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老辈人经常说一些荒谬奇怪但听起来又很有道理的话。
譬如王嘴子村的老人们都说,大雪天打雷,必有妖孽。
王嘴子村在巢湖以南,长江以北,是个三面环山一水东流的风水宝地,冬天连雪都下得很少,更不要说雪天打雷这样奇怪的事情了。
但是今年一切都乱了套。才刚刚立冬,天就冷得邪乎;离小雪还有三日,一场狂风就挟着暴雪肆虐开来。一时间,护柴火拢牲口关门闭户,本来就宁静的村庄几乎听不见人语,看不见人影,只有北风呼啸,呼呼的声音令人心惊。
村子最西头,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小屋。湖边地潮,再加上连日风雪,屋外早是一片烂泥地,薄薄的土墙也差不多湿透了。
这样的地方,竟然也有灯光。
“阿妈,我冷。”黑夜中,有小女孩的声音怯怯地道。
一声长叹,做母亲的放下手里的活计那是已经破烂成网的一床被子,被里被踢开一道口子,露出灰色的棉絮来她将身上的夹袄裹在女儿身上。
但是似乎不顶什么用,潮湿把寒冷放大到极点,女孩子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阿妈,等阿大收了冬麻钱,我们去村里住吧,冷。”
女人怔了怔:“二毛,咱不等哥哥啦?”
小女孩缩得更紧,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她小小的脑袋里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终于还是点头:“等。”
女人眼角的泪落了下来:“好孩子,和你哥一样,都是懂事的孩子。”
“阿妈,阿妈!”小女孩急慌慌的,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勾出了母亲的眼泪。五年了,每每遇见这样的风雪夜,阿妈的心里就全是那个早就不见了的大哥。
“咳,咳……”里屋的帘子撩开了,一个老者佝偻着走了出来。他满头银发,眼角的皱纹深而且直,但一双眼睛却远不似村里老人般混浊。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破碗,“阿秀姐,让二毛把这个喝了。今年冬天湿气大,孩子别生病了。”老人忽然猛喘起来,混浊的气息在胸腔里齁齁直响。
女人忙下床接过碗来,努力将一口本地土话说得字正腔圆:“先生怎么起来了?二毛快,把这端去喝了。”她不知道碗里是什么,但是知道这位老爷子拿出来的,必定是好东西。
老人宽慰地笑笑:“阿秀姐,又想你们家福宝啦?放心,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啊!”
女人摇头:“先生,你不知道,福宝丢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天哪……”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这么冷的天,有没有袄子穿,有没有一口热饭吃……先生,我家福宝孝顺哪,要不是他非要回来陪我,怎么会……”女人扭过头,抱着女儿哭了起来,怀里的二毛也跟着号啕大哭。
老人摇了摇头。这段故事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阿秀过门四年才怀上,生孩子的时候又差点儿难产死掉,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大胖儿子福宝。福宝从小就聪明懂事,七岁时县城的亲戚捎话,说自己儿子要读私塾了,不如让福宝跟着念书,将来也好有点儿出息。阿秀本来还舍不得,但福宝的爹却一口应下来,亲自把儿子送进城去。福宝果然是读书的料,城里的先生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将来说不定能考上秀才。阿秀一下子就在村里扬眉吐气,人人夸赞她有福气,日后定能享着儿子的福。福宝也懂事,没事就往家跑,省得母亲惦记。
五年前的冬天也是猛地就冷下去,阿秀心疼儿子,连夜做了件新袄子逼着男人送进城,自己却病倒了。哪知福宝一听阿妈病了,书也不念就跟着父亲往家赶。就在快到村子的山边上时,男人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儿子就再也没见着。
谁也说不上男人得了啥病,他背后有一个黑漆漆的巴掌印子,老人说是鬼摸的,喝了两年药也不见好,到庙里请了符水喝也不见有用,身子一日差过一日,眼见就不行了。
