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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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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勇是个极端精细缄默的人,他那天在玉标统玉坚家里击败蓝妮,带走了战利品八枝毒镖,当他离开玉家时天也还没有亮,他却一迳赶到豫王府,上屋窥察蓝妮回去作何交代?

    那时光恰是蓝妮跟金珠闹翻了脸抽剑行凶的一霎那。接着便看见行凶的蓝妮背上包袱,跳墙亡命。

    他一路追随跟踪,眼见蓝妮出城去得远了,这才放下心回家睡觉。

    本来他预备给英侯兄弟送去四枝毒药镖,藉以看家防贼,后来一想蓝妮既已出走,这种毒药暗器究竟不是好东西,留在后生小子手中总属不妥,所以决计将八枝毒镖窖埋。

    过几天一个晚上,他又去玉坚家里探病,一再吩咐玉坚务将家中所余九枝毒镖妥慎封藏以免招祸。

    松副将不到玉家便罢,到了玉家玉太太必定会留他喝两杯佳酿,喝了酒姑老爷又另要了一大皮葫芦酒带着回家。

    时候不算太晚,走在路上忽然又疑虑到蓝妮会不会去而复来?

    因此有心绕道上潘公馆前后巡逻一下。

    刚刚走到宣武门大街,远远处有个和尚迎面徜徉而来,月光中看这位出家人长瘦个子,身上穿一件灰布百衲僧袍,流水行云,仪表不俗。

    再一定睛细看,认得他正是江湖上大有名气的小静和尚。

    料到大和尚来京必有文章,松副将吓得酒也醒了,赶紧侧立路旁,弯腰问讯。

    和尚立刻合掌当胸,打个稽首说道:“阿弥陀佛,檀越有何见教?”

    松勇道:“不敢动问,法驾可是小静大师?”

    和尚笑道:“老僧不到京都二十余年,不意檀越尚能辨识,愿闻贵姓尊名?过去以何因缘,得蒙青注?”

    松勇道:“在下松勇,前在昆明军次获接清辉。回首前尘,恍在目睫,今日相逢,吾师朱颜如故,足证道力,曷胜钦佩。”

    和尚大笑道:“你就是当年苗人称为松爷爷的松小官?幸会幸会!老僧远来正苦寂寞,愿借老弟手中所携,慰我饥渴。”

    说时,一双三角眼只管看定人家手上酒葫芦。

    松勇笑道:“吾师豪迈犹昔,实快平生。蜗居去此不远,乞赐枉顾,香花供养。”

    和尚道:“我本洒脱,你亦清奇,逢场随喜,何怨何嫌。此去有一破寺,四无比邻,可资畅叙。”

    说着,也不管松勇答应不答应,一把捉住他一只臂膊,拖着便走。

    走进草厂胡同,果然有个破落僧寺,由后墙缺角处纵身而入,就在那空场地上坐下。

    和尚解下腰间随带粮袋,拿出一个大碗,一大包干牛肉。

    松勇急忙拔掉酒葫芦塞子,替他倒满一大碗酒。

    和尚双手捧起来喝个大半碗,叫一声:“好酒……”底下讲话就不再闹斯文了。

    松勇有事在心,处处留神,慢慢的挑逗和尚吐露秘密。

    和尚看看喝了五大碗酒,样子显得有点醉了,抬头望着天上月亮,喟然叹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多少恩仇殊未了!”

    松勇笑道:“大和尚仙露明珠,何挂何碍?”

    和尚道:“老弟,你也是身负奇技异能的人,可羡你的福份好。我真不行,我的冤孽太重。你知道,我们师兄弟五人,算来都是佛门弟子,其实没有一个真能超出三界跳过五行来了。

    大师兄赤脚师太更是不了,她今年八十五岁了,还在勾心斗角觅怨寻仇。

    最近听说地上峨嵋山练剑淬药,为的要替徒儿赵岫云报仇。

    我的徒弟蓝黛死在潼关,据说也就是杀害赵岫云的人下的毒手,这人叫潘龙弼。蓝黛还不能说是我的徒弟,她追随赤脚学艺时候较多,赤脚万分宠爱她纵容她,所以她在江湖上搞得身败名裂,这是果报。

    就说赵岫云也实在死无可惜,嫉贤害能,阴毒险狠而且妄自尊大目中无人,赤脚并不欢喜他,然而她偏要为他复仇。

    赤脚派人通知我,责令我不许置身局外,因此我才决计来京走走……”

