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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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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婆婆把手中一盘子筷儿杯儿匙儿碗儿一件件排在桌上,拿酒壶满满的给贼人斟一杯酒放下,拜拜手说:“王老爷,不成敬意,请多喝两杯。还有两件菜,我们没得空,等一下再来听你的吩咐。”

    张老头说:“是,爷,我这就来。”

    说着,他又哈腰走了。

    张婆跟着跑,跑着叫:“兰花儿呀,要懂得一点规矩啦!”

    姑娘呶着小嘴巴悄声儿说:“真讨厌,我不懂规矩。”

    她气愤愤的去张极对面坐下了。张极看看对面人,又看看杯中酒,笑道:“好酒,你不喝?”

    说着,抢过酒壶给姑娘面前倒了酒。

    姑娘动也不动,慢慢说:“我那里敢喝,喝还不是找死……”

    张极笑道:“找死我也不来了。”

    姑娘也笑了。笑着说:“你比我吗!你是天上麒麟我是地下蚂蚁呢!”说时她垂下脖子拿手帕擦左手中指上银指环。

    张极道:“什么花样的戒指?”

    姑娘道:“看吧,我还能有好东西?”

    边说,边褪下指环往桌上一拍,指环急溜溜的滚落地下去了。

    张极立刻蹲下去找指环。姑娘身子不动,拿手上手帕一角浸在面前酒杯里。

    贼人迷恋着桌底下姑娘的一双小脚,姑娘手帕上迷药从容化在酒里面。

    等到贼人找到指环藏在身上,姑娘也就收起了手帕。

    贼人站着笑,笑着说:“这指环好样子,送给我啦!”

    姑娘抢起来,赶过去嚷:“还我啦,你这坏……”

    张极笑道:“不要闹,还你的,你喝干我这一杯酒。”

    姑娘一跺脚,拿起贼人的酒杯,恨恨地说:“你是不是要陪我一杯?”

    贼人飞快的伸手抢过姑娘那边一杯酒。姑娘手上杯刚碰在嘴唇边,贼人就把姑娘的药酒灌下肚子里。

    姑娘饮了干杯,贼人说声:“好酒量!”

    忽然他打个踉跄,叫起来:“狗娘养的,你……”

    叫着,他向腰间扯出一条冷森森软如棉的缅刀,猛地一拍桌子,那条刀立即挺硬。

    姑娘摔去酒杯,燕子穿帘,飞到草堆上抽出长剑。贼人挺着刀迳奔角门,门是顶上了,翻身作势就待上屋,姑娘一只剑泼水似的裹上前来,贼人只好咬着牙挥刀应战。

    一来是贼人身体雄壮抵抗力太强,二来是那迷药放得久了药性较缓,所以贼人使动手中刀兀自十分了得。

    姑娘晓得缅刀厉害,她的剑着着藏锋,处处敛刃,一个回合交还,她就有点支持不住。

    这时埋伏邻巷墙脚下的玉奇和菊冷,听见了声息,双双跳上墙头。

    蓦地对面人家屋顶上腾起的人影像一缕灰烟,这缕烟直射到这边院子里,一声叫:“兰妹妹退下!”

    玉奇定睛看,来的正是贾姑娘。

    贾姑娘一身银灰色短装,赤手空拳疾取张极,不容人看清她的手法步法,猛可里一掌拍落缅刀,右手起两个指头便把敌人点倒地下。

    姑娘立刻从腰带上解下一捆细绳,笑着叫:“菊妹妹,兰妹你们两位来!”

    菊冷从墙头上滚下来,快乐得像一条小鹿,跳着叫:“姐姐,姐姐,我要拜你一千拜。快告诉我你的芳名。”

    叫着,她认真的拜倒地下。

    贾姑娘急忙抛下绳子,一把抱她起来说:“三妹,我叫凤至……赶快把贼人捆上,我带来的是鹿筋,当心他会泄骨法。”

    回头又看住站在一旁发怔的玉奇说:“玉哥哥,快去通知官府,从速上赵家抄查贼人行李,那些薰香毒镖各种毒药是顶重要的证据。我是不能陪你们到案的,你们到公堂上一定要沉着,有礼貌,绝不可任情任性。

    我希望刑部大人别用严刑迫供,另想办法教贼人吐实,这样才与梅姐有利。梅姐姐出来替我问好,告诉她这回事全是兰妹妹功劳,难为她受尽了贼人闲气。你们办事吧,我这就走啦!”

    说着,她轻轻的推开菊冷。兰韵赶着叫凤姐姐。凤姐真像一只银凤,卷地一阵风,凤飞去了无影无踪。

    菊冷扑着两边手说:“这才叫本领,像我们兄妹所学的还成话?”

    兰韵叫:“哥哥,你还呆望什么,去报官啦!”

    玉奇叹口气,喃喃自语:“人样花枝,神仙中人……”

    菊冷笑道:“不怕,不怕,我要神仙下嫁!”

    兰韵笑道:“哥哥,傻什么呢,我保管人总是你的。”

    玉奇大喜,赶着问:“四妹,她对你讲过什么话吗?”

    兰韵笑道:“前天晚上我们谈个通宵,什么话都讲,可是人家不让告诉你。现在也不是聊天的时候,你快走啦!”

