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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总论

一代之文,每与一代之乐相表里,其制度虽定于瞽宗,而风尚实成于社会。天然之文,反胜于乐官之造作。故尼山正乐,雅颂始得所,而国风则不烦厘定。即后世飨祀符瑞歌功颂德之作,亦每视为官样文章,不如闾巷琐碎,儿女尔汝之争相传述。由斯以例列代乐府之真际,于周代则属风骚,于汉则属古诗,于晋唐则属房中、竹枝、子夜、边调等,于两宋则属诗余,于金元则属杂剧。其作者每多不知谁何之人,而流传特甚:若其摹赓扬而仿咸英者,徒为一时粉饰,供儒生之考订而已。盖与社会之风尚性情绝不相入,不合于天然之乐,即不能为乐府之代表也。有明承金元之余波,而寻常文字,尤易触忌讳,故有心之士,寓志于曲。则诚《琵琶》,曾见赏于太祖,亦足为风气之先导。虽南北异宜,时有凿枘,而久则同化,遂能以欧、晏、秦、柳之俊雅,与关、马、乔、郑之雄奇相调剂,扩而充之,乃成一代特殊之乐章,即为一代特殊之文学。当时作者虽多,以实甫、则诚二家为宗,而制腔尚留本色,不尽藻饰词华,立意能关身世,不独铺张故实,以较北部之音,似有积薪之势焉。大抵开国之初,半沿元季余习,其后南剧日盛,家伶点拍,踵事增华,作家辈出,一洗古鲁兀剌之风,于是海内向风遂得与古法部相骖靳,此一时也。澉川杨康惠公梓在元时,得贯云石之传,尝作《豫让》、《霍光》、《尉迟敬德》诸剧(见前),流传宇内,与中原弦索抗行。而长子国材,复与鲜于去矜交游,以乐府世其家,总得南声之秘奥,别创新声,号为海盐调,西江两京间翕然和之,此一时也。嘉隆间,太仓魏良辅,昆山梁辰鱼,以善讴名天下。良辅探讨声韵,坐卧一小楼者几二十年,考订《琵琶》板式,造水磨调,辰鱼作《浣纱记》付之,流丽稳协,远出弋阳、海盐旧调之上,历世三百,莫不俯首倾耳,奉为雅乐,此犹宋代嘌唱家,就旧声而加以泛艳者也,此又一时也。若夫论列词品,派别至繁,粗就管窥,述之于后。

二 明人杂剧

明人杂剧至多,苦无详备总目,今就近世可得见者录之,得若干种,列下。

宁献王今皆失传。

周宪王二十五本:《天香圃》、《十美人》、《兰红叶》、《义勇辞金》、《小桃红》、《乔断鬼》、《豹子和尚》、《庆朔堂》、《桃源景》、《复落娼》、《仙官庆会》、《得驺虞》、《仗义疏财》、《半夜朝元》、《辰勾月》、《悟真如》、《牡丹仙》、《踏雪寻梅》、《曲江池》、《继母大贤》、《团圆梦》、《香囊怨》、《常椿寿》、《献赋题桥》、《苦海回头》。

王子一一本:《误入桃源》。

谷子敬一本:《城南柳》。

贾仲名三本:《金童玉女》、《对玉梳》、《萧淑兰》。

杨文奎一本:《儿女团圆》。

王九思二本:《沽酒游春》、《中山狼》。

康海一本:《中山狼》。

徐渭五本:《渔阳弄》、《翠乡梦》、《雌木兰》、《女状元》、《歌代啸》。

梁辰鱼一本:《红线女》。

汪道昆四本:《远山戏》、《高唐梦》、《洛水悲》、《五湖游》。

冯惟敏二本:《不伏老》、《僧尼共犯》。

陈与郊三本:《昭君出塞》、《文姬入塞》、《义犬记》。

梅鼎祚一本:《昆仑奴》。

王衡二本:《郁轮袍》、《真傀儡》。

许潮八本:《武陵春》、《兰亭会》、《写风情》、《午日吟》、《南楼月》、《赤壁游》、《龙山宴》、《同甲会》。

叶宪祖九本:《北邙说法》、《团花凤》、《易水寒》、《夭桃纨扇》、《碧莲绣符》、《丹桂钿盒》、《素梅玉蟾》、《使酒骂座》、《寒衣记》。

沈自征三本:《鞭歌伎》、《簪花髻》、《霸亭秋》。

凌初成一本:《虬髯翁》。

徐元晖二本:《有情痴》、《脱囊颖》。

汪廷讷一本:《广陵月》。

孟称舜二本:《桃花人面》、《死里逃生》。

卓人月一本:《花舫缘》。

王应遴一本:《逍遥游》。

陈汝元一本:《红莲债》。

祁元儒一本:《错转轮》。

车任远一本:《蕉鹿梦》。

徐复祚一本:《一文钱》。

徐士俊二本:《络水丝》、《春波影》。

王淡翁一本:《樱桃园》。

来集之三本:《碧纱》、《红纱》、《挑灯剧》。

王夫之一本:《龙舟会》。

叶小纨一本:《鸳鸯梦》。

僧湛然二本:《曲江春》、《鱼儿佛》。

蘅芜室一本:《再生缘》。

竹痴居士一本:《齐东绝倒》。

吴中情奴一本:《相思谱》。

共九十六种,皆今世所可见者,若余所未知,而世有藏弆者,当亦不少,闻见有限,不敢增饰也。明人杂剧,与元剧相异处,颇有数端。元剧多四折,明则不拘,如徐渭《四声猿》,沈自晋《秋风三叠》,则每种一折者。王衡《郁轮袍》,孟称舜《桃花人面》,多至七折、五折者,是折数不定也。元剧多一人独唱,明则不守此例,如《花舫缘》第三折是旦唱,《春波影》第二折杨夫人唱,第四折老尼唱,是唱角亦不定也。元剧多用北词,明人尽多南曲,如汪道昆《高唐梦》,来集之《挑灯剧》皆是,是南北词亦可通用也。至就文字论,大抵元词以拙朴胜,明则研丽矣。元剧排场至劣,明则有次第矣。然而苍莽雄宕之气,则明人远不及元,此亦文学上自然之趋向也。今略述之。