    说到这儿,和尚又喝干一碗酒,脸色往下一沉,接着又说:“我路过太原见到蓝黛的女儿蓝琼,带着一身剑伤,样子很狼狈,她对我说,我的好徒弟蓝奇一家人,死在一个标统叫做玉坚和潘龙弼后人手上,她为着救护蓝奇她的舅父,让玉坚杀个遍体鳞伤。

    蓝奇一家惨遭屠杀,这回事我和尚焉能不管?我星夜赶到北京,先到西山调查真相,奇怪那里人都说与玉坚无关,也没提到什么潘龙弼的后人,倒认为行凶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她就叫蓝琼,宫中现已悬赏通缉,决无错误。

    后来那些人又出告诉我蓝奇的太太,和一个叫窦光的并没有死,教我找他们问个明白。

    但蓝太太和姓窦的并不在西山,他们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一时我是无从探查。蓝琼,她会杀死它的舅父一家人,我和尚绝不能相信。

    我有意见见标统,也还要访问潘家,大约我这一趟入京总要开一次杀戒,蓝家的人一个人都不能白死,一命还一命,我断不含糊!”

    和尚讲得火上了,两手撑地,眼射凶光。

    松勇内里噬惊,外表镇定,他慢慢地再给和尚倒了一碗酒,从容笑道:“今天碰巧使我见到大和尚,这是天意,蓝家命案我晓得比谁都还清楚,容我详细奉告。”

    和尚抢起来夺过酒碗一饮而尽,叫道:“你说!你说!”

    松勇道:“让我先讲一讲蓝奇和玉坚的关系,再说斗败蓝琼的是什么人。蓝奇,他是玉坚的大舅子。玉坚的太太是蓝奇的同胞女弟,我松勇恰又是玉坚的妹婿……”

    和尚听得怔住了。

    松勇又说:“我们三家人很要好,时相往来。蓝奇的身手还算不错,玉坚武艺可是太差了,他们都不是蓝琼的敌手,杀伤蓝琼的不是他人,恰就是晚辈松勇……”

    和尚大叫道:“是你,你不是乱来的人呀,你一定有道理可讲。”

    松勇笑道:“弟子如有亏心,岂敢在大师跟前饶舌。”

    说着,便把蓝琼如何流浪京师,如何屈充金珠下陈,那天如何有人闯入豫王府行刺,蓝琼如何追敌中伏负伤,如何疑及蓝奇药镖流毒,如何夜赴西山杀人,如何迳返玉家行凶,如何与之决斗,如何纵之逃生……

    松勇一边说,和尚一边不住的撑眉怒目。

    最后,松勇说:“蓝琼与潘龙弼有仇,因为龙弼在任九门提督时,正法了一个叛逆叫做杨超。

    据说杨超是蓝黛的姘夫,也就是蓝琼的生父。

    蓝琼所以投身豫王府,意在挑拨金珠向潘龙弼后人寻仇,此次设辞欺瞒大和尚牵涉潘家的,无非还是借刀杀人之计。”

    又说:“潘龙弼本叫龙璧人,少年时与直隶石南枝结为生死兄弟。赵岫云嫉石南枝技出已上,以计杀之。

    璧人为友复仇,事属仗义,本无足怪。赤脚师太不察曲直,必与为敌,胜败正难逆料的。”

    松勇这一替璧人捧场,和尚有点不高兴了,他一叠声追诘璧人的家世。

    松勇告诉他说,璧人的父亲叫龙季如。

    就听了龙季如三个字,和尚猛的由地下蹦起来,大叫道:“山东济南府龙季如?……”

    松勇道:“是,山东……”

    和尚伸手一拍秃脑袋说:“季如,虽然不能说是我的徒弟,但我们情同兄弟,交称莫逆,和尚必须为死友稍尽棉薄。

    此去即当入川寻访赤脚,劝她事必三思,同时也要看看璧人贤侄究竟有何真才实学。蓝琼饬非嫁祸,愚弄老僧,罪无可逭,决不轻恕。多谢老弟一夕话,指我迷津,造福无量,容图后报吧!”

    说着立刻告辞,只见他双足一顿去若飘风。

    倒弄得松勇目瞪口呆,半晌动弹不得。

    他回去时已是寅时光景,一个人睡在客厅里,想到小静和尚江湖上著名辣手,潘玉两家如果遭其茶毒为害何堪设想,何期一皮葫芦酒弭祸无形,宁非天意?

