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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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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他还会问我问题吗?

我的任务汇报只能是一份干巴巴的报告。我得像黑板前的高中生一样“绞尽脑汁”。我会看起来很不幸,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不幸已经结束了……当第一波子弹没有打中的时候,我的不幸就结束了。假如我掉头时稍早了一秒钟,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我可能会错过涌上心头的温柔,无功而返。我像是一个家庭主妇,刚刚完成一天的购物,踏上了回家的路,嘴里骂骂咧咧地念着晚上的饭菜。她把购物的篮子从左晃荡到右,偶尔掀开篮子上盖着的报纸:东西都在。没有忘记什么。她对着自己准备的惊喜微笑,虽然有点游手好闲。她扫了一眼商店的货架。

如果都泰尔特没有强迫我住在这座白色的监狱里,我会很高兴地去看货架,去观看游行的队列。的确还是耐心一点比较好:眼前的场景是有毒的。一切都在密谋着什么。那些乡间的城堡,有着略显奇怪的草坪和十几棵被驯服的树,看上去像小女孩天真纯洁的首饰盒,却不过是战争的陷阱。低空飞行时,小城堡里只有空中鱼雷的爆炸,没有友善的迹象。

虽然我现在还在云层中飞行,但我会回去的。指挥官的话挺有道理的:“你们走到右边第一条路的拐角处给我买些火柴……”我的内心很平静,因为我口袋里装着火柴。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在我的好兄弟都泰尔特那里。他要如何让自己回忆起刚刚看到的一切呢?那是他的事儿。而我在思考正经事。等我们落地之后,如果不用再来一次乱糟糟的转移,我就要挑战一下拉科尔戴尔的棋技。他讨厌输棋,我也是。而我会赢他。

拉克尔戴尔昨天喝醉了。至少……是有一点醉吧:我不想把他说得太没面子。他借酒消愁,然后就醉了。他在降落的时候忘记放起落架了,于是飞机用肚子着了地。阿里亚当时在场,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惆怅地望着飞机。我仿佛看到了拉克尔戴尔,他是名老飞行员了。他等着,甚至期待着阿里亚的斥责。一场痛骂会让他感觉好受一点,因为他也能因此而爆发,反唇相讥,释放自己的怒火。可是阿里亚只是摇了摇头,骂了飞机几句,对拉克尔戴尔视而不见。对于指挥官来说,这场事故只是运气不太好的日常损耗而已。是老飞行员们分心时会犯下的愚蠢错误。只是它恰好不公平地发生在了拉克尔戴尔身上。除了这个差错之外,他本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飞行员。这也是为什么阿里亚并不责怪他,而只是态度生硬地询问他飞机的受损程度。而我感觉到拉克尔戴尔的怒火在从某个小洞里钻出来。如果是你亲切地把手放在拷打者的肩膀上,对他说:“这可怜虫……嗯……他受了这么多苦……”人类的心理活动往往深不可测。正是这只温柔的、同情的手,反而激怒了拷打的人。他会向被折磨的人投去可怕的目光,甚至后悔没有了结那可怜人的生命。

就这样,我回到了家里。2/33军团就是我的家。我知道“家”意味着什么。我骗不了拉克尔戴尔,而他也骗不了我。这种团队生活平淡无奇,但又无比奇妙:“我们,2/33军团!”哈!就这么一喊,本来散乱的人心就彼此连接了起来……

我想到了加瓦尔和奥士德。我感觉团队的存在也让我和他们俩产生了联系。我想:加瓦尔是哪里人?他对乡下的事物好像都很了解。一段温暖的回忆突然闯入了我的脑中。当我们轰炸奥尔贡特的时候,加瓦尔和我一样也住在农场里。有一天,他对我说:

“农场主宰了一头猪。她邀请我们去吃猪血香肠。”