周宪王诸剧,余得见者有二十五本,已见前目。而二十五本中,尤以《献赋题桥》暨《烟花梦》为佳。《献赋题桥》中,如首折〔煞尾〕云:“莫不是月神乖,又不是花妖圣,元来是此处湘妃显灵,怎生得宋玉多才作赋成?静巉巉,悄悄冥冥,支楞楞,风轧窗櫺。他那里卧看牵牛织女星,一会儿步香阶暗行,一会儿凭危栏独听。只落个曲终江上数峰青。”第二折〔梁州〕云:“到今日可意种新婚燕尔,一回价上心来往事成空。穷则穷落一觉团圆梦,我和你知心可腹,百纵千容,声声相应,步步相从,赤紧地与才郎两意相浓。想天仙三事相同:恰便似行云雨阳台,梦神女和谐,赠玉杵蓝桥驿娇娥眷宠,泛桃花天台山仙子相逢。想俺心中意中,当日个未曾相许情先动,到如今遂于飞效鸾凤,抵多少翠袖殷勤捧玉钟,到今日百事从容。”此二词松秀绝伦,不让《梅香》矣。余佳处尽多,不赘。

明初十六家者,王子一、刘东生、王文昌、谷子敬、蓝楚芳、陈克明、李唐宾、穆仲义、汤舜民、贾仲名、杨景言、苏复之、杨彦华、杨文奎、夏均政、唐以初也。其中有撰述可称者,王子一有《误入桃源》、《海棠风》、《楚阳台》、《莺燕蜂蝶》四种,刘东生有《娇红记》、《世间配偶》二种,谷子敬有《城南柳》、《枕中记》、《闹阴司》三种,汤舜民有《娇红记》、《风月瑞仙亭》二种,杨景言有《风月海棠亭》、《生死夫妻》二种,苏复之有《金印记》一种(入传奇部),贾仲名有《金童玉女》、《对玉梳》、《萧淑兰》、《升仙梦》四种,杨文奎有《翠红乡》、《王魁不负心》、《封骘遇上元》、《玉盒记》四种,他人仅见散曲而已。此二十三种中,惟《误入桃源》、《城南柳》、《金童玉女》、《对玉梳》、《萧淑兰》、《翠红乡》六种,见《元曲选》,《金印记》一本,有明人传刻本,余则亡佚矣。

王九思《沽酒游春》、《中山狼》二剧,名溢四海。《中山狼》仅一折,远逊康德涵,《杜甫游春》,则力诋李西涯。王元美谓声价不在汉卿、东篱之下,固为溢美,实则词尚蕴蓄,非肆意诋,亦有足多者。

康对山《中山狼》一剧,为李献吉而发。牧斋《列朝诗集》云:“正德初,逆瑾恨李献吉代韩尚书草疏,系诏狱,必欲杀之。献吉狱急,出片纸曰:‘对山救我。’秦人皆言瑾恨不能致德涵,德涵往,献吉可生也。德涵曰:‘吾何惜一官,不救李死?’乃往谒瑾。瑾大喜,盛称德涵真状元,为关中增光。德涵曰:‘海何足言,今关中自有三才,古今稀少。’瑾惊问曰:‘何也?’德涵曰:‘老先生之功业,张尚书之政事,李郎中之文章。’瑾曰:‘李郎中非李梦阳耶?应杀无赦。’德涵曰:‘应则应矣,杀之关中少一才矣。’欢饮而罢。明日瑾奏上赦李。瑾遂欲超拜吏部侍郎,德涵力辞之,乃寝。……瑾败,坐落职为民。”此剧盖为李发也,东郭先生自谓也,狼谓献吉也。其词独摅淡宕,一洗绮靡,如〔混江龙〕云:“堪笑他谋王图霸,那些个飘零四海便为家。万言书随身衣食,三寸舌本分生涯。谁弱谁强排蚁阵,争甜争苦闹蜂衙。但逢着称孤道寡,尽教他弄鬼抟沙。那里肯同群鸟兽,说甚么吾岂瓠瓜。有几个东的就,西的凑,千欢万喜。有几个朝的奔,暮的走,短叹长呀。命穷时,镇日价河头卖水。运来时,一朝的锦上添花。您便是守寒酸枉饿杀断简走枯鱼,俺只待向西风恰消受长途敲瘦马。些儿撑达,恁地波查。”〔新水令〕云:“看半林黄叶暮云低,碧澄澄小桥流水,柴门无犬吠,古树有乌啼。茅舍疏篱,这是个上八洞闲天地。”〔得胜令〕云:“光灿灿匕首雪花吹,软哈哈力怯手难提。俺笑他今日里真狼狈,悔从前怎噬脐。须知,跳不出丈人行牢笼计。还疑,也是俺先生的命运低。”〔沽美酒〕云:“休道是这贪狼反面皮,俺只怕尽世里把心亏。少甚么短箭难防暗里随,把恩情翻成仇敌,只落得自伤悲。”〔太平令〕云:“怪不得那私恩小惠,却教人便唱叫扬疾。若没有天公算计,险些儿被幺魔得意。俺只索含悲忍气,从今后见机,莫痴。哎呀,把这负心的中山狼做个旁州例。”诸首皆戛戛独造,余甚称之。