就在这时候,施先生到了王嘴子村,也不知怎么的,就把王光泽的病给治好了。听说他一个孤老头子无依无靠,两口子当时就跪下说要把他当亲爹养老送终,于是施先生也就在王嘴子村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来,阿秀日日夜夜地想着福宝,尤其是这样的风雪天。这些年长江水涨,村里人一起往北挪了三里地,只有阿秀死活不肯搬家,说福宝回来找不着家怎么办,看不见阿妈,又走了怎么办她固执地把所有东西都留在原处,无论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家都还是原先的样子。
阿秀撩起衣襟擦着眼角:“福宝要是回来啊,得和他阿大一样高了……先生,我夜夜想着,福宝没准儿哪天就这么把门一撞,跑进来喊阿妈我饿了”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大门霍然洞开,抵门的木桌噼啪向后一倒,狂风夹着飞舞的雪片一股脑儿涌进屋来,一应家什都卷得满屋乱滚。
黑洞洞的门外,什么也没有。
“福……”阿秀一把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裳,强迫似的摇摇头,“不会的,福宝不会有事的。”
咔嚓一响,整个天地,整个荒原,那漆黑的波涛乱卷的湖岸,就在雪亮的电光里乍现人间。远远一道雪白的闪电,开天辟地般在天边划开道裂痕,片刻又消失不见。
轰隆隆轰隆隆滚炮般的炸雷铺天盖地般响起,阿秀和孩子都傻了这样的天气,她们从来没有见过。
“先生我来”阿秀反应过来,见老者双手掌着门扇,似乎要关门,但两扇门板间又留了半尺距离,呼呼漏风。
“你看那是什么?”老者混浊的眸子里有精光一闪,示意远处的湖畔。
阿秀摇着头:“黑咕隆咚的,哪里有什么。”
老者明白过来,他是在问一个不会武功的农妇。他整了整衣襟,大步向外走去。
阿秀一惊:“先生你不能出去”
老者回头,替她带上房门,沉稳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阿秀姐,你在家待着,我去去就回那好像是个孩子。”
不听“孩子”还好,一听“孩子”,阿秀立即甩头冲进了风雪里。她摸不清这个老人家,他身体明明是极差的,日日夜夜咳血,偏偏走起路来又像风一样,一眨眼就走过了烂泥圩堤。女人气喘吁吁,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忽然愣住了江畔的雪地上,有个什么小小的东西在爬。
那是个穿着红衣红袄的孩子,离她十几丈远的地方扔着个竹篮,密密麻麻地贴了许多层桑皮纸,看起来竟然是沿着江边飘过来的。走近两步端详,这小东西三四岁,雪捏的一样白嫩,眼睛里却有着小野狼一样的狠意。老者才一伸手,那孩子就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喉咙里呜呜作响。
阿秀倒退一步,扯了扯老头:“这这……这附近没有村子啊,先生,这孩子有点儿……唉,话说回来,谁家当妈的这么狠心哪。”
这样大的雪夜,老人和女人衣衫尽湿,裹在身上一阵阵冰冷,但这孩子却好像浑然不觉。老人家知道村里人对这样的小孩子的忌讳,点头道:“阿秀姐,你回去照看二毛,我去趟东头的石窝棚。”
女人迟钝的眼里闪过惊慌,搓着衣角:“先生使不得……石疯子是会杀人的呀。先生,他万一回来了可怎么办?先”
老者把孩子抱在怀里,迈开大步,向远处一间小小石屋走去。
又一道闪电,映出漫天扯絮般的大雪,横里竖里地乱飞。
女人的脸色白起来,她急得团团转,但还是猛搓了搓脸,跟着老人一溜小跑过去
不管怎么说,那是个小孩子,总是女人照顾的好些。
窝棚不大,是用足有一尺厚的乱石垒起来的,细细地糊了牛粪黄泥,反而比寻常百姓的破屋更挡风。
阿秀姐忙上忙下地烧了一锅热水,又搜罗了些壁上的腊肉白米,煮了热粥。她手脚不停,脸上带着惶恐的神色这个石疯子可不能回来啊,村里头的男人们都说,他是万万惹不起的。一旦疯性发作,他就要上山杀狼,杀豹子,有一次没有猛兽可杀,竟把村长家的大牯牛一拳打死了。
老人抱着小孩儿,试了试粥的热度,向她嘴里送去。
肉糜香气扑鼻,那小孩儿掀鼻子狠狠嗅了两下,又一口咬在老头手腕上,上下牙磨一磨,觉得口感不佳,又吐开。老人也不恼,换了只手,接过调羹,继续向小孩儿嘴边送。孩子毕竟是孩子,兀自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任凭老者将肉粥送进嘴里,半晌,一口喷了出来,冰凉。
那老者大惊,忙放下碗,按住孩子的脉搏。
门外的风雪呼啸中传来一声冷笑:“现在才看出毛病?看来你真是老了。”
阿秀慌了神色,急急地去扯老者的袖子:“先生,施先生!我们走吧,石疯子回来了,他会杀人的。”
老者浑然不惧:“欺侮老弱妇孺,算什么本事不成?”