    越想越惊奇,越想越害怕,这回事从此排在心头,秘不告人,潘玉两家老幼也就始终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这天因为龙夫人出城私访石华龙,松副将又怕英侯兄弟逃塾闯祸,因此他老人家率性暂住在潘家代为管束。

    盼到第二日晚上初更天,浣青红叶驱车同返,谈及梅问菊冷两姊妹答应即日摒挡回疆,松副将才算一切都放心了。

    他留在英侯书房里喝了五六斤酒,带着几分薄醉步行回家,走在街上,恍惚间望见对面民房上有人鹭伏飞行,个子很小,但纵跳的工夫非常轻巧,灵活,当时心动,颇疑华家姊妹又来生事。

    他想登屋跟踪,却因为地属闹市,诸多不便,眼见屋上人转瞬惊逝,只好作罢。

    这一夜又累得他一夜没有好睡,眼睁睁挨到天明,急急出门打听消息,差喜不闻风声鹤唳,回头再上潘公馆找小弟弟顺侯下棋。

    一局方终,忽然崔总管瀛驾到,立宣英侯进宫面圣,并教将那天交下华家十把扇子带了去……

    大家捏着一把冷汗,莫测祸福吉凶。

    崔老公公可是一句话不肯多说,大家还以为官家不过旧案重提。

    松勇念及夜来所见,心疑有变,却只是事到临头,说也无益,当时他愣在棋枰上,眼看英侯戴着金顶儿红帽,随着崔瀛走了。

    咸丰皇帝坐在御房书案上,眉飞色舞,满面春风,让英侯磕过了头,呈上扇子,这才点手儿招他站到案前,笑道:“小龙,你说,人世间真有聂隐红线一流人物?我叹服矣!昨夜三更天,那朵菊花又到我寝宫来……”

    听了这一句话,英侯大惊失色。

    皇上道:“别害怕,听我讲。这一次她更大胆,我醒时,许多伴驾的也都警觉了,她还没有走,我坐在床上,她向我行礼,小小的身材,穿着一身绿缎子轻装,简直是美而艳………”

    说着站起来哈哈大笑,接下去又说:“她怎么进屋的我不晓得,走时打开窗户出去,一只猫儿似的逃掉了,你说,奇不奇?我知道她没有恶意,所以不让守夜的追赶她,也不准谁把这回事传出来。今天叫你来,可是要你替我保镖,晚上我要出宫找她会面,你有胆子吗?”边说,边由书堆里扯出一张大红帖子递给英侯。

    英侯抖着手接过来看,触目惊心的还是帖子下端画的一朵菊花,上面写的是:“释嫌归扇,感戴如山,荷蒙拳拳,愿谒龙颜。恩乞重施,扇欲亲还,菊冷梅问,同叩圣安。”

    下面附注:“明日薄暮,四海春酒家叩谒。”

    英侯反覆研读,不敢抬头。

    皇上又笑道:“这妮子可恨也可爱,她自己搞得顶开心,独没想到你兄弟犯了欺骗君上之罪,咦!我问你扇子在你手中她怎么晓得?荷蒙拳拳这句话又怎么讲的?是不是那天我对你所讲的她都听到?好孩子,你再说不认得她!”

    说着,再来个哈哈大笑。

    这一来,英侯不能不讲实话啦,他慌忙跪下去,从当日皇上在西域跑驴,流氓惊驾,献身解围,玉奇施谑,因至比武,从而订交说起,一直达到昨日浣青亲自出城,恭传圣恩,劝导玉奇兄妹早日回疆……

    一篇口奏,到此慢慢的收住话脚,再拜碰头,伏地乞死。

    皇上笑道:“你还老实,起来吧!现在只问你是不是愿意权做一次保驾大臣?”

    英侯谢恩起立奏道:“石家兄妹,久居疆中,不习王化,失仪不敬,恐有不免……”

    皇上道:“这个都没有关系,我还不过游戏而已。那天西城跑驴,你也看见过我怎么样容纵无知的?今天你不要回去了,应该怎么样准备,跟崔瀛商量着办,我们酉时出宫,半夜回来,一切秘密,不得泄漏。”

    说完,负上一双手,竟自走了。

    这里崔瀛带着英侯到他下处招待,他告诉说,这几天皇上情绪不佳,因为南边长毛子闹得很凶,他正忙着调兵遣将,那朵菊花偏能讨他欢喜,底下不敢说还会闹出什么花样?