徐文长《四声猿》中《女状元》剧,独以南词作剧,破杂剧定格,自是以后,南剧孳乳矣。其词初出,汤临川目为词坛飞将,同时词家,史叔考槃,王伯良骥德辈,莫不俯首。今读之,犹自光芒万丈,顾与临川之研丽工巧不同,宜其并擅千古也。王定柱云:“青藤佐胡梅林幕,平巨寇徐海,功由海妾翠翘。海平,翠翘失志死。又青藤以私愤,嗾梅林戮某寺僧,后颇为厉。又青藤继室张,美而才,以狂疾手杀之。既寤痛悔,为作《罗鞋四钩词》。故《红莲》忏僧冤也,《木兰》吊翠翘也,《女状元》悼张也,《狂鼓史》为自己写生耳。”余谓文人作词,不过直抒胸臆,未必影射谁某,琐琐附会,殊无谓也。文长词精警豪迈,如词中之稼轩、龙洲。如《狂鼓史》〔寄生草〕云:“仗威风只自假,进官爵不由他。一个女孩儿竟坐中宫驾,骑中郎直做了王侯霸。铜雀台直把那云烟架,僭车骑直按到朝廷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翠乡梦》〔折桂令〕云:“这一个光葫芦按倒红妆,似两扇木木栊,一付磨磨浆。少不得磨来浆往,自然的栊紧糠忙,可不挣断了猿缰,保不定龙降。火烧的倩金刚加大担芒硝,水忏的请饿鬼来监着厨房。”《雌木兰》〔混江龙〕云:“军书十卷,书书卷卷把俺爷来填。他年华已老,衰病多缠。想当初搭箭追雕飞白羽,今日呵扶藜看雁数青天。呼鸡喂狗,守堡看田。调鹰手软,打兔腰拳。提携咱姊妹,梳掠咱丫环。见对镜添妆开口笑,听提刀厮杀把眉攒。长嗟叹,道两口儿北邙近也,女孩儿东坦萧然。”又〔尾声〕云:“我做女儿则十七岁,做男儿倒十二年。经过了万千瞧,那一个解雌雄辨,方信道辨雌雄的不靠眼。”此数首皆不拾人牙慧,临川所谓此牛有万夫之禀是也。(《女状元》〔北江儿水〕四支,《翠乡梦》〔收江南〕一支,亦佳,限于篇幅,不赘。)

梁伯龙以南词负盛名,北剧亦擅胜场。《红线》一剧,宾白科段,纯为南态,所异者止用北词耳。盖白语用骈俪,实不宜于北词。《西厢·酬韵》折白文“料得春宵”云云,系用解元旧语,弹词固应尔,不可借实甫文过也。惟曲文才华藻艳,亦一时之选,如〔油葫芦〕云:“万里潼关一夜呼,走的来君王没处宿。唬得那杨家姐姐两眉蹙,古佛堂西畔坟前土。马嵬驿南下川中路,方才想匡君的张九龄,误国的李林甫。雨铃空响人何处?只落得渺渺独愁余。”〔天下乐〕云:“想四海分崩白骨枯,萧疏短剑孤。拟何年尽将贼子诛?笑荆轲西入秦,羡专诸东入吴。那时节方显得女娘行的心性卤。”此二首英英露爽,颇合女侠身份。

沈君庸《秋风三叠》,篇幅充畅,明剧中最为上乘。君庸为词隐先生之侄,狂游边徼,意欲有所建树,卒偃蹇以终,牢骚幽怨,悉发诸词。余最爱《杜默哭庙》一折,较西堂《钧天乐》胜矣。中有〔六幺序〕一支,以项羽战绩,比拟文章,极诡谲可喜。词云:“破题儿是巨鹿初交,大股是彭城一着。不惑宋义之邪说,真叫做真写心苗,不寄篱巢。看他破王离时,墨落烟飘,声震云霄,心折目摇,魄吓魂消,那众诸侯一个个躬身请教。七十余战,未尝败北,一篇篇夺锦标。日不移影,连斩汉将数十,不弱如倚马挥毫,横槊推敲,涂抹尽千古英豪。那区区樊哙,何足道哉!一个透关节莽樊哙来巡绰,吓得他屁滚烟逃。甫能够主了纵横约,大古里军称儒将,笔重文豪。”此等词后生读之,可悟作文之法。

来集之《秃碧纱》剧,以《饭后钟》为佳。《挑灯》剧则取小青“冷雨幽窗”之句,为之敷衍,较《风流院》胜。中有〔商调十二红〕,颇韵。

叶小纨《鸳鸯梦》,寄情棣萼,词亦楚楚。惟笔力略孱弱,一望而知女子翰墨,第颇工雅。上论列者取其最著者,不欲详也。

以上杂剧。

三 明人传奇

明人传奇,多不胜纪,余箧中所有,不下二百余种。诸家目录,互有详略,分择要录入,俾学者可得观览焉。

高明一本:《琵琶》。

施惠一本:《幽闺》。

宁献王一本:《荆钗》。

徐一本:《杀狗》。

邵弘治一本:《香囊》。

苏复之一本:《金印》。

王济一本:《连环》。

姚茂良一本:《精忠》。

沈采一本:《千金》。

王世贞一本:《鸣凤》。

梁辰鱼一本:《浣纱》。

郑若庸一本:《玉玦》。

薛近兖一本:《绣襦》。

沈璟一本:《义侠》。(璟作传奇至多,大半亡佚,故录其一。凡余书所录者,皆近日坊间所有也)

