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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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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女茱丽亚·拉萨利

八点的火车还未开行,阿圣顿把行李箱托运之后,便在月台附近来回地踱着。他已经找到了茱丽亚·拉萨利所坐的车厢,也看到了她正畏缩在车厢的角落里,那儿的光线十分暗淡,所以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有两名便衣警探在布洛涅站替代英国警察接管了这个女人,这时,这两名便衣警探正严密地监视着她,其中一名警探在莱芒湖法国边境曾与阿圣顿共过事,他一见阿圣顿走到自己身边,就连忙颔首招呼说:“我问过那女人是否要去餐车用膳,但她说要在这儿吃,我只好替她买来便当,你看这样妥当不妥当?”

“可以。”阿圣顿说。

“我和我的同伴轮流去餐车,没有把那女人单独留在那里。”

“你们设想得很周到,开车时我会来和她讲讲话。”

“她好像不太爱开口。”警探说。

“没关系。”阿圣顿说。

阿圣顿买了二等车票,坐进自己的车厢。等到他去茱丽亚·拉萨利的车厢时,她刚好吃完饭,以她那被全部吃光的便当来看,她的食欲应该很强。两名警探看到了阿圣顿朝他们所使的眼色,于是起身开门走了出去,茱丽亚·拉萨利则丢过来一个不愉快的眼光。

“刚才的便当还合你的胃口吗?”阿圣顿走到女人对面,坐了下去。

女人略微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抽烟吗?”阿圣顿取出了烟匣。

女人瞥了他一眼,有些踌躇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从烟匣里取出一根香烟。在划火柴点烟时,阿圣顿被她的相貌吓了一跳。不晓得基于什么理由,他始终以为茱丽亚·拉萨利是金发女人,也许是因为他把她归之于东方人一向喜爱的那种金黄头发、洁白皮肤、碧蓝眼睛的白种美人一类了吧。

由于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阿圣顿觉得眼前的茱丽亚·拉萨利并不算是美人。她的皮肤稍呈浅褐色,已有了些皱纹,眼珠漆黑,头发扣在帽子里,看起来已远离了黛绿年华,在三十五岁左右,整个人由于缺少化妆而显得格外憔悴,除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外,毫无可称为美之处。茱丽亚身材壮硕,用这样高大的身体表现优美的舞姿似乎稍嫌勉强了一点,在阿圣顿的想象中,这女人作西班牙装扮时或许会标致些,不过现在,看她穿着破旧而寒酸的衣服畏缩在车厢的一角,就不免让人怀疑,这样丑陋的女人,为什么会使那个印度人着迷得如此厉害?

茱丽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圣顿,大概也在心里估量他究竟是何等人物。她视线缓缓抬起,喷出一口烟,那烟袅袅上升,刹那间消失在空气中,然后她的视线重又落回阿圣顿身上。闭口不言本是壮胆的方法之一,但是她那微微发抖的神情已完全暴露了她的紧张和恐惧,等了很久,阿圣顿才听到那女人用带着意大利腔调的法语问:“你是谁?”

“报出名字也没有多大意义可言。我正要去特隆,并且已经在拉·布拉斯旅馆替你订好了房间,目前在特隆营业的旅馆只有这一家,我想你住起来一定会觉得非常舒适的。”

“哦,上校指的那人就是你?!你是专门负责看守我的人?!”

“形式上虽是如此,但我决不会干扰你。”

“哼,这有什么两样。”

“我希望能早点解除你的拘禁,我的口袋里装着你去西班牙需要的,那已办妥一切手续的护照。”

这女人向后挪了一下,使自己更深地陷在角落里,她的脸色在暗淡的光线下一阵青一阵白,两眼瞪得圆圆的,东顾西盼,流露出绝望的神态。

“实在逼人太甚了,我真恨不得亲手杀死那老头上校,我就是死了也痛快,这毫无人性的混蛋,我是个多么不幸的人啊!”她把整张脸埋在双掌里。

“这只怪你自己跳进了不幸的深渊,难道你不知道当间谍是很危险的事?”

“我没有出卖什么秘密,也没有做什么坏勾当。”

“这确是不假,不过那是因为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这种机会。你已经在招供书上签过字了,是吗?”阿圣顿尽量温和地和她攀谈,犹如对待病人一般,压制着自己随时可能爆发的坏脾气。

“对,可是我是干了傻事,上校让我怎样写我就怎样写,我都按照他的意思做了,这还不够吗?!万一詹多拉不给我回信,我会落得什么下场?!他不肯来的话,也没有办法强迫他来的啊!”

“他已经回信了,那封信就在我这里。”

阿圣顿说完,那女人抬起头来,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借我看看,拜托,拜托——”

“给你看当然可以,不过看完后要交还给我,请你记住。”他从口袋拿出詹多拉·达鲁的回信,那女人迫不及待地从他手里抢过去,屏息细读。一共有八张信纸,那女人一边读,一边淌下了眼泪,嘤嘤啜泣之间,反复地用法语和意大利语呼唤着爱人的名字。那女人依照R上校的指示,写过一封希望与詹多拉·达鲁在瑞士相见的信,詹多拉·达鲁则回信表示他期待着这次的幽会,并且说他整个人快乐得几近疯狂。他在信中用热情无比的语气对她倾诉说:“我们两人实在分离得太久了,我多么希望能尽快见到我亲爱的茱丽亚,一想到不久后便能相聚,我已日夜寝食难安。”他把既兴奋又惶急的心情坦白地对她诉说。那女人读完信之后,信便由她手指间滑落坠地,她喃喃说道:“你看过这封信,便应当知道他如何爱我,他对我的爱情一点儿也没有可疑的地方,因为我有很确定的理由可以这样说。”

“你真的爱那男人?”