    说时老公公不住的笑,笑里暗示着皇上已经爱上了菊花。

    英侯心里自然也有几分明白,但当前的任务使他急于应付,以后的事只好以后再想想办法。

    当时他借了笔砚,写了一封密信,恳请老公公派人送去潘公馆,连带取来他的一付防身软甲,黑虎绒抓地虎,和一枝短剑一袭便衣。

    天气还不过申末光景,皇上仍坐御书房传见英侯,身上穿上一件醉湖绿软面白狐袍,外套元青色织锦团花马褂,头上大红绒顶子小帽,上缀滴水东珠,腰垂黄帕,足登快靴。

    本来这位皇帝长得漂亮,这一换上便装,越发显得年青,果然鸟中鸾凤,马中骐骥。

    皇帝看英侯一身适体天蓝色小毛灰鼠皮袍,配着一横列珠钮子坎肩,乌发朱颜,长身玉立,俨如春花晓日,松风水月,看了也不禁点头赞叹,当即笑道:“一切准备好了吧?咱们这就走。”

    英侯道:“还带人吗?”

    皇帝道:“不,没有什么可怕的,你大概带上兵器了?我想,那是无需的,不过我不反对。咱们应该有个称呼才好,让咱们做一次朋友吧,我算老大哥,你是小兄弟。记着,别露出马脚,不管碰着什么人,全别理他。我姓金,你还姓你的龙,走啦,走啦。”

    说着,这就站起来了。

    一会儿,君臣俩各跨一匹高头骏马,由一道秘密便门出宫。

    刚出了禁城,马背上先望见虎男站在远处了望。

    再走一段路又看见敬侯安侯顺侯三兄弟街头联臂溜-,相逢无语,微笑会心,大家都向前门大街而来。

    皇帝英侯马快,赶到四海春店前下马,迳奔上楼。

    英侯留神眼觑扶梯边那张小桌子上,爬着一位彪形汉子,垂头独酌,看那背影儿便晓得师父松勇来了,于是放心把皇帝引到街楼雅座上落坐。

    这家馆子没有一个伙计不认识英侯,立刻跟进来一个打腔儿请安,开口便说:“你老题壁那首诗,前些天夜里不知道让什么人用小刀子刮掉……”

    英侯急忙说:“那没关系,赶快给我来一台高排海席,开一坛子梨花春……”

    那伙计吃惊似的问:“你老就两位?还等客?”

    英侯心里想:官家每餐一百件,十六碗大菜算什么?

    边想,边笑道:“不等客,你就传下去吧!”

    伙计搭讪着出去了。

    皇帝笑道:“你是常来的?题了什么样诗?”

    英侯飞红了脸,笑道:“酒后涂鸦,不算诗。”

    皇帝道:“不算诗,算什么?”

    英侯可是十分为难了,说呢当然不好,不说呢也不好,正在拿不定主意,耳听得楼下一片声喧。

    皇帝猛的站起来,伸手拍开窗户,探头往下看。

    下面停着赤白青三匹好马,一样的锦鞍金镫,缰辔鲜明,马上下来三位少年。

    头一位身材细小,穿一件枣儿红缎面子的火狐袍,外着天蓝色琴襟窄袖马褂。

    第二位苗条个子,一身青绸子银鼠皮衣,黑缎子紧身马甲,明珠作钮,围脖白绫。

    他们俩头上都戴着小帽,一下马便抬头张望楼上,丰容盛发,皓齿明眸,恰和皇上打个照面。

    那个小的嫣然笑了,大的却慢慢的垂了头。

    这时那一位骑白马的也下来了,他穿的是银灰色袍子,黑虎绒马褂,蜂腰猿臂,朗目长眉,却另有一段英雄气概。

    他一下马便往店里走,步履非常矫捷,态度却又十分从容。

    店里人眼见客人一派雍容华贵,还以为来了贝子贝勒啦,马上来个站堂欢呼。

    那少年却只管点头含笑,走上扶梯,后面两位少年也就紧跟着上楼。

    他们这一上去,皇帝可就站在梯旁,迎着笑道:“你们才来?”

    那少年弯着腰站住,低低地说:“石玉奇给你老请安!”

    皇帝大笑。

    那一位小个子少年上前说:“老爷子,你大概出动了不少兵马吧,满街上张牙舞爪恫吓人,下面扶梯边还爬着一条大虫呢!”

    英侯站在皇帝背后,赶紧向她使眼色。

    少年还他个嘿嘿冷笑,又说:“有你这一位保驾将军还怕不行吗?”

    皇帝又大笑,笑着便去牵着少年一只手说:“你这孩子太淘气!跟我来,今天我请客,不许推辞。那一个叫梅问?”

