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玉柱子悲痛的道出内心的惨事,连老和尚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得叫悟净领着他走往客房。
其实客房只是紧临伙房的一小间木屋,屋中一床一桌之外,别无他物,而实际上,一床一桌,已填满整个小木屋子,自然无法再容纳他物,甚至小和尚与玉柱子二人,往小木屋一站,转个身都有些不便。
放下手中油灯,小和尚深施一礼,二话不说,转头走去,他甚至走得非常快,就怕玉柱子开口问他什么一般。
暴伸右手,玉柱子几乎探到屋梁,和身躺在小床上,玉柱子的头与脚,俱都碰到了墙。
吹熄了油灯,玉柱子竟然翻来覆去的不安稳,猛然之间,他想起黑大叔的话来:“江湖险恶,处处陷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于是他想到,如果这老和尚心胸窄狭,自己骤然将其推倒,万一想不开,等到三更半夜,自己熟睡之际,再下杀手,那可就死的冤哉枉也。
玉柱子愈想愈不对劲,呼的一下坐了起来。
推门走出小房子,玉柱子抬头望望天,大概是二更已过,三更刚到吧。
先看看老和尚住的禅房,窗内漆黑一片,不由环视四周一下,静静的,尤其那摆着棺材的房间,更是有些惧人的味道。
有道是:艺高人胆大,所以玉柱子并不把那些死人放在心上,轻轻的迈着脚步,走进正门的土寺公殿堂。
香案上,烛光摇曳,香炉中香烟缭绕,往下看,桌影中正有一人,盘膝趺在一个圆圆的大蒲团上。
玉柱子猛然吃了一惊,细看之下,不由心中有气,怎么又是这个老和尚在弄鬼?
看他那种老僧入定,浑然忘我的端庄样子,玉柱子自也不愿招惹他。
也就在他正要伸手拉开庙门的时候,突听老和尚沉声说:“三更半夜,要去哪里?”
“在下出去照料一下马匹。”
“马已牵至庙后草棚,也上了料,用不到你再操心。”
玉柱子一听,心中甚为高兴,急忙说:“多谢老禅师。”
就听老和尚喧声佛号:“阿弥陀佛!”
紧接着说:“施主就跪在老衲身后吧。”
玉柱子一愣,忙说道:“既然马已上料,在下还是回房睡觉,明日一大早,还得赶着上路呢。”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突听老和尚低沉地喝道:“跪下来!”
玉柱子一愣,心想:这老和尚一定吃错药了,莫不成也把我当成他的徒弟了。
也就在玉柱子一窒之间,老和尚却厉声喝道:“冥顽之徒,还不快跪下来。”
玉柱子一听,真想跳过去,给这老秃驴一顿饱拳。
但心中想的,往往与实际行动成相反方向,因为,在行冲上,玉柱子竟神不守舍,不由自主的跪在老和尚身后。
跪是跪下来了,但玉柱子的心中,却在嘀咕不休:老小子,你坐在柔塌塌的蒲团上,我跪在又冷又硬的地上。你这是在折磨我呀。
我玉柱子,一不准备吃斋,二不准备念佛,要想拿我寻开心,门都没有,惹火了我,一脚踢翻你这张供桌。
玉柱子尽管在嘀咕,但他还是隐隐约约的听到老和尚的经文:能深入“般若”,即有何等解脱自在,亦即是“无尽福”。
不过老和尚有时候语音不清,玉柱子就无法听得吟些什么,然而,就算玉柱子听到老和尚所吟,也不能懂得经文中吟的都是些什么意思?
半个时辰过去了,玉柱子仍然跪在原地,心中那份窝囊,就别提了。
但是老和尚又好像记忆了身后有他这么个人似的,一味的嚅动嘴巴,嘟哝不停。
一个时辰了,老和尚仍无反应,玉柱子已开始心烦气躁,抓耳挠腮,简直就是坐立不安,一副不耐的样子。
也就在玉柱子正要准备爬起身来离去的时候,突见老和尚一连磕了三个头,这才缓缓站了起来,抚着花白的绕腮胡,双目精光逼视地望着长身而起的玉柱子,瘪而扁的嘴巴微启,说:“想不到你尚有一线可救,这倒是出乎老衲意外,望你能善自珍惜。”
玉柱子拉拉身上的衣裳,似笑非笑的道:“人在世间,身不由己,将来是福是祸,在下已不放在心上,老禅师如果为在下念经祈福,恐怕是白搭,你还是省点力气,我也要去睡下了。”一边已开始向院中走去。
“你等等!”老和尚伸手制止。
玉柱子又要冒火了,只见他“唬”的一个旋身,面对老和尚,怒瞪双目,双手叉腰,沉声说:“你究竟要怎么样?我是到你庙里来借宿的,不是来求你什么。更不是出家,难道这一点你还没弄清楚?”
