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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餐桌:日本巨匠作家笔下的味蕾物语

本书中精选六位作家——北大路鲁山人、太宰治、正冈子规、冈本加乃子、堀辰雄、织田作之助——的作品,透过描写食物来展现生命的无奈卑微,或以暴食与呕吐的无尽循环来证明生命的存在,或以抽象与梦境来幻化食欲,或是如《寿司(鮨)》一般碎解食物来展示母爱,抑或以两碗红豆汤来呈现蝶子无可救药的痴爱执迷。借由这些作品的集结,将芸芸众生凡夫俗子们的贪、嗔、痴化作食物中的色、香、味,搭配鲁山人的精湛摆盘,在此华丽上桌!

太宰治:啤酒之心

在现代的日本,啤酒可说是最能代表日本餐桌的酒精饮料。“总之,先来杯啤酒吧!”由这句话即可明了,啤酒已经完全融入了日本社会,成为庶民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然而这也容易让人忘了啤酒曾经是象征时髦风潮的舶来品。1853年随着美军黑船来袭,日本被迫开国、开港,横滨、神户、函馆等地因开港的缘故,西方饮食逐步引进,由黑麦酿造的啤酒也随之进入日本,悄悄地渗入了文学作品之中。

一提到啤酒,最有名的文学作品莫过于夏目漱石于1905年所发表的《我是猫》。故事中猫的主人,中学教师珍野苦沙弥,因为学生多多良三平凑巧带了四瓶啤酒来访,一伙人痛快畅饮,众人离去后猫舔着众人喝剩的残酒。虽然猫以溺毙收场,但是猫喝完啤酒后飘然忘我的快活感,倒也让爱酒人士心有戚戚焉。时间进入战争时期,对喝酒快活飘然感的描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为了一解酒瘾而陷入的窘境与无奈。二战爆发后日本食物进口途径中断,物资大量缺乏,为了使有限的食物能够公平地分配,开始了配给制度,主食稻米以及调味料如味噌、酱油、砂糖、酒都受到严格的管控,因此以稻米为酿酒原料的日本酒,以及由大麦酿造的啤酒等酒类产量大减,形成了黑酒在黑市上流通的情况。

在太宰治的作品中经常可以看到有关于酒的描写,不论是战前的《十二月八日》《佳日》《作家手札》,还是战后发表的《维荣之妻》《斜阳》《人间失格》等,不胜枚举,但是以酒为题的作品则仅有三篇,分别为《厌酒》《戒酒的心》《酒的追忆》,本书中收录了其中两篇。《戒酒的心》是以戏谑的口吻,来嘲弄爱酒人在这物质不足的年代中,如何卑微乞求涓滴美酒;而战后发表的《酒的追忆》,则是描写与舞台演员丸山定夫的交流,与他来访时一同饮酒的回忆。文中的高潮应是太宰接受丸山的邀请,两人一同前往秋田饮酒店开怀畅饮秋田美酒,当天是1945年3月11日,适逢东京大轰炸的隔日,或许是大轰炸后的末世之感,秋田饮酒店将店里的美酒无限供应,让这群平时为求涓滴之饮卑躬屈膝的酒客可以在末日临来之时享有短暂的幸福。

正冈子规:病榻上的食欲

谈到了末世之感,就令人想起正冈子规。众所周知,正冈子规是将夏目漱石带入俳句世界之人,可说是开启日后明治大文豪漱石写作之路的贵人,这可以由他将“漱石”这个笔名让与夏目漱石一事中看出。正冈子规有数个笔名,例如“四国猿”“野球”“漱石”,但在20岁后则以“子规”为主。“子规”一词在日文中是杜鹃之意,杜鹃因为啼鸣之声凄苦万分,再加上啼鸣之时喉咙赤红如血,宛若咳血而鸣,因此时常被当作结核的隐喻。例如,德富芦花描写妻子因结核病而死的家庭悲剧作品《不如归》,标音即以杜鹃来标示。在当时的日本,结核病是占死亡率第一的国民病,被视为不治之症,也是无药可医的死病。子规在21岁时咳血,被诊断出罹患脊椎结核,结核杆菌逐步侵蚀他的脊椎,吞噬骨头周边的组织,他最终不良于行,过着卧床养病的生活。他从29岁到35岁临终,总共卧床七年,然而他在预知自己生命有限之际,不改乐观幽默,将所有对生命的热情投注在文学的创作与惊人的食欲上。