汤显祖四本:《紫钗》、《还魂》、《南柯》、《邯郸》。

梅鼎祚一本:《玉合》。

陆采三本:《明珠》、《怀香》、《南西厢》。

李日华一本:《南西厢》。

周朝俊一本:《红梅》。

张凤翼二本:《红拂》、《灌园》。

汪廷讷一本:《狮吼》。

冯梦龙二本:《双雄》、《万事足》。

沈鲸一本:《双珠》。

孙仁孺二本:《东郭》、《醉乡》。

徐复祚一本:《红梨》。

高濂一本:《玉簪》。

阮大铖四本:《双金榜》、《牟尼合》、《燕子笺》、《春灯谜》。

吴炳五本:《疗妒羹》、《西园》、《画中人》、《绿牡丹》、《情邮》。

共四十三种,传奇中佳者尽此矣。郁蓝生所品,种数虽富,颇杂下驷。就其自序观之,窃比于诗中钟,画中谢赫,书中庾肩吾。顾其持论,雅多可议焉。若夫作家流别,约分四端。自《琵琶》、《拜月》出,而作者多憙拙素。自《香囊》、《连环》出,而作者乃尚词藻。自玉茗“四梦”以北词之法作南词,而偭越规矩者多。自词隐诸传,以俚俗之语求合律,而打油钉铰者众。于是矫拙素之弊者用骈语,革辞采之繁者尚本色。正玉茗之律,而复工于琢词者,吴石渠、孟子塞是也。守吴江之法,而复出以都雅者,王伯良、范香令是也。夫词曲之道,俨同乐府,而雕缋物情,模拟人理,极宇宙之变态,为文章之奇观,本不以俚鄙为讳也。《香囊》以文人藻采为之,遂滥觞而有文字家一体。及《玉合》、《玉玦》诸作,益工修词,本质几掩。抑知曲以模写人事为尚,所贵委曲宛转,以代说词,一涉藻绘,即蔽本来,而积习未忘,不胜其靡,此体亦不能偏废矣。今复备论之。《琵琶》尚矣。《荆》、《刘》、《拜》、《杀》,固世所谓四大传奇也。而《白兔》、《杀狗》,俚鄙腐俗,读者至不能终卷。虽此事所尚,不在词华,而庸俗才弱,终不可以古拙二字文过也。正统间,邱文庄以大老名儒,惬志乐律,所作《五伦全备》、《投笔》、《举鼎》、《香囊》等记,虽迂叟之谰言,实盛世之鼓吹。惟青衿城阙,既放佚于少年,而白纻管弦,欲弥缝于晚岁。(文庄曾作《钟情丽集》,记少年事,晚岁悔之,因作《五伦》)伯玉寡过,殊苦未能矣。邵氏《香囊》,雨舟《连环》工于涂泽,非作者之极则也,而好之者珍若璠玙,转相摹效。郑若庸之《玉玦》,梅鼎祚之《玉合》,喜以骈语入科介,伯龙《浣纱》,天池《明珠》,至通本皆作俪语,斯又变之极者矣。(伯龙《江东白苎》内,有补陆天池《明珠》一折,所有白文亦全用骈句)《琵琶》、《拜月》,古今咸推圣手也。则诚以本色长,而未尝不工藻饰(记中《赏荷》、《赏秋》,亦多绮语,不尚白描,惟末后八折,为朱教谕所补,词不称矣)。君美以质朴著誉,而间亦伤于庸俗(君美此记为后人羼杂,殊失旧观。《拜月》一折,亦全袭汉卿原文,故魏良辅不为点板)。是以学则诚易失之腐,学君美易失之粗。寿陵学步,腾笑万夫。而献王《荆钗》,且直摩则诚之垒,出词鄙俗,亦十倍于永嘉。继之者涅川《双珠》,弇州《鸣凤》,叔回《八义》,道行《青衫》,(均见《六十种曲》)肤浅庸劣,皆学则诚之失也。《幽闺》嗣法,作家不多。槎仙《蕉帕》,夷玉《红梅》,俊词翩翩,雅负出蓝之誉矣。吴江诸传,独知守法(沈璟字宁庵,吴江人,作曲十七种,仅存《义侠》一种),《红蕖》一记,足继高、施。其余诸作,颇伤拙直,虽持法至严,而措词殊凡下。临川天才,不甘羁靮,异葩耀采,争巧天孙。而诘屈聱牙,歌者咋舌(汤显祖字义仍,临川人,作曲五种)。吴江尝云:“宁协律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托吕玉绳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玉绳曰:“彼乌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世所谓临川近狂,吴江近狷,自是定论。惟宁庵定法,可以力学求之,若士修词,不可勉强,企及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此之谓也。于是为两家之调人者,如吴石渠之《粲花五种》(吴炳字石渠,宜兴人,作曲五种,已见前目),孟称舜之《娇红》、《节义》(孟字子若,会稽人,有《娇红记》、《桃花人面》剧),此以临川之笔,协吴江之律也。自词隐作谱,海内承风,衣钵相传,不失矩度者,如吕勤之《烟鬟阁》十种(吕天成字勤之,会稽人,自号郁蓝生。著有《神女》、《金合》、《戒珠》、《神镜》、《三星》、《双栖》、《双阁》、《四相》、《四元》、《二淫》、《神剑》,十一种,皆不传),卜大荒之《乞麾》、《冬青》(卜世臣,字大荒,秀水人),王伯良之《男后》、《题红》(王骥德字伯良,会稽人,有《曲律》四卷,及《男王后》剧,《题红记》传奇),范文若之《鸳鸯》、《花梦》(文若字香令,号荀鸭,自称吴侬,松江人。有《花筵赚》、《鸳鸯棒》、《倩画姻》、《勘皮靴》、《梦花酣》、《花眉旦》、《雌雄旦》、《金明池》、《欢喜冤家》九种),皆承词隐之法。而大荒《冬青》,终帙不用上去叠字,勤之《神剑》、《二淫》等记,并转折科介,亦效吴江,其境益苦矣,此又以宁庵之律,学若士之词也。他若冯犹龙之《双雄》、《万事》(犹龙字子犹,吴县人。尝取旧曲删改,成《墨憨斋十四种》。又作《双雄记》、《万事足》二种),史叔考之《梦磊》、《合纱》(叔考名槃,会稽人。有《双丸》、《双梅》、《挛瓯》、《梦磊》、《合纱》等十种),徐复祚之《红梨》、《宵光》(复祚字阳初,常熟人。有《一文钱》、《红梨记》、《宵光剑》、《梧桐雨》四种),沈孚中之《绾春》、《息宰》(沈嵊字孚中,钱塘人。有《绾春园》、《息宰河》二种),协律修辞,并臻美善,而词藻艳发,更推孚中,斯又非前人所及矣。有明曲家,作者至多,而条别家数,实不出吴江、临川、昆山三家。惟昆山一席,不尚文字。伯龙好游,家居绝少,吴中绝技,仅在歌伶,斯由太仓传宗(太仓魏良辅,曾订《曲律》,歌者皆宗之,吴江徐大椿,为再传弟子),故工艺独冠一世。中秋虎阜,斗韵流芬(吴中歌者,每逢中秋,必至虎阜献伎。见张宗子《陶庵梦忆》,沈宠绥《度曲须知》),沿至清初,此风未泯,亦足见一时之好尚,不独关于吴下掌故也。今就流传最著者,述之如下:

《琵琶》:中郎入赘牛府事,王凤洲极力申辩,固属无谓,惟所引《说郛》中唐人小说,最为可据。谓牛相国僧孺之子繁,与同郡蔡生,邂逅文字交,寻同举进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适之,蔡已有妻赵矣,力辞不得。后牛氏与赵处,能卑顺自将,蔡仕至节度副使。记中情节本此。此书与《西厢》齐名,而世多好《西厢》者,凡词章性质,多崇美而略善,孝弟之言,固不敌儿女喁喁之动人。实甫词藻,组织欧、柳,五光十色,炫人心目。则诚出以拙朴,自不免相形见绌,独明太祖比诸布帛菽粟,可云巨眼。盖欢娱难好,愁苦易工之说,不可例诸传奇,故《五伦》、《投笔》,人皆目为笨伯。而红雪楼节义事实,必藻饰后出之,洵得机宜矣。