破板门被一脚踹开,乱雪之中,一个黑铁塔般的身影纹丝不动地矗立着。一件单布衫湿湿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虬发龙须张狂,眼睛像是豹子般闪着光。
他低一低头,走进屋来,头发上胡须上都沾着雪子儿,被热气一熏化为雪水,显出须发根处的花白。此人怕是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性子依旧凶悍老辣,冷乜着眼:“妇孺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老弱,欺侮欺侮倒也有些意思……嘿嘿,姓铁的,别人不认得你,难道我也不认得?”
老者回头:“阿秀姐,你先回家,我和这位石兄弟有话说。”
他颤巍巍地起身送女人出门,来不及回头,就扶着门板开始咳嗽,好像有沙石摩擦着肺部,连石疯子都闻到了血腥气:“咦?你内力被人废了?这倒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不知哪位大侠有这样的手段?”
施先生一边喘气,一边回击:“你……咳咳,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咳咳……奇经逆行,阳气攻,咳咳,攻心……这日子,嗬嗬咳……彼此彼此。”
石疯子大怒,但很快又笑:“铁敖老鹰犬,你日子不是风光得很?究竟是怎么落得如此凄惨的?”
施先生果然就是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铁敖,他悠悠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借刀堂有些内讧,老夫不才,便是那个‘前浪’。”
石疯子来了兴趣:“你我莫不是栽在同一人手底下?”
铁敖皱眉:“我当年就教训过你,‘关东五雄’‘长白七怪’这种名号,十个有九个要出事。老恶棍,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石疯子向后一仰:“两年前苏旷苏大侠途经山海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狠狠咬牙,“他娘的,老子就是那个‘不平’。”
“前浪”和“不平”你看我我看你,石疯子眼睛发红,铁敖倒是笑得前仰后合。这穷乡僻壤里,两个落拓江湖客居然能撞上,实在是有意思的事情。
石疯子怒道:“笑!你笑够了没有?你可知道那狗娘养的逼我发了誓,要退隐江湖,此生不再滥杀无辜。娘的,当时我问他,啥叫无辜啊?那狗娘养的说,你要是弄不清楚无辜不无辜,不如索性不要动手,不要杀人。那狗娘养的点了我的穴道又不解开,害我气息逆转,险些走火入魔姓铁的,我杀你可不算滥杀无辜吧?若不是你当年将我们兄弟赶出关外,老六怎么会死?老六若是不死,我又怎么会‘滥杀无辜’!怎么会撞上那王八蛋!怎么会……退出江湖啊……”他越说越怒,一把扼住铁敖的喉咙,“日他娘,谁要退隐江湖啊!退隐他的鸟!我躲在深山里,我想见人哪,想和人说话,于是我就跑到这儿。他们跟我说什么?他们说种田,说邻村有个老寡妇给我做媳妇!你说,你不难过么?你难道不想回去?哪怕被人一刀劈了,也比这天天起床烧火做饭的鸟日子强。”
“想活……不容易……想死……难道还不容易……”铁敖被他摇得头昏脑涨,“你有种就自行了断,背后骂人算什么好汉!”