    玉奇这才跳墙走了。

    这当儿张老头夫妻也赶到了,大家手忙脚乱把张极用鹿筋绳捆成一只大粽子,外面玉奇已经带着一批做公的在叫门了。

    松筠办事非常认真,他今天下午得了玉标统玉坚的密报,一方面托人转求崔总管奏知皇帝,一方面行文各有关衙门,约请三更天会审重犯。

    二更天过后安定门大街就派出两班人马,一班是札委委员上赵公馆搜查贼赃,一班是捕头班儿埋伏张家酒店前后等候解贼,所以玉奇一出去就能够把人带来。

    刑部大堂上列坐的官儿有大内崔太监,九门提督安鲁……犯人解到时兀自呼呼大睡,大牢里请出梅姑娘认明无讹,玉奇便教拿桶水来浇醒贼人。

    片刻工夫,张极睁开怪眼,看面前地下排着他的兵器,薰香喷筒,毒药镖,各种毒药……一旁站着的是兰花儿和一位更漂亮的大姑娘。

    远远处板凳子上又有一位美妇人陪坐着华梅问,想一想心里都明白了。

    贼人本来极端狡猾,懂得暂时应该怎么样不让身上皮肉受苦,长笑声里他把全案详情细节来个痛快招承。

    最后他又提到贾凤至姑娘,说姑娘是个奇女子,要不是她出面帮忙,兰韵的骗局也还是不能成功。跟着他就用嘴咬着笔头画下口供。

    崔瀛老太监立即告辞,飞马回宫面奏皇帝去了。

    在理说到了这时候松筠可以结案退堂,犯人也一定要归押。

    但这位大人算定贼人所以直供不讳,不过企图避免受刑准备越狱,再来又怕福三金珠赵砥海一班人设法营救,同时也料到皇帝对此案将有什么样旨意,因此他就非等上谕下来决不定论。

    这情形让菊冷兰韵看来未免满脸疑云,凭三姑娘的脾气总想向前质问。

    玉奇紧记着贾姑娘一句话“不可任情任性”,他一旁竭力制止姑娘胡闹。

    松大人上面望见兄妹缠夹不清,微笑着招手儿把他们唤到案前,明白指示利害,随后便问到贾姑娘是什么人,玉奇被迫不过不能不讲实话,于是贾春保隐遁的秘密就当堂揭破了。

    眼看天亮了,崔太监重临刑部衙门,大家接读圣旨跪拜如仪。

    皇帝的办法是:“张极应即立毙杖下。华梅问着备蓝轿与鼓吹欢送回家。福贝子纵奴为非交宗人府圈禁三个月。赵砥海隐匿盗匪躯逐出境。安鲁办事疏忽罚俸半年。”

    皇帝的办法公平,干脆,官儿们钦此钦遵。

    张极就刑时悔之莫及,由玉奇上前点破他的气功,在一阵乱杖之下结束他一生的罪恶。

    华梅问姑娘当堂除去手镣,她跪谢圣恩又拜谢了松筠,站起来从容地对着安鲁安大人,慢慢的说:“军门大人,现在你还有什么话教训我吗?”

    安鲁赶紧拱手起立,连说“不敢”。

    崔太监呵呵大笑道:“大人以后讲话还该慎重点……姑娘劲节冰心,人天共仰,请上轿吧,咱家还要送你一程。”

    说着他走离座位,大小官儿纷纷离席,姑娘急忙恳辞。

    崔太监回头看住安鲁笑道:“那么,有劳大人了!”

    安鲁虽然皮厚心黑,至此却也不免面红耳赤,他苦笑着答应护送姑娘还家。

    姑娘微微一笑,回旋敛-,款步登车。

    松筠又为他侄儿媳妇红叶预备了马车,教她领着菊冷、兰韵同车。

    玉奇借了一匹马车后跟随,他就跟安鲁提督走个并排儿。

    一路上鞭爆雷鸣,笳鼓喧天,万人空巷争看节妇孤标,一切有情羡煞女儿有种。

    □□□□□□□□潘公馆得到松夫人派人通知,早晓得梅姑娘荣归在望,合家额手称庆。好容易盼到卯末辰初,姑娘蓝舆抬进大门。

    浣青穿着一身命妇服色,站在堂前接受官儿们贺喜致敬。

    玉奇招待安鲁,倒也还他几分礼貌。

    官儿们走了,大家厮见悲喜交集。

    这当儿浣青婉仪特别注意兰韵,细看她玲珑娇小,腼-依依,活泼如出谷黄莺,佚丽若停空皓月,比较两位姐姐是另一种风度,另有一番可爱。看着委实万分得意。

    潘公馆这几个月来触尽霉头,一旦否极泰来举室生春,眼前几位姑娘一个个如花似玉,教浣青如何不欢喜?

    这一夜她要沈嫂子备了一桌丰富酒席为玉奇兄妹接风,又算为梅问贺喜,为作伴入狱的松家少奶奶红叶道劳。

    绮筵盛张,举杯互祝。

    席上玉奇一往情深,侈谈贾贤凤至姑娘人才品貌学识武功。兰韵接着详细演述设计擒贼经过,听得大家交口称奇。

    梅问极言必须亲往致谢,浣青答应陪她同去,红叶自然也要参加,就是查老太太也说自恨年老不能出门,好歹务要把来人接来一见。

    银烛三拔,快谈忘晓,蓦然看门的老王进来回话,说是门上来了一个大姑娘一个老头要见龙夫人。

    玉奇立刻跳起来飞跑而去,兰韵怔一怔说:“别真是凤姑娘?”