“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对我温柔体贴。我经常在欧洲各地巡回表演,简直没有一点悠闲的时间,这种生活并不快乐,何况到小戏院去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起初我也误以为他不是好人。”

阿圣顿捡起信,放回口袋,然后说:“十四日那天在洛桑的里芒旅馆相会的电报,已经用你的名义寄往荷兰了。”

“那么就是明天?”

“不错。”

女人昂起头,怒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说:“你们打算叫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真是寡廉鲜耻的家伙!”

“你并没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假如我不肯呢?”

“那你要独自承担责任。”

“我发誓再也不愿意进监狱了,我活在世上的时间已不会太长,而上校说要囚禁我十年,谁知道我能不能再活着出来!”那女人突然大声嚷叫起来。

“上校若果真如此说过,那无疑他会这样做。”

“嘿,我知道了,那残酷无情的人没有半点怜悯心!被关上十年,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绝不愿再进监狱了。”

火车停在某站时,伫立在月台上等候的刑警走上前叩敲窗户,阿圣顿拉开车门,刑警立刻递给他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以法国、瑞士边境的明达鲁利艾车站为主题的风景,当中一尊铜像,旁边种植了两三株筱悬木,远处还有一个大广场,这是一张很俗气的风景画。阿圣顿交给茱丽亚一支铅笔,并说:“用这张明信片写一封给你爱人的信好吗?我要把它从明达鲁利艾寄往洛桑的旅馆。”

女人瞧了阿圣顿一眼,默默地拿过风景明信片,照着他的意思写了。

“请你在明信片后面再写上:‘在国境附近费了很多时间,不过万事顺利,请你在洛桑等我。’至于还要写些什么随便你,写些温存细语或其余的话都可以。”

阿圣顿从女人手里接过信,也做了检查,看她是否遵照指示在做,然后手举到帽檐行礼,并客气地说:“现在我要走了,真打扰你,请你好好儿安歇吧,明天早上到特隆车站时,我会来接你。”

这时一名警探也吃过饭回来了,阿圣顿走出车站大厅,两名警探立即接替了监视畏缩在角落里的茱丽亚·拉萨利的责任。阿圣顿将要寄往明达鲁利艾的风景明信片交给正等在那儿的情报员,叮嘱过他们混进人潮,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卧车上。

第二天早上抵达特隆车站时,气温虽然甚低,但天气却很好。阿圣顿把皮箱交给挑夫,走到茱丽亚·拉萨利和两名刑警面前,和他们打招呼:“早安,用不着在这儿特意等我。”

刑警把手高举到帽檐,说了几句客套话,向茱丽亚点点头后就掉头走了。

“他们要去哪里?”女人问。

“他们已经办好事情,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那么,现在换你来监视我了?”

“你已经不会被任何人监视,我把你送到旅馆之后也要走的,请你好好儿休息吧。”

阿圣顿将托运的收据交给挑夫去领取行李箱,自己则伴着茱丽亚步出车站,出租车已等候在那儿,阿圣顿让她先上车后,自己才钻进去。到旅馆的这一段路程相当远,一路上,阿圣顿感觉到茱丽亚不时在瞟着他,她显得有点惊慌失措,而他则保持缄默。车子到达坐落于散步大道拐角的风光绮丽的旅馆后,他们由旅馆老板亲自领到为拉萨利夫人所预订的房间里。

环顾四周,阿圣顿转身对老板说:“这里很不错。我马上就要走了。”

老板行了个礼,也抽身告退。

“我们已为你尽了地主之谊,在这里你可以得到完全的自由,你喜欢什么就吩咐他们送来,当然这只限于对旅馆主人而言。你和其余的客人毫无两样,你已完全是自由的了。”阿圣顿对茱丽亚说。

“包括外出的自由吗?”女人情急地问。

“当然。”

“是不是我身边有刑警跟着?”

“绝没有那么回事,你住在这旅馆里就好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的自由,高兴到哪里都可以,只有两件事情请你牢牢记住——你写信时不能瞒着我,并且未获得我的许可,你不能离开特隆。”

那女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阿圣顿,因为她不了解他话中的意思,在听到这一席话时,她神情恍惚得像是在做梦一般。

“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我决不会偷偷地写信,或逃离这里,我可以用我的名誉担保。”

“谢谢,我告辞了,明天再来看你。”

阿圣顿道别后随即走出房间,他在警察署耽搁了五分钟,在确定一切都已依照计划做好了妥善的部署后,便雇车驶往郊外属于他自己的那座宁静的小屋,他每隔一段时间前来此地时,大半都住在这栋小屋里。他剃净胡须,沐浴过后,换上拖鞋,全身顿时感到舒适无比,接着便在疲倦的催促下进入梦乡。第二天醒来,光凭阅读小说,他就消磨了一个早晨。