“世人俱浊我独清,老衲怎么还会弄错?”
“哼!”玉柱子不再辩战,大踏步向外走去。
就在玉柱子刚走至院中,突闻衣袂震飘之声,劲急的一股罡风,自后面袭来。
玉柱子似是恨至极点,立即错步塌肩,猛然旋身拍出一掌。
只听一声清脆响声,玉柱子的巨灵掌,正好迎向老和尚的右掌。
奇怪而又令人惊异的,是那老和尚,竟然与玉柱子平分秋色的各退了一步。
这一下玉柱子不由得暗暗吃惊,自己已是用了十成功力,衔恨出手,却不料面前这个老和尚,仍然毫发未损。
“跟我来!”老和尚不等玉柱子再次出手,扭头就往放置棺材的厢房走去。
玉柱子两手一拍,一跺脚,怨恨的道:“我怎么尽遇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说归说,玉柱子还是跟老和尚身后行去。
二人一到厢房门口,老和尚向身后的玉柱子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开口。
二人就这么杵立在厢房门外。
寒霜洗面,冷风袭人,就在这沉静的夜里,玉柱子心念电转,不知这个老和尚又在弄什么鬼!
也就在二人僵立厢房外面不过一盏热茶的光景,突然听到厢房中发出“嗄嗒!嗄嗒!”
声音虽小,但在这种夜半里,听起来仍然十分清楚。
玉柱子汗毛竖立,双目发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突见老和尚,以极快手法,打开门锁,毫不迟疑推门进去,而玉柱子也急忙追了上去。
当二人一进入黑漆一片的厢房中时,只听屋梁上又是一声“嗄嗒”声,然后一切复归于宁静。
就听老和尚高声叫道:“悟净掌灯来。”
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
不多一会,就见那个小和尚端了一盏油灯,碎步走入这间放满棺材的厢房中。
老和尚伸手接过油灯,极为柔和的问玉柱子,说:“小施主刚才听的响声,发自屋中何方?”
玉柱子毫不迟疑的伸手上指,回道:“屋梁上。”
老和尚一手捂住灯光,又追问道:“确定那声音发自梁上?”
玉柱子有些不悦的说:“论武功,老禅师是‘莫测高深’但若论听力,在下决不会输你的。”
突又听到老和尚得意的“啊哈”一声笑,高举手中油灯,说:“施主请看!”玉柱子就着灯光,仰头一看,就着木梁上,正悬挂着一把宝剑,剑匣下暗红的一条缎布,紧紧的缠着,而剑把上的缎穗,尚自微微抖动着。
玉柱子一惊,急问老和尚,说:“难道那声音是发自这把宝剑上?”
老和尚沉声说:“不错!”说着,向旁退了一步,又道:“此剑宝非凡品,个中情节,老衲自会同你解释,你把它取下来吧。”
玉柱子迷惘地道:“就算此剑非凡,又与在下何干?”
很显然的,玉柱子的意思是说,宝剑是你的,你既不会送给我,而我也不会向你要,顶多我知道这把剑透着令人迷惑的古怪而已。
然而,却出玉柱子所料。
只听老和尚悲壮地说:“你已是它的主人,怎么说与你不相干?”
玉柱子大惑不解,心中立即产生另一种想法:这面前的老和尚,古怪得有些神经兮兮的,莫非是老糊涂了?
想归想,口里还是应道:“明明是贵庙之物,怎么说是在下的?老禅师,你没弄错吧!”
老和尚答非所问的道:“快取下来!”