    让她这一说,第一个菊冷三姑娘脱兔惊鸿似的当筵失踪,红叶梅问兰韵接连着一起赶到廊下,婉仪浣青也都走出了座位。

    见外面玉奇搀着一位白发如银顺长清瘦的老叟,后面菊冷牵着一位身段和梅问差不多的姑娘,缓步进来。

    大家肃立恭迎,那老头望着浣青问道:“这位可是龙夫人?”

    浣青敛-道:“贾老爷?……”

    老头微微一笑,浣青这就拜下去了,红叶梅问兰韵赶紧跟着跪倒。

    贾老爷还了两个长揖,道:“夫人,各位姑娘请起。”

    说着,他上了台阶。玉奇便为婉仪和查老太太介绍,贾老爷又作了两揖坐了。

    小一辈的重新报名拜见,贾老爷把一个个都看了两限,点头笑道:“都是瑶池上品,可喜可贺。”

    浣青一旁侍立,慢慢的说:“本来今儿都要给老爷请安去,想不到……”

    贾老爷一摆手说:“我也晓得,所以我就先来了。我埋名隐姓了数十年,更懒于过问人世是非,现在秘密已经泄露,我是必须离开北京。有桩未了事请求夫人……”

    浣青急忙说:“老爷只管吩咐。”

    贾老爷回头说:“凤儿,拜过干娘。”

    凤姑娘急步向前大拜了浣青四拜,敛-起立叫声“干娘。”

    弄得浣青又是欢喜又是慌张,竟闹个手足无措,旁边可把玉奇梅问菊冷兰韵乐坏了。

    贾老头笑着坐下,凤姑娘却自动过去拜见查老太太和婉仪。

    查老太太一把捉住姑娘,揽在身边问长问短。

    那边贾老爷就跟浣青长谈起来,他说十天以后就要上华山见他的同胞手足勺火头陀,必须为凤姑娘找个婆家,他愿意把姑娘给了玉奇,同时十天以内要让他们俩成婚,请浣青以干娘的身份为姑娘料理婚事。

    浣青想一想玉奇究竟还是璧人的骨血,因此她不特答应照管凤姑娘,而且还要负责为玉奇主持一切,当时教玉奇拜了祖岳,又请贾老爷移居家中款待。

    贾老爷十分满意浣青为人爽直,他接受她的邀请,当日由玉奇陪侍他回去拾掇行李。

    第二天他拿出一千两叶子金一百颗珍珠交给浣青,作为筹备凤姑娘陪嫁妆奁费用,底下事他就一切不管,带着玉奇住在男客厅,整天价讲拳论剑。

    玉奇十足绝顶聪明的人,而且根基极好,只是几天工夫,他学会了祖岳奇技异能,还得了一部好书,叫做“春夏秋冬”又叫“子午丁”,那是点穴的秘诀,气功的精华。

    他专心一志守着贾老爷用功,外面凤姑娘却也紧随着梅姑娘执经问难。她是跟梅姑娘住在女花厅的。

    浣青领了兰韵,老太太约去菊冷,晚上姐妹们总不在一块儿。

    贾老爷来潘公馆不过五天,浣青已把凤姑娘妆奁赶办就绪,大家也就忙得够瞧。能者多劳,其间要算红叶大姐姐最为卖力。

    这天晚上落了一阵雨,颇有一点秋意,大家很早都睡下了,女花厅里凤至梅问还在聊天,窗格子吹过一阵风,屋里大圈椅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老人贾老爷。

    梅问吓得怔住了,她就不知人家是怎样进来的。

    凤姑娘笑着叫:“爷爷,这时候了,还不睡,有什么事么?”

    贾老爷看着梅姑娘,沉着脸说:“姑娘,细看你绝不是孤露相貌,我确定说英侯必不会死。小静和尚当在峨嵋山大峨雷洞。他有个师叔叫雷道人,久隐雷洞行妖作怪,今年大约有一百二十几岁了,旁门左道,广具神通。我们专靠武勇,难与为敌,人去多了也还是没用。

    我算定小静必把英侯藏于雷洞,要进雷洞救人必须翦除雷道,这是最大难题,李念兹和我的哥哥勺火头陀都不能胜任。昨天我才想出一个冒险办法,我要两个胆大心细武艺超群的人跑一趟嘉定府,你还可以去得,我教凤儿陪你同往。凡事商量着办,一定要守秘密,一定要从容忍耐,一定要达权应变……”

    接着老人家便把详细的办法郑重的告诉了她们。

    不等梅姑娘向他道谢,一转眼又不知道他是怎样走了。

    自这一夜起,梅问凤至姐儿俩每在夜静更深,暗地改制英侯衣服,预备应用行装,瞒紧一家人密不漏风。

    凤姑娘大喜这一天,浣青尽量铺张,车水马龙冠盖塞途。贾老爷却还是什么事不管,一个人躲在文昌阁上喝酒睡觉,姑娘新婚三朝那一夜,他就悄声儿离开北京了。

    大家都晓得他世外异人,倒还不觉得怎么样奇怪。

    却是又过七天工夫,玉奇夫妻恩爱刚满十日,新娘子和他的大姑娘双双也丢了。

    这一下潘公馆就不免一阵惊慌纷乱,浣青大约由梅问口中听说了一些消息,她竭力劝慰玉奇兄妹镇定,好在菊冷兰韵多少有点敬畏婆婆,玉奇也肯信服伯母,这回事还能守住秘密。

    □□□□□□□□梅问凤至改扮男装,她们俩个子都长得高,自然非常合式。一双翩翩浊世佳公子,在长辛店买了两匹好马,向保定府出发,走河南开封府,过郑州出潼关,望陕西取道古长安逶迤入川,迳趋成都直奔嘉定。