《幽闺》:本关汉卿《拜月亭》而作。记中《拜月》一折,全袭原文,故为全书最胜处,余则颇多支离丛脞。余尝谓《拜月》多僻调,令人无从订板。魏良辅仅定《琵琶》板式,不及《幽闺》,于是作谱者咸宗《琵琶》,而《拜月》诸牌,如〔恤刑儿〕、〔醉娘儿〕、〔五样锦〕等腔格板式,各无一定矣。又如《旅昏》、《请医》诸出,科白鄙俚,闻之喷饭,而嗜痂者反以为美,于是剧场恶诨,日多一日,此嘉隆间梅禹金、梁少白辈作剧,所以用骈句入科白,亟革此陋习也。明人盛称《结盟》、《驿会》两折,亦未见佳。《结盟》折惟〔雁儿落〕一支差胜,顾亦袭元邓玉宾小令。《驿会》〔销金帐〕六支,情文亦生动,顾汤若士《紫钗》中,《女侠轻财》折,即依据此曲,持较优劣,若判霄壤,不止出蓝而已也。

《荆钗》:此记曲本不佳,惟以藩邸之尊,而能洞明音吕,故一时传唱,遍于旗亭,实则明曲中,尚属中下乘也。梅溪受诬,与中郎同,而为梅溪辩白者,亦不乏人。有谓梅溪为御史,弹劾丞相史浩,史门客因作此记。玉莲乃梅溪女,孙汝权为梅溪同榜进士,史客故谬其说耳。(见《瓯江逸志》)夫宋时安得有传奇?此言殊不足信。又有谓玉莲实钱氏,本倡家女,初王与之狎,钱心已许嫁,后王状元及第归,不复顾钱,钱愤投江死。(见《剧说》)又有谓孙汝权乃宋朝名进士,有文集行世,玉莲则王十朋女也。十朋劾史浩八罪,乃汝权嗾之,理宗虽不听,而史氏子姓,怨两人刺骨,遂作《荆钗记》,以玉莲为十朋妻,而汝权有夺配之事,其实不根之论也。(见《听雨笔记》)又有谓钱玉莲宋名伎,从孙汝权。某寺殿成,梁上题信士孙汝权,同妻钱玉莲,喜舍。(见《南窗闲笔》)此亦以玉莲为伎,而前则失爱投江,后则委身施布,盖见缘传奇附会之耳,亦无足辨。明人以丹邱为柯敬仲,不知为宁献王道号,一切风影之谈,皆因是起也。《赴试》、《闺念》、《忆母》诸折,全摹则诚旧套,而出词平实,远逊《琵琶》,不独结构间多可议焉。

《香囊》:此记谱张九成、九思兄弟事。九成兄弟,同榜进士,以母老,同请终养。而九成对策时,适触秦桧之忌,遂矫旨参岳武穆军,九思归里养亲。武穆转战胜利,论功升转,九成授兵部侍郎。又奉使往五国城省视二帝,十年不归。所谓香囊者,盖九成母手制,临行佩带者也。参赞岳军,遗失战地,残军拾得,归报故乡,于是老母生妻,皆谓九成死矣。又值迁都临安,纷纷移徙,张氏姑妇,乃至散失,重历十载,始得完聚。此其大略也。记中颇袭《琵琶》、《拜月》格调,如《辞昏》、《驿会》诸折,皆胎脱二书。《艺苑卮言》云:“《香囊》雅而不动人。”余谓此记词藻,未见工丽,惟白文时有俪语,已开《浣纱》、《玉合》之先矣。

《金印》:此记苏秦事,自十上不遇,至佩六国相印止,通本皆依据《战国策》。惟云秦之兄素奸恶,屡谗秦于父母,此则由“嫂不为炊”一语而附会之也。剧中文字古朴,确为明初人手笔。复之字里,竟无可考,亦一憾事。又支时、机微、苏模等韵,皆混合不分,是承东嘉之弊,明曲颇多,不能专责复之也。《往魏》折〔武陵花〕二曲,为记中最胜处,《种玉》之《往边》、《长生殿》之《闻铃》,概从此出,以此相较,则大辂椎轮,气韵较厚矣。

《浣纱》:此记吴越兴废事,以少伯、夷光为主人。鸱夷一事,本属传疑,今书谓二人先订婚约,后因国难,以聘妻为女戎,功成仍偕遁,殊觉可笑。《静志居诗话》云:“伯龙雅擅词曲,所撰《江东白苎》,妙绝时人。时邑人魏良辅,能喉啭音声,始改弋阳、海盐为昆腔,伯龙填《浣纱记》付之。王元美诗:‘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是也。同时又有陆九畴、郑思笠、包郎郎、戴梅川辈,更唱迭和,清词艳曲,流播人间,今已百年。传奇家曲别本,弋阳子弟,可以改调歌之,惟《浣纱》不能,故是词家老手。”据此则当时推崇之者,几风靡天下。今按其词,韵律时有错误,如第一折〔玉抱肚〕云:“感卿赠我一缣丝,欲报惭无明月珠。”以支虞同协,第七折〔出队子〕云:“八九寸弯弯两道眉,尽道轻盈,略嫌胖些。”以齐征与车斜同协,皆误之甚者也。至《打围》折,〔南普天乐〕、〔北朝天子〕为伯龙创格,而〔朝天子〕每支换韵,此又不合法者。惟曲白研炼雅洁,无《杀狗》、《白兔》恶习,在明曲中,除“四梦”外,此种亦在佳构之列矣。