玉柱子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我就帮你一把。”
他话声一落,身子已纵起两丈高,右手在梁上一攀,左手极快的解下宝剑,一招“虎落平阳”,又纵落下来。
老和尚也不再多说,黯然一叹,当先向外走去。
三人一同走出放置棺材的厢房,来至院中,老和尚又把厢房锁了起来,这才对玉柱子说:“物归主人,望你体念上天好生之德。如果你想知道此剑来历,明天老纳再告诉你,你若怕烦,天一亮你只拉马走人。”
说罢,立即头也不回的同小和尚二人,分别人禅房安歇去了。
于是,玉柱子茫然了。
他本想抽出宝剑一观,但他却迟疑起来。
这是把什么剑?
折腾了大半夜,原来为了一把宝剑。
看样子,此剑来头一定不小,有道是: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等天一亮,非要老和尚说个清楚不可。
要不然,自己把一把不明来历的宝剑配在身上,心中的疙瘩就难以化解,那多不自在。
有了定夺,玉柱子笑了。
他笑着回房。
笑着入睡。
甚至还曾从睡梦中笑醒过来。
直到天将发白,玉柱子反而沉沉的熟睡在那间小房中。
当小和尚敲打起土地庙的钢钟时候,玉柱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走出小屋。
只见他手握一把古铜色剑匣的宝剑,剑把上的四条缎穗,原本是四种颜色,由于年深久远,尘封烟熏的关系,已分不出什么颜色了。
缓步来到老和尚禅房外,正准备叩门,突听里面老和尚说:“进来吧!”
玉柱子毫不迟疑,推门而入,这才发觉老和尚盘膝坐在榻上,见他走进来,就缓缓走下来。
这时候小和尚晨钟早课已毕,也正好提了早斋饭盒,推门进来。
于是,玉柱子放下手中宝剑,在昨晚那张凳上坐下来。
低垂着双眉,眯着两眼,老和尚瞥了玉柱子一眼,微点点头,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看来施主是要老衲说出一段有关这把宝剑的来历之后,才会上路了。”
“不错,正是这个念头。”玉柱子木然的说。
“好,吃过早斋,我在庙外大石上,再说不迟。”说罢当即端起碗来。
清粥小菜,虽淡却也可口,玉柱子一连吃了三碗,才跟着老和尚,缓步走出庙门。
老和尚招呼玉柱子,也在大石上坐下来,迎面正是一轮红日洒过来,暖暖的,令人好不舒坦。
老和尚双目微闭,似是在整理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好长一段时间,玉柱子还以为他又睡着一般,想开口叫他,但总是话到口边,又硬被他吞咽回去。
伸手一抚绕腮白髯,微微启开双目,老和尚悲壮地说:“神兵利器,向不轻易出世,老衲告诉你,这把宝剑名日龙泉,每百年,必自佛门中出阙一次,每次必喝足人血,而后重归于佛门。同一个人,如果受之于良好教养,虽不能成就大事而造福天下苍生,却也能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是一样道理,不幸这把宝剑,却落入强徒之手,而第一个被屠之人,就是我佛门中人。”
老和尚低喟了一声,又道:“强徒杀人有百万,那虽是夸大之说,但死在这龙泉剑下的人,确实不在少数。”
看了一眼玉柱子手中的龙泉剑一眼,老和尚透着无奈,又道:“七日之前,这把宝剑就开始响动,老衲算算日子,正好已传百年,老衲自小走入佛门,如今已有八十三岁,自上代掌门传下至今,从未出过庙门,这次劫难之后,又不知会落人哪座佛寺中了!”
突然,老和尚抓过玉柱子手中的宝剑,“呛”的一声,但闻一阵龙吟,玉柱子双目急合。
原来在晨阳照射下,龙泉宝剑,发出丝丝惧人寒芒,五尺之内,森森透肤的寒意,有令人窒息之感。
玉柱子一直不开口,只是静静的听。这时候又听老和尚说:“老衲有句话,希望小施主能铭记五内。”
玉柱子似是被龙泉宝剑的霞光所诱,心头猛跳,两手沁汗,早已产生据为己有的念头,虽说老和尚已允将该剑赠与,但仍免不了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贪”念,所以当老和尚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玉柱子已无心细听下去,只大约的听老和尚说:“宝剑虽利,不杀无辜之人,愿施主善体上天好生之德,为来世修善果。”
只见他宝剑入鞘,随手递给玉柱子,就像递出一件既不值钱,又惹人厌的东西一般。
然后长身而起,又道:“施主可以上路了。”
说罢转身就走。
玉柱子一愣,急忙说:“老禅师厚赠,在下铭感五内,愿答应老禅师三个要求,作为回报。”
疾如电闪般的一个大旋身,老和尚走出不到三丈的身子,猛然面对玉柱子,铿锵有力的说:“这话可是你说的?”