    小少年说:“我叫菊冷,她叫梅问。”

    说着,夺回手一指穿青绸子长袍的少年,梅问立刻鞠躬致敬。

    皇帝着实把她看了两眼,喃喃地说:“清华高洁,不愧为梅。”

    边说,边走回雅座。

    伙计慌忙进去拉开桌子,排上食具,恰好菜也上来了。

    皇帝独踞中筵,梅问菊冷并排儿对面相陪,玉奇英侯左右侍坐。

    皇帝举杯劝饮,笑道:“此会不等闲,相逢各年少。”

    说着,他喝干一杯酒。

    玉奇英侯梅问都站起来陪了一杯。

    菊冷不喝酒也不起立,她欹着头问:“老爷子,我说,一个人为什么要那样自尊自大,弄得那么多的人都怕您,讨好您而又哄骗您,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皇帝笑道:“君子不重则不威,你懂得吗?”

    说时又举杯喝酒。

    菊冷道:“君子,什么样叫君子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您很寂寞,很可怜……”

    皇帝酒在口中,听了这句话,不禁大笑,喷了一身酒。

    英侯赶紧起来替收拾,皇帝却卖个呆劲,伸手向着梅问说:“请借用你的手帕。”

    梅问是不能给,但不给又不好。

    这位大姑娘有胆有识,可是这会儿眼看皇帝一只手搁在桌上,她就有点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

    菊冷急忙替姊姊解围,她立刻拿她的手帕去放在人家手上,不加思索的说:“您使吧,她的手帕不见得比我好,我们是一样料儿。”

    皇帝没得说啦,接去手帕擦抹一下嘴,笑道:“好香。”

    菊冷道:“是吗,送您吧!”

    皇帝又大笑。

    菊冷道:“您在这儿喝酒,恐怕谁都不放心,还有您那许多奴婢更要担惊受吓,何必的呢?您有气量眷顾我们,我们也还有胆子来见您,其实您算是大家庭中最大一位长辈,我们都是您的儿女,见见面谈谈话,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两次惊扰您,就这向您请罪,求求您饶恕无知,行不行呢?

    赏我们的扇子,假使带来了呢,请您就交给我们,我们没有太大福份,不敢久留伴驾,我们希望就回去………”

    说着,走出座位,顶神气的鞠了一躬。

    皇帝笑道:“你这妮子倒会讲话,扇子带来了当然还给你,不过你不能就走,我要知道一下你们家世,现在住在那里?干什么营生?你年纪小,也许不明白地方,这个我要梅问讲的。”

    梅问站起来了,皇帝一摆手说:“坐下。”

    梅问坐下去说:“民等从母姓华,弟妹五人。外祖父华良谟一家惨死冤狱,豫王裕兴实构其祸,民等远道来京,意在为母复仇……”

    “这个我晓得,你说你们为什么久居疆中,在那儿有什么生计?”

    “民母穷边避祸,苦节抚孤,经营牧畜,藉以自赡。”

    “你们现在想不想迁入中原,安居纳福?”

    “中原多事,不如异域安宁,豺狼当道,适非疆人易与,民母惊弓之鸟,尤虞不测天。寡鹄孤雏,不慕荣贵,愿安藜藿,勿事膏梁。”

    “你看我还不暴虐吧?”

    “明昭日月,恩被黔黎。”

    “得……玉奇是你的哥哥?”

    “弟弟。”

    “我想给他一个三四品官儿,要你入宫补一员学士,你愿意吗?”

    “民弟未习王化,不堪羁勒,梅问罔读诗书,莫知翰墨,不敢奉诏。”

    皇帝笑道:“你满口书卷,才堪侍读……。”

    一句话没讲完,玉奇笑道:“街上来了不少人,我们受包围了!”

    菊冷道:“屋上也有人!”

    梅问避席敛容说道:“步军统领亲率马步三军已临楼下,民等幸乞卵翼。”

    皇帝心想:怪,他们难道都有眼睛留在街上?

    边想,边站起来,探首楼窗望下看,可不是安鲁全身披挂,站在店门口正和一班大小官儿交头接耳说话。

    看了心里实不痛快,翻身归座,看着英侯说道:“给他们扇子!”