    这是遥远的路程,当然需要相当时日,好不容易赶到目的地,却早是凉秋天气。

    她们住在一家叫悦来旅店里略事休息,打听一位唐古樵绅土的住址,以及门第家口详情,于是又赴峨嵋县南二十里乐道村而来。

    这地方实在找不出客舍,有也没办法居住。

    姐儿俩一商量,决计找农人租房子。结果由凤至姑娘看稳了一位老农,叫谷加,凑巧也不是本地人,不过川居几十年了,就跟本地人差不多。

    他大约七十来岁,倒有个老伴,年纪虽然也不小,却还能干。

    据说前十年日子过得不错,后来两个儿子都死了,家道中落,儿子媳妇改嫁别人,底下就光剩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儿,男的叫阿福,女的叫阿喜。阿喜十二岁,阿福大一岁,老而老幼而幼生活很困难。

    但是他们却有多余的房子,凤姑娘向他租了一个楼房,说好没二话,且喜有地板有纸窗也算难得。

    楼房孤立后院子上面,四周都是打谷场,中峨山排在眼前,这楼前风景幽绝,两位姑娘对此非常满意。

    租房子逗留在地方的理由是:发愿朝山。她们的气派像贵族子弟可不是满人,举动很阔绰却没有纨裤习气,身边随带琴剑图书,珍奇古董,囊中有的是金叶珠宝,所以不二天工夫就把小小的楼拾掇得非常好看,就是楼下广场上也弄来一些竹木陈设。

    这地方说是村,其实只有二三十户稀落人家,顶漂亮有名儿的要算唐古樵的别墅,别墅跟谷家房子距离不过数十步。

    姐儿来了两天,谁也都晓得了,梅姑娘大名儿叫石爱兰、凤姑娘变了贾佩玉。

    他们上过两趟中峨,到处流连,随地题咏,薄暮回来,总在院子里逗留,一局棋秤,两杯苦茗,啸歌寄傲,相对悠闲。

    有时候楼中琴声破壁,笛韵绕梁,纸窗上人样花枝恍如神仙下谪。

    这样维持到第五天,唐家别墅的人就有人别不住了。

    黄昏里两位少爷由山上下来,眼看打谷场上有个老头子站着和谷加在讲话,认得他是唐家人,彼此会心相视而笑。

    谷加却就喊起来了:“两位少爷,有人拜望你来啦!”

    那老头立刻迎过去哈腰笑道:“小老叫唐颜,不敢动问爷们贵姓仙乡?”

    梅问笑道:“谷老没告诉您?”

    凤至笑道:“我们是姑表兄弟,保定府人,他是我的表哥姓石名爱兰我叫贾佩玉。我们久仰三蛾名胜,远来朝山,过几天就要上大峨去了。”

    唐颜笑道:“是。人都说峨嵋天下奇,要论大峨山,有大洞十二,小洞二十八,石龛一百二十处。伏羲,女娲,鬼谷那几个洞算是最有名的,其实许多妙景随地都有,倒不一定在龛洞。

    不过先别说峰顶风雾雷雨不好玩,单讲山盘八十四,小径六十里,也恐怕不是好脚力的人不能上去,那就一定要坐滑杆。坐滑杆没有什么意思,有的地方滑杆也还是没用……您俩能在峨嵋县耽搁多久?”

    梅问笑道:“这个倒没想到,横竖我们不是求名利的人,又没有家室之累,好玩呢我们就逛它一年两年也还没有关系。”

    凤至笑道:“老人家你请坐,我们想请教一些山上路径。”

    说着,她替人家拉了一把竹凳子。

    唐颜还是不敢坐,他看看梅问再看看凤至笑道:“爷们总是名门巨阀,为什么不做官?”

    凤至道:“做官,那还不是顶容易的事。老实说我们不愿意做满洲人的奴隶。”

    梅问变色叱道:“你又胡说……”

    凤至笑着扭翻身便跑,边跑边说:“你们坐坐,我拿茶来。谷老也不要走啦!”

    唐颜怔怔地望着她。

    谷加笑道:“我大胆讲一句话,两位爷还都是小孩子,实在太过怜贫惜老。”

    梅问笑道:“人还不是一样的,何必……”

    唐颜不等望下讲,截口问:“我可以知道些府上情形么?”

    梅问笑道:“我爸爸不到三十岁就死了。他也没做官。表弟家里只有一位爷爷,我还有母亲在堂。”

    唐颜道:“两位都没成婚?”

    梅问笑着摇摇头道:“提也没提过。我们还小呢,我才十九岁表弟十八。”

    唐颜点头笑笑道:“那就是了。我说呢,风流美貌少年郎,要是娶过妻还能够这样闲散?”

    梅问笑道:“那也不一定。我们娶也要娶个性近林泉山水的人,好歹也要她一道来。”

    唐颜呵呵笑道:“好兴致,这才是坦荡胸襟!”

    说着,凤至两边手托着一对很好的漆盘子来了,里面是两碟子枣糕糖叶,一壶茶两三个杯子。

    谷加叫起来说:“贾少爷,您也不叫阿福阿喜一声。”

    凤至笑道:“小孩子玩去了,茶是谷妈妈烧的。”

    边说,边把壶子杯儿排在桌上。又笑道:“唐爷,谷老请啊!”

    唐颜此时不怎么样客气了,他一屁股坐下接过梅问给他倒的一杯茶,送到唇边呷了一口,脸上就有了诧异的表情。

    再看看手中茶杯桌上茶壶,点头笑道:“好珍贵的茶具!”