石疯子颓然放手:“是啊,还是不想死……可我不是贪生怕死,就是不想这么窝囊。我……我甚至给昔日仇家放出话去,可是没人来找我。好不容易你来了吧,又比个娘们儿还废物。”
铁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他几眼,用尽浑身力气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为畅快多少日子了,再没有这么舒服地骂过这六个字。
石疯子倒是没有发火:“既然你那宝贝徒儿还孝顺得很,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铁敖摇摇头:“我已经认栽了。在这里的日子很好,我一辈子都没这么舒坦过。我现在啊,就想多教几个孩子,还一还当年的杀孽。”
石疯子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你……你真是铁敖?”他看看那个孩子,又看看铁敖,下定了决心,“我帮你救这小东西,你告诉我打通经脉的法子,如何?”
铁敖伸出手去:“一言为定。”
石疯子挥掌一击:“定了!”
那一夜风雪太大,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窝棚里有混浊的酒香,有老人的低诉,有粗声粗气的大骂,有笑声与风声唱和。
第二天一早,施先生就把铺盖搬到了石疯子的窝棚里。
不大的窝棚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唯一一张破板床早就被鲜血浸透,一头硕大的白狼四脚被固定在床上,嘴被封死,开了肚膛,那小孩儿就被赤裸裸地塞进狼肚子里,只留下个脑袋,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白狼挣扎着,鲜血在地上蜿蜒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边的石疯子站起身:“成了。”
他将小孩儿拎了出来,扔进预备好的大锅热水里。
那狼肚子里的鲜血内脏,竟然已经结成了厚厚的冰坨,但喉咙里还兀自呜呜哼着。施先生皱皱眉,走过去,拎起一根筷子插进白狼的咽喉,结果了它的性命。
他走过去细细为那小孩儿洗刷血污:“石疯子,要打多少狼才能治好她?”
石疯子一边洗剥狼肉,一边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这女娃儿中的是三尸刹帝血毒,最是阴寒不过,这山里又没有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只能拿狼血慢慢吊着驱寒可惜四周山上的野狼都被我发疯时杀了,这一头还是走了老远才寻着的孤狼。就这么治下去,三五年大概可以痊愈,留不留病根呢,就看她的运气了除非有活人愿意给她换血,而且最好还是至亲上哪儿找去?”
铁敖闻言,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足上一双草鞋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看来打着这头狼当真费了不少力气,心想这老疯子其实心眼儿也不坏。他将女娃儿包在被褥中:“石老弟,据你说这三尸血毒乃是藏中奇毒,我自命渊博却是闻所未闻,不知你从何处得知?”
石疯子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咳,这个,陈年旧事……说来倒是话长了。”
两个老人,漫漫冬夜,有多少故事说不完呢?