    说着,探手怀中摸出一只密封的大信封,托在掌上递给梅问,瞅然笑道:“这里是几颗大珠,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梅问不肯接,菊冷一把抢到手便往身上藏。

    那边玉奇也由英侯手中收去了十把扇子了。

    皇帝说:“你们寄寓什么地方,有空我看你们去……”

    玉奇道:“英侯知道。”

    说到这儿,扶梯上有人上来了。

    大家都离开了座位,紧紧的围在皇帝背后一站。

    上来的先是四个太监,后面跟着步军统领安鲁安大人。

    他们只走到雅座门口,就都爬在楼板上了。

    皇帝理也不理,环抱着两条臂膊,靠在椅背上,半晌,才说一句:“谁教你们来的?胡闹!”

    安鲁不敢回话。

    四个太监中有一个碰头奏道:“孝穆皇太后……请皇上即刻回宫。”

    听了孝穆皇太后五个字,皇上站起来了,高声说:“安鲁下去,我这就走,留下我的马,什么都不要,不许招摇。”

    安鲁乱磕了一阵头,蹒跚而去。

    菊冷低笑道:“哈巴狗似的也会做官!”

    皇帝回头笑道:“他还算好,有的连狗都不如。我走了,你们痛快喝酒吧。英侯替我陪客,明天未末申初宫里等你。”

    说着翻身便走。

    边走边说:“你们不送,张策,松筠都在楼下,他们专会讲闲话,更讨厌。”

    大家跟到楼梯边,却只有英侯一个人跪下送行。

    菊冷笑道:“等会儿我们走了,你是不是也要跪着送?”

    英侯红着睑站起来说:“别笑我,我比不得你们,虽然我不当官,我父亲总是他们家臣下,我是不得已。”

    梅问说:“英侯,我要请教,你支使许多人密布街头,那是什么意思?我们为什么要冒险来见你们家皇上,还不是为你兄弟出脱关系,我是预备好一篇话来替你们解释的,可没想这位皇帝这样好。总而言之,我们也原是化外之民,心怀叵测,你算是赤胆忠肝,谋无不尽,我看见你底心了!”

    菊冷道:“会面是秘密,你知皇帝知,安鲁那狗官怎么也会知道?还不是你想法通知他们。安侯也顶可恶,他身藏兵器睥睨过市,怎么样?要不我们就来个决斗!”

    英侯听了这些话又是生气又是着急,他期期艾艾地说:“你不要误会,我今天从早至晚留在宫廷,根本就没出来,还不过写封信告诉我母亲,说皇上要我随驾出游,什么事都没提到,你们怎么好胡乱怪人呢。就说安侯敬侯和我的师父有番准备,那也未必因为提防你们,眼前京城里潜伏不少长毛子奸细,捻匪余孽,你们也晓得吗?”

    梅问道:“你们皇上出来会晤我们,一切我们当然要负责,你何必准备呢?”

    菊冷道:“人家不但瞧不起我们,也许把我们看做反叛哩,走吧,走吧,没有什么好讲的。”

    梅问道:“我无妨告诉你,刚才街上确有一些神色可疑的人,你们的皇帝能不能平安回去,似有问题。安鲁是靠不住的,我们现在也不高兴管了,你自己想怎么办吧。”

    梅姑娘这么一讲,吓得英侯一耸身窜下扶梯,跳上马背疾驰而去。

    玉奇大笑道:“好了,全走了,除了我们三个人,大概再也没有什么贵客临门了,这家馆子要亏本,我们得好好招呼一下。”

    说着便喊伙计,伙儿打着哆嗦上来,爬在地下磕头。

    玉奇笑道:“皇帝走了,保驾将军也走了,我们都是老百姓,不须要你们磕头,把菜端下去热一热让我们喝酒。”

    伙计一叠答应了几个是,大家抢起来送菜下楼。

    玉奇带着姊妹就回去雅座坐下了。

    梅问呆呆地喝了一杯酒,忽然又站起来说:“你们坐一会,我看看热闹去。”

    玉奇笑道:“你还是不放心英侯,你不知道他的师父在暗中帮忙呢,那个人有万夫不当之勇。”

    梅问不理,竟是起身走了。

    一会儿,英侯梅问两匹马在街上碰了头。

    英侯赶着招呼说:“姊姊,你是赶来接应我的?谢谢你啦!”

