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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香 (一九一○年 版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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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七节载满煤的台车,一辆小型的四号蒸汽火车头当啷当啷从塞尔斯顿[1]摇摇晃晃地开过来。行经拐弯处时发出很大声响,速度很快似的——不过,荆豆花丛里被它吓着的小马只慢跑了一下便把它远远甩在后面。在阴冷的下午,荆豆花丛摇曳着朦胧的亮彩。这时,一个女人正沿着铁轨往安德伍德的方向走,见火车开过来,便退到树篱边,篮子挽在身边,看着火车头的踏板从眼前经过。车厢一节接一节隆隆开过,闪烁着,她被夹在黑色火车和树篱之间,无所事事。火车弯弯曲曲地朝前方的灌木丛开过去,在那儿,栎树的枯树叶悄无声息地落下。暮色已经爬上林梢,在铁路边啄食红蔷薇果的鸟儿听见火车开来纷纷散去,消失在苍茫的暮霭中。进入开阔地带后,火车头喷出的黑烟向下沉落,煤屑黏附在乱草丛中。田野空旷寂寥,像是被人遗弃似的。通向芦苇坑塘[2]那片沼泽地上,本来有许多家禽在桤木林中奔跑觅食,不过,这时它们都已回家,栖息在涂了柏油的家禽棚里。矿井口隐隐出现在坑塘的另一边,积尘的井沿被午后凝滞的阳光闷烧得犹如血红的伤口。再过去便是布林斯利煤矿场[3]那些圆锥形的烟囱和粗拙的黑色井架。井架上两个转轮在长空的掩映下快速转动着;卷扬机吱吱嘎嘎哼着,痉挛似的把一批批矿工从井下运上来。

火车鸣着汽笛,驶进了布林斯利煤矿场旁边那片广阔的铁路停车场,那里停着一排又一排的台车。台车之间有矿工穿行,那些要回安德伍德的人都让到一边,让火车通过,又仰着乌黑的脸,跟火车司机说了些话。然后他们继续前进,一面走一面高声交谈着,疲惫的灰黑色身影跟阴冷的十一月下午融为一体。茶瓶[4]在他们口袋里滚动,大靴子踩踏在枕木上所发出的声音在远处回响。

火车在驶近一栋位于铁路停车场旁边的小村屋时放慢了速度。从月台走下四级楼梯,走过一些老旧的枕木会来到一条煤渣路,直通到村屋的院子门。村屋小且肮脏,一条粗大嶙峋的藤蔓自下而上把它卷住,像要把瓦片屋顶掀掉。砖墙围绕的院子积着一圈煤灰,四周长着些清冷的樱草。院子尽头是一个长条形花园,向下延伸,直到灌木丛生的小溪边。花园里生长着许多细枝繁茂的苹果树,被冻得树枝裂开的树木,黑黝黝显得乏人照料;还有一些长相参差不齐的卷心菜。步道旁边零星而凌乱地点缀着粉红色的菊花。花园的半路上有个用毛毡遮盖的家禽棚。一名妇人弯着腰,从家禽棚走了出来。她关上门,上好锁,然后起身,掸掉白围裙上一些小羽毛。

这妇人身材高,面貌姣好,两道黑眉毛非常显眼,光滑的黑发整齐地分在两旁。她静静地站着,打量那些沿着铁路走回家的矿工。然后,她转身朝小溪走去。她的表情平静而果决,但抿紧的双唇泄露出她的失望心情。走了一会儿之后,她喊道:“约翰!”没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下,然后又用清晰分明的声音喊道:“你在哪里?”

“这儿!”一个小孩闷闷不乐地从灌木丛中回答。妇人眯着眼,打量笼罩暮色中的灌木丛。

“你在小溪那边吗?”她厉声地问。

小孩没有回答,却从攀缘在桤木丛的悬勾藤蔓中间现身。他是个五岁的小男孩,矮小但身体结实。他静静倔强地站着,没有再向前走。

“唔,”母亲说,口气缓和了不少,“我还以为你跑到下面那条小溪了,你记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男孩没动也没吭声。

“走吧,我们回家去,”她说,声音变得更缓和,“天要黑了,天气也更冷了。听!你外公的火车快来了!”

小家伙满心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往前走着。他穿的裤子和背心都太厚太硬,明显是从大人的衣服改短而成。他没穿外套。母亲看着他的法兰绒衬衫袖子,等待他走到自己的前面。

“这种时候不穿外套到处跑很容易会着凉。”

在走向屋子的路上,小男孩边走边扯下一些菊花的破败花瓣,沿路大把大把地扔撒。

“别这样——这种举止很粗鲁。”他母亲说。他不再扯了,然而她却突然怜惜地折断一枝花梗,将它朝脸贴近。花梗上长着三四朵花色黯淡的小菊花。母子二人走入院子后,她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扔掉花梗,而是把它插在腰际的围裙边上。母子二人站在木头前台阶下面,视线越过那片铁路停车场,望向那些陆续回家的矿工。这时,蒸汽小火车头向他们快速逼近,最后在村屋的前方停住。

火车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来。他是小老头,蓄着一圈花白络腮胡。

“我正好赶上喝茶的时间。”他说,一副开心的样子。

“我还没沏好茶,要再等一分钟。水正在煮。”她回答。

“没关系,没关系,那就别费事了,真的不用——”但他的呼喊纯属徒然,因为那妇人已走进了屋内。不一会儿工夫,她重新走了出来。

“我礼拜天没来看你。”花白胡子的小老头说,“我答应过要来,可是……”

“我本来就没指望你会来。”他女儿冷冷地说。

火车司机瑟缩一下,但努力恢复原来快乐的神态。

“那么你是听说了?我想一定是有人跑来向你通风报信。你有何看法?”

“未免太快了一些。”她回答。

听到她这简短直接的指责,小老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开始连哄带劝地为自己辩解:

“唉,一个男人孤孤单单的像什么样?以我这把年纪,并不适合与陌生人住在一起。我习惯有家,有太太。如果我打算再娶,迟些娶倒不如早些娶——早几个月晚几个月有什么差别?”