    谷加道:“好的东西多呢,您还没看见楼上排着多少金的玉的玩具呢。真难为他们一路上怎么带来的?”

    唐颜道:“你们走一程路恐怕总有官府保护的吧?”

    凤至笑道:“官府都是盛饭的,我们不需要饭桶。我们靠着一双臂膊。”

    唐颜一听又是一怔。

    梅问赶紧说:“你又瞎讲什么!”

    唐颜不作声,他好像陷于沉思状态,喝完一杯茶,站起来说:“天气还早,两位爷请我那边玩一会好不好?”

    谷加抢着说:“爷,快去,唐老爷那儿花园好得很,平常总不让人进去的,你们有福气……”

    梅问从容笑道:“那是一定要过去观光的。忙不在一朝,明天专诚拜访。”

    唐颜道:“明天什么时候?”

    梅问笑道:“看看吧,早上我们还要逛山去。”

    唐颜道:“那一定要留驾。上午我在家恭迓高轩。”

    凤至笑道:“我们没有轩怎么办呢!”

    说得唐颜也笑了,他笑着一再叮咛作揖走了。

    这里谷加放低声说:“两位爷,这是很难得的事,他们家皇亲国戚也不让进去的,除了大峨雷洞雷道爷……”

    凤至笑道:“什么东西叫雷道爷?”

    谷加大惊变色,更低声说:“爷,千万别嚷,那雷道不是好人是个妖怪,有法术会呼风唤雨,也会腾云驽雾。”

    梅问笑道:“这样讲应该是活神仙呀!”

    谷加摇头道:“不,他会害人。神仙怎么肯害人呢?听人家说他是白莲教,又是长发军的祖师爷,跟翼王爷石达开有交情。好了,我不敢再讲什么了。”

    凤至笑道:“我们不管这些闲事,你老人家不敢讲就别讲啦。”

    梅问道:“这唐颜又是什么人呢?”

    谷加道:“他是唐古樵老爷的小兄弟,跟唐老爷可以说是冰炭不同炉,所以他在唐家没有什么身份,不算上人又不算下人。

    唐老爷的夫人是顶好的娘们,她倒和唐五爷合得来。这几天唐老爷上大峨朝见雷道爷去了,不然五爷也还能请你们过去玩?”

    凤至笑道:“他们家还有什么人呢?”

    谷加道:“上面没有几位,唐老爷没有男孩只有两位姑娘,大的十九岁小的十六岁。五爷是个光棍子,这以外就是唐老爷一对老夫妻了。”

    凤至道:“两位姑娘美不美哩?”

    谷加笑道:“真美,简直天仙化人,她们好武艺,又会法术。”

    凤至笑道:“法术,法术一斤卖多少钱?大约唐古樵也必是个妖怪。”

    谷加道:“爷又来了,我不讲啦,您请……”

    说着他一-一拐走了。

    天是刚有点黑,两位少爷还在院子里聊天,忽然听得天上一片旷亮音乐,接着便有一只-孔雀,领着二三十只各色鸟儿鼓翼划空而过。

    这时候耳畔就又听见有人悄声儿叫“有凤来仪”。

    梅问凤至同时站起来,彼此使个眼色,顷刻一群鸟儿兜园儿又飞临头顶上。

    凤至嘴里叫声“作怪”,一耸身托地窜个三四丈高,伸手攫住一只非常美丽的山鸡,落到地下,看手上却是一张花纸儿。

    凤姑娘笑道:“凤兮,凤兮,原来是个假山鸡!”

    就只讲了这一句,天上什么都没有了。

    梅问笑道:“别真是神仙作耍?倒是蛮好玩的,不晓得还有什么好的没有?”

    立刻有人回答说:“有,只怕吓坏了读书种子。”

    梅问左右回头佯惊道:“分明人讲话,这是怎么一回事?”

    凤至道:“活见鬼了,我们别理它,回去喝酒吧!”

    说着,他们匆匆地便望楼上跑。

    背后又说话啦:“害怕吗?茶具为什么不收起来?”

    凤至扭翻身说:“我偏不怕!”边说边去归纳好杯儿碟儿,托着盘子就走。

    只听得前后左右,一连串银铃似的笑声,震破了黄昏里烟霭。

    梅问急声儿叫:“玉,必定是山神地仙,快祷告啦!”

    凤至笑道:“还不过是骚狐狸捣蛋。”

    梅问装做着急样子,立定扶梯上合掌当胸啸啸默祝。凤至跟在后面一头把她顶进屋里。

    梅姑娘便去行箧里找出她那一颗龙涎珠藏入怀中,凤至却也拿了一面小小古镜带在身畔,这就算她们的避邪法宝了。

    一会儿,谷妈妈替她们送来晚餐,老太婆神色之间显得紧张,可是什么话都没讲。

    凤至还是满口胡扯,千狐狸万山魈说个不清,吓得老太婆浑身打颤,只好不等收拾碗筷,急匆匆下楼逃走。

    晚饭用过后,姐儿俩喝了两杯黄烧酒,身上抄扎利落,这就开了棋枰相对入局。

    她们的棋都很高明,功力适敌,各运神思,不觉把正经的事丢在脑后。

    一局既和,天交三鼓,第二局刚刚开始,扶梯上忽闻惨厉鬼叫。

    虚掩的楼门自开,一阵寒风吹进楼中,棋枰上两枝银烛冒起碧绿的火焰,跟着门口就出现了一个吊死鬼。

    凤至不等看清楚这个鬼的尊容,蓦地冲过去捉个一把,原来还是一张纸作怪。

    凤姑娘拿去放在砚台下,回头看一双烛依样灿烂光明。

    梅问笑道:“这是怪之始,底下还怕没有好的?”