“那年我才不过二十五岁,学艺初成,诸事倒也如意,只有一样我使的兵刃是狼牙棒你笑什么笑!我比不得你们这些人,天赋不好,又求不到名师,再找不着一样趁手的家伙,还不一早被人砍了?行行,说正事儿我找了大半年,可马上兵器本来用的人就少,更不要说如意的。寻常武行的棒子不合手,若是浑铁打就的,又嫌太重。后来一次喝酒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藏中冰川里有一柄昔年吐蕃国师留下的伏魔狼牙棍。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我当时就动了心。谁知问了许多商队,无人敢去。我一时气愤,就预备孤身上路。不怕你笑话,那时节功夫虽然不好,可是血气方刚,只觉得天下人死绝了也轮不到老子头上。”
火舌毕剥地舔着锅底,石疯子的眼睛开始发红,血液里的某种东西似乎也随着陈诉慢慢燃烧起来
“我记得那是十月。我带了一个向导,一个马夫,一个通译,总共四个人五条狗,朝大雪山里走。当时那个老向导说有两条路,一条绕过山腰,从峡谷插进雪山背后,那条路保险,但是要走一个月;另一条是沿着封了冻的河,沿着雪舌头向上走,这路最险,狼也多,但是侥幸的话,七天就能到。你想我一个练家子,难不成被那些土人比下去?自然选了第二条。慢慢地开始下雪了,我也没留意,听他们说什么下雪天再往前走就是自寻死路,可是说归说,谁也没有先回去,毕竟我开出来的价钱够他们吃喝一辈子。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概就是这样吧。
“雪下得不大,但是一下就是四天。路越来越滑,石头冻土上都结着冰,眼看再这样下去马就走不了了,忽然就在那个晚上,雪停了。马夫和通译都很高兴,说是金刚菩萨保佑,只有老向导神色不对。我死问活问,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条路险归险,但是他三十年里也走了十七八遍了,每次多少都会遇到点儿事情,但这趟走得太顺利了。我一听这话,绷了半天的弦就松了这不是没事找事么你说?好好的非要闹出点儿事来才高兴?老向导见我不当一回事,又说,就说野兽吧,一路上别说什么狼群山羊羚羊猞猁了,就是连个活物都没见到。他这么一说,我们也觉出不对来。我虽然鲁莽,但也不是浑人,心想这附近别是有什么怪物大兽之类的,不好对付。后来我们商量了半宿,他们呜里哇啦地乱吵我也听不懂,就一个人出去坐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说的,就觉得四周黑糊糊的山尽往我们这块儿挤,我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一阵阵发冷。就在这时候,见五只狗都冲着我们来的方向昂脖子叫,好像风里有什么东西似的,而且还有些害怕的意思你知道藏地的獒犬,敢和狮虎搏斗,能让它们怕,那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拿了家伙,等了大半宿,啥玩意儿也没等着,累得不轻便回去睡觉。
“到了白天,狗不叫了,天气也好了,我心里忽然痒痒,说要露一手冰下捕鱼的本领让他们看看。我家乡那边一年也有大半年冰封雪冻的,比藏地还冷。再说天下河都差不多,就看哪条河的鱼好吃结果扒开河面上的积雪一看,啧啧,那水真是清啊,都瞧得见浮冰下面的石头。我正准备开砸,忽然瞧见血糊糊一大团不知什么玩意儿从我脚底下流过去了。我急忙喊了他们三个过来看,隔着冰层看不清,我就抡棒子把冰砸开结果我们四个都是一头一脸的血水,向导那老爷子妈的名字绕得很,我到现在也记不清反正他趴下去仔细瞅了又瞅,说是牛羊的内脏。当时可把我们吓得不轻!这得多少牛羊才能弄出这么一大片血不啦唧的东西来?结果老爷子脸色更难看,哼哼唧唧唱着什么。通译说是河上游有喇嘛在做法事驱鬼,而且多半是厉鬼。他正在我耳朵边上嘀咕,狗又惨叫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唉,那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雪,四周都是阴沉沉的,脚底下是一团一团的血水,老头子又唱又跳,狗叫得也瘆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开始发抖,觉得攥着狼牙棒的手一层一层出汗,那感觉现在还忘不了。
“我们所有人都朝着狗叫的方向看,都觉得有什么要过来了,结果还真有东西过来了,你猜是什么?”
石疯子的头凑了过来,声音变得空荡荡的,有丝害怕,还有丝甜蜜:“就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么,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这么沿着冰封的河面,爬过来了。”
施先生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去看抱着的小女孩,只见她皮肤粉嫩白皙,两只眼睛黑得通透清澈,可爱得让人不想放开。
石疯子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爬过来的那个孩子也是这么漂亮,白嫩得紧,但她要是咬你一口,只怕你立即就要毙命老施,你怕不怕?”