朝阳爬上山头时,立刻有一名警察署的密探前来看阿圣顿,他名叫费利克斯,是一个眼光锐利、有络腮胡子、皮肤略呈古铜色的矮小法国人。他穿着一套灰色旧西装和一双后跟已被磨损的长筒靴,这副模样仿佛是个已失业的律师事务所的秘书。阿圣顿递给他一杯葡萄酒,两人在火炉边坐了下来。

“那女人很会珍惜时间,进旅馆不到十五分钟,就携带着装衣服和首饰的包裹逃出了旅馆,把东西卖给布场附近的店铺后,下午定期船一进港,她就去码头上购买了前往艾米昂的船票。”那法国密探告诉阿圣顿说。

艾米昂是特隆附近的另一个湖岸城市,在那里泊有可以横渡湖面前往瑞士的船只。

“但由于那女人没有护照,因此船上的人不许她上船。”

“她对没有护照这件事如何解说?”

“她谎称忘记带在身上。她对码头上的警察说,她和在艾米昂的朋友有重要的约会,请他们让她上船,并且拿出一百法郎来贿赂刑警。”

“这女人的愚蠢已超出我的想象。”阿圣顿说。

当天早晨十一点钟,阿圣顿去探视茱丽亚,对于她从旅馆逃走的事绝口不提。可能是因为有充分打扮的时间,这时她的发型已梳得相当美丽,也涂了唇膏,更抹了胭脂,大致看起来,前一天见面时的那种憔悴颜色已经消失无余。

“我带来了几本书,给你消磨寂寞的时光。”阿圣顿说。

“我寂寞不寂寞,与你何干?”

“因为人无须去吃无谓的苦头,我把书搁在这里,愿意不愿意看,都随你便。”

“你只要了解我有多恨你这件事,就够了。”

“我对这件事毫无兴趣,不过我丝毫想不出你为什么会这样恨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那你今天又要叫我做什么?恐怕不是单单为了探望我吧?”

阿圣顿赧然说道:“请你写一封信给你亲爱的人,必须这样写:‘由于护照有不妥之处,所以瑞士警察署不许我越境,我不得不来这里,这是很宁静而漂亮的城市,甚至有些太宁静了,它使得我把还在继续进行的战争都抛向了九霄云外。’此外再写一些引诱詹多拉来这里的话。”

“你以为他会这么傻吗?他一定会拒绝的。”

“由不得他拒绝,你一定要想办法说服他。”

茱丽亚恶狠狠地睨视了阿圣顿一会儿,觉得违抗无济于事,便老老实实地照写了,不过她的脑海中也在盘算着:“不如表面佯装出很顺服的样子,也许还能多拖延一点时间。”而嘴上却在说:“那么你说好了,我按照你的话写。”

“用你自己的语气写比较好。”

“我需要三十分钟才能写完。”

“好,我在这里等候。”阿圣顿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比较妥当。”

茱丽亚立刻两眼爆射出愤怒的光芒,但又强自抑制,忍气吞声地沉默下去了。桌上摆有纸笔,她便坐在梳妆台上,埋头书写,当她写好信,把它交给阿圣顿之际,她那抹了胭脂的脸庞已变得一片苍白。这是一封好像不惯于用文笔来传达心声的信,但不可否认的,这封信写得非常好,尤其是在最后的一段谈到她日夜思恋的爱人时,那女人已不自觉地被缱绻深情所困扰,毫无掩饰地表白了她内心无限的热情,确实感人之至。

“请你再加上一句:‘怕事情会走漏,特派专人持信奉上,他是瑞士人,绝对可以信任。’”

“‘绝对’这个字怎么拼?”

“你看着办吧,再请你在信封上面写:‘不受欢迎的我马上会离去,那时你就解脱了。’”

阿圣顿把信递给正在等候的情报员,火速地送到湖岸对面去。当天薄暮时分,阿圣顿已拿着詹多拉·达鲁的回信,再度拜访了茱丽亚。她焦躁地抢走信,先将它拥贴在胸口上,然后匆匆地读起来。读着读着,她忽然发出了狂喜之声:

“那个人不来!”

印度人的复信文辞并茂,用很夸张的英文描述他绝望的心情,并以迫切的语气表示期待与茱丽亚相聚,希望她能设法破除阻碍她越境的艰难,但他也说明,叫他到特隆来赴约是绝不可能的事,他自己是被悬赏的重犯,如果不顾一切地冒险越过国境,除非是疯子才会这样做。信的内容大约如此,另外还附了一句妙语:“你不会希望你肥胖的爱人死于乱枪之下吧?”这是最后的结语。

“那个人不来!那个人不来!”她喜极忘形地反复喊着。

“你再写一封信告诉他,请他务必放心,不会有丝毫危险,若真有诈,你就决不会让他来。你这样写好了:‘假使你真心爱我,你怎么忍心踌躇不决呢?’”

“我绝对不干这种事!”

“你不要说傻话好吗?否则你就无法得救了。”

那女人不禁泣下,她颓然跪下抱住阿圣顿的膝盖,哭泣着请他大发慈悲,同情她的不幸。

“你放我走,我什么都肯做!”