于是我们三个人都去了:伊斯莱尔、加瓦尔和我,我们大口咀嚼着外壳香脆发黑的猪血香肠。农场主还给我们准备了一小瓶白葡萄酒。加瓦尔对我说:“我把这个卖给她了,让她高兴高兴。你得签个名。”那是我写的一本书。我一点耶不觉得尴尬,反而愉快地签上了名,为了让农场主高兴高兴。伊斯莱尔装满了他的烟斗,加瓦尔挠着大腿,而农场主看起来很高兴,她刚刚得到了一本作者签名的书。猪血香肠很香,喝着白葡萄酒的我有了些微的醉意,但我却并不觉得别扭,即便我刚刚给一本书签了名——我一直觉得给书签名很可笑,可我却没有想拒绝签名的意思。虽然我写了这本书,但我仍然既不是作家,也不是观众。我是书里的人。伊斯莱尔友好地看着我签名,加瓦尔还是大大咧咧地挠着大腿。在和他们的距离感中,我感受到一种无声的认可。这本书让我有了一个抽象的证人身份。尽管如此,我不是配角,不是学者,也不是证人。但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一直有些害怕证人这个工作。当我置身事外的时候,我是谁?为了有一个身份,我需要置身事中。战友的陪伴给予我养分,可是养分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能量,因为它就是这样不自知,而不是出于谦虚。加瓦尔没有好好审视自己,伊斯莱尔也是。他们是和自己的工作、职业和责任织成的关系网。还有这烟熏味的猪血香肠。而我陶醉在他们的陪伴中。我可以默不作声地喝着我那一小杯白葡萄酒。我可以毫无戒备地给书签名。什么也不能破坏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

对我来说,我一点也不是在毁谤学者的观点或良心的胜利。我钦佩那些看事情透彻的学者。但如果一个人缺乏实质,而只有观点,那他还算什么人?我在加瓦尔和伊斯莱尔身上都找到了实质。纪约姆身上也是。

作为一个作家,我从中得到的益处——一种我可以随意处置的自由——让我能够在2/33的军旅生涯不顺心时,从中抽身做点别的事情,但我还是拒绝了这种好处,甚至带着些许恐惧。这种自由没有身份。而每项义务都让人成为什么。

法国都快被毫无实质的学者挤爆了。加瓦尔就是一个。他爱,他憎恨,他享受,他抱怨。他由种种关系组成。此刻,当我在他的对面品尝着酥脆的猪血香肠时,我还品尝着将我们联系在共同的集体中的这个职业,给我带来的责任和义务。我爱2/33军团。我爱它不是因为我是一名观众,而军团奉献了一场精妙的演出。而是因为我就是2/33军团的一员,它养育了我,我也为它贡献自己。

现在,当我从阿拉斯回来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我又获得了新的联系。我的集体感更强了,甚至可以在寂静中品尝到。伊斯莱尔和加瓦尔也许经历了比我所经历的更凶险的境况。伊斯莱尔失踪了。但我也无法从今日的散步中脱身了。因为今日的散步,让我更有权力坐在他们的桌边,和他们一起沉默。这份权力的代价是高昂的,但很值得:因为它是“存在”的权力。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够毫不尴尬地为这本书签上名字……它什么也没有糟蹋。

想到指挥官询问我的时候我可能会结结巴巴,我一下脸红了。我会为自己感到羞耻的。而指挥官则会觉得我有点蠢。之所以给书签名的事情并不让我感到尴尬,是因为虽然我辛苦列出了许多的参考文献,但它们并不能将我从羞耻的威胁中解脱出来。这种羞耻感并不是我玩的一个游戏。我不是一个主动服从某个感人习俗的怀疑论者。我不是一个假期假扮农民的城里人。我曾是一个研究者,这证明我对阿拉斯还是怀抱信仰的。我将自己的躯体投入了冒险中。我的全部肉体。都盲目地投入了冒险中。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游戏规则,只为让它不再是一个规则。我获得了我的权力,那就是在指挥官询问我的时候感到尴尬笨拙。这也是参与的权力,被连接的权力,相通的权力,接受和给予的权力,超越自我的权力,达到一种强烈的满足的权力,从我的同僚们身上感受到爱的权力——这种爱不是来自外界的冲动,它也从不追求表达(除了过去那些告别晚宴的时刻)。你有点醉了,酒精的快感让你像一棵沉甸甸的果树一样向别的宾客倒去。我对军团的爱没有表达的必要。它只是由联系组成的。它就是我的本质。我来自军团。就是这样。