他女儿没回答,转身走回屋里。小老头站在驾驶室内,显得不自在地东瞧瞧西望望,直到看到女儿手里端着一杯茶和一碟牛油面包走过来。她走上几级阶梯,站在踏板旁边。

“其实用不着给我牛油面包,”她父亲说,“一杯茶就会让我心满意足。”他用鉴赏的神情啜了一口。“好喝。”他说,然后又啜了几口,“我听说瓦尔特死性不改。”

“我没指望他会改。”妇人愤愤地说。

“我听说,他去‘纳尔逊爵士’[5]之前夸下海口,说这一回不花半英镑酒钱就不走出酒馆大门。”

“什么时候?”妇人问。

“星期六晚上。我知道这事不假。”

“很有可能,”她充满怨恨地笑着说,“那天他赚了不少,还给了我二十三先令。我倒宁愿生活苦些,让他没有太多钱可以花天酒地。”

“真是可耻,这种人合该抽他一顿马鞭!”小老头说。他女儿感到不耐烦和疲惫,别过脸去。喝完最后一口茶之后,她父亲把杯子递还给她。

“唉!”他擦擦嘴巴之后叹了口气,“我真后悔当初同意让你跟他。”

他一拉控制杆,小火车头便紧绷和呻吟起来,向着平交道方向隆隆开去。妇人再次望向铁路停车场那边。暮色越来越深,她看不大清楚这片空地上的铁轨和台车,只有一群群矿工的灰色身影依稀可见,他们晃动着身体,跨过一道道铁轨回家去。卷扬机继续快速运转着,每隔一阵子便停歇一下。送这批疲惫的人流一会,妇人走进屋子。

“饭好了吗?”小男孩问,双手搁在桌子上。桌子已经铺好桌巾,茶杯和碟子也摆放好了。

“别把手臂搁在桌子上!煮好了,等你爸爸或安妮回来便可以开始吃。挖软煤层的矿工[6]正陆续下班……”

“我可以先呷点什么吗?”

“‘呷点什么’?你从哪儿学来的!等开饭之后你就可以‘吃点什么’。”

小男孩拖着脚步走向楼梯底,从厨房可以看到白色的木头楼梯的最后两级[7]。

“别拖着脚走路!”他母亲说,盯着他看,“地板已经修理不完了。”

厨房很小,洋溢着熊熊火光;炙热的煤堆高到了烟囱口,漂亮而生气勃勃地发着红光。白色的炉膛看来很热,把钢制的炉口围栏照映得火红。地板没铺地毯,磨损得厉害,有些地方微微凹陷,但在柔和的深红色火光中显得一尘不染。餐桌光亮洁白而舒适;长沙发位于靠窗位置,铺着猩红色的印花棉布,让人觉得温暖而想坐坐。小男孩坐在屋角最下面一级梯级,用一把钝刀子削着一块白色木头,神情坚决,削得很使劲。他妈妈在烤箱边忙碌着,不时瞧瞧挂钟。试了试马铃薯的味道之后,她从炉火上拿起炖锅,放回锅架上。她让烤箱门微微打开,厨房里顿时弥漫炖肉的香气。她再次瞧了一眼时钟,开始切面包和牛油。现在是四点半。切了四五片厚片面包之后,妇人伫立着,除了等待已无事可做。小男孩仍然弯着腰在削木头。

“你在做什么?”她问。

他没回答。

“你在雕刻什么?”她再问一遍。

“矿车。”他说,指的是矿坑井里面使用的台车。

“可别弄得满地屑屑。”

“我会削在楼梯底的‘达垫’上。”

“很好,”他妈妈说,又把他的话重复一遍,要纠正他的粗俗发音,“那就记得把屑屑集中在楼梯底的踏垫上,做完后记得抖掉。”

她转身走开。儿子的个性跟她很像,但有些部分又让她不愉快,引起她的反感。他像他父亲一样粗野,却不会像父亲一样吵闹。她再次瞧了挂钟一眼,然后拿起泡着马铃薯的炖锅到院子把水沥掉。花园和小溪再过去的田野全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把冒着热气的锅水倒掉之后,她端着炖锅站起身,看见公路上的黄色路灯已全亮了起来——这条公路位于铁路停车场和田野再过去些,向着山丘上蜿蜒延伸。然后,她再次望向那些成群结队回家去的矿工——人数越来越少了。

在屋子里,炉火已渐转弱,黑夜逐渐向透着暗红火光的厨房进逼。妇人把炖锅放回炉旁的锅架上,又把一个调好的布丁放在炉口旁边。然后,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怒意和悬念如同四周的黑暗,在她心里愈积愈浓稠。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令人愉快的轻快脚步声。门把咔嚓响了一声,接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来。

“哇!”她激动地说,大力用鼻子吸气,“是炖肉!我可以吃吗,妈妈?”

她脱掉外衣,摘下帽子——这动作也把一大簇由金转棕的鬈发扯了下来,罩住她眼睛。

“把门关上。”她妈妈说,“你干吗这么迟才回家!”

“有吗?现在几点?我们在尼德格林[8]那边玩了国王游戏,好好玩。妈妈,饭煮好了没?我在平交道等火车通过时就想要吃饭。然后我跑了起来,一想到吃饭便高兴得不得了。”

她把灰色围巾和外衣挂在门上。母亲责备她放学后不应该这么晚才回家,又说以后冬天入黑后都不会准她出门。

“哎呀,妈妈,现在还不算黑呢!路灯还没点亮,爸爸也还没有回来。”

“对,他是还没回来,但你知不知道再一刻钟就要五点了!你在路上有没有看到他?”

孩子变得认真起来,苦苦思索,眨着一双蓝色大眼睛望着母亲。

“没有,妈妈,我没看见他。哎呀,他会不会又是到老布林斯利喝酒了?但应该不是,刚才我经过那里时没看见他。”

“他贼得很,傻孩子,”她母亲愤愤地说,“他会防着你,一看到你便躲起来。没错,我肯定他是去了‘威尔斯亲王’[9]喝酒,否则不会这么晚还不回家。”

女孩可怜地看着母亲。小男孩仍然低着头削木头。这时,本来蜷缩在母亲心里的怒气和怨气,全都爆发出来。她没说多少话,但低气压仍然像八爪鱼的触须一样,把两个孩子的心房卷得紧紧的。

“妈妈,咱们先吃饭吧,好不好?”女孩郁郁不乐地说,女性本能让她回避害怕的事情。母亲叫约翰过去吃饭。他把踏垫拿到炉口前面,抖掉木屑。

“不是这样,”他母亲说,“那是懒人的方法!”她伸手把儿子往后拉。“拿到屋外抖。”

他走得很慢。她为他打开门,然后又探身朝已是黑暗一片的铁路停车场望去。她看不见半个人影,连卷扬机也不再轰鸣了。

“也许,”她自言自语地说,“他被留在矿井里做些杂活。”

他们坐下来吃饭。约翰坐在桌子靠着门口那头,几乎隐没在幽暗里。大家都看不见彼此的脸。吃完一片面包以后,女孩问母亲:“我可不可以吃‘脆皮面包’[10]?”