    凤至笑道:“管他的,一千个来,一千个别想回去,天亮了就好结帐了。”

    说着,她又坐下去拈起棋子。

    片刻工夫,楼底下连声虎吼。

    凤至不做声,一股劲儿抢下扶梯,转眼间她又拿着一只豆箕上来,笑着说:“表哥看,是这东西变的雌老虎,倒是蛮威风的。”

    梅问顺手儿揭下箕口里一张黄纸符藤,看了看压到棋枰下。

    凤至就把手中箕扔掉,姐儿俩若无其事的重新下棋。

    四更天光景,楼外骤然刮起大风,一霎时飞沙走石,山摇地颤,楼中两只烛同时熄灭,窗纸破裂,檐瓦纷飞。

    梅问推枰急起,凤至笑道:“这一下大约使出看家本领啦,可是要当心点!”

    边说,边扯梅问并肩儿挤在窗眼上,看外面烟雾重重里一个大头鬼,头发纷披,身穿孝袍,是个无常鬼,手拿一把石臼大的铁锤晃荡而来。

    背后追随着一只大头鬼,一颗头大如栲栲,体高不及三尺,却抗着一丈来长的长矛。

    两只鬼却有一对柚子般大碧绿的眼睛,獠牙出口,馋涎滴沥,丑恶不可名状,鬼助风威,风添鬼气。

    无常鬼一直扑近楼墙,举锤奋击,墙崩欲溃,梁栋齐鸣。

    凤至大叫道:“楼靠不住,下去吧!我拿大鬼。”

    叫声里一掌拍碎窗户,梅问追踪急出,振臂迳奔大头鬼。

    那边凤至已和无常鬼闹个小老鼠戏大马熊,老鼠翻腾跳跃飘忽如飞,马熊周转不灵显得万分吃力。

    眨眼间大铁锤打空陷在地下,凤至两个指头儿猛戮活无常后脑,这鬼立刻委地如泥化个沉睡佳人。

    凤姑娘抱起她奔回楼上时,梅姑娘也就将大头鬼擒住了,作怪竟也是一位失魂落魄的美姑娘。

    风定了,天上挂着一钩残月,楼上重烧起几枝红烛,床中横缚着一对昏迷不醒的俘虏。

    凤至看着梅姑娘笑道:“拥美人兮共一床……让我们占些便宜吧,你一个我一个。”

    梅问毕竟还是处女,听了这样话,一张脸不禁飞红,低徊笑道:“丑不丑,疯丫头!”

    凤至急忙伸一指竖在唇边。

    梅问看了床上俘虏两眼笑道:“不妨事,睡得真香。我们该怎么办呢?”

    凤至道:“天也亮了黔驴技已穷,我们梳洗一下就到楼下去,锁上楼门等人家来赎票如何?”

    梅问笑道:“赎票?这话倒新鲜,又不是绑来的。”

    凤至笑道:“上门买卖好讨价,你看我的。”

    她们说着笑着胡乱梳了头抹抹脸,漱口换一身漂亮衣服下楼来了。

    谷加正在打扫院子,望见她们出来赶紧唱诺。

    凤至笑道:“晚上闹了一夜鬼,你也不来救命。”

    谷加一颗头摇得博浪鼓似的说:“爷们讲话留心点管保没事。”

    凤至笑道:“实话说,我们专会捉鬼缚狐。可惜这地方小妖魔不够厉害,纸剪的吊死鬼,豆箕变的母大虫,无常鬼大头鬼不过一对大丫头,到底吓不倒我们。只可恨搞坏了我们楼上窗户,等一会麻烦你找人来修理下子。”

    谷加愕了半天说:“爷,还是不开玩笑好。您是不晓得有多么可怕。”

    凤至道:“不怕,不怕,再告诉你,我们俩都喜欢吃‘糖’……”

    说到吃糖,唐家五爷,远远处来了。

    谷加急忙一溜烟溜走,恰好谷妈妈送来两碗面条一大壶茶。

    凤至道:“妈妈,今天别到楼上去,我们捉了两只鬼关在屋里呢!”

    说着纵声大笑,谷妈妈一句话不敢多说,掉头不顾而去。

    姐儿俩笑着扶起筷子吃面。唐五爷也就走进院子了,彼此作揖,互叫一声“早”,相对坐下。

    五爷说:“我怕两位又去朝山,所以一清早赶来留驾。”

    凤至笑道:“昨儿约好的,我们朝山回来再过去给五爷请安。”

    五爷道:“好说,请安不敢当。不过是家嫂听说爷们人才品貌,又是年轻的公子哥儿们直想请两位过去谈谈,同时也要领教些帝都情况。”

    梅问道:“我们不由京都来。”

    唐五爷抢着说:“是,保定府离京城总是近的。”

    凤至道:“五爷先请一步,我们随后必到。”

    五爷道:“不,我恭候命驾。”

    凤至笑道:“五爷又说命驾,那么等我们借到车再走啦。”

    梅问起身笑道:“长辈跟前开玩笑么!”

    凤至丢下手中筷子也就站起来说:“这碗面吃不成啦!”