他的私人日记《仰卧漫录》详细记载了他卧病时的饮食情况:

明治三十四年九月二日雨蒸暑

朝 粥四碗、虾虎鱼佃煮、梅干(浸渍砂糖)

昼 粥四碗、鲣鱼生鱼片一人份、南瓜一盘、佃煮

晚 奈良茶饭四碗、鲣鱼节(煮过,虽有些生)、茄子一盘

最近饮食过多饭后总是反复呕吐

二时过 牛乳一盒(掺有可可粉)

煎饼果子面包十个左右

午饭后梨子两个

晚饭后梨子一个

服药 中晚饭后各三颗

水药、健胃药

今日傍晚因为过食再次腹痛难耐

细数子规一日的饮食,实在难以想象这是卧床病人的食量,为何他食量异于常人?反复呕吐、腹泻亦不改变过食的习惯?原来他的身躯虽然因病受限在病床六尺之间,但他的精神纵横无尽翱翔世界,在日复一日的三餐饮食、午后零食、服药与更换绷带之间,透过大量的饮食,以及因过食而引发的强烈腹痛、腹泻、呕吐,来让自己感受到生命的脉动与饮食的意义,在生死边缘中,贪婪的食欲意味着生命的存在。

堀辰雄:餐桌奇谈

然而,同样罹患结核的堀辰雄,其食欲显得节制而抽象。小说《起风了》中,恋人节子的原型是堀辰雄因结核过世的未婚妻矢野绫子。堀辰雄患有结核,因养病长期居住在轻井泽或是治疗结核病的高原疗养所内,呼吸清新空气,过着爱好自然、享受清幽典雅的诗歌般抒情生活,虽然体弱,倒也延年益寿到48岁。对他而言,生命从来就不是像正冈子规般在疼痛、呕吐的折磨中奋力格斗,而是平静地接受,透过凝视死亡,从中摸索形容死亡的美丽字语。

他所描绘的理想餐桌,也是紧守着优雅节制的食欲展现,在本书作品《鸡肉料理A PARODY》中,主人公“我”做了个怪梦,在梦中尾随一位可爱的少女进入了一间奇妙的饭店,但是店内不见少女的踪影,只有一位怪异的老太婆,情急之下“我”随意点了道鸡肉料理,只见老太婆端了道尽是鸡脚骨头的菜肴而来,“我”心中犯嘀咕,这时看到一旁柜子上的葡萄酒,瞬间领悟到那瓶葡萄酒就是刚才的少女,立刻夺了酒瓶开始大口大口地喝,“喔!我是个酒鬼!我竟然喝了一位少女!”由此段描写即可看出在堀辰雄的小说中食物被抽象隐喻化了。

冈本加乃子:寿司文学代表作

外表装扮夸张、脸上白粉厚堆、奇装异服看似疯狂的女人,却写出了文笔平稳娴静的料理小说。根据著名编辑、作家岚山光三郎的描写,作家冈本加乃子是神奈川县大地主家的长女,从小即有众多仆人随侍在侧,过着生活无虞的日子。初登文坛之际透过兄长欲拜谷崎润一郎为师,但谷崎无法忍受加乃子的丑怪一口拒绝,并在公开场合中明确地表现出嫌恶之情。加乃子或许不是美人,却在与漫画家冈本一平结婚产下长子太郎之后,又与年轻的学生堀切茂雄掉入情网进而同居,在冈本一平家中开始了一女二男的同居生活。之后又与庆应医院医师新田龟三相恋,当新田陪她回到家时,发现除了丈夫冈本一平之外,早有另一名男子恒松安夫已经入住家中,于是四人过着一女三男的同居生活,直至加乃子48岁即她死前一年才停止。