《还魂》:此记肯綮在生死之际。《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五折,由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为从来填词家屐齿所未及,遂能雄踞词坛,历劫不磨也。是记初出,度曲家多棘棘不上口,因有为之删改者。吴江沈宁庵璟首为笔削,属山阴吕玉绳,转致临川,临川不怿,作小诗一首,有“纵饶割就时人景,却愧王维旧雪图”之句(沈本易名《合梦记》)。其后有硕园删定本(刊入《六十种曲》),有臧晋叔删改本,有墨憨斋改订本(易名《风流梦》)。皆临川殁后行世,虽律度谐和,而文则远逊矣。又有谓临川此剧,为王氏昙阳子,此说不然。朱竹坨云:“义仍填词,妙绝一时,语虽崭新,源亦出于关、马、郑、白。其《牡丹亭》曲本,尤真挚动人。人或劝之讲学,答曰:‘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世或传刺昙阳子而作,然太仓相君,实先令家乐演之。且曰:‘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假令人言可信,相君虽盛德有容,必不反演之于家也。”(《静志居诗话》)是则讥刺昙阳之说,不攻自息矣。而蒋心馀作《临川梦》,其《集梦》折中〔懒画眉〕曲云:“毕竟是桃李春风旧门墙,怎好把帷薄私情向笔下扬,他生平罪孽这词章。”未免轻议古人,余甚无取焉。惟记中舛律处颇多,往往标名某曲,而实非此曲之句读者。清初钮少雅,有《格正还魂》二卷,取此记逐句勘核《九宫》,其有不合,改作集曲,使通本皆被管弦,而原文仍不易一字,可谓曲学之健将,不独临川之功臣也。冰丝馆校刊此记,厘正曲牌,校对正衬,未尝不惨淡经营,以较少雅,实有天渊之别。《纳书楹》订定歌谱,自诩知音,亦以少雅作为蓝本,有识者自能辨之耳。临川此剧,大得闺闼赏音,小青“冷雨幽窗”一诗,最传人口,至有谱诸声歌,赓续此记者,如《疗妒羹》、《春波影》、《挑灯剧》等。而娄江俞氏,酷嗜此词,断肠而死,藏园复作曲传之,媲美杜女。他如杭州女子之溺死(见西堂《艮斋杂说》),伶人商小玲之歌死(见里堂《剧说》),此皆口孽流传,足为盛名之累。独吴山三妇,合评此词,名教无伤,风雅斯在,抉发幽蕴,动合禅机,尤非寻常文人所能及矣。

《紫钗》:此记原名《紫箫》。相传临川欲作酒、色、财、气四剧,《紫箫》色也,暗刺时相,词未成而讹言四起,然实未成书,因将草稿刊布,明无所与于时,事遂得解。此书即将《紫箫》原稿改易,临川官南都时所作,通本据唐人《霍小玉传》,而词藻精警,远出《香囊》、《玉玦》之上,“四梦”中以此为最艳矣。余尝谓工词者,或不能本色,工白描者,或不能作艳词,惟此记秾丽处实合玉溪诗、梦窗词为一手,疏隽处又似贯酸斋、乔梦符诸公。或云刻画太露,要非知言。盖小玉事非赵五娘、钱玉莲可比,若如《琵琶》、《荆钗》作法,亦有何风趣?惟曲中舛律处颇多,缘临川当时,尚无南北词谱,所据以填词者,仅《太和正音谱》、《雍熙乐府》、《词林摘艳》诸书而已,不得以后人之律,轻议前人之词也。且自乾隆间叶谱出世后,《紫钗》已盛行一时,其不合谱处,改作集曲者至多,其声别有幽逸爽朗处,非寻常洞箫玉笛可比。然则谓此记不合律者,亦皮相之论耳。试读臧晋叔删改本,律则合矣,其词何如?

《邯郸》:临川传奇,颇伤冗杂,惟此记与《南柯》皆本唐人小说为之,直捷了当,无一泛语。增一折不得,删一折不得,非张凤翼、梅禹金辈所及也。记中备述人世险诈之情,是明季宦途习气,足以考万历年间仕宦况味,勿粗鲁读过。盖临川受陈眉公媒孽下第,因作此泄愤,且藉此唤醒江陵耳。

《南柯》:此记畅演玄风,为临川度世之作,亦为见道之言。其自序云:“世人妄以眷属富贵影象,执为我想,不知虚空中一大穴也。倏来而去,有何家之可到哉。”是其勘破世幻,方得有此妙谛。“四梦”中惟此最为高贵,盖临川有慨于不及情之人,而借至微至细之蚁,为一切有情物说法。又有慨于溺情之人,而托喻乎沉醉落魄之淳于生,以寄其感喟。淳于未醒,无情而之有情也,淳于既醒,有情而之无情也,此临川填词之旨也。临川诸作,《还魂》最传人口,顾事由臆造,遣词命意,皆可自由。其余三梦,皆依唐小说为本,其中层累曲折,不能以意为之,翦裁点缀,煞费苦心。《紫钗》之梦怨,离合悲欢,尚属传奇本色。《邯郸》之梦逸,而科名封拜,本与儿女团相附属,亦易逞曲子师长技。独《南柯》之梦,则梦入于幻,从蝼蚁社会杀青,虽同一儿女悲欢,官途升降,而必言之有物,语不离宗,庶与寻常科诨有间。使钝根人为之,虽用尽心力,终不能得一字。而临川乃因难见巧,处处不离蝼蚁着想,奇情壮采,反欲突出三梦之上,天才洵不可及也。

“四梦”总论:明之中叶,士大夫好谈性理,而多矫饰,科第利禄之见,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弃,故假曼传诙谐,东坡笑骂,为色庄中热者,下一针砭。其言曰:“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又曰:“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盖惟有至情,可以超生死忘物我而永无消灭,否则形骸且虚,何论勋业,仙佛皆妄,况在富贵。世人持买椟之见者,徒赏其节目之奇,词藻之丽,固非知音,而鼠目寸光者,至诃为绮语,诅以泥犁,尤为可笑。夫寻常传奇,必尊生角,若《还魂》柳生,则秋风一棍,黑夜发邱,而俨然状头也。《邯郸》卢生,则奁具夤缘,邀功纵敌,而俨然功臣也。至十郎慕势负心,襟裾牛马,废弁贪酒纵欲,匹偶虫蚁,一何深恶痛绝之至此乎?故就表面言之,则“四梦”中主人,为杜女也,霍郡主也,卢生也,淳于棼也。即在深知文义者言之,亦不过曰《还魂》鬼也,《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殊不知临川之意,以判官、黄衫客、吕翁、契玄为主人。所谓鬼、侠、仙、佛,是曲中之主,非作者意中之主。盖前四人为场中之傀儡,后四人则提掇线索者也。前四人为梦中之人,后四人为梦外之人也。既以鬼、侠、仙、佛为曲意,则主观之主人,即属于判官等,而杜女、霍郡主辈,仅为客观之主人而已。玉茗天才,所以超出寻常传奇家者,即在此处。