玉柱子毫不迟疑的道:“不错。”
“那就起个重誓,以取信老衲。”
“如果我不履行自己承诺,必死于万丈深崖,尸骨不还。”
老和尚又是“啊哈”一声得意的笑,然后一整脸色,徐徐的说:“头上三尺有神明,小友的誓言,可不能稍有忘怀,以免坠入阿鼻地狱。”
这在玉柱子想来,这老和尚的条件,还不是东西去了,多开些价钱,甚至要自己为他重修庙宇之类的要求,大不了让自己称他一句师父,拜在他的门下而已。
然而这些想法,却大错特错而谬之千里以外。
突然,老和尚双目冷芒逼视,右手打着佛号,口中一声震耳的“阿弥陀佛”!缓缓而又有力的,说:“一不杀忠臣义士,二不杀老弱妇孺,三不杀无辜苍生。”
老和尚话一落,人已飘然消失在庙门中。
就听“啪”的一声,庙门也关了起来。
玉柱子怔在当场,他再也想不到老和尚会有这三件事的要求,他难道忘了我是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吗?
蹄声“得得”,惊醒了玉柱子的沉思。
只见小和尚手牵着他那匹雪蹄枣红大马,马屁股上蹲着那头猴子。
缰绳交在玉柱子手上,小和尚打个稽首,说:“施主你多珍重。”
玉柱子一把拉住小和尚,急急问:“小师傅,有件事我不明白,望你指点。”
也不等小和尚有何表示,立即又道:“据在下猜测,这把宝剑,必为贵寺镇寺之物。”
小和尚看也不看那宝剑一眼,只轻“嗯”一声。
于是,玉柱子正色地道:“既是镇寺之物,何以轻易赠人?又为什么赠与在下?”
小和尚一听,木然的说:“实不相瞒施主,这东西在前几日夜里,就有了响声,我师父也曾为此垂泪。”说着面露戚苦,唏嘘说着面露戚苦,不胜唏嘘之感的又道:“格于上几代师祖们的遗言,当此物震动的时候,也是它要出世的征兆,必须在七日内送出第一个骑马来寺之人,否则必祸连本寺,而施主你,却正是第一个策马而来的第一人。”
玉柱子一听,简直就不敢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
突又听小和尚说:“昨夜闻施主背负血海深仇,小僧十分同情,只是小僧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我在听着。”
“为人者应持有憎其罪,而不憎其人的观念,因为罪是人们过失的促成,但人,却是天地精英的造化,是上苍的杰作,故上天有好生之得。”
微微一窒,小和尚又道:“施主昨夜所表现的威猛武功,小僧甚感佩服,如今再加上神器在手,如虎添翼,放眼江湖,难有出你敌手者,唯望施主,不可违天,后福就无穷了。”
又见小和尚打了个稽首,转身疾步走向寺门。
于是,玉柱子真的迷惘了,迷惘得不知所措,连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和尚,都能说出玄机与人生道理,可见这小小的寺庙中,那白髯飘逸的老和尚,必然是有道高僧了。
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个老和尚,正是当年中原四僧五道中的四僧之首,大智禅师。
有道是“庙不在大小,心诚则灵。”
于是,玉柱子在一念及此的同时,立刻双膝跪在庙门外,一连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高声道:“天可怜见,我玉柱子报完灭门大仇之后,如留得残躯在,必奉此宝物,使其物归原主。”
他这里上马驰去,寺庙中却发出一声深长的浩叹:“孽障!”