“我也要!”约翰说。

母亲考虑了半晌。

“可以。”她最后说,“但这种吃法很浪费牛油,几乎要用上比平常多一倍的牛油。”

女孩蹲在炉口围栏前,就着火慢慢翻动一块厚厚的面包。幽暗笼罩着小男孩,让他的脸像是灰蒙蒙的斑点。他瞧着姐姐:在灼热红色火光的照映下,她的脸像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觉得炉火很美。”小女孩说。

“是吗?为什么?”她母亲问。

“这么红,煤块上还有许多灼热的小洞屑,让人觉得很舒服,而且闻起来很香。”

“那就表示需要添煤了。”母亲回答,“如果你老爸这个时候回来,准会抱怨他在矿井工作了一整天,全身湿答答,回到家来却连个像样的炉火都没有。对他而言,酒馆总是比家里暖和。”

接下来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听到小男孩抱怨说:“烤快点嘛,安妮。”

“我不就在烤嘛!难不成我可以叫火烤快些?”

“她是故意磨磨蹭蹭才会这么慢。”男孩嘀咕说。

“别胡猜瞎想,孩子。”母亲说,“我看已经可以了,安妮,再烤下去只会把牛油都给滴掉。你看你!”

未几,昏暗的厨房里只剩下忙碌的清脆咬嚼声。母亲吃得很少,只管喝茶和想心事。她站起来,要从烤箱里拿出那个约克郡布丁时,从她僵硬挺直的头可以明显看出她的怒火正在上升。她看着炉口围栏上的布丁,突然失去自制,破口大骂:

“一个男人连回家吃晚饭都做不到,真是丢脸!既然他不在乎这个家,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在意炉火只剩下灰烬。我在这儿做好饭等着他,他却偷溜过家门口买醉。”

她走出屋外,带回一畚箕的煤。当她把煤一块一块地丢到炉火去时,阴影慢慢覆盖上四面墙壁,最后整间厨房几乎一片漆黑。

“我看不见。”隐没在黑暗中的约翰抱怨。他母亲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你总知道怎么把食物送进嘴巴吧!”她说,说完把畚箕拿回屋外,回来后走入食品收藏室洗手。再次回到厨房时,她站在炉边,像个朦胧的影子。小家伙再一次嘟囔地抱怨说:

“我看不见。”

“老天哪!”他母亲生气地骂道,“你们父子俩都一个德行,只要稍微黑一点便鬼叫个没完!”

说归说,她还是从壁炉架上的一束纸条中捻出一张,用它作为引火物,去点亮挂在天花板中央的油灯。踮着脚伸手够着油灯时,她因怀孕而浑圆的腰身显得格外分明。

“妈妈!”女孩突然喊道。

“怎么了?”母亲正要把玻璃罩罩上,听到女孩一喊就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看女儿,手里还举着灯罩,铜制的反光镜把她映照得很美丽。

“你围裙上有花朵呢!”她女儿说,对这件特别的事情感到惊喜。

“我的天啊!”妇人叫道,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感到一点点恼怒,“我还以为房子着火了!”她把灯罩罩好,过了一会儿才把灯芯捻高,地板上随之出现了一个微微晃动的模糊身影。

“让我闻闻看!”女孩说,仍然兴高采烈。她走上前,把脸凑到母亲腰间。

“走开,傻瓜!”母亲说,同时捻亮灯。灯光似乎把厨房里蓄积的压抑气氛照得一览无遗,让妇人几乎难以忍受。这时安妮仍弯着腰,凑在她腰间。母亲生气地把花梗从围裙边抽了出来。

“噢,妈妈,别把它们拿出来!”安妮喊道,抓住母亲的手,要把花梗放回原处。

“胡闹!”她母亲说,闪身走开。女孩把花梗贴在唇边,喃喃地说:

“不是很香吗?”

母亲冷笑了一声。

“才怪!”她说,“我痛恨菊花。我嫁你爸爸时正是菊花季节,生你们的时候也是菊花季节。甚至他第一次喝得烂醉,被人抬回家里的时候,外套扣孔里也是插着一朵枯掉的菊花。每次闻到菊花的气味,我都会想起那天帮他脱外套,费了多大的劲……”

她看着孩子们。他们睁大眼睛,张着小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母亲坐在椅子里无言地摇晃了一会儿,然后又看了看钟。

“差二十分钟就六点了!”她以略带苦涩的语气,故作不在乎地说,“哼,他不会回来的了,会回来也是被抬回来。他可别想上床——因为我不会让他洗澡的,就让他一身煤灰地睡厨房地板好了!唉,我真是个傻瓜,一直以来都是个大傻瓜!我为他守着这个满是老鼠的肮脏狗窝,而他却偷偷溜过家门,跑去喝酒。上礼拜有过两次……这回又犯了……”

她让自己闭嘴,站起身收拾桌子。每当有事要忙,她都可以按捺着情绪,但一等闲下来,怒火便会像好斗的小恶魔,在她心里冲撞,无法控制。

安妮快步地跟在母亲后面收拾碗碟,又帮忙擦拭干净,一路下来不停说话,近乎聒噪。胡乱说些话总胜于被笼罩在凝重的沉默气氛中。当所有家事都做完以后,安妮绝望地伫立了好一会儿。面对正在逼近的风暴,她感到自己像是在进行一场强弱悬殊的角力赛。因为害怕,她强迫自己去玩耍。

“约翰,我们来玩吉卜赛人游戏好不好?”

他们把铺在长沙发上的红色旧桌布挂在父亲坐的大扶手椅上,用背后的角落充当他们的吉卜赛篷车。他们玩得出奇的专心、非常有创意,以此对抗一种不知名的恐惧。约翰扮演焊锅匠,而安妮假装卖衣服夹子。他们敲五斗柜,想象有个主妇出来应门;敲食品收藏室的门,想象里头走出一只狗,向他们摇尾巴:约翰摸了摸小狗下巴。然后,他们又去敲楼梯门,卖出两个晒衣夹,把它们放在踏垫底下。继而,约翰回到食品收藏室,接了一宗生意:焊补一个锡罐。他在补罐子的同时安妮在洗衣服。约翰交货后,安妮问他:“你有赚到十便士吗?有,那太好了!我们晚餐要吃些什么?”

“刺猬。”约翰粗声建议。

“不,我不要吃刺猬!”