“你少说傻话好不好?你以为我喜欢做你的爱人吗?请你识相一点,不听从我的命令,将会造成什么后果,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女人蓦地起身,暴跳如雷,指着阿圣顿破口大骂起来。

“我喜欢看你发怒的模样。你究竟是写信呢,还是要我喊警察进来?”

“他不会来的,再写信也没有用处!”

“但他来不来和你的利害有莫大的关系。”

“什么狗屁意思?我已经尽过我所有的力量了,如果事情再不成功,你又想怎么样?”女人神态狂乱地瞪着阿圣顿。

“只有一条路,不是他丧命,就是你倒霉。”

女人似乎快要昏厥过去,她双手环抱,浑身哆嗦,默然无助地伸出颤抖的手取过纸和笔。但写好的信并不能使阿圣顿感到满意,他命令她重写,直到他认为毫无破绽后才停止。写完后,她投身在床褥上放声痛哭,她的悲伤吐露出深切的情意,虽然并无矫饰之处,但那样子也仿佛是在演戏一般,丝毫不能打动阿圣顿的心。

他目前的处境就和医师面临连声叫痛的患者一样,阿圣顿突然生出这种想法,这并非是他个人处理事情的本性,但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R上校为什么能把这个奇特的任务交由他处置——因为应付这项工作不仅需要一颗冷静的头脑,更重要的是要能抑制住感情的冲动。

第三天,阿圣顿没有去探视那女人。晚餐后,费利克斯拿着詹多拉·达鲁的回信来到阿圣顿的小屋。

“怎么了,有什么消息?”

“我的同伴全都变得自暴自弃、不爱管闲事了,因为今天中午,在开往里昂的火车快开时,那女人在车站上左顾右盼,我以为她迷路了,便善意地去问她:‘你怎么啦?我是警察署里的人。’她听了立刻露出阴狠恶毒的眼光,假如眼睛能置人于死地的话,那我现在就不能活着站在这里了。”

“请坐吧。”

“谢谢。”费利克斯接着又说:“还有更有趣的事在后头,那女人一定想到了搭火车也不可靠,因此她给了船夫一千法郎纸币,要求他载她前往洛桑。”

“那个船夫如何答复?”

“他一口回绝,说不愿做冒险的事。”

“然后呢?”

小个子的密探耸耸肩,笑着说:“那女人又恳求船夫说:‘今天晚上十点钟,请你到通往艾米昂的路上,在那里我们再商议。’并且她还很含蓄地对船夫说:‘如果你要我依从你,我是不会拒绝的。’我私下交代那个船夫,这件事任由他办,但如果有紧急的情况,则必须来报告我。”

“那家伙靠得住吗?”阿圣顿问。

“你大可放心,他除了知道这女人是在警察的监视下以外,其余的一概不知。船夫的事你不必多虑,这是个很不错的青年,他出生时我就认识他了。”

阿圣顿打开詹多拉·达鲁的信,信中洋溢着难以言传的爱恋,文笔所抒之处,莫不蕴藏着诉说不尽的苦恼,倘若阿圣顿稍微懂得一点恋爱心情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倾慕的热情。詹多拉·达鲁描述他自己的心情,说他仿佛站在海边,不断地眺望对岸的法国领土,想起两个人只隔着一脉湖水,却居然连相见的机会也没有。但他也在信中反复地陈述,说他的确没有办法到那里去,他希望茱丽亚放弃这个希望,他说:“为了你,我能心甘情愿地去做任何事,唯有到特隆的这一件,我的确办不到,若你非叫我去不可,我虽无法予以回绝,但只求你体谅我的立场。我现在必须回去,恐怕不能再与你相会了,这实是情非得已,失望、悲伤和眷恋不舍交织在我心里,但愿你能冲破越境的障碍。投到我期待已久渴盼拥抱你的怀抱里来,那样我们两人便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了。”信中交叠着疯狂的呓语,虽然他的文笔显得不太自然,但不难看出,写信者心底燃烧着愈来愈炽烈的情火,完全像一个神志激动得已濒临崩溃的人,正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女人和船夫见面的结果,什么时候才会知道?”

“他们约定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在渡船码头会面。”

阿圣顿望了望钟说:“我也去。”

两人沿着山丘走下去,来到码头,为了避开凛冽的北风,都隐身在海关附近的草丛里。一会儿,一个男人冲进草坪,费利克斯便由掩蔽处闪身出去问:“是安特恩尔吗?”