    梅问道:“别乱叫。”

    英侯笑道:“是,哥哥,前边有四个人分前后左右犯驾,都弄着兵器,让我师父全给抓到交给安鲁带走了,大约还是捻匪。”

    梅问冷冷地说:“没出事就好,我不放心皇帝……”

    说着,拨转马头便走。

    可是“我不放心皇帝”八个字,就像一根浸在醋里的鱼刺一般,猛可里刺伤了英侯一颗心,他怔住了。

    梅问策马徐行,等了等不见英侯跟来,她心里也有气,率性儿扬长而去。

    这时街上还在戒严,只有兵没有行人,然而英侯和梅问两匹马却没有遇见盘查。

    梅问回去四海春又喝了几杯闷酒,兀自不见英侯赶到,她勉强再坐了一歇儿工夫,就嚷着回家。

    他们给店里三百两银票做赏钱,这是那一位王公大臣都没有这般豪气出手的,又害得那些伙计们围着磕了一阵头,掌柜的还亲自出来牵马坠镫,恭送尽礼。

    马出彰仪门,安鲁竟早留下了话,让他们长驱出城。

    梅问走在路上想到咸丰帝和易可亲,倒是真的有点感动。

    菊冷更是不住口一味赞美。

    只有玉奇一个人无动于衷,眼看姊姊妹妹神情都有些异样,他觉得十分好笑,暗里这就决定了一番安排。

    英侯回去潘公馆,在浣青屋里回说了一天经过,大家听了都欢喜。

    浣青认为官家方面既然搞通了,那就不妨把人家兄弟姊妹接来玩它几天。

    婉仪可就笑着说咸丰皇帝好色,若不是转着她们姊妹念头,决不会那样顾盼有加。

    玉屏说假使姊妹进宫做了妃子娘娘,那也算不负石家表少奶奶一番吃苦。

    查老太太说汉女没有选妃的希望,那恐怕只是妄想。

    红叶说人都讲皇上外面广备藏娇金屋,希望梅问、菊冷不至落入牢笼……。

    娘儿们一问一答,有说有笑,旁边可就激动了英侯和安侯。

    英侯想到皇上对梅问说话态度,又想到梅问前一句,“可没想这位皇帝这样好……”后一句“我不放心皇帝……”

    再一想人家对他一片冷落,他心里非常难过。

    安侯思想比较灵活,他想:皇帝意在一箭双雕,我必须先下手为强,明天无论如何总要怂恿奶奶教红叶姊姊出城接人,接了人来再去求老姨太帮忙,只要订定了婚还怕皇帝怎么样呢?

    想着,他像很有把握似的把英侯拉到书房去商量行事。

    但当英侯告诉他,菊冷说他顶可恶,还要找他决斗那些话时,我们三少爷就也慌了手脚了。

    总算他还有自信心,第二天他果然去求准了查老太太,面嘱红叶出城接客。

    红叶夜来没有回去当然一切不费事,可是人家知道三少爷从中弄鬼,有意找他开胃,冷一阵热一阵只管打趣他,而且一味挨延不肯出门,直把三少爷闹个啼哭皆非。

    好容易盼得红姊姊打扮好了,外面车子也雇好了,刚待要走的一霎那,蓦然那一位宫廷总管崔瀛又来了。

    他直接请见浣青,浣青还能不见?见了面先来一阵道喜,说是英侯办事周到,官家十分赏识,过些天必有宠命,起码总会给个三品官。

    接着又说孝穆太后听官家讲起华梅问姑娘人品端庄,学问渊博,又是一身好武艺文武兼资,甚为欢喜,有意让她入宫朝见,还说教皇上补她一名供奉,侍读宫闱。

    未了,他又笑着说:“皇上在阿哥所时跟咱们家龙大人就有缘,希望夫人仰体圣意,善言劝导华家小姐早日进宫供职。

    今天圣驾还要出城去看她,外面说是临幸西山,临时微服潜出彰仪门,仍教大公子英侯伴驾。

    昨儿那一位松副将办事很得体,我想应该再请他暗助大公子一臂之力,我可是实在忙,一切请夫人多加一分心……”

    说着,匆匆告辞走了。

    时间已是已时光景,不容浣青多事停疑,她一边赶紧吩咐红叶秘密回去通知松勇,一边打发英侯吃饭后,准备服装兵器,上马出门。

    这一来可真把安侯气得要死,他倒愿意,乃至希望心上人这会儿已经回去新疆,让那可咀咒的皇帝此去扑个一鼻子灰!