但在弟弟的坚持下,她不得不假装烤刺猬。他们拿来父亲一双带红斑点的黑色长袜,卷在抹布里,当成刺猬。几秒钟后刺猬便烤熟了。虽然一想要吃刺猬便觉得可怕,安妮还是勉为其难把它吃下。

最后,他们玩腻了吉卜赛人游戏,约翰要求改玩采矿游戏。安妮讨厌这游戏,但她愿意玩任何游戏来逃避即将来临的危机。

约翰爬到沙发底下,像父亲教过他那样,侧着身子,用一根小棍子假装在墙壁上挖洞。“我在挖定额[11]。”他说。这时,安妮拖着一个带轮子的小盒子,把找到的靴子和拖鞋全放进去,假装那是一辆装煤的台车。小男孩在沙发底下念念有词,满身大汗,玩得不亦乐乎。但安妮只能假装对马说话:“快跑,多宾!好,停下来。”这游戏让她无聊透顶,只觉得是一大负担。

他们的母亲都一直坐在摇椅里,用米色厚法兰绒做一件“背心”[12];她撕下灰色的布边时,衣料发出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她使劲地缝制,一边听着一对儿女玩耍。因为怒火渐渐委顿,像只关在笼里的无能野兽,想躺着休息,但仍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有时,当外面的枕木响起脚步声,她就会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猛抬起头,吩咐儿女安静:“嘘!”直到脚步声走过了院子门才回过神来。两个孩子始终自顾自地玩耍。

最后,安妮终于叹了口气——她玩腻了。她瞧了瞧她的拖鞋台车,只觉得厌恶。她脚步犹豫地把“台车”拖到屋角,把它留在那里,然后转过脸,可怜地看着母亲。

“念个故事给我们听,妈妈。”她恳求说。

她母亲一直低头缝东西。如果说有什么事最让她害怕做的,一定是提高声音,因为这声音就像个不听话的小孩,需要她费尽全力才能驾驭。于是她双唇紧闭,闷不吭声。

“可以吗,妈妈?”女孩坚持说。沙发底下的约翰一动不动,等待母亲回答。她看了看挂钟。这时是六点三刻,而小孩平常都是七点才宽衣就寝。一刻钟的时间有时可以长似几百年。

“你们要听哪个故事?”她问,显得勉为其难。

“‘无花果树’!”女孩高兴地走到五斗柜,从抽屉中找出一本老旧的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把书给我。”母亲说,很快就翻到故事所在的书页。女儿欢快的神情软化了母亲的嘴唇。她开始念了起来,边念边倾听自己的声音。约翰像只青蛙似的从沙发底下爬了出来。母亲抬起头,瞟了他一眼。

“好啊,”她说,“瞧瞧你衬衫的袖子!”

小男孩手臂举起,看了一看袖子,但没说话。母亲的责备是种讯号,反映出她多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点让人感到愉快。刚开始的时候,她把故事念得有声有色,直到从铁轨处传来粗嘎的人声,沉寂才再度被唤醒,弥漫着整个房间,直到有两个人说着话从屋外走过。接着母亲继续朗读,但语调枯燥。然而刚才驱使孩子们勉强玩耍的微妙心态,也驱使着母亲把故事念完,尽管那对谁都没有意义。最后,故事终于念完。

“好了!”她高声说,松了一口气,“该上床睡觉了,已经过了七点钟。”

“可是爸爸还没回来。”安妮哭着说,终于不再隐瞒自己的心情。

但她母亲却很坚定:

“别担心。自会有人送他回来,到时他会睡得像木头一样沉。”她意指丈夫回来时一定已经烂醉如泥,夫妻俩不会有大吵一架的机会。“我会让他睡在地板上,睡到自己醒来。这样一搞,他明天铁定无法上工!”

两个孩子用一块绒布把手和脸擦干,然后站在壁炉小地毯上脱下衣服。他们都很安静。穿上睡衣后,他们跪下来,女孩的脸埋在母亲膝盖上,小男孩的脸则靠在母亲另一边的裙上,进行祷告。小男孩嘴巴念念有词。母亲低头看着他们:女儿颈背垂着一大束缠结的丝质鬈发,小男孩则是一头黑发。妇人的眼睛闪烁着怜爱的光芒。但藏身其后的是愤怒,甚至隐隐流露出恨意、轻蔑,宛如闪现危险光芒的魅物,在她灵魂黑暗的舞台上上演。两个孩子把脸埋在她裙子上,感到宽心和安全;他们祷告,因为她就是他们的上帝。祷告结束后,她点起一根蜡烛,带他们去睡觉。

等她走下楼时,屋内显得出奇地空荡,又积蓄着一股因期盼心理所产生的紧张气氛。她拿起针线,低头缝了好一会儿。她的怒意不断升高。最后,她猛地停下工作,抬起头来。差十分钟便八点了。她望向放在炉口围栏上的布丁,又看看炉灶里面那个沾上马铃薯的炖锅。然后,担忧恐惧第一次造访,吞噬了其他情绪。她的表情改变了,她开始急速思考。

当挂钟敲响八点时,她蓦地站起身,把针线扔到椅子上。她走到楼梯底,打开楼梯门,侧耳倾听。两个孩子显然已经熟睡。她非常轻声地把门关上,然后毫不犹豫地到食品收藏室拿来一个铁纱网,罩在炉火上头。卷起小地毯,戴上帽子、披上一块灰色的大围巾。接着她走出屋外,把门锁上。

院子里突然响声大作,吓了她一跳,但随即明白那是老鼠乱窜的声音——这里是老鼠的天下。夜色黑魆魆。那片停满台车的铁路停车场看不见一丝灯光,不过,在更远处的矿井顶部,倒是亮着几盏昏黄的油灯,而闷烧着的井口平台也在夜空中抹出一片红色。她看得见铁路停车场和田野再过去那片山坡下的路灯,它们在平交道的位置显得特别大盏而光亮;而当她往布林斯利望去时,也看到一片闪烁灯光,像是一群萤火虫在飞舞。她匆匆沿着铁路停车场边缘往前走,小心跨过每根道岔的杠杆,然后越过铁轨的交会点,来到称重机器旁边的白色大闸门,从那儿的阶梯走到马路。这时,刚才一直驱策她往前走的恐惧心理毫不犹豫地松开了,退却了。路上有些人正朝新布林斯利方向走去。她看见她婆婆位于平交道口旁边的房子还亮着灯,从那儿再走二十码便是“威尔斯亲王”,它的大窗子明亮而温暖,男人的闹嚷声清晰可闻。这时,她开始觉得自己蠢:她丈夫正快活着,她却担心他出了事!他不过是在“威尔斯亲王”里喝着酒罢了,这原是这肮脏村子最平凡不过的活动。她的悲剧感消失了,随同这悲剧感而来的庄严感也一起消失。她的脚步犹豫了起来。接下来她要怎么办?她从没来过这里把丈夫抓回家,也永不会这样做。但她既然出来了,总得有个结果。所以,她继续走着,沿着右手边的黑色木篱笆和铁轨,朝坐落在公路旁的一长排凌乱且空荡的房子走去。随后她越过公路,走进房子间的一条通道。

这入口道路向下倾斜,路很陡,因为社区就盖在小溪旁的坡地上。房子都是两栋一组,厨房在底楼,两户人家共享一个带砖墙的小院子,后门彼此相对。她走到房子前面,不确定哪栋才是她丈夫的死党杰克·莱格利的家。她选了错误的房子敲门。

“不是,莱格利住隔壁。那边!”于是,伊丽莎白·贝慈便转过身,走过两栋房子亮着灯的厨房窗户,去敲另一扇门。

“莱格利?对,这就是他家。你想找他?不好意思,他这会儿不在家。”

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从昏暗的洗碗槽探出身,眯着眼看她。一道黯淡的光线从厨房的百叶窗透出,照在窗外的女人身上。

“你是贝慈太太吗?”厨房里的女人问,语气带点敬意。

“对。我想知道你先生是否回家了。我先生到现在还没回家。”

“有这种事!杰克已经回来过,早早吃过晚饭。不过他刚刚又出去了,要在睡前溜达半小时,但不会去太久。你到‘威尔斯亲王’找过了吗?”