当我想着军团的时候,我不能不想起奥士德。我也许可以讲述他在战争中的英勇,但那样好像有点傻。这和勇气没有关系:奥士德为战争付出了所有。他的付出也许比我们所有人都多。奥士德始终处在我之前的那种状态——艰难地、差点被打败的状态。换衣服的时候,我在咒骂。而奥士德并不咒骂。他已经到达了我们正在前往的境界,我曾想到达的境界。

奥士德本来是下士,他是最近被提升为少尉的。他的文化水平无疑不高,也不懂得如何让自己显得聪明。但他饱受锤炼,经历丰富。说起奥士德时,我们只恨语言贫乏。在奥士德面前,我只能自责,我会放弃、会大意、会偷懒,而最重要的是,我会怀疑。这不是美德的标志,而是隐藏的嫉妒。我希望像奥士德那样存在在世上。一颗根茎健壮的树很美。奥士德的恒心很美。他绝不会让人失望。

所以我不会提起奥士德的任何战争任务了。自愿?我们所有人,都是自愿接受所有任务的。但是出于对自己的信心的隐约需要,我们都有些过头了。奥士德却是发自内心的自愿。他就“是”这场战争。因为他的自愿太过强烈,以至于每当有可能需要牺牲的任务出现,指挥官都会立刻想到奥士德:“那么,奥士德……”沉浸在战争中的奥士德,就像是沉醉在信仰中的僧侣。为什么他要战斗?他为自己战斗。奥士德为一种需要拯救的物质而迷惑,这就是他自己的意义。这时,生和死都有些混淆不清。奥士德已经不清楚了。也许不用问也知道,他并不多害怕死亡。活着,让自己活着……对奥士德来说,生与死已经互相妥协。

他最让我感到疑惑的一点,是当加瓦尔想问他借秒表来测量速度时,他表现出来的万分痛苦。

“上尉……不……这让我很难受。”

“你真蠢!不过借来十分钟做个校准!”

“上尉……中队的商店里有一个。”

“是。但从六个星期前起,它就一直停在2个小时7分钟。”

“上尉……秒表,是不能借的……我不能把它借出去,这是我的计时器……您不能强迫我!”

森严的军规和等级制度让奥士德不得不偃旗息鼓。而出于某种奇迹,他换了一架飞机执行另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将更加危险……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将宝贵(等于三个月的军饷)的计时器交给了并不尊重的它的人——本来每天晚上,他都要小心翼翼地将它调回零。只要看看人们操作的姿势,就可以猜到他们并不懂计时器,一点也不。

当胜利的奥士德,成功夺回了自己权利的奥士德,将计时器捧在胸前,带着残留的怒火走出中队的时候,我真想拥抱他。我发现了他的珍宝——爱。他会为自己的计时器而战斗。他的计时器幸存了下来。他将为他的国家捐躯。于是他的国家能够幸存下来。这一切都和奥士德这个人的存在有关。他由他和这个世界的种种联系组成。

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他,却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告诉他。而就这样,我失去了纪约姆——我曾经最好的朋友,他在一次飞行任务中牺牲了,我不想谈论他。我和他曾经飞的是同一条航线,完成的是同样的任务。我们本是同样的物质。当他死去的时候,我的一部分也随他死去了。纪约姆是我沉默时的陪伴者之一。我的一部分来自他。

我的一部分来自纪约姆,来自加瓦尔,来自奥士德,来自2/33军团,来自我的国家。而军团里的所有人都属于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