装扮怪异浓妆艳抹、被谷崎毫不留情认证的奇异作家冈本加乃子,何以能掌控三名成年男人,至今仍是众人欲揭晓的谜团。40岁时加乃子带着三男一子前往欧洲,走遍巴黎的顶级餐厅,这段欧游让加乃子描写料理的笔功大为精进,炉火纯青淬炼出老练的文字。1939年2月18日过世时,《寿司(鮨)》以遗稿发表于杂志《文艺》上。透过作中人物凑先生的口述,读者了解到小小的手握寿司中有母亲对患有拒食症的孩子满满的爱,酸酸甜甜的寿司饭上搭配着碎裂不再具有鱼类形状以及独特腥臭的不明物体,它在母亲的巧手之下转化成一道名为“鮨”(寿司)的料理,作品完成度之高,可与志贺直哉的《学徒之神》并称寿司文学的双璧。

织田作之助:庶民美食书写

织田作之助《夫妇善哉》一作,充满了大阪的特色与气息,作中人物的大阪腔调之外,大阪的地名四处散见,纵横贯穿了大阪的北(梅田)与南(难波)。净琉璃、浪花节、上方落语这些大阪的传统演艺,在作中人物柳吉与小蝶的随口吟唱间,毫无违和地出现在作品当中,接二连三出现的庶民美食、频繁出现的买卖数字,一再凸显出大阪商人城市的气氛。然而与完美周旋于三男之间的冈本加乃子相反,在这经商重利的城市中,《夫妇善哉》女主人翁蝶子却是个一路卖命、劳苦挣钱倒贴废柴富二代的痴情女。她将辛苦赚来的钱,全供应给已有妻小的理发美容用品商,富二代维康柳吉,供其饮酒作乐之用。

蝶子自小家贫,小学毕业后就被送去帮佣。某日父亲种吉刚好经过,看到在店头扫地的女儿双手红肿渗血,心疼不已,立刻将女儿带回,以后依蝶子的意愿,将她送入曾根崎新地的茶屋学习当艺伎。她在刚成艺伎之时与富二代维康柳吉陷入热恋,二人鬼迷心窍,后者抛妻弃子,被父亲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前者抛下工作,背负擅自离职的惊人赔款,私奔至热海。回到大阪后,蝶子为了要让柳吉的父亲承认两人的关系,不要命地赚钱,就为了让柳吉开店赚钱出人头地,但不论是剃刀店、关东煮店还是水果店,最终因柳吉的放荡与富家子弟好逸恶劳、沉迷酒色的积习,皆以失败收场。历经蝶子的母亲过世、柳吉住院以及蝶子自杀未遂等风波,故事最终以两人并肩坐在道顿堀法善寺内喝着善哉(红豆汤)结束。

对于端来的两碗红豆汤,柳吉看中的是店家的生意头脑:“比起很大一碗,不如分成两小碗看起来分量还多一些,他的主意很厉害吧。”对此蝶子回说:“比起一个人,当然是夫妻两人才好吧。”对于屡次人间蒸发又突然回来的柳吉,总是选择相信与接纳的蝶子,她所看重的是夫妻二人齐心。两碗法善寺内的红豆汤,凸显出柳吉的算计与重利,蝶子的痴爱与执迷。故事虽然是以两夫妻鹣鲽情深、共享红豆汤的情景画下句点,但彼此价值观的差异,也暗示着柳吉的离弃与蝶子的期待终将再次轮回反复。

北大路鲁山人:话说和食美学

除了上述作品之外,本书还收录了两篇北大路鲁山人的美食评论,他除了是一位集篆刻、书画、陶艺、漆艺于一身的艺术全才之外,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食家和料理家,据说也是人气美食漫画《美味大挑战》中美食家海原雄山的原型。2013年日本政府以“和食:日本人的传统饮食文化,以正月为例”,成功地让“和食”(WASHOKU)这一日本传统饮食文化的代表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与一直以来致力发展料理的美学意识、追求器皿与料理之间相互协调的美感的北大路鲁山人所推崇的日本美感、款待的精神以及自然观一样,都让外国人向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