“没有。”

“哦,了解。那种地方让人不舒服!”屋里的这个女人安慰地说。接着两人都不知要说些什么,气氛有点尴尬。然后莱格利太太补充说:“杰克从没说过关于……关于你先生的事。”

“当然,但我猜他八成窝在那里。”

伊丽莎白·贝慈毫不顾忌愤怒地说。她明知院子另一头的那个女人就在门后听,但她不在乎。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我这就去找杰克,看看他知不知道你先生在哪里。”莱格利太太说。

“啊,不用了,我不想你把孩子……”

“不要紧,只要你帮我看家便行。别让孩子下楼闹出什么火灾之类的。”

伊丽莎白·贝慈喃喃说了句不好意思便走了进去。她在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

“进来啊!请坐。我去去便回来。家里很乱,我刚刚才把孩子全部弄上床。”

这厨房确实乱。沙发和地板上到处是小上衣、小裤子和小孩的内衣,玩具也是扔满一地。桌子铺的黑色桌布上,掉满了面包渣、饼渣、面包皮,还有一壶凉掉的茶。

“没关系,我们家也是一样乱。”伊丽莎白·贝慈说,两眼望着那女人,不去打量房间。莱格利太太在头上披了条披巾,急急忙忙往外走,一边说:

“我马上回来。”

贝慈太太坐了下来,看着厨房的乱象,微微感到不以为然。厨房乱是乱,却很干净,带着女性的好奇心,她开始点算地上零星散布着多少双大小不同的鞋子。一共是十二双。她叹了口气,心想:“怪不得!”然后再度扫视四下乱丢的东西。没多久,院子里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莱格利夫妇回来了。伊丽莎白·贝慈站起身。莱格利身材魁梧,骨架粗壮,头颅特别有棱有角。他一边的太阳穴横着一条疤痕,是在矿井里受伤造成,伤疤里因为残留着煤灰,乍看就像蓝青色的文身。

“他还没回家吗?”莱格利也不寒暄便直截了当地问,但语气中带着尊敬和关切,“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但肯定不在那儿!”——他把头一摆,意指“威尔斯亲王”。

“他可能是去了‘紫杉’[13]。”莱格利太太说,语气却透露出沮丧。

“对,八成是去了‘紫杉’。”她丈夫附和说,“但也可能是去了杰克·萨蒙家。他非常喜欢去那里。杰克·萨蒙的女儿昨天才出嫁。”

接下来莱格利沉默了半晌,像是想起了某件让他不安的事。

“我出坑时他还没完成定额,那时已吹了下班哨大约十分钟。我大声问他:‘瓦尔特,你还不走吗?’他回答说:‘你们先走,我再半分钟便来。’所以我和鲍威斯就先从坑底出来,以为他会随后跟上,搭下一个罐笼上来……”

他困窘地说着,仿佛是为人家指控他丢下同伴不管而答辩似的。这时,伊丽莎白·贝慈再次断定丈夫是出了事,但还是马上安抚格莱利:

“我猜他应该像你所说的,去了‘紫杉’。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是因为气昏了头才会胡思乱想。等他醉到不省人事自会有人抬他回家。”

“唉,老是这样真是不太好!”另一个女人哀叹说。

“这样吧,我帮你到杰克·萨蒙家瞧瞧。”莱格利自告奋勇说,一方面是害怕同伴真是出了事,另一方面是害怕对贝慈太太不够周到。

“噢,不用了。我不要给你添……”伊丽莎白·贝慈说,她是个喜欢自己管好自家事的女人。

“这事对我一点都不麻烦。”男人极力劝说。伊丽莎白·贝慈开始有点被说动。

“对,去吧,杰克!”他太太一旁怂恿,“你不妨顺着铁路再越过田野。这条路并没有更远,先送贝慈太太回家。”她说,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丈夫。

伊丽莎白·贝慈知道,莱格利太太等于是暗示丈夫,要他去矿井,请那里的人打电话到矿井下面,请副经理瞧瞧有没有出什么状况。

“对,对,就这么办!”莱格利说。他再次戴上鸭舌帽,陪着贝慈太太往外走。

“晚安,贝慈太太。我确信不会有事的,你就别担心那么多了。”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沿着入口道路往外走时,伊丽莎白·贝慈听见莱格利太太跑过院子,推开邻居的门。听到这声音,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下都从心房流走了。

“当心!”莱格利提醒她,“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要是再不填平这条路的坑坑洼洼,迟早会有人摔断腿。”

听他一说,她才回过神来,跟着他快步走去。她想要回家,怕小孩会有状况。

“我不放心留两个孩子独自在家。”

“那你就先回家,不必陪着我一道去。”他客气地答道。不久,两人就走到她房子的院子门前。一切都静悄悄。

“我去一下就会过来。你不要担心,他不会有事的。”莱格利说。

“真谢谢你,莱格利先生。”她说。

“哪里的话……别这么说……不过小事一桩!”他结结巴巴地说,说完便继续往前走,“我待会儿就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伊丽莎白·贝慈摘下帽子和披巾,铺好壁炉边的小地毯。接着她点亮油灯,开始收拾厨房。她把布丁和炖肉放入食品收藏室,把马铃薯倒在一个盘子里,再把盘子收起。她收拾得很匆忙,甚至把儿女的衣服折好,放在沙发扶手。她知道,待会一定会有人来[14]。她摺起那件缝到一半的背心,收在五斗柜里。她知道她今晚不会再有心情缝衣服。做完这些,她便坐了下来。这时已经是九点过几分了。然后,她突然听见卷扬机急速的转动声和制动闸放下绳子时的吱嘎作响声,让她心惊胆跳。她再一次感到全身血液一下子流光似的,痛楚不堪。然后,她一手插着腰,大声责备自己:“我是怎么搞的!明明只是副经理九点钟的例行下井巡查[15],我却吓成这个样子。”

她一动不动坐着,倾听外面的动静,一颗心悬着。半小时之后,她感到精疲力竭。

我这样子是何苦,她自怜地想,除了伤身又会有什么好处!