《红梅》:此记久佚无存,余偶得诸破肆中,海内恐不多矣。记中情节,颇极生动,略述如下:钱唐裴禹,寓昭庆寺读书,社友郭子谨、李子春,邀湖上看花。过断桥,适贾似道拥伎坐画船至。伎有李慧娘者,见裴年少,私云:“美哉少年。”贾怒其属意于裴也,归即手刃之。时总兵卢夫人崔氏,孀居湖上,一女曰昭容,颇具才貌,婢朝霞亦聪慧。春梅盛放,登楼闲眺,裴偶过墙外,见红梅可爱,因攀花仆地,婢以告女,女即以梅赠之,并述卢氏家世甚详。会似道诇知女美,欲谋为妾,卢母欲拒之,而苦无良策。裴适至,见卢母献策云:“贾氏人至,可绐云女已适人,吾即权充若婿。平章虽贵,不能强夺民妇也。”母用其计,贾亦无奈。继侦知为裴生计,假以礼聘裴,授餐适馆,极言钦慕,而阴使人告卢氏,谓裴感平章知遇,已赘府中,以绝卢女之望。卢知其伪,即避地至扬州,依姨母曹氏居,及贾使人强娶卢女,女已行矣。时裴居平章第后园,园即慧娘妆楼,时现形,与裴同处者几半年。贾以卢女远遁,迁怒于裴,急欲杀之,慧私告裴,裴即宵遁。既出府,往访郭谨,谨怂恿应试,场事甫毕,遇扬州卢氏使,云女将字曹姨子矣。裴往扬州,则曹姨子讦告江都县,谓裴夺其妻。时知县为李子春,即裴之旧识,知曹氏子诳告,因潜送卢氏母女回杭,为裴执柯。是时似道已贬死漳州,裴亦擢探花第矣。通本情节如此。余按元人稗史,有《绿衣人传》,与记中李慧娘事绝类。大抵此记事实,皆本《绿衣传》也。万历间,袁弘道有删改本,清乾隆三十五年有重刻本,余皆未见。意乾隆本为伊龄阿设局扬州,修改词曲时所刊也。《杀妾》折〔绣带儿〕曲,按格少二句,与《玉簪》之“难提起”、《紫钗》之“金杯小”同犯一病。盖明人以〔绣带儿〕为〔素带儿〕,沿《南西厢·酬韵》折之讹也。此记传唱绝少,五十年前,有《鬼辨》、《算命》等折,偶现歌场,余生也晚,已不及见。近时戏中,有《红梅阁》一种,即隐括此记,今人知者鲜矣。

《东郭》:此记总四十四出,以《孟子》全部演之,为歌场特开生面。题白云楼主人编本,峨眉子评点,盖皆孙仁孺别号也。仁孺字里无考,亦一缺事。出目皆取《孟子》语,其意不出“富贵利达”一句,盖骂世事也。卷首有齐人本传,即引《孟子》原文。其赞语为仁孺自作,词云:“齐人何始,未稽厥父。善处尔室,二美在户。出必餍饱,入每歌舞。问厥与者,云是贤主。室人疑之,未见显甫。循彼行迹,东郊之坞。乞而顾他,餍足何补。羞语尔娣,泪淫如雨。诅詈未毕,厥来我竖。未知尔,骄疾罔愈。君子念之,我目屡睹。朝有姬妪,士或商贾。蒙其二女,式喜无怒。一或见焉,有如尔祖。”文颇隽永,妙在不作滑稽语。书刊于崇祯三年庚午,是仁孺为光熹间人。其时茄花委鬼,义子奄儿,簪绂厚结貂珰,衣冠等于妾妇,士大夫几不知廉耻为何物,宜其嬉笑怒骂,一吐胸中之抑郁也。此记以齐人与陈仲子对照,齐人之无耻,仲子之廉洁,各臻绝顶,而一则贵达,一则穷饿,正足见世风之变。此等词曲,若当场奏演,恐竹石俱碎矣。

《红梨》:此记谱赵伯畴、谢素秋事,颇为奇艳,明曲中上乘之作也。阳初常熟人,所作有《宵光剑》、《梧桐雨》、《一文钱》诸剧,或改易元词,或自出机局,盛为歌场生色。而《红梨》尤为平生杰作。中记南渡遗事,及汴京残破情形,大有故国沧桑之感。传奇诸作,大抵言一家离合之情,独此记家国兴衰,备陈始末,洵为词家异军。记中《错认》、《路叙》、《托寄》诸折,凄迷哀感,虽《狡童》、《禾黍》之歌,亦无以过此。而叶怀庭止取《诉衷》一折,且云:“《红梨》才弱,一二曲后,未免有捉衿露肘之态。”此言亦觉太过。《诉衷》折固佳,必谓他折皆捉衿露肘,殊失轻率。且其时尚无曲谱,而《亭会》、《三错》、《咏梨》数折,皆用犯调,稳惬美听,又非深于音律者不能,虽通本用《琵琶》格式至多,不免蹈袭,顾亦无妨也。

《石巢四种》:圆海诸作,自以《燕子笺》最为曲折,《牟尼合》最为藻丽。自叶怀庭讥其尖刻,世遂屏不与作者之林,实则圆海固深得玉茗之神也。四种中,《双金榜》古艳,《牟尼合》秾艳,《燕子笺》新艳,《春灯谜》为悔过之书。所谓十错认亦圆海平旦清明时为此由衷之言也。自来大奸慝必有文才。严介溪之诗,阮圆海之曲,不以人废言,可谓三百年一作手矣。