“是费利克斯先生吗?我给你捎来一封信,我已和她约好,明天第一班船就送她到洛桑。”

阿圣顿瞧了一眼站在前面的男人,并不打算询问他和茱丽亚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接过信,借着费利克斯的手电筒读起来。这封用德文写的信错误极多:“千万不能来,你不要顾虑我从前写的信,这太危险了,我爱你,你是我亲密、重要的人,无论如何你必须回去。”

阿圣顿把信放进口袋,赏给船夫五十法郎,返回小屋后立即上床入睡。

翌日,他又去探访茱丽亚,发现她的房门锁上了。他用力敲门,依旧无人应声,阿圣顿只得拉开嗓子叫唤:“拉萨利夫人,请开门,我有事告诉你。”

“我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不愿意见任何人。”

“你若不肯开门,我就请锁匠来,把门撬开再进去!”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阿圣顿才听到里头转动钥匙的声音。那女人蓬头垢面,身穿睡袍,乍看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

“我没有半点力气了,你再叫我做什么事,我都没有办法,你只要看我一眼,就晓得我已经病倒了,昨天一整个晚上,我一直觉得浑身不适。”

“有没有必要请医师?这不须花费多少时间的。”

“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医生恐怕也没有能耐医治了。”

阿圣顿从口袋里拿出船夫送来的信件,把它递给茱丽亚·拉萨利后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的目光一接触到信,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泛黄的脸孔变成铁青。

“不经由我的同意自行写信或脱逃,你不是对我承诺过绝对不干这种事的吗?”

“你以为我会遵守自己的誓言?”女人带着嘲笑的口气高声喧嚷起来。

“我的想法不是这样,老实说,从荒僻的监狱将你送到如此安适的旅馆,并非单单为了你才费这么大的劲。慎重起见,我不得不对你提出严重的警告,你的双脚正如被监狱的铁链束缚着一样,绝无逃出特隆的机会,你还是放聪明一点,枉费时间和精神写这些永远不会发生效力的信,未免太愚不可及了!”

“你这个畜生!”女人悲痛欲绝地诅咒对方。

“请你安静地坐下来,现在请你重写一封能寄去的信。”

“对不起,我再也不干了,现在我连一个字也不愿意再写了!”

“你当初到这里来之前,早已一口答应要做成这桩事,正是因为这个条件,你才能来此地的。”

“我不干!我不干!!我答应的事已经做完了!”

“你最好再考虑一下!”

“再考虑?!我已经反反复复地想了很久了,随你高兴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吧,一切与我无干!”

“好,我给你五分钟时限,让你重新考虑。”

阿圣顿取出怀表,看了一眼,随即坐在零乱不整的床上。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这旅馆把我的神经刺激得太厉害,为什么不干脆把我关进监牢里去?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有密探跟踪我,你以为我麻痹了吗?你尽叫我做些寡廉鲜耻的事,你们全部都是不要脸的家伙!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请问我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你叫我做那些事,实在太残忍了!”

女人狂乱地嘶喊,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阿圣顿冷静地站起身来。

“对,你给我滚出去!”女人刺耳的尖叫声朝阿圣顿迎面劈过来。

“我一会儿就回来。”阿圣顿说罢,大步跨出房间,将房门从外面反锁起来。他一边下楼,一边写好便条,吩咐打杂工人立刻送去警察署,然后转回茱丽亚的房间。茱丽亚躺在床上,脸朝墙壁,全身颤抖,在不停地呜咽着,好像并发了歇斯底里症,对于阿圣顿走进来的事,她浑然不知,依旧畏缩成一团,抽搐不止。阿圣顿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冷眼观看杂乱散置在梳妆台上的东西,大都是些脂粉之类的脏兮兮的廉价货,唇膏、油性雪花膏、粉扑、眉膏、带油垢的发夹,各种东西错综交杂在一块,一阵一阵地在房间里飘散着一股随心、低贱的气味。阿圣顿想到,这女人曾马不停蹄地往来于各个国家的城市、乡村之间,过着巡回表演的辛苦流动的生涯,出入于下三流的酒店、旅馆,于是他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这女人是何来历?现在她虽然是个品格下流、粗俗不堪的女人,但她在年轻时又是个什么样子?从外表看,她不像是具有传闻中那种丰富人生经验的人,反而好像缺乏自卫的本领,很可能她是来自演艺家庭?世界各国有许多世代均献身于舞蹈、杂技或歌剧、演艺事业的家族,他们自成一系,子孙承袭祖业,终生都在娱乐圈与艺术圈里打滚,过着浮沉不定的生活。这个仰赖舞台为生的女人也许会和与她搭档演戏的男人坠入情网,迫于奔波的生活而沦落到目前的这种情况。阿圣顿脑中不断地浮现她在现实中接触过的男子:戏班里的男演员、玩弄女舞星的团主、实业家、富商大贾,以及乡村的美男子等,他们追求这个妖艳冶荡的女人,被她性感的魅力挑逗得意乱情迷,但是对她而言,这都只是一批肯付现款的客人。她轻而易举地接受他们的金钱,把这当作表演收入的一部分,而在那群好色的男人眼中,茱丽亚则是满足他们浪荡行为的货品,只要舍得付出代价,便能左拥右抱,享受大都市纸醉金迷的欢乐,而这种奢侈糜烂的生活,是人类社会最堕落的一面。阿圣顿这时的思想,便盘旋在这女人迷雾一般的身世中。

忽闻叩门声,阿圣顿立即应声:“请进。”茱丽亚也翻身坐起来问:“是谁?”

当茱丽亚看见门外是两名刑警时,不禁冒出一身冷汗——这两名刑警曾经负责把她从布洛涅护送到特隆,然后转交给阿圣顿看管。

“原来是你们,有什么事?”她发出尖锐的喊叫。

“你站起来。”其中一名刑警冷冷地开了口,他的语气中含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并且还带着阴沉胁迫的腔调。

“你不得不起来的,我必须把你交还给他们了。”阿圣顿说。

“我站不起来,我生病了,你想杀了我吗?”