有如一片浮萍,随波逐流不停的流,直流人大海,陷入滚滚浪涛里。
玉柱子在这茫茫的江湖上,正如这片浮萍,他不知道他的根会长在何处,在他的心念中,北方,北方似乎是他应去的地方,在那儿,也许会极快的找到或打听到那个可恶的“丽贵人”下落。
西河镇,实际上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它位于长江西面,而西河镇却是在这西河与大别山最东边之间的地方,西河镇北去桐城,已不过一日脚程。
初冬时节,沿着官道两旁的树林,叶子枯黄,大部分已散落在树下面,然后就等着酷寒的西北风,加以清除。
玉柱子策马缓行,而心事重重,夜色将临,群鸦归林的时候,他已来到这个西河镇,也许是此处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旱码头,在这夜幕即将低垂的时候,镇上饭店生意,特别热闹,而茶楼酒肆,更是热闹非凡,这些景象,比之九江七丈峰前的小镇来,风味上就不大相同。
因为这里除了茶楼饭庄之外,镇上尚有说书唱戏的,甚至还有一家名为海棠的勾栏院。
看了这种情形,玉柱子顿觉有一股陌生之感,也许是不习惯,甚至由于年轻,由于江湖阅历不够的关系,他无需摆出他小王爷的身份。
马是宝马,剑是神器,然而玉柱子的那身打扮,以及他所带在身边那头猴子,使人看来,有着不相称又难以相配的感觉,他的那身衣裳,谁都会看得出,他是个打猎的,尤其加上那头火眼金睛不停的乱眨眼的猴子,更让人无可置疑。
也不过走入西河镇不久,迎面就有一店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挡住玉柱子的去路,妖媚地笑着说:“客官,你路上辛苦,小店有上好的酒菜,干净的房间,招待又周到,你看正厅上那块匾‘宾至如归’,住下来你就知道了。”
玉柱子木然的抬头望去,店门外挂了一块红木金字招牌,清晰的写了斗大四个字:“迎宾客店”。
玉柱子一看再看,双眉紧皱的问:“看样子还是不错,只是我这匹马又如何安排?”
嘻嘻一笑,店伙计立即道:“客官,这你就别操心,我们迎宾客店在这镇头上,设有专用马厩,更有专人照料,保准把你这匹马,侍候得服服贴贴。”
玉柱子一听,咧嘴一笑,翻身落下马来。
就听伙计高声大叫道:“有客住店,拴马搬东西啦!”那声音嘹亮,有如唱野台戏的大花脸。
丝缰交给那店伙计,玉柱子一手握着龙泉宝剑,一手拉着猴子,转身往店中走去。
迎面,从店里应着声,奔出两名小二。
就见这二人还真够利落的,快手快脚,把马鞍解下,连同玉柱子的小行李,往肩上一扛,三步两脚的,就跟在玉柱子身后而去,另一个店小二,哈腰用力拉着丝缰,直往镇头而去。
跟着店伙计,玉柱子走人后院厢房,就在最里边的一间住下。
只见这个房间,明窗净椅,床铺清爽,棉被干净,椅子两把,分放在一张方桌两面,桌面上还放了一盒腊梅盆景,算是点缀一些高雅气氛。
看到盆景,玉柱子回忆到小时候王府中的生活,因为王府中就有很多这种盆栽。
有了亲切感,玉柱子脸色微现笑意。
这情形看在店伙计眼里,就知道客官满意。
其实做客店伙计的,每日迎进送出,什么样的脸色不清楚?又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像玉柱子这种模样,一举手一投足,店伙计就知道他是个新出道的。
雪白的茶杯翻个身,提起镶花的景德镇瓷壶,满满的为玉柱子斟了一杯茶,双手捧到玉柱子面前,说:“客官,你先喝口茶,清清喉咙,要吃什么,慢慢再说。”
玉柱子一笑,顺手接过茶杯,正要往口里送,突然,他脸色一沉,把茶杯又交给店伙计。
店伙计一愣,急忙笑问:“可是茶太凉,还是不合口味?没关系我这就叫人去沏壶上好铁观音送来,让客官你先去去火。”
玉柱子手一拦,木然的表情,透着微愠,说:“你出去吧,吃什么我会到前厅去。”
店伙计一愣,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大黑个子,脾气倒是满古怪的,可能招惹了他的忌讳,在没有弄清楚之前,最好一切顺着他点。