施先生笑笑:“我一个六十岁的孤老头子伤成这样,又能有几天活头?死前若还能做件善事,也算是心里有个着落石兄弟,后来呢?”
“……当时那个小姑娘就这么顺着冰冻的河面爬过来,远远地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冷。你知道活人在冰上爬,那皮肉是会粘在冰上的,可她小胳膊小腿白嫩嫩的,还冲我们傻笑。当时他们都在大喊大叫,我心里倒是想,这孩子这么点儿大看在眼里都挖不出来了,那要是长大了,得是什么样的美人啊。远处喇嘛的念经声越来越大,眼看那个小女孩已经离我们不过二十丈远近了,忽然喀喇一响,跌进一块冰窟窿里头去了。她这一头跌进去,两只脚还露在外面挣扎,我远远一看,见她两只小脚上还扣着金铃,不知怎么心就软了,便向前走,想要拉她一把。
“那老向导一把扯住我,唧唧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我想那女孩儿怕是要死了,便甩开他继续向前走。通译在我身后头叫,说什么那女孩定是妖怪,好不容易佛爷爷显灵,快快回来……咱们跑江湖的刀头上过日子,哪里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我便不理他,跑过去一把扯住女孩的脚就向上提。哪知河面根本没有冻实在,脚下一使力,冰面居然又塌裂了一块,左腿立即就滑进了水里,也不知怎么了,就麻得动都不能动。想我也是走冰道的老手了,从来也没遇见过这种事,心里不由害怕,想莫不真是那些喇嘛念经的结果?那三个人只远远看着我,说什么也不肯走近一步。
“我心里正凉,脚上猛地就是一疼,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然后左腿就能动了。我自己费了老大劲跑回岸上,看我左腿上好像是被那女孩子咬了一口,牙印儿圆圆的……有这么圆。”
石疯子随手比画着,怔怔地望着自己食指拇指相对之处,粗犷的面庞上显出一丝奇怪的微笑,好像想起了心底什么甜蜜至极的事,过了良久,才“啊”了一声,接着道:“我又冷,又疼,喇嘛念经的声音炸雷一样,好像就在我耳朵边上,我头一昏就栽倒了,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小丫头的脚……我醒来才发觉自己被扔在马背上,手足都被铁镣铐了,也不知晕了多久,又酸又麻,动弹不得。那时我只道几个蛮子要抢我财物,好不恼怒。我四下一看,见两个长相怪异的喇嘛站在不远的火堆边,向导三人似乎对他们极是尊崇;再一看,那个女孩儿被捆在另一匹马上,手脚也用铁镣铐着,正看着我流眼泪,一见我醒过来,又傻笑起来。我当时就炸了一群大老爷们儿,欺侮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那通译一看见我就跑过来,跟我说不要着急,我撞了邪了,那小孩是妖怪,两个尼波罗喇嘛给我驱驱邪就好了。
“一个尼波罗喇嘛拿着铁棒在那小孩腿上比来比去,然后很不满意,和另外一个嘀咕了半天,忽然吩咐马夫把狗拴上。那马夫立刻就不高兴了藏地的牧民把自家獒犬看得极重,哪肯让人杀?年纪小的喇嘛就生气了,拿铁棒子打他的肩膀。年纪大的那个走过来,我们还以为他要劝架,没想到他们俩竟一起扑上去,拽出一根铁链子,把马夫结结实实地绑起来扔到了一边。然后不知道他们拿什么在狗头前面晃了晃,狗就倒了……他们把狗肚子剖开,在小姑娘后脑勺后背前胸手脚处各划了个十字口子,硬塞进狗肚膛里,然后啊啊呀呀地念经。我看见那只大狗一直在挣扎,流出来的血都成了冰,但小姑娘……小姑娘……你知道么,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长大了一点点。老向导本来还半信半疑,一看见这一幕,立刻全信了。可我就是觉得那个姑娘不是鬼,就算是鬼,也是个傻鬼。
“后来的十几天里,我们一直往大雪山深处走,他们一直捆着我不肯放开。好在铁铐有点儿缝隙,我的手脚没有被捆坏。带去的狗一只一只杀完了,小女孩一天天长大,看起来有个十三四岁。那个马夫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心疼他的狗,一直哭,叫得嗓子都哑了。但是喇嘛们还是不满意,忽然决定要杀马这下向导和通译也不干了。这大雪山里,没了马,怎么出去呢?那两个喇嘛也不坚持,点头同意了。我当时觉得不对,我也算江湖中人,对别的事情不懂,但有人想要杀人还是怎么都能感觉出来的我就用汉话冲通译喊,让他小心,结果他刚一愣神,就被一个喇嘛一棒子打晕了。剩下的老向导哪是他们的对手,也给牢牢捆起来了。我们五个人就这么被他们一个一个捉了,这下几个人才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喇嘛,而是冒充的坏人。那个年纪大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三个立刻吓傻了。通译后来告诉我说,他们说的是……血妖要是塞在人肚子里,长得会更快些。我们都不敢动弹,看着那个深眼窝子的尼波罗人看来看去,最后盯上了马夫。好在这时候忽然下起雪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等到了前面一个峡谷的石窝子里再慢慢动手。