“如果你自己没有办法的话,那只好劳驾他们动手了,如果他们粗手笨脚地使你不舒服,你也最好少叫喊!”

“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他们会送你回英国。”

一位刑警已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不要碰我!不要靠近我!”这女人发出凄厉的吼声。

“不要理会她,她马上就会知道吵吵闹闹是无用的。”

“我自己会穿!”

女人挣开了刑警的手,脱掉睡袍,三人眼睁睁地看着她钻进衣服,并很勉强地穿上似乎嫌小的鞋子,接着她梳了梳头发,又瞄了一眼站立在一旁的刑警。在这些男人面前,她果真能泰然自若地穿好衣服吗?假使R上校看到这种情形,一定会大声痛骂她是蠢货,阿圣顿却是一心希望她能快点收拾好。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阿圣顿让座,她熟练而快速地涂了层雪花膏,继而又用肮脏的毛巾拭掉,扑粉后,描画眉毛、眼圈,灵活运转的手微微颤抖着,三个男人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她化妆的情形。女人最后抹上唇膏、胭脂,戴上小帽,并把它深深地压低,几乎遮盖了眼角部分。待一切就绪后,阿圣顿对其中一名刑警使了一个眼色,刑警从口袋里掏出手铐,走到女人身边。

女人瞥见手铐时,讶异地倒退,摊开双手,用凄凉的声音说:“我不要跟他们一起回去!”

“嘿,你究竟在说什么傻话!”刑警粗暴地吼着。

茱丽亚自卫似的一把抱住阿圣顿,阿圣顿也为之吃了一惊,只听见那女人哭诉道:“请你帮帮忙,不要让他们带我回去,我不喜欢回去,求求你!”

阿圣顿竭力避开女人的纠缠:“我已经没有办法帮助你了。”

刑警毫不放松地掐紧她的手臂,正要扣上手铐之际,她声嘶力竭地号哭,颓然倒下。

“我要听你的话,我什么事都肯做。”

阿圣顿再度向两名刑警做了一个暗示,两人便退出房间。女人倒地低声饮泣,阿圣顿等女人渐渐安静下来时才把她扶起来,坐回椅上。

“你要我做些什么呢?”女人忍不住又悲从中来。

“再写一封信给詹多拉·达鲁。”

“现在我的情绪很乱,一定会语无伦次,请你稍候一下可以吗?”

但是阿圣顿却以为她最好趁尚未忘记之前提笔,于是他立刻剥夺了女人恢复心情的时间:“信的内容由我来说,你照我的话写就好了。”

女人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拿起钢笔和信纸,坐在梳妆台前。

“我依照你的意思做。你如何证明在事情做成之后,你会释放我呢?”

“上校既然这样允诺,我只遵从上校的命令行事,这一点你应该相信。”

“出卖了朋友,如果还要关上十年的监狱,岂不是变成天大的笑话?”

“我们本着诚心待人的原则做事,我必须对你做一番解释,如果没有詹多拉·达鲁的问题,我和你一点儿也扯不上关系,因此你绝不会依约行事后又被逼迫下狱。难道你以为会有这种事吗?”

女人暗自思量,她的感情犹如燃尽的烛火,渐渐地,她抚平了一度激动不安的情绪。历经如许折磨的风暴后,她无疑变成了一个重视现实利益的女人。

“好吧,请你说我该怎么写吧。”

阿圣顿犹豫了一下。从前指示这女人的时候,问题倒还容易解决,不过现在可得多方思虑了。文笔固然不宜过分讲究,但太流畅了只怕也会引起对方的疑虑,当人们的感情达于振奋的巅峰状态时所倾吐出来的话,往往会带有小学生演讲或舞台剧表演的调调儿,他们自身也许无法察觉,但在旁观者听来,总觉得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所以当作者设法使故事里面的主角发表意见时,最好能采用漫不经心、镇静而有力的说法来争取同感。这是一封关键的信,所以必须特别仔细,争取做得圆满无缺。尽管如此,阿圣顿对于自己的紧张和多余的顾虑,还是不免暗觉好笑。

“我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一个懦弱的男人,”阿圣顿开始口述,“你若全心爱我,对于我的这一点点要求,应该就不会踌躇。”阿圣顿说到这儿,又指示茱丽亚说:“请你在‘不会’底下画两道线以示强调。”然后又接下去口述那封信的内容:“我保证万事皆安全,当然如果你不爱我的话,就不必来了,你还是走吧,回到安全的柏林,回到你的地方去吧。我对这些事已经厌烦不堪了,如今我孤单寂寞,还因终日想你、等你而一病不起。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你的来临,你若真心爱我,你为什么还要迟疑不决呢?从这一点看来,你心里根本没有我的存在,你使我非常失望,我心已死,钱也已告罄,我待不住了,何况这旅馆也不值得我再住下去。我在巴黎还有表演的契约,而且有一位巴黎的朋友,他对我表现得非常诚实而可爱。我已为你耗费了太多无意义的时光,想不到竟然一无所获。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还是早点分手吧。你再也找不出像我这般深爱着你的女人了。我无法拒绝那位朋友善意的建议,我已拍电报给他,一有回音,我便会启程前往巴黎。我并没有责备你的变心,这原非你的罪过,但我也非那种虚掷青春的傻女人,岁月不饶人,我已立定主意了。再见,茱丽亚上。”