心念及此,店伙计立刻连声说:“是,是,我叫人送洗脸水来。”
其实,店伙计还真是撞到玉柱子的忌讳,要知玉柱子在七丈峰前小镇上,就是一个小二送了他一杯茶水,几乎要了他的小命,如今这种情形出现,虽说这次决不会出事,但玉柱子心存忌讳,自然有了不快。
且说玉柱子在房中,收拾洗刷已毕,准备到前厅吃饭,于是,他顺手提起马鞍,伸手在鞍带中一摸,立刻拉出一个小布包来。
重重的,玉柱子用手掂着。
解开来,玉柱子不由大吃一惊。
原来袋中这个小布包里,全是黄澄澄的小金元宝,每个虽不过拇指大小,但数一数竞有五十个。
收起这些金元宝,玉柱子这才又急急重往马鞍袋中摸,也算他摸对了头,里面被他摸出一面小小黄旗。
迫不及待的就着灯光,打开卷着的那面小黄缎旗,只见上面精致的绣着两把交互的钢刀。
抖然间,玉柱子想到在“金指太岁”丁大光的大船上,那个高入云霄的主桅上,不就是悬挂了一面像这样的黄旗吗?只是这面黄旗小巧而已。
第一次,玉柱子觉得,这长江水帮帮主“金指太岁”丁大光,这面旗子,一定就是长江水帮的信物,这往后只要是在这长江两岸,自己遇事可能就会_方便不少。
一念及此,玉柱子立刻把那面小黄旗卷起来,塞入怀里,抓起龙泉宝剑,迈步就往前面客堂走去。
怀里有了金元宝,更有了长江水帮信物,玉柱子已有着雄视一切的样子,不自然表现在他的脸上。
一看到年轻的黑大个子走人大厅,身后还跟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猴子,立刻引起所有食客的斜视。这情形看在玉柱子眼里,他连正眼都不去看,随着小二来到一个角落里。
就听小二边擦着桌面,笑对玉柱子说:“客官你要吃些什么,尽管吩咐。”
玉柱子哪会知道什么是好吃的?
但他却福至心灵的说:“好酒一壶,菜检你们拿手的,来个三四样就成了。”
小二一笑,正要离去,突听玉柱子说:“再弄些猴子吃的,要新鲜、精致的干果之类。”
“客官你候着,马上就来!”小二哈腰离去。
玉柱子抚摸着猴头,一面环视这家客店,还真不小,天不过刚黑,人已坐了近百,但也只是七成座而已。
看着别人盘中菜,还真是色香味俱佳,而在座的一大半人,都是人手一杯,似是喝得津津有味。
先是,小二端上了盘香酥花生,盘中并放了一个冬柿,那猴子一看,也不客气,抢过来就往口中塞,那个吃相,立刻引起附近客人的嘲笑,而玉柱子却毫不在意。
玉柱子也不过刚刚喝完一杯茶,就见小二已把酒菜送上,四炒一汤,暖酒一壶。
只见四盘炒的,是虾黄蟹鱼翅,山鸡卤翅、爆炒黄牛里脊、全家福,酒则是加热的陈年绍兴。
菜既可口,酒不辛辣,正合玉柱子的胃口,因此吃得好不开心。
也就在玉柱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听附近桌上一个年约四十出头的大汉,猛的把手中酒杯往桌上一砸,骂道:“他娘的,长江水帮这批王八蛋,实在可恶,竟然会大胆的捞过界!”
却听另一个披着披风的紫脸汉子,沙哑着声音,说:“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开山路,收保护费,吃在咱们地盘上,却想不到他们吃水路饭的,硬要往咱们地盘上插上脚。”
拍桌子大汉,立刻接道:“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英山帮的存在。”
玉柱子听得真切,心中奇怪,那儿会冒出个“英山帮”来?再望向那个桌子去,四方桌上,正好坐了四个人,各据一方,边吃边骂,旁若无人。
原本,玉柱子决定这一路北去,尽量少惹事,但听说与长江水帮有过节,这就不能不加以留意。
“三日后正午时,咱们同他们一碰上头,绝对不能让步,大不了同他们拼一场。”是另外一个年纪看上去最轻的人说。
玉柱子一听,不由多看了这年轻的一眼。
虽说年轻,但也有三十来岁。
就在这时候,小二正好走到玉柱子桌前。
一把拉住小二手碗,玉柱子低声问“什么是英山帮?”
小二一听,脸色骤变,顾左右而言他的道:“客官要不要再加添什么?”