她想到的并非只有自己。

为了打发时间,她又把那件“背心”拿了出来。然而,因为那是一件矿工服装,看到它只让她更心烦意乱。她宁可去烤些蛋糕,但待会儿有人要来,她不可能做这事。所以,她动手修补儿子一件外衣的衣袖肘部。

九点三刻的时候,外面响起脚步声。她一动不动,竖起耳朵。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她盯着门,看着它打开。推门的是个老女人,头戴黑色无边女帽,身披黑色羊毛披肩——原来是她婆婆。她六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脸上满是皱纹,显得悲苦和自怜。她关上门,径直走到儿媳面前,一只苍老的手放在对方强壮、能干的手上。

“唉,丽兹[16]!这下可怎么好!这下可怎么好!”她悲鸣着说。

伊丽莎白猛地一惊,微微蜷缩起身子。

“发生什么事了,妈?”她问。

老妇人走到沙发坐下。眼泪沿着她旧日愁苦所留下的皱纹源源流下。

“我不知道,孩子,我无法告诉你!”她缓慢地摇了摇头,显得绝望。伊丽莎白盯着她,又是焦虑又是恼怒。

“我无法告诉你。”老奶奶重复了一遍,深深叹了口气,“烦恼的事总是没完没了,真是的。我已经吃过那么多苦头,可现在又……”她任由眼泪流淌,没有去擦,像在回顾一生走过的那条漫长黝黑的烦恼大道。

“可是,妈,”伊丽莎白果断地打断她的话,“你来这里总有理由的,快告诉我!”

老奶奶慢慢地擦着眼泪。她的泪泉被伊丽莎白的单刀直入暂时堵住。她缓缓擦干眼泪。虽然知道自己无疑是雪上加霜,但她感到儿媳恼怒了她,她不想别人在她纵情悲伤之际被打断。

“可怜的孩子!哎,我可怜的孩子!”她呜咽着说,“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真的很可怕!”

伊丽莎白感觉自己像被一根吊索勒紧脖子。

“他死了吗?”她问。话一出口,她的心便噗噗狂跳起来,另一方面又为自己肆无忌惮的话感到羞惭,脸微微发热。她的话吓坏了老妇人。

“别说这种话,丽兹!我猜情形不致那么糟,上帝一定会放过我们的。是这样的,伊丽莎白,正当我喝着睡前酒,准备就寝时,杰克·莱格利来敲门,他告诉我:‘贝慈太太,你得到铁路那边一趟。瓦尔特出事了。所以,你最好到媳妇家等着,等我们把他抬回家里。’我没来得及问他什么,他便掉头走了。所以我就戴上帽子,直接过来了。我边走边想:唉,要是我那可怜的媳妇突然听到坏消息,真不知道会受到多大打击。丽兹,你千万要冷静,毕竟你有孕在身。你怀胎多久了?六个月,还是五个月?”老妇人摇了摇头,“唉,时间过得真快,过得真快!唉!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伊丽莎白此时正想别的事。如果他死了,她有办法靠那微薄的抚恤金和自己工作所得过日子吗?她迅速计算了一下开支。但如果他只是受了伤呢?采矿公司一定不会提供他住院费,那要天天照顾他有多烦人啊!不过这也好,如此一来,她就能让他戒掉酒和其他不良嗜好。她一定会逼他戒掉。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充满了泪水。然后,她又冷静下来(他已经扼杀了她的“多愁善感”),想到了子女。不管怎样,他们绝对少不了她的照顾,所以,任何情况下她都必须保持坚强。因为把心思放在儿女身上,丈夫在她心中的丑陋形象被掩盖了起来,也让她产生了怜悯。这是一种女性的怜悯,接近于爱,但只有在对象体衰力弱时才会出现。他将会是个脆弱的人,事事得要靠她。此时,柔情蜜意充满了她内心。然后,婆婆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让她回过神来。

“多久?”她回答,“到圣诞节便满八年。”

“八年了!”老妇人惊叹,“回想起来,他头一次领到工资交给我,仿佛只是一两星期前的事。唉,他是个好孩子,伊丽莎白,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会染上那些毛病,我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个好孩子,又乖巧又懂事,可现在却染上一大堆毛病。但愿主这一次会饶过他,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但愿如此。我知道他带给你不少烦恼,我知道的。但他以前真的是个好孩子,这是无可否认的,伊丽莎白。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会……唉,养育小孩真是不容易!一点都不容易!他们小时候会让你跑断腿,累得要命,而等他们长大,还是会继续带给你超过可负荷的烦恼。这就是人生……”

老妇人用一种一成不变且惹人厌烦的声音不停地絮絮叨叨,但伊丽莎白没在听,只是全神贯注想心事。一度,她被突然响起的卷扬机快速运转声和制动闸的尖叫声吓了一大跳。但卷扬机马上减速,制动闸也变得悄无声息。老妇人并没有注意这些声音。伊丽莎白不安地等待着。老妇人继续絮叨,时断时续。

“他不是你儿子,丽兹,你我的差别就在这里。不管他后来变得怎样,我都记得他从前是个好孩子,而且长得漂亮,让人眼睛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

十点半了。老妇人犹在独自嘀咕:“烦恼事总不会有完——不管多老,烦恼的事还是会找上门,跟你没完没了,让你什么都不剩下,只剩下烦恼——”这时,院子门被砰一声打开,继而前台阶响起了沉重的踩踏声。

“我去开门,丽兹,让我来开。”老妇人喊着,站了起来。但伊丽莎白已先到门口。门外站着个穿矿工服的男人。

“太太,他们正在把他抬回来。”他说。伊丽莎白的心跳停止了一下子,随即剧烈跳动起来,几乎使她窒息。

“他——严重吗?”她问。

那男的点点头,别过脸去,望向花园:

“他已经死了几小时。这是医生在灯房[17]里替他验尸时说的。”

老妇人就站在伊丽莎白背后,听到这话,她颓然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十指互扣,哭叫着说:“啊,我的儿呀,我的儿呀!”

“嘘!”伊丽莎白说,眉头一蹙,“妈,安静,不要吵醒孩子。我不要让他们下来看到这一切!”

老妇人改为低声呜咽,身体前后摇晃。那男的正想要掉头离开时,伊丽莎白往前走出一步。

“怎么发生的?”她问。

“嗯,我也说不上来,”那男人局促不安地回答,“等他完成定额时,大伙都已走了,一大片岩石突然从他头顶上方塌了下来。”

“那他有……有被压成肉酱吗?”寡妇问道,全身震颤。此刻,她最害怕的莫过于他死状凄惨,面目全非,这是她无法承受的。

“没有,”那男的回答,“他是在开采面下面干活,岩石没碰着他,但却把他密封住。他是被闷死的。”

伊丽莎白低喊一声,身体瑟缩起来。一想到丈夫的死法她便如被刀割。只听见背后老妇人哭叫道:

“什么?你说他是被闷死的?”