阿圣顿把写好的信重新过目一遍,虽然不尽满意,但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已。这女人不懂英文,只能听着自己的话拼写,所以错得一塌糊涂,笔迹犹如儿童涂鸦一般,任意涂改的地方很多,偶尔插进一两句法文,部分字迹由于承受热泪的滋润而模糊不清。

“就这样吧,我告辞了,希望在下次见面时,我能对你宣布你已是自由之身,随你高兴到哪里去都行。你预备去哪里?”

“我要去西班牙。”

“好!我替你把一切手续办妥。”

女人对此只是耸耸肩,阿圣顿则转身离开了房间。

阿圣顿在当天下午就派人送信到洛桑去了,此时他唯有耐心地等待。翌日清晨,赶在船进港之前,他便向船埠走去。售票房隔壁是候船室,他指示刑警在候船室里布置好,准备围捕。等船停在港边,旅客会排成一列鱼贯地上岸通过检查护照关卡,当詹多拉·达鲁将那本中立国所发的护照递给检查员的时候,他们会先予以扣留,在身份确定之后再立即进行逮捕。

这时船已缓缓地驶来了,旅客都聚集在扶梯口附近,而阿圣顿的神经也紧张振奋到极点。他飞快地跑到码头边向船上张望,却看不到一张类似印度人的脸。詹多拉没有赴约吗?阿圣顿顿时觉得失望万分。在特隆上岸的旅客只有六个人,通过海关检查后就纷纷散去。阿圣顿则在空无一人的船埠上踯躅不去。

“一切都完了,这桩事是失败了,我们热切期待的人没有来,你知道吗?”阿圣顿对负责检查护照的费利克斯说。

“有信来了。”

费利克斯把寄给拉萨利夫人的信交给阿圣顿,一看即知寄信人是詹多拉·达鲁,那笔迹好像蚯蚓似的。这时,从日内瓦开来,途经洛桑往湖岸末端的船只又在远处出现,这船每天清晨从日内瓦启程二十分钟后,一定要泊靠特隆船埠。忽然,阿圣顿脑中闪过一线希望。

“带这封信来的人在哪里?”

“在售票处。”

“把信立刻退给那人,要他尽快退还给寄信人,嘱咐他对寄信人说那女人不肯收下这封信。倘若寄信人请他再度把信转交过来,便回复他说女人已经整装待发了,即便现在将信送到特隆恐怕也已无多大用处。吩咐他务必要对寄信人这样说。”

阿圣顿亲眼看见信被退回给送信人,费利克斯把他交代的话也传达了,于是他便慢慢踱回郊外的小屋。

阿圣顿想,詹多拉可能会搭乘那艘大约下午五点钟进港的船只,也就在那当儿,他与在德国工作的情报人员有一个预定的约会,所以他事先告诉了费利克斯自己可能会有耽搁,并嘱咐若是詹多拉来了的话,尽量找借口将他扣留住,押送詹多拉去巴黎的火车在八点钟开出,千万勿掉以轻心,必须谨慎小心,以免坏了大事。阿圣顿交代完毕后,独自在湖畔溜达,薄暮的天色依旧十分光亮,从山丘远眺,港边一带的景象尽入眼帘。离港的船只缓缓朝前推进,这时,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淹没了他的思想,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也本能地加紧了脚步,同时,又有人从远处奔了过来,正是那位送信的男人。

“快,快,他已经来了。”那个人喊着。

这对阿圣顿不啻是心惊肉跳的一刻。

“他终于来了!”

阿圣顿拔腿飞奔,送信的男子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忙着叙述把信退还给寄信人的情形。

印度人接到退信时,脸色立刻变青,谁也不会想到黑色的皮肤也会发青。印度人将信揉成一团,看他那副样子仿佛连自己该怎么办都不知道,两行热泪从面颊上直滚下来,因为他很健壮,所以那样子真的非常可怕。他用别人听不懂的话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阵子,然后用法语问往特隆的船班何时开出。于是送信人也搭上了同一艘船,四处寻找詹多拉的踪迹,好一会儿才看到了他。印度人独自一人站在船头上,穿着长外套,帽子戴得很低,船只来到特隆时,他的眼睛一点也不放松地凝视着街道。

“现在他在何处?”阿圣顿问。

“我第一个下船,费利克斯先生叫我马上来请你,所以……”

“那大概在候船室了?”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码头,阿圣顿抢先闯入候船室,但见人声嘈杂,指手画脚喧喧嚷嚷的人群把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团团围住。

“怎么啦?!”阿圣顿大叫。

“请你看看。”费利克斯说。

正是詹多拉·达鲁。他双眼圆瞪,嘴吐白沫,身体扭曲,形态骇人,显然已经断气了。

“自杀,我派人去请医生了,但是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

蓦地,一阵恐惧的战栗侵袭了阿圣顿的脊髓。

当印度人登岸时,费利克斯根据肖像画晓得了这人就是他们千方百计寻找的对象。上岸的旅客只有四个人,詹多拉·达鲁最后一个离船。费利克斯为了拖延时间,就慢条斯理地检查前面三个人的护照,终于轮到詹多拉·达鲁,那护照是由西班牙政府签发的,手续方面毫无不妥之处。费利克斯对他做了例行询问,将这些记录在海关名簿上,然后和善地说:“请你到候船室,有一两个手续需要办理。”

“护照有误?”