    五爷笑道:“我们那边给两位预备有早点。”

    说着走出座位,拱拱手把她俩领着去了。

    唐家的别墅确够壮丽堂皇,庞大的花园子,亭台楼阁鱼池假山应有尽有。

    梅问凤至在一个小客堂里拜见了唐夫人。

    这位唐夫人约莫五十来岁,十分慈祥和蔼而且颇有学问,她盘诘两位姑娘许多话,姑娘自然是喷珠泻玉对答如流,喜得唐夫人心花怒放,满脸堆欢。

    在她们谈得入港当儿,有个小雏鬟进来把唐五爷请走。

    他再回来时显得十分得意,笑孜孜地请两位少爷登楼入席。

    唐夫人依依不舍,末座恭陪。

    这是一台相当奢侈的宴席,一看就知道必是漏夜预备好的,梅问凤至再三致谢。

    唐五爷自谓酒量无敌,客人也就不怎么谦逊,倒樽劝饮,不觉移时,三个人喝过了六斤大-酒,唐五爷竟然醉倒座间。

    唐夫人让两位少爷吃点面条,便派个大丫头领导他们游园。

    走尽一条羊肠小道,经过一座大假山,那个大丫头忽然失踪,眼前是一口荷花池,池畔千条杨柳尽向西。

    树下站着一对佳人,年纪相差两三岁左右,一般的雪肌月貌,皓齿明眸;高些儿的穿一件绿罗衫子,短一点的一身粉红色衣襟,临池玉伫,恍如洛水神仙,梅问凤至不禁都怔住了。

    那穿红的看了凤至一眼,-然笑道:“两位先生游屐入川,流连卑邑,窃意高情当不在中峨山色?”

    凤至长揖笑道:“小姐冰雪聪明,洞见肺肝。佩玉兄弟心仪二乔国色,以此不恤间关跋涉。”

    梅问笑道:“闻名怎如见面,果然瑶台九品莲花,幸接天人,实快平生。”

    说着,她就也作了一揖。

    那姑娘红了一张脸,低鬟笑道:“膏梁子弟履厚席丰,早应簪花上苑,何言关怀蒲柳?”

    凤至装个着急样子,引手指心,口不择辞的说:“我们俩谁若娶过亲就要坠入拨舌地狱!”说着便要撩衣下跪。

    姑娘赶紧躲到树后去,忸怩笑道:“别这样没出息,听我讲,昨天我姐妹以术娱宾,原无恶意,你为什么一味谩骂,还毁了我的一只山鸡!”

    凤至笑道:“一张花纸儿,也值得生气?夜里你们支使许多鬼怪吓我们,用心却未免太狠了。

    可惜吊死鬼不过是纸人儿,母大虫只是一个豆箕,最后的白无常和大头鬼虽然以人为俑,究竟怎样呢?”

    姑娘道:“我们没过份,你晓得不晓得!”

    凤至笑道:“假使我们胆气不足怎么办呢?”

    凤至笑道:“我是不知道小姐跟我们开玩笑,胡扯两句是有的。今天特来请罪。”

    姑娘道:“请罪不敢当,但是你们要晓得彼此错误都很大,到现在还有一个人没醒回来,我们倒有点莫名其妙,别是你们捣的什么……”

    凤至笑道:“那一定是那个无常鬼了,我点了她脑后睡穴。没关系,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姑娘吃惊道:“点穴,你会点穴?”

    凤至道:“那不算什么。”

    说到这儿,那位穿绿罗衫子的姑娘讲话啦。

    她悄声儿说:“凤,带他去看看柳燕吧!”

    凤至听见人家也叫凤,她笑嘻嘻地叫:“凤姐姐,你叫凤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姑娘道:“不告诉你……我叫凤至……”

    姑娘也总是得意忘形,说不告诉人到底还是告诉了人,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

    再看隔池两位客人都好像对她的芳名儿听出了神,就越发不好意思。

    她红着脸说:“你们也不要太骄傲,看来还浅薄得很呢。刚才你们倾巢而出,我们就来个扫穴犁庭。现在跟我来啦,要是坏了我的人你们就别想回去啦!”

    说着扭翻身便走。

    凤至笑道:“凤妹妹,我倒真不想回去呢。”

    边说,边忍着一肚皮鬼计,急步绕池追在她背后跑。

    姑娘忽然又不愿意了,她站住说:“你怎么喊我妹妹?”

    凤至笑道:“可不,你还能比我大?”

    “你几岁?”

    “十八岁,总不会比你小吧?”

    “我十六岁。”

    凤至笑道:“那就是了,你还不高兴什么呢。”

    姑娘横了人家一眼说:“你简直有点赖皮!”

    “不赖皮就要错过好姻缘啦!”

    “你胡扯。”说着又走。

    凤至又追着问:“姐姐叫什么?她大你几岁?”

    “她十九岁。”

    “真是大姐姐。我表哥也十九岁。”

    “她叫兰吟。”

    凤至一听立刻喜得打跌,一叠声叫:“天意,天意……”

    姑娘又站住了,她怔怔地问:“你又傻什么?”

    凤至道:“妹妹,你想,我表哥叫爱兰,大姐姐会叫兰吟,这还不是三生石上注定良缘?”

    姑娘又愕丁一下说:“这只怕是幻想,大难,大难……”说着,她慢慢的垂了头。

    凤至道:“妹妹,你是不是说我们够不上?”

    姑娘摇摇头,低声说:“不……”

    凤至道:“是不是你们俩已有如意郎?”

    姑娘生气了,猛抬头牙痒痒地说:“你好意思随便乱讲。”

    凤至两条腿真软,蓦地跪下去,老着脸皮硬把姑娘一只手牵得紧紧的说:“妹妹,你不瞧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求你一寸芳心可怜我一片痴情。不管前途有多大困难,我石玉奇百死无怨……”

    姑娘大惊道:“你叫石玉奇不叫贾佩玉?”