男人更大声回答:“对,是这样。”

老妇人顿时号啕大哭,但这反而让伊丽莎白冷静不少。

“妈,别哭。唉!”她说,用双手搂着老妇人,“不要吵醒孩子,不要吵醒孩子。”

她也哭了一下,而老妇人则在她怀里前后晃动和呜咽。伊丽莎白想起丈夫的尸体就要被抬回家来,自己必须先准备一下。她又牢牢记住,自己必须为子女保持坚强。“把他放在起居室好了。”她自言自语说,脸色苍白,茫然失措地站着。

然后,她点燃一根蜡烛,走进小小的起居室。里面阴冷而潮湿,但她无法生火,因为这里没有壁炉。她放好蜡烛,四下看看。起居室里有一张长沙发、四把椅子和一个矮柜,这几样东西把空间占得满满。烛光闪烁在玻璃器皿和两个插着粉红色菊花的花瓶上。空气里弥漫着菊花冰冷的死灰味。伊丽莎白望着这些菊花,模糊地忆起自己的婚礼。然后她转过身,估算了一下长沙发和矮柜之间的地板是否宽敞得能放得下他。她把长沙发推到一边后,空间增大了许多,不仅可以放他,四周还可以站人。然后她拿来一块红色旧桌布和另一块旧布,铺在地板上,以免地毯遭殃。她离开起居室时打了一阵寒战。她从厨房五斗柜里取出一件干净衬衫,放在火边烘。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婆婆都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后摇晃地呜咽。

“妈,你得挪一下位置,”伊丽莎白说,“他们就要把他抬回来。你坐到摇椅里吧。”

老母亲机械性地站起身,坐到炉火旁边,继续悲泣。伊丽莎白走进食品收藏室拿另一根蜡烛,然后,就在这间屋顶没铺瓦片的小单间里,她听见一行人正在接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食品收藏室门口,聆听他们的脚步声。她听见他们走过房子的一头,费劲地下了三级台阶,拖沓的脚步声混杂着窃窃低语声。老妇人站了起来,安静地等着。三个男人走进了院子。

然后,伊丽莎白听见矿井经理马修斯说:“你先进去,吉姆。留神点!”

门开了。两个女人看见一个矿工倒退着走进厨房,双手抬着担架的一头。从担架的这一头,可以看见死者脚上的矿靴。两个抬担架的人慢了下来,为首的人低着头,避过门楣。

“把他放在哪儿?”长着白胡子的经理问,他是个矮老头。

伊丽莎白回过神来,拿着未点燃的蜡烛从食品收藏室走了过来。

“放在起居室。”她说。

“抬到里面,吉姆!”经理指点着说。当抬担架的人笨拙地倒退着走过两道门时,盖在死者身上的外套掉了下来,让两个女人见着她们的男人。因为矿工都是打赤膊躺着干活,所以这时尸体也是光着上身。一看见儿子,老妇人顿时低声呜咽起来:“我的孩子!”伊丽莎白尾随三个男人走入起居室,与经理迎面相对。他紧站在第二个抬担架的人后面。

“把担架放这里。”经理大声吩咐,“把他放在布上,小心点,小心!哎呀,你看你,真是的!”

一个工人碰翻了一个插着菊花的花瓶。他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下,接着放下担架。伊丽莎白没有朝她的丈夫看。她一进到起居室就先忙着收拾花瓶碎片和菊花。

“等一下。”她说。

她把碎玻璃和菊花收拾到炉火盘,用抹布把地上的水擦干。等她做完这些事后,三个男人把尸体从担架抬起,放到地上的布上。然后他们松了一口气地站起来,眼睛望着尸体。

“唉,真是见鬼,真是见了鬼!”经理说,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揉眉心,显得困惑不解,“我一辈子都没碰过这种事!他明明已经干完活,准备好离开。可大石就是嗖一声掉下来,把他困在洞里。那个洞不到十英尺高,但石头却没砸到他。”

他低头望向尸体:死者表情安详地躺着,光着上身,身上沾满煤灰。

“医生说他是‘窒息致死’。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事。就像是设计好的。石头没砸到他,却分毫不差地困住他,就像个拱顶似的。”经理一面说一面大手一挥。

“就是那样。”一个工人附和说。

他们让伊丽莎白想象事情有多么恐怖,而那恐怖场面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那样紧紧把她攥住。

“别伤心了,太太,”经理说,“这时伤心没用。我知道采矿不是好工作,可是……”

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女孩从楼上尖声发问:“妈妈——是谁来了?妈妈,是什么人?”

伊丽莎白慌忙走到楼梯底,打开楼梯门。

“快睡!”她厉声吩咐,“你嚷嚷什么!马上给我睡觉去……这里没事……”

然后她开始爬上楼梯。他们听着她一步步走上楼梯板,再走入灰泥地板的小卧室。她的说话声清晰分明。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傻丫头?”她说,声音比先前柔和许多。

“我听到有人来。”小女孩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回答。

“是把你爸爸送回来的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睡吧,当个好孩子。”

楼下的人可以想象得到,她此刻正替孩子盖好被子。

“爸爸喝醉了吗?”女孩怯生生地问,声音细弱。

“没有!别问蠢问题了。他……他已经睡了。”

“他睡楼下?”

“对——别吵醒他。”

女孩沉默了一下,然后再次用惊恐的声音发问:

“那是什么声音?爸爸真的睡了吗?”

“对!我已经说过他没事,你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但女孩听到祖母的呜咽声。老妇人浑忘一切,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和呜咽。矿井经理抓着她的胳膊,提醒她说:“嘘——嘘!”

老妇人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的打扰让她吃了一惊,于是安静了下来。

“几点了?”女孩用哀怨细弱的声音问,准备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便重返梦乡。

“十点。”她母亲轻柔地回答,接下来想必是弯腰,各亲了两个孩子一下。

马修斯向两个男人招手,示意大家离开。他们戴上鸭舌帽,拿起担架,跨过尸体,轻手轻脚走出屋外,直到离两个还醒着的孩子很远才开始交谈。

伊丽莎白下楼来时,看见婆婆独自坐在起居室地板,双手捧着儿子的脸,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他身上。

“我们得为他准备入殓的事。”她低声说,说完走到厨房,把一个烧水壶放在灶上。回到起居室后,她在丈夫跟前跪下,动手去解系了结的皮靴带子。起居室因为只点了一根蜡烛而非常昏暗,她不得不把脸凑得低低,几乎贴近地板。最后,她终于把沉甸甸的靴子脱下,放到一边。她继而动手脱他绑着肮脏吊袜带的长筒袜:这双长筒袜是黑色的,带有红色斑点,就像她小孩吃的那“刺猬”。最后,她解下了他穿在腰间的皮革粗皮带。

