什么亲戚呀?——因为你要是在北京有亲戚就好办,我收徒弟必须得有个保人。”

    这人说:“我投的这亲,是我兄弟小时候订的亲,是作京官的。但来到这里也没投着,我腰里的盘缠都已用尽,在此地毫无亲友,非走不可,只我这小兄弟是我的一个累赘;听店里的人说,吴老师这里收徒弟,因此我才把他带来……”

    吴三贵赶紧问说:“你住在那一家店里,店里的人姓什么?”这人说:“我住在不远,柳树井地方谢家店。因为我也姓谢,那里的店掌柜对我很好,是他教我来的……”吴三贵说:“好个老谢,给我搅这个?也罢!既是你们很可怜,我又冲他的面子,也不能不收你这兄弟,可是你写一张字据给我,你会写字吗?”这姓谢的点头说:“我会写字。”

    于是吴三贵就叫儿媳给找了一张纸条,嘴里说着大意,就令这姓谢的去写。笔秃墨淡,但好像张飞的大汉,居然提笔就写,非常流利,写的是:“立字人谢大猛,今因穷途潦倒,意欲出外谋生;特将胞弟谢琴,年十七岁,拜在吴三贵老师家中学戏。学徒五年,在五年内所挣的钱,必须交与师父;如有死伤不幸,均听天命。不得藉此讹诈,不得中途不学;如有反悔,保人是问。恐口无凭,立字为证。某年,某月,某日。”

    吴三贵又令谢大猛按上“斗箕”,并叫那谢琴过来也按上“斗箕”。他那细细的手,简直像是大姑娘的手。吴三贵又觉得他唱“花旦”,或“闺门旦”、“玩笑旦”,甚至于“刀马旦”、“泼旦”,一定都行,就说:“好哇!这就算成啦!还得打一个保;这好办,明天我到店里找老谢去打。现在你就走吧!奔你的前程去吧!以后可不能够常来,因为他既跟我学戏,就是我的人啦!跟我买的一样,再说学戏的专心,不能净有亲友来看他。反正你放心吧!我也是养儿女的人,我不能够把他待得太坏了。”

    谢大猛又深深打了一个躬,回身与他的兄弟作别。谢琴却拉住他哥哥的手,不住的呜咽哭泣;流着泪,抽搐着,拉着他的哥哥,直送到屋门外。连这里,吴家的儿媳妇都替他们也直落泪,吴三贵却拍着桌子大喊说:“回来!你哥哥给你找了吃饭的地方,我可怜你,收下你了,你还不知足么?哭什么?你为什么不托生个好命,当少爷?当公子哥去?……”

    怯懦的谢琴赶紧退身回房,隔着门槛,泪眼望着他哥哥谢大猛雄伟的背影,绝不回顾的,就在黄昏暮色之下走了——抛下了他,倚着门不住的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