“我们都被捉了,他们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一路上慢慢知道,他们是要用那个丫头的腿做人骨笛子。中了血毒的人终年在地上爬,骨头最是阴寒,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他们养了十几个女孩子都死了,只有这个小时候跑出去的活了下来我们就这样在马背上走了十几天,后来的路越来越难走,道两边的雪堆得老高,好像喊一嗓子就能雪崩了,最窄的地方只容一匹马进出。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大喊大叫,死在一起算了。就在这时候,我们到了一块空旷的雪窝子里面,那深眼窝子的喇嘛敲了敲马鞍,意思是……到了。”
石疯子好像回到了当年,嗓音越来越低沉,令人毛骨悚然。
铁敖浑身一颤,仿佛闻到了当年风雪里的血腥气。
但石疯子不肯再说下去:“唉,总之是后来出了些事情,我总算命大,离了那鬼地方,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铁敖揉了揉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怀里的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那么一点点。他沉吟道:“其他人呢?都死了?”
石疯子翻了翻眼睛:“都死了。”这三个字当真是沉郁苍凉,一想可知,后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铁敖一叹:“难怪你要住在这村里。”
石疯子闭上眼,又疲惫地睁开:“我是怕死。你想,人死了若是灰飞烟灭也就罢了,若是偏偏还有魂,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看着头顶上那些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杀人放火骂娘,好不寂寞。”
铁敖心里一阵酸楚。
这些年来,昔日的知交好友渐渐撒手人寰,调教的几个弟子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苏旷一人。雄图霸业早就不在心上,只盼着有几个能把酒话当年的人在身旁:“我平生没有儿女,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责我杀伐太重的缘故。旷儿宅心仁厚,只盼他能早早成家,最好是娶个好人家的姑娘,退出江湖,我就算闭眼了。”
石疯子嘲讽道:“做梦去吧!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嫁江湖客?就是有人嫁了,苏旷那孩子敢娶么?退出江湖那是屁话,见过血肉的那就是野兽,回不了家当不成狗!”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铁敖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居然张口就是“那孩子”,看来倒真是老了。
铁敖抱过小女孩轻轻拍着,哄道:“小东西,你这天天泡在血窝里的,还能不能回去做小狗啊?石疯子,你看我代旷儿收个义女,认这丫头做孙女儿如何?”
石疯子呸道:“就是苏旷认了个干女儿,也轮不到你抱孙子。这孩子总不能跟你姓铁。”
谁知那小姑娘用非常清晰的口吻道:“我跟爷爷姓铁。”
“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铁敖立时老泪纵横,“石疯子,她是我孙女儿!你要好好治她的病!天可怜见,天可怜见,铁某人半生孤苦,到了最后,居然给我个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