“我们得把他的裤子脱下。”她低声对老妇人说。两人合力做这事情——虽然吃力,最后还是办妥。

两人站起来,望向光着上身的男人时,都觉得这男人美。婆媳二人都同时突然感受到同一种感情:母性,混杂着一点原始的敬畏。但母性依旧占了上风。伊丽莎白跪下来,双手环抱丈夫,脸颊贴到他胸膛上。他妈妈则再次双手捧着儿子的脸,一面抽噎一面喃喃自语。伊丽莎白用脸蛋和嘴唇触遍尸体全身。然后,她突然对于丈夫的脸被婆婆占住而心生嫉妒。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往脸盆里倒些热水,拿了肥皂、绒布和一条毛巾再往回走。

“我得替他洗一洗。”她斩钉截铁地说。老母亲身体僵硬地站起来,看着伊丽莎白轻柔地盥洗他的脸,又用绒布把他两撇浓密的金黄色髭须从嘴角抹开,动作温柔得就像是替小孩洗脸。老妇人觉得嫉妒,便说:“我来帮他擦干!”

说完便在尸体另一边跪下,擦干伊丽莎白清洗过的部位,黑色的无边女帽不时会碰到儿媳的深色头发。她们就这样默默地做了好一阵子,极为一丝不苟。有时,她们会忘记他已经死掉。在碰触男人的肌肤时,婆媳两人会感受到一种各自不同的悸动,这悸动感让两人变得没有交集,但又在两人心中留下针刺般的悲伤。

清洗完成。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和气的脸庞有一丝酗酒的痕迹。一头金发,肌肉丰满,四肢匀称。

“愿上帝赐福他。”他母亲低声说,盯着他的脸看,“他的样子就像是快要醒来。你看,他嘴角微微带着笑意,就像从前的样子——”她说,带着一点点狂喜。

伊丽莎白再次瘫坐到地板,脸贴在丈夫脖子上啜泣,直到疲倦了才平静下来。老母亲缓慢而无声地落泪。她不断摸着儿子,以无限的慈爱和兴味凝视着他。

“他白皙得就像牛奶,光洁得就像十二个月大的小宝宝[18],啊,愿上帝赐福给他——我的心肝宝贝!”老妈妈喃喃自语,“他身上没有一个疤,又干净又白皙,漂亮得像个新生儿。”她满怀骄傲地嘟囔。伊丽莎白仍旧把脸埋在丈夫身上,啜泣着。

“他走得很平静,丽兹——平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你看,他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呢!他小时候很爱笑,笑得很甜。啊,丽兹,他又变回我的小小孩了。”

啜泣得疲倦的伊丽莎白抬起了头。然后她双手搂着他,亲吻他胸前顺滑的肋状纹理,再紧紧地抱着他。现在她非常爱他,非常爱这个又美、又安静、又无助的男人。他死前一定受了很多罪!他经历过那些痛苦啊!她开始热泪奔流。她非常难过,难过得超过她所能表达的。她为他受过的痛苦难过,为他被迫在黑暗处束手待毙难过。然而,她最大的伤痛在于她又再次爱上他,而且爱得如此之甚。她不想他醒过来,也不想他能说话。他又再次是她的了,是死神把原来的他带回来给她。她亲吻他,以此亲吻那个把一切丑陋事物从他身上除去的死神。如果不是因为死神,他回家时就会是个丑陋、污言秽语和口吐恶臭的人,而不会是如今的模样:白皙、漂亮、面带温文的微笑。现在,她爱他爱得极深;她的人生已经获得修复;丈夫已被带回她身边,而且是漂漂亮亮的。她从前有多恨他啊!真奇怪,他竟可以一度是那么可恨的人。死神真是有智慧,沉默不语。如果丈夫此时开口说话,她的愤怒和不屑将会像火一样抬起头来。不过他不会再说话了,只会温文地微笑,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她很不愿意为丈夫穿上衬衫,觉得这会打扰他,但她又非得这样做不可,总不能让他一直这样躺着。衬衫此时已经烘干。但要帮他穿上衬衫却是要命差事,因为他的身体很重,很无助,比小婴儿还要无助——但又很美。

 [1]指塞尔斯顿煤矿场(Selston Colliery)。该矿场由沃加公司拥有,位于下文提到的安德伍德(Unterwood)。安德伍德是伊斯伍德以北两英里的一个村子。

 [2] 提供蒸汽火车头或消防用水的池塘。

 [3] 布林斯利煤矿场(Brinsley Colliery):劳伦斯父亲和两个叔叔都是在布林斯利煤矿场工作。其中一个叔叔詹姆斯在一八八○年死于一次煤层坍塌,享年二十九岁。詹姆斯的妻儿住在铁路边一栋村屋(称为“藤蔓屋”),《菊花香》中的村屋便是以其为蓝本。

 [4] 矿工都会携带锡制茶瓶上工,以便工作时喝茶解渴。在《儿子与情人》里,劳伦斯这样描写保罗·莫雷尔(Paul Morel)早上上班前的准备工夫:“他在锡茶瓶里灌满茶。他偏好在矿井工作时喝不加奶和糖的冷茶。”

 [5]伊斯伍德的诺丁汉路有一家叫“纳尔逊爵士”的酒馆。

 [6] 很多煤矿都同时包含“软煤层”和“硬煤层”,它们位于不同的层次,由不同组别的矿工负责开采。“软煤层”比较易采,但在故事发生的年代,安德伍德很多矿井的“软煤层”都已几乎被采光。

 [7] 译者注:这两级阶梯后面是一扇楼梯门,门与墙壁齐平。

 [8] 尼德格林(Nethergreen):位于伊斯伍德北郊,铁路在该处与曼斯菲路(Mansfield Road)交错。

 [9] 位于老布林斯利(Old Brinsley)的一家酒馆,离故事中的村屋四分之一英里远。今已不存。

 [10] 其做法为在面包片的一面抹上牛油,再叉着面包片在火上烤另外一面。

 [11] 指每个矿工下班前须达成的采煤数额。

 [12] 指矿工采矿时穿的一种衣服,由厚法兰绒裁成,领口剪成低低的半圆形,有两个内衣般的短袖子。

 [13] 一家酒馆,位于新布林斯利(New Brinsley)的考迪径。

 [14] 译者注:应是指从酒馆抬她丈夫回来的人。她卷起小地毯是为了让丈夫可以睡在火炉边。

 [15] 指矿场副经理下矿井查看里面的环境是否适合下一班矿工工作。

 [16] 译者注:伊丽莎白的昵称。

 [17] 灯房(lamp cabin):放置工人安全灯的建筑

 [18] 劳伦斯回忆,他叔叔詹姆斯在矿井出事亡故后,他祖母曾说詹姆斯的遗容“看起来就像个蒙福的微笑小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