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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例删五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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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武 撰

先世父默庵、钝吟两先生,承先大父嗣宗公博物洽闻之绪,学无不该,尤深于诗赋。默庵先生名舒,字己苍;以杜樊川为宗,而广其道于香山、微之。钝吟先生名班,字定远;以温、李为宗,而溯其源于《骚》、《选》、汉魏六朝。钝吟但由温、李以溯齐、梁。 虽径路不同,其修词立格,必谨饬雅驯,此四字从“江西诗”对面生出。其实二冯所尚,只纤秾一派。 于先民矩矱,不敢少有逾轶则一也。

赵宋吕文清,名本中,字居仁。作《江西诗派图》,推山谷老人为第一,列陈无己等二十五人为法嗣,上溯韩文公为鼻祖,“江西诗”乃从杜变出,渐成别派,无鼻祖昌黎之说。 一以生硬放轶为新奇。当由创意新奇而流为生硬放轶。 杨大年名亿、钱文僖名惟演、晏元献名殊、刘子仪名筠,诸公为西昆体,推尚温助教庭筠、李玉溪商隐、段太常成式为“西昆三‘十六’”,以三人各行十六也。《唐书》但云“三十六体”,无“西昆”字。杨大年《西昆唱酬集序》曰:“取玉山册府之义,名曰《西昆唱酬集》。”则“西昆”之名实始于宋。又《唐书》所云“三十六体”,乃指章、表、诔、奠之词,亦不指诗。此语未考。 唐彦谦、曹唐辈佐之,其为诗以细润为主,取材《骚》《雅》,玉质金相,丰中秀外。李本旁分杜派,温亦自有本原,但缛丽处多耳。杨、刘规摹形似,遂成翦彩之花。江西诸公正矫其弊而起。优人挦扯之戏,其未之闻耶! 两先生俱右西昆而辟江西,诚恐后来学者不能文而但求异,则易入魔道,卒至于牛鬼蛇神而莫可底止也。江西之弊在粗俚,西昆之弊在纤俗。不善学之,同一魔道,不必论甘而忌辛。

唐宋选本,无虑数十。如元次山之《箧中集》、高仲武之《中兴间气》、殷璠之《河岳英灵》、芮挺章之《国秀》、姚武功之《极玄》、无名氏之《搜玉》,皆各自成书,《才调集》亦各自成书。 不可以立教。各立一家之教,听人就所近取之。必欲无美不该,则世无此书。 其《文苑英华》,诗则博而不精;姚铉《文粹》,诗又高古不恒;此四字可品《箧中集》,《文粹》但不收近体,亦不尽高古。 《岁时杂咏》,惟以多为贵;赵紫芝《众妙集》,但选名句,四灵大抵有句无篇,故所选如是。又止五言律一种,亦不该备。 而不论才;诗亦不但论才,此语不可训。 赵孟奎《分类唐诗》,苦无全书;《栎园书影》载此书近五百册,钱牧斋钞得天文等十二门,后亦毁于绛云楼。 洪忠惠迈《万首唐人绝句》,止取一体;郭茂倩《乐府》,但取歌行、乐府,而今体不具;《乐府诗集》全收历代乐歌,乃备考之书,不当列之于选本。其中今体亦不少。 王荆公《唐人百家诗选》,但就宋次道所藏选成,此外所遗良多;《百家诗》去收最乖剌。 方虚谷《瀛奎律髓》,如初唐四杰、元和三舍人、大历十才子、四灵、九僧之类,皆有全书,亦非全书。 惜所尚是江西派,议论偏僻,未合中道;《律髓》中极有好诗,但芜杂太甚,如散沙拣金;议论亦多僻陋,诗眼之说尤误人,初学最忌看之。 令狐楚之《御览诗》,专取醇正,二字不确,当曰“整赡”。 不涉才气;韦端己之《又玄》,则书亡久矣,今所刻者,伪本也。惟韦縠《才调集》,才情横溢,声调宣畅,不入于《风》《雅》《颂》者不收,不合于赋、比、兴者不取。犹近选体气韵,不失“三百”遗意,为易知易从也。《才调集》亦一家之格,必欲驾之诸选之上,则非公论。“不入”四语,誉之亦太过。惜韦氏所录,多晚唐下下之格,与唐诗已南辕北辙,“三百”遗意,又谈何容易乎!