“护照非常完备。”

詹多拉·达鲁略微犹豫,但还是跟着海关检查员走向候船室,费利克斯站到一旁替他推开房门。

“请。”

詹多拉·达鲁踏进候船室,发现屋里有两名刑警赫然站着,他立刻就发觉自己已经上当了。

“请坐,我要请教你一两个问题。”费利克斯竭力保持镇静。

“房间里很闷,可以让我脱下外套吗?”詹多拉·达鲁说。候船室内设有小壁炉,散发着蒸笼一般的热气。

“可以,请。”费利克斯很有礼貌地回答。

印度人好像很费力似的将外套脱下,转身把它挂上落地衣架,也就在这时,他突然踉跄了一步,扑倒在地上。众人见状大惊失色,顿时骚动起来。原来詹多拉·达鲁顺着脱衣之势,很机敏地把捏藏在手心里的毒药吞了下去。阿圣顿嗅了嗅毒药瓶,那里传出强烈的扁桃臭味。

群众七嘴八舌地围拢过来,费利克斯拉开嗓子设法辩解。

“会不会挨骂呢?”他忧心忡忡地问。

“那不是你的责任,这人现在不会再做出有害的事情了,依我看来,他自杀反而对我们有好处——这种人被处极刑,说不定会激起反效果。”阿圣顿黯然道。

不久,医生赶到,宣布詹多拉·达鲁业已死亡。

“氰酸钾。”医生转向阿圣顿说。

阿圣顿疲惫地点头,说:“我去看看拉萨利夫人,如果她想再住一两天,就由她去,如果她要立刻离开的话当然也可以,通知车站上的刑警放她走。”

“我现在就去车站。”费利克斯说。

阿圣顿爬上山丘,落日余晖消失了,天际万里无云,星月皎洁,银辉满地,空气清新,这是一个冷清的夜晚。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把口袋里的硬币反复翻了三次,据说在月夜里这样做会得到幸福。

当他再走回到旅馆时,一阵卷心菜和烤羊肉的味道随风飘送过来,偌大的房间里挂着琳琅满目的彩色广告画,是格兰诺伯、卡加松等红酒和诺曼底的海水浴场的宣传海报,以及铁路局印制的彩色图片。阿圣顿走到楼上,轻轻叩敲房门,没人应声。他推门而入,只见茱丽亚忧愁地坐在梳妆台前,对于有人走进房间所发出的脚步声都未予理会,只怔怔地凝视着镜子,从她的表情判断,她这样茫茫然地坐在化妆台前已经很久很久了。当她发现阿圣顿出现在镜子里时,显得非常震惊,她脸色骤变,神态惶急,站起身的当儿竟几乎掀倒了椅子。

“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你的脸色这样苍白?”女人颤声问道,她迅速地回过头瞪视着阿圣顿,面孔渐渐地变成可怕的死灰色。“那人被逮捕了吧?”她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死了。”阿圣顿缓慢地回了一句。

“死啦?他服毒自尽了是不是?是的,他有服毒的时间,所以他没有被逮捕。”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他是服毒?”

“他经常随身携带毒药,他绝不愿意被英国人活捉。”

阿圣顿稍一沉思,立刻发觉这女人无疑能严守秘密,更想到若是换了自己置身于那种场合里,他恐怕也会怀疑自己能否预知那宛如演戏一般的计谋。

“你已经是自由之身了,随你的意思走吧,谁也不会再拦阻你了,船票、护照和钱都在这儿,另外几样东西是你被逮捕之前所有的,请你收回。你想再看詹多拉·达鲁一眼吗?”

她惶恐地摇头:“不,我不要!”

她不再落泪了,阿圣顿很明显地感到爱情已从她的心里枯萎、衰竭了。当现实的利害关系在腐化灵魂时,她终于坠入了自私的旋涡里。

“我今晚打电报去通知西班牙边境的刑警,让他们不要在通过时为难你。如果你肯听我的劝告,我希望你早点离开法国。”

她一言不发,阿圣顿左思右想,再找不出别的话来,便起身告辞。

“我很抱歉对你采取不和善的行为,但是想到最坏的情况已经成为过去,我的心情也才比较轻松。对朋友的死亡,你或许会感到悲痛,但时间将会冲淡一切不幸的记忆的。”

阿圣顿微微颔首后,走向房门,但女人出声唤住了他:“请你稍候一下,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因为我想你是很诚实的人。”

“你有什么问题尽管告诉我,只要我办得到,一定会代劳。”

“那人身上带的东西怎么处理?”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这干吗?”

她的话使阿圣顿无言以对,因为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那人戴的手表是去年我送他的圣诞礼物,是花了十二英镑买的,能不能退还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