    凤至顿首道:“妹妹听我讲,我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不免结仇种怨,同时又是反清复明遗老孤臣之后,所以……”

    就听了这两句话,姑娘急忙搀起人家,笑道:“这样说我们倒是志同道合。五爷昨儿回来告诉我,说你们不作官不求科名,还说不愿意做满人奴隶,我们姐妹总不相信。你们官架子很大,远来朝山还要布置临时房子,起居饮食也太过讲究,而月还带着不少珍奇古玩,分明像是贵族派头,这就叫我们不能无疑。

    当然,我们还不致瞎了眼睛,看你们那一分气概,也晓得或是剑侠一流人物。但是这一点我们认为更可怕,因为我的父亲……”

    姑娘说到这儿,忽然收住话脚,想了想又改口说:“我看你仪表不俗,谅不至谁辞哄骗一对弱女子。你再说,是不是官府爪牙?权贵子弟?”

    “不是。”

    “是不是跟唐家有仇?”

    “没有。”

    “是不是真心为我姐妹而来?”

    “绝对真心。”

    姑娘不讲了。

    凤至仰面望天,顶神气的说:“石玉奇以后如有违背初衷遗弃凤至,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姑娘笑了,媚笑着说:“何必呢?老天爷也不听你的牙疼咒。”

    凤至再去牵住姑娘一边手,姑娘就不再挣扎了。她说:“是不是也要我发个誓呢?”

    凤至道:“我相信你不变心。”

    姑娘笑道:“唐凤至不是人间贱女人,她把身心许给了你,海枯石烂志不可夺!”

    凤至笑道:“谢谢妹妹。”

    姑娘笑道:“好事多磨,情深鬼妒,你就等着受罪吧!”

    凤至道:“到底怎么搞的?刚刚说‘只怕幻想,大难’,这会什么都讲好了又说‘等着受罪’,是不是怕我岳父不答应呢?”

    姑娘道:“这会儿没有工夫跟你细说,你得先去把我屋里的柳燕救醒。我也还要跟大姐商量一下,今天晚上三更天,你约表哥上我屋里找我们。”

    “我们怎么晓得你住在那儿呢?”

    “现在就到我那儿去呀!”

    说着她把凤至领到她屋里,看床上睡着那位柳燕,正是昨夜无常鬼的化身。

    凤至过去向她脑后拍了一掌,柳燕翻了一个身就慢慢的爬起来了,她大约还记得过去一些情形,两眼死瞅着凤至发怔。

    姑娘笑道:“玉哥哥,你看她美不美?”

    凤至笑道:“美,有其主必有其婢。”

    姑娘笑道:“你昨夜陪她睡觉的?”

    凤至道:“笑话,曾经沧海除却巫山……”

    姑娘抿抿嘴笑道:“你,你且慢慢吹。”

    边说,边把人家拦在床沿上坐下,又笑道:“你们在天花楼上喝得好酒,我跟姐姐都上你那边去,好漂亮的枕衾被席,那不比娘们还讲究吗?不瞧我床上的就不如你。”

    凤至笑道:“是表哥的铺盖,他为人有洁癖。”

    姑娘道:“你们俩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女儿相不好。我问你,你用的是假名,表哥还能是真的?”

    凤至笑道:“名字是真姓是假的,她姓龙。”

    姑娘怔一怔说:“姓龙。北京人?”

    凤至道:“不,山东济南府人。”

    姑娘忽然向柳燕使个眼色放低声晋说:“教前厢人都出去,你带林莺看看角门。”

    柳燕横了凤至一眼,点点头望前厢去了。

    这里姑娘直顶到凤至膝前去,迫定了问:“到现在你还不讲实话?”

    “我讲的是实话。”

    “表哥是不是龙璧人的公子?”

    “是。”

    “那么,华盛畹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母亲。”

    姑娘大惊,扭身望着窗外更低声点说:“真是害死人,一切我都明白了,你们太冒险!”

    凤至道:“你明白了什么事?”

    姑娘猛回头,睁着大眼睛说:“你们为着龙英侯来的!”

    凤至脱兔似的抢起来问:“英侯还在人间?”

    姑娘道:“你还装什么傻呢!龙英侯还不是好好的在大峨雷洞。”

    凤至道:“你见过他?”

    姑娘道:“我是没见过。父亲很看得起他,老少忘年还订了白鸥之盟,就只等雷老道肉体飞升,他们俩就要上北海钓鳌去的。”

    “岂有此理,家里多少人惦念他,他就不想回去一趟?”

    “回去,你讲得顶容易,他是没有自由的人。”

    “他一定受了很大的苦?”

    “那倒没有什么,就是走不动。”

    “这怎么讲?他的武艺并不太差。”

    姑娘笑道:“武艺,武艺在雷道和我父亲看来简直儿戏,何足道哉。”

    凤至冷笑这:“我只不相信,旁门左道,邪术异端,能有多大作用?”

    姑娘道:“胡说,请问你,诸葛武侯的八阵图算不算邪术异端?有没有作用呢?”

    凤至道:“那是奇门六丁六甲之法,究竟武侯也不能倚赖八阵图成什么大事!”

    姑娘叹口气道:“事实胜于雄辩,眼前龙英侯便是困于遁甲,蛙步为难,情极可悯。”

    凤至道:“他的一切经过情形你晓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