《才调》一选,非专取西昆体也。盖诗之为道,固所以言志。然必有美辞秀致,而后其意始出。若无字句衬垫,虽有美意亦写不出。自是如此,然亦有涂泽太甚,转使本意不明者。 于是唐人必先学修辞,而后论命意。其取材又必拣择取舍,从幼熟读《文选》、《骚》、《雅》、汉魏六朝,然后出言吐气,自然有得于温柔敦厚之旨,而不失“三百篇”之遗意也。究竟要先论命意,后学修辞。断无梁壁不具而丹彩能施者。唐人云云,尤为依托,唐人未见有此语。 韦君所取以此,故其为书也,以白太傅压通部,取其昌明博大、有关风教诸篇,而不取其闲适小篇也。以温助教领第二卷,取其比兴邃密,新丽可歌也。以韦端己领第三卷,取其气宇高旷,辞调整赡也。以杜樊川领第四卷,取其才情横放,有符《风》《雅》也。以元相领第五卷,取其语发乎情,风人之义也。以太白领第六、第七卷,而以玉溪生次之,所以重太白而尊商隐也。以罗江东领第八、第九卷,取其才调兼擅也。诸家先后次序,有绝不可解者。恐亦随手排编,未必尽有义例。此所解多附会。 其他如司空表圣,非不超逸而不取,以其取材不文也。李长吉歌行非不峭媚而不取,以其著意险怪,性情少也。韩退之非不协《雅》《颂》而不取,以其调不稳也。柳柳州非不细丽而不取,以其气不扬而声不畅也。高达夫、孟浩然非不高古,而所取仅一二篇,以其坚意不同也。句不可解。 韩致光《香奁》,非不艳冶而不取,以其发乎情而不能止乎礼义也;襄阳、孟襄阳已论于前,此当是贾岛之误。 东野非不奇,而所取亦仅一二,以其艰涩也。余不可殚述。韦亦偶就所见排比成书。一代之诗浩如烟海,安能一一推其不选之故?所论诸家,尤多不确。 要之,韦君此书非谓可尽一代之人,亦非谓所选可尽一代之能事。合者取之,不合者弃之,亦自成韦氏之书云尔。此乃平情之论。何必多生分别,务于伸此而抑彼?

两先生教后学,皆喜用此书,非谓此外皆无可取也。盖从此而入则蹈矩循规,择言择行,纵有纨袴气习,然不过失之乎文。浮艳之弊,亦不胜言,此语偏袒太甚。 若径从江西派入,则不免草野倨侮,失之乎野,往往生硬拙俗,诘屈槎牙,此则公论。如《瀛奎律髓》所收,实多笑柄。 遗笑天下后世而不可救。今学者多谓印板唐诗不可学,喜从宋元入手。盖“江西诗”可以枵腹而为之,西昆则必要多读经、史、《骚》、《选》,此非可以日月计也。西昆须胸有卷轴,江西亦须胎息古人,皆不可以枵腹为也。如以粗野为江西,以剽窃为西昆,则皆可以枵腹为之。 况诗发乎情,不真则情伪。所以从外至者,虽眩目悦耳,而比之刍狗衣冠;从肺腑流出者,虽近里巷鄙俚而或有可取,然亦须善为之。钝吟有云:图騕褭之形极其神骏,若求伏辕,不免驾款段之驷。写西施之貌极其美丽,若须荐枕,不如求里门之妪。万历间,王、李盛学盛唐、汉魏之诗,只求之声貌之间,所谓图騕褭、写西施者也。牧斋谓诗人如有悟解处,即看宋人亦好,所谓款段之驷、里门之妪也。遂谓里门之妪,胜于西施;款段之驷,胜于騕褭。岂其然乎?若今诗人,专以里言俗语为能事,是图款段之马,写里门之妪矣,其能免于千古姗笑乎?噫!此言真为好言宋诗者药石矣。此论极为分明,观此知二冯之尚昆体,盖亦有激而然。而主持太过,遂使浮靡之弊视俚俗者为加厉,则门户之习夺其是非之心也。

凡所下语,俱用“默云”“钝云”分别;

凡说诗法者,列在每卷第二行后;

凡说诗人者,列在人名后;

凡说全篇者,列在诗题后;名后、题后诸批,原本双行,今易为单行,以今所补正者夹注。

凡说一句者,列在本句下;

凡评注,列在各句旁;今亦并入本句之下。有所补正,以圈隔之。凡不标“二冯”字者,皆今所加。

集中旧有原注,悉依宋本。亦有应存不存者,今略考诸集补载。

两先生所好同,所学同,所穷年矻矻丹黄两毫不省去手亦同,而其论诗法则微有不合处。默庵得诗法于清江范德机,有《诗学禁脔》一编,立十五格以教人。谓起联必用破,颔联则承,腹联则转,落句则或紧结或远结。起承转合,虽李、杜亦不能废。但运用不同,不烦绳削自合耳。默庵此语,病在拘定起联、颔联、腹联、落句四处,便落入钝机。 钝吟谓诗意必顾题,固为吃紧,然高妙处正在脱尽起承转合。但看韦君所取,何尝拘拘成法?圆熟极则自然变化无穷尔。二说相参,乃得之。然必先知起承转合,而后能脱起承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