    大约也总是老天爷不负有心人,今儿一清早,玉奇果然迫着大姊三妹动身西去了。

    皇帝和英侯两匹马在未末光景,赶到万昌皮革店,下马一看,这家店竟然关门歇业,挝了半天门,才出来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媪,她虽然又聋又瞎,但讲话倒是一口京片子,道地京腔。

    她说:“生意是不做了,东家是走了,假使尊驾是龙少爷,或者是姓金客官,那就不妨请后面地窖敬茶。”

    在理说主人不在家,客人就不该登堂入室,然而皇帝一往情深,他一定要看人家香巢。

    终于君臣俩让那老妇人带到地窖里来,一切还都没有变动,前后两个厅屋仍然美好如初,炉酒留温,瓶花犹艳,卧室里锦衾虚设,烛泪未干,残脂零粉,恻人心脾。

    皇帝徘徊妆台边,偶然伸手揭开镜盒,看见底下好好的排着一串珍珠,认得那正是昨天送给梅问的礼品。

    这串明珠下面另有一张红笺,拿起来看上面写着两行簪花正楷:“幸接天颜,备承宠锡,倚闾母老,敬谢明时。梅问顿首。”

    读过了这两行字,皇帝着实发了一会怔,他慢慢的拿笺儿叠个方胜,收在怀中,凄然念道:“凤兮凤兮,何其决绝兮……”

    念着,走到厅屋上,亲自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顺手儿把杯子摔在桌上打个粉碎,回头看住怔在一旁的英侯:“回去告诉宛平县一声,派人看这地方,谁都不许来!”

    说着,又留恋了一会儿,这才动身走了。

    君臣两匹马走在路上,官家前头不住的唉声叹气,后面英侯却也是忽忽若有所失。

    他护送官家回宫后,忙不迭的赶回潘公馆报告消息。

    安侯一听说人家姊妹果然回去,皇帝老头子果然扑了一场空,他就好像报了冤仇一般欢喜。

    婉仪认为梅问聪明自爱,浣青也说她不愧知机,大家这一交口称誉,英侯却也乐了。

    晚上,安侯偷偷地溜在英侯床上睡觉,哥儿俩谈了一个通宵,五更天便起来去见老姨太婉仪。

    哥儿俩守在佛堂外面等侯老人家做完了早课,英侯先进去礼佛,拜了佛再给老姨太请早安。

    婉仪自然很喜欢,留他佛堂裹喝茶,喝茶免不了聊天,于是英侯就说官家昨天告诉他,要他当宛平县知县。

    婉仪吓了一个大跳,急问恳辞过没有?

    英侯说是苦辞不获,上意十分坚决。

    又说敬侯安侯,恐怕都要出去应考科名,皇上殷切垂问,谆嘱不容闲散。

    英侯这一信口撒谎,婉仪着了道儿啦!

    她说:“这年头决不可说当官,前一辈的好不容易摆脱出来了,后一辈的又钻进去那实在太可怕了,总要想办法躲过去才好。”

    说着,安侯也进来了,他说,宛平县知县简直不是人干的,那必定要有乌龟度量,驴马精神才行。

    说英侯一副火栗子脾气怎么搞得通?

    又说应考科名就不容不当官,眼前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官还不是众矢之的?假使分发个榜下知县,那还不是找死。

    又说烽火漫天,家是搬不动的,人赶快逃避还来得及,唯一办法只有让他兄弟出门游历去……

    听说游历,婉仪立刻点头赞成。

    她老人家也料到他们哥儿俩意在新疆,想一想新疆也还可去,马上就把浣青叫来商量。

    商量的结果,决定让英侯安侯敬侯三兄弟打伙儿出门。

    当天浣青便去隆格王府,禀明福晋,说是小兄弟远出寻父,央求福晋转恳老王爷诸事关垂。

    福晋说寻父乃是行孝,没有什么讲不过的,她可以负责答应这个请求。

    浣青回来又派人请到松勇告明一切。

    松副将并不反对,倒说是男儿应该读万卷书,更应该行万里路,英侯兄正是游历的年龄,他介绍两个人担任西行向导兼做跟班,劝浣青只管放心。

    于是诸事就绪,一行人五匹长行健马,择日上道。

    既然讲是游历,当然到处都要耽搁一下,他们走山西太原越河南开封,出潼关过宝鸡,一路跋山涉水,踏雪犯寒,直到第二年三月中旬,才到了迪化。

    在迪化稍事逗留,便又迂回取道哈萨克而来。

    春水方生,草木向荣,风景之幽,使人流连忘倦。

    这天正走在巴尔喀什湖上、遇见一匹溜缰赤色骏马奋鬣长嘶。

    英侯恍惚认得似是梅问坐骑,不禁注目停骖。

    那一个向导叫做刘流的生来带几分傻气,但又偏会相马,他一看这匹赤马便喜得滚鞍下地抢过去逮它。

    人是一定要骑马,马是一定不让骑,一阵蹦跳打几个盘旋,到底人是上了马背了。可是那马,它一摔头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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