《粲花五种》:粲花者,吴石渠别墅也。石渠宜兴人,贞毓相国族叔。永历时,官至大学士。武冈陷,为孔有德所执,不食死。虽立朝无物望,要不失为殉节也。王船山仕永历朝,与五虎交好,所著《永历实录》痛诋贞毓,并石渠死节亦矫诬之,谓强餐牛肉下痢死。明人党同伐异之风,贤如船山,且不能免,故略辨于此。(乾隆时石渠赐谥忠节)石渠少时,填词与阮圆海齐名,而人品则薰莸矣。所著五种,虽《疗妒羹》最负盛名,而文心之细,独让《情邮》。《画中人》以唐小说《真真》为蓝本,今俗剧《斗牛宫》即从此演出,其词追仿《还魂》,太觉形似。《绿牡丹》则科诨至佳,《西园记》则排场近熟,终不如《情邮》之工密也。(《绿牡丹》为乌程温氏作,几兴大狱,详见《复社纪事》及《冬青馆集》。)其自序云:“莫险于海而海可航,则海可邮也。莫峻于山而山可梯,则山可邮也。”又云:“色以目邮,声以耳邮,臭以鼻邮,言以口邮,足以走邮,人身皆邮也。而无一不本于情,有情则伊人万里,可凭梦寐以符招。往哲千秋,亦借诗书而檄致。”是粉碎虚空,方有此慧解云。阳羡万红友树为石渠之甥,其词学即得诸舅氏,所作《拥双艳》三种,世称奇构,实皆石渠之余绪耳。

四 明人散曲

明人散曲,作者至多,其有别集可考者,汇志如下。顾见闻有限,读者恕其疏拙也。

周宪王:《诚斋乐府》。李祯:《侨庵小令》。王九思:《碧山乐府》、《续乐府》、《南曲次韵》。康海:《沜东乐府》。杨循吉:《南峰乐府》。杨慎:《陶情乐府》。王磐:《西楼乐府》。李开先:《一笑散》。冯惟敏:《海浮山堂词稿》。常伦:《楼居乐府》。王骥德:《方诸馆乐府》。俞琬纶:《自娱集》。陈鸣野:《息柯余韵》。陈铎:《秋碧轩稿》。王澹翁:《欸乃编》。沈璟:《词隐新词》、《曲海青冰》。沈仕:《唾窗绒》。史槃:《齿雪余香》。金銮:《萧爽斋乐府》。汪廷讷:《环翠堂乐府》。刘效祖:《词脔》。梁辰鱼:《江东白苎》。张伯起:《敲月轩词稿》。龙子犹:《宛转歌》。朱应辰:《淮海新声》。施绍莘:《花影集》、《杨夫人辞》。无名氏:《清江渔谱》。无名氏:《义山乐府》。无名氏:《清溪乐府》。

明曲总集,可考者如下。

宁献王:《北雅》。臧晋叔:《元曲选百种》。毛晋:《六十种曲》(以上二种,实是杂剧传奇,因前文无可附入,列此)。无名氏:《中和乐章》。郭春岩:《雍熙乐府》。无名氏:《盛世新声》。张禄:《词林摘艳》。陈所闻:《北宫词纪》、《南宫词纪》。张楚叔:《吴骚合编》。张栩:《彩笔情词》。汪廷讷:《四词宗合刻》。顾曲散人:《太霞新奏》。方悟:《青楼韵语广集》。沈璟:《南词韵选》。无名氏:《遴奇振雅》。无名氏:《歌林拾翠》。孟称舜:《酹江集》。无名氏:《吴歈萃雅》。无名氏:《情籁》。无名氏:《南北词广韵选》。无名氏:《明朝乐章》。许宇:《词林逸响》。

明人散曲,既如是之富,而其间享盛名传丽制者,当以康海、王九思、陈铎、冯惟敏、梁辰鱼、施绍莘为最著。今摘录若干首,以见一斑。康对山《秋兴》〔滚绣球〕云:“铲畦塍作沼渠,架桑麻盖隐居,乐陶陶做一个傲羲皇人物,任天公加减乘除。兴来呵旋去沽,睡浓呵谁敢呼!世间情饱谙心目,苦依依,落魄随俗。只为双栖被底难伸脚,七里滩头只钓鱼,撇下了王廪天厨。”又《归田述喜》〔油葫芦〕云:“丝盖酕醄入醉乡,端的是天赐将。华堂开宴列红妆,新醅饮尽奚童酿,新词撰就花奴唱。与知音三两人,对云山四五觞。逍遥散诞情舒放,抵多少法酒大官羊。”王渼陂《归兴》〔新水令〕云:“忆秋风迁客走天涯,喜归来碧山亭下。水田十数亩,茅屋两三家。暮雨朝霞,妆点出辋川画。”又〔驻马听〕云:“暗想东华,五夜清霜寒控马。寻思别驾,一天残月晓排衙。路危常与虎狼狎,命乖却被儿童骂。到今日谁管咱,葫芦提一任闲顽耍。”又〔沉醉东风〕云:“露赤脚山巅水涯,科白头柳堰桃峡。折角巾,狂生袜,得清闲不说荣华。提起封侯几万家,把一个薄福的先生笑杀。”陈大声《秦淮渔隐》〔梁州〕云:“结交些鱼虾伴侣,搭识上鸥鹭亲邻,忘机怕与儿曹混。六朝往事,千古英魂,陈宫禾黍,梁殿荆榛。虚飘飘天地闲人,乐淘淘江汉逸民。鸣榔近白鹭洲笑采青苹,推篷向朱雀桥闲看晚云。湾船在乌衣巷独步斜曛,满身,香熏,萧然爽透荷风润。旋折来柳条嫩,穿得鲜鲜出网鳞,归去黄昏。”冯海浮《访沈青门乞画》〔水仙子〕云:“青门地接凤凰楼,绿水波萦鹦鹉洲,朱英香泛麒麟囿。写生绡纪胜游。一行书铁画银钩,一联诗郊寒岛瘦,一度曲评花判柳,一腔春蕴藉风流。”梁伯龙《咏帘栊》〔白练序〕云:“风流,倚醉眸,湘裙故留。牵情处,分明送几声莺喉。绸缪,院宇幽,伴落日阴阴燕子愁。徘徊久,风惊翠竹,故人相候。”此数支皆清丽整炼,与元人手笔不同。而要以施绍莘为一代之殿,其《赋月》一套尤佳,选录数支,可见子野之工矣。〔梧桐树〕云:“松间渐渐明,柳外微微影,探出花梢,忽与东楼近。低低与几平,淡淡分窗进。云去云来,磨洗千年镜。照秋千院落人初静。”又〔东瓯令〕云:“山烟醒,柳烟晴,放出妲娥羞涩影。装成人世风流境,摇几树西厢杏。浩然风露夜冥冥,细语没人闻。”古今赋月之作,如此笨做,从来未有,而用笔轻倩,洵明人中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