看了这种情形,加上小二这个表情,玉柱子冷冷一笑,挥挥手叫小二走开。
一顿酒饭,玉柱子吃了大半个时辰,酒足饭饱,拉着猴子就往外走去,因为,这时候的西河镇上,灯火通明,人头躜动,好像赶庙会一般热闹。
走在市镇上,看到这种热闹景象,玉柱子还真有些眼花缭乱,有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往远处瞧,高大的一座门楼外,悬挂了四盏水桶般大的冬瓜灯,灯笼上贴着大红字,每灯一个,从右看,正好写着“海棠春院”四个红字。
玉柱子远远的就看到门口有两个大男人,俱都是头戴瓜皮帽,蓝长衫外,在腰里缠了一条缎带,两只裤腿也扎着带子,四十多岁,却都留着小胡子,看样子是装老成。
虽说打扮的一副老成样,可是做的事却完全是妖媚的一副小人样。
许多人走过这“海棠春院”。有些人在这两人的连拖带拉中,被塞进去,其中一人口中还高叫道:“姑娘们,出来接客啦。”
他的话声一落,刹时间门口出现十几个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大姑娘,团团把刚进来的男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在一阵簇拥下,这个进来的男子,有如石沉大海,消失在里面。
其实,有人说这种地方,叫“勾栏院”,这名字选的可真适当,而走入这些地方的人,那个不是先被“勾”进去,然后再把他放入“栏”中,所以说:“勾栏”,为的是要钱,如果说什么叫“现实”,不妨到那种地方,亲身去体验。
玉柱子看得真切,每个经过那儿的人,都会被海棠春院的人,往里面“让”,有些被看做风流客的,那“海棠春院”的门口两人,一眼都认得出来,立刻毫不犹豫的,拉住就往院里拖。
看到这种情形,玉柱子真想笑,不自觉的也走过去看,说也奇怪,海棠春院,门口两人,连看他一眼都不瞧,即使玉柱子走到他二人身边,也引不起两人的注意。
玉柱子大感意外,心中着实有些纳闷,难道这两个货真价实的王八蛋,没有把他当成男人?
玉柱子原本个性就有些偏激,他越想越气,心想:你不拉我没关系,我自己进去。
拉着猴子,当即往“海棠春院”大门走去。
玉柱子尚未踏上石阶,就听其中一个王八叫道:“喂,喂,喂,你要干什么?”连说着,一个箭步,挡住玉柱子去路。
“怎么,不欢迎?”玉柱子木然的问。
只见那王八睁着一对绿豆眼,从上到下,把玉柱子看了个真切,然后两手叉腰,“嘿嘿”冷笑道:“你可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玉柱子淡然一笑,说:“你怎么知道我走错地方?”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王八伸出右手,而右手食指倒指着地,一副凶恶相,完全与他拉客时的样子天壤之别。
玉柱子仰头看往四周慢慢瞧,口中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让他听到一般,平静的说:“大概是买肉的吧。”
他此言一出,就见那王八暴退一步,戟指玉柱子,喝道:“好小子,原来你是来找岔的,也不打听清楚,就来这儿撒野。”
突然间,“海棠春院”的灯笼底下,人影打闪,转眼之间,从门里奔出四个恶煞,其中有两个,个头不比玉柱不矮多少,只是四个人,都是虎臂熊腰,孔武有力的样子。
四个恶汉,好像都有一定的默契一般,立即把玉柱子围住,出掌就揍人。
然而,玉柱子并不回拳,只在脚底下施出“幻幻步”招式,就像一只飞翔在花间的蝴蝶一般,把四人击出的拳,全引到四人的身上,外人乍看起来,像是他们四个互殴一般。
看了这种形,两个王八就知来了高人,也不管围的人众多,更不顾四个围殴的大汉伤势,其中一个王八,急急高声叫道:“麦老大,麦老大,快出来呀!”
他那里还在叫呢,大门中猛然冲出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就听他暴喝一声“退下。”
只见那四个已打得七荤八素的壮汉,鼻青脸肿的纷纷退到这姓麦的身后。
姓麦的双眉一场,抱拳说道:“朋友,恕我麦当雄眼拙,看不出朋友是哪条道上的?”
玉柱子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姓麦的一怔,又道:“朋友你可是哑巴!”一面麦当雄拿手指着自己嘴巴,做出一副可笑的哑巴相。
“他不是哑巴,他会说话。”
此言一出,连围观的人都笑了。
麦当雄大为尴尬,不觉有些老羞成怒。
“好哇,你这是不屑同我姓麦的说话了。”
玉柱子仍然一副淡然的样子,微笑不答。
“也好,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姓麦的错步握拳,向玉柱子身边逼近。
他这一摆架式,围观的人立刻往四周退让,退出一个大空场子,显然要看这个地头蛇露点真功夫,也好叫大伙瞻仰瞻仰。
左手托起猴子,右手紧握龙泉宝剑,玉柱子缓步退到空场中央,悠闲的站在那儿,含笑看着面前这个姓麦的。
要知玉柱子自与土地庙老和尚对搏以后,对于“幻幻步”的奥秘处,更有了进一层的心得,好就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法。
再看这麦当雄,比起玉柱子来,至少矮了一个头,但这姓麦的却生得拳大腿粗,肩宽背厚,双目有神而头大如斗,显然也是孔武有力的人。
姓麦的尚未出拳,玉柱子竟“噗哧”一笑,说:“我看省省吧,你有没有顶头上司?把他唤出来,也许还能同我过过招,凭你?恐怕不够格吧。”
“你别他娘的癞哈蟆打哈欠,尽在呼噜大气,姓麦的可不是让人吓长大的,你小子把猴子放下,咱们较量三百回合。”
玉柱子一听,又是一笑,说:“我哪有时间同你玩上三百回合,我看这样吧,咱们比画这个数……”
玉柱子伸出一个指头。
麦当立即问:“一百回合?”
玉柱子摇摇头。
麦当雄一愣,又问“十回合?”
玉柱子仍然摇头。
麦当雄一惊,有些不信的问:“难道只有一回合?”
“一回合我都嫌多了。”玉柱子轻描淡写地说。
麦当雄一听,又是一声大骂,说:“好个王八蛋,你是在拿你家麦爷打哈哈。”
只见这麦当雄,如一头顽熊般,双拳疾挥,攻向玉柱子下盘,他拳风呼呼,马步稳健,显然具有一身硬功夫。
然而,麦当雄却低估了当面这个年轻的大黑个子,还以为对方欺他长的矮,想以“天龙”,来吃他这“地虎”,所以一上来,就使用他称霸西河镇的一套伏虎拳,准备先搁倒这黑大个儿。
也就在他双拳刚刚递出,已觉眼前人影骤然像一个极大的黑幕般,罩向他的全身。
麦当雄大吃一惊,正要挥拳上迎,却发觉黑影原是虚无缥缈的身影,而敌人早已侧面站定。
急切间,麦当雄大喝一声,双腿连环踢出。然而,事情大出麦当雄所料,因为他刚刚踢出的连环腿,也消失在那阴影中,同时间,就听二人之间一声清脆的响声,众人只听麦当雄“哎呀”一声,一个人像滚皮球般:跌向人群中。
众人一看,麦当雄满嘴是血,右腿侧弯,显然是被砸断了。
喘了一口大气,麦当雄“噗”的一声,吐出两颗大门牙,翻滚在地上,麦当雄怒目瞪视着玉柱子,呜呜啊啊,不知说些什么。
玉柱子却缓缓走前两步,说:“我记得你曾骂我两次,所以我就在你身上弄两个伤,如此一来,你不吃亏,我也没有便宜好占,咱们这算扯平。”
说罢,一抬头,往“海棠春院”瞧去,大门口,除了原来那四个壮汉仍在叫痛之外,两个王八早已走的不知去向,就连“海棠春院”的大门,也都关得紧紧的。
看了这种情形,玉柱子摇摇头,拉着猴子,拨开人群,像个没事人一般,扬长而去。
然而,就那么“海棠春院”一搅和,却引来英山帮几个魔头对玉柱子的觊觎。
他那里随意遛达一圈之后,这才回头返回客店。
又是那个紫脸汉子说:“我知道这小子,同咱们一个客栈,回头找上他谈谈,无论如何,把他拢过来,看得出,他是高手之流的人物。”
这真是又一次的错综复杂。
也不知玉柱子怎么来处理这码子事,才能摆得平。
西河镇的风云,才刚刚掀起,雷声还没有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