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七月,火伏而金生。
东镇奸商吴不赊踱出平安老店的店门,手搭阳棚往西天看了看,又转头往镇子东头的路口看了看,嘿嘿笑了两声,抓起桌上的茶壶“滋溜”喝了一口,在门边躺椅上悠然自得地坐了下来。
吴不赊年纪不大,算起来今年还不到二十,中等个子,圆头圆脸,小眼睛,不能笑,笑起来两眼就只剩一条缝了。偏偏他见人就笑嘻嘻,初见面的人都会觉得这人和气,该是个厚道人,其实这小子骨子里就是一个奸商,说到做生意,整个东镇,没人比他更奸了。
今一早就有个卖泥鳅的,吴不赊说要买,但先要晾干水。卖泥鳅的厚道,照做,吴不赊却又找个借口出门了,快晌午时回来,但晾着的泥鳅没水又晒了太阳,全死了。吴不赊可就变了脸,说死泥鳅没人吃。这话有理,卖泥鳅的心里那个堵啊,只想抱着死泥鳅一起跳河去。吴不赊却又做好人,超低价把死泥鳅全部买下,把卖泥鳅的人感动得眼泪鼻涕齐来。他以为吴不赊吃了大亏,却不知吴不赊转身把泥鳅一剖一炸,金黄透亮。死泥鳅怎么着?油炸了不臭反香,正是下饭的好菜,五文卖出三百文,吴不赊能不笑吗?太得意了。
他刚躺下,远远的,两个小小的身影移了过来。吴不赊先没在意,小屁孩,不理,到两人在店子门前停了下来,吴不赊才斜眼扫了一下。
来者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小女孩高一点点,大约十一二岁年纪,梳着三丫髻,瓜子脸,秀秀气气;小男孩要小一些,大约七八岁的样子,虎头虎脑。两人背上都背着包袱,一脸的灰,好像是行远路的样子。
“吃饭吗?”吴不赊问了一声。
小女孩看向他:“住店。”
小男孩加一句:“要吃饭。”又拉小女孩手,“姐,我饿了。”
小屁孩儿身上刮不下几个钱,但能住店还不错,吴不赊也懒得起身,自有小二招呼。两个小家伙进去,果然就只要了两个便饭,小二应了一声,忽听得小女孩“咦”的一声,叫了起来:“爹爹。”然后便是哭声。
“怎么跑我店子里叫起爹来了。”吴不赊有些奇怪,回头看,只见小女孩带了小男孩离了座,却在神案前叩头,一面叩头还一面哭叫:“爹爹。”
旅馆客栈酒楼之类,一般都在大堂里供着财神爷,吴不赊的平安老店当然也一样,不过这半个月来,神龛前多了个灵位,供的是铁血御史越明心。
东镇属于后凉国,后凉王昏庸无道,信任奸臣,国政把持在以国丈汪士春为首的一班奸臣手中,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一个月前,铁血御史越明心冒死上书,请求后凉王诛国丈汪士春以正朝纲,后凉王不听,反将越明心下狱。越明心当夜就死在狱中,说是自杀,但暗地里有传言其实是给国丈汪士春派人害死的。
消息传出,天下百姓骂声一片。
吴不赊脑子特别灵,别人只是骂,吴不赊却在这一片骂声里看到了商机,脑中一转,就在店里供了越明心灵位。果然,来店中吃饭住宿的旅客一见灵位就激动起来,祭的祭,骂的骂——祭要有酒啊,骂得激动更要有酒菜助兴。吴不赊高兴了,跟着大骂特骂,酒菜大卖特卖,铜钱大进特进,名利双收。恐怕连财神爷都郁闷了,怎么就给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御史抢了风头呢?可吴不赊不管,灵位一直供着。
此时两个小家伙在神龛前叩头叫爹爹,财神爷肯定不是他们爹,那他们叫的是谁,不言自明。
吴不赊“啊呀”一声跳起来,急步进去,还有点不信,道:“两位少爷小姐,难道竟是越御史后人?”
“是。”小女孩点头,拉了弟弟转身向吴不赊拜倒,“越青青、越小虎叩谢店东高义。”
“啊呀,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吴不赊急忙扶姐弟两个起来,激动得全身哆嗦,两眼冒光。铁血御史的后人竟然到了他的店子里,他店子里竟然供有越御史灵位,越御史后人当场拜灵…这事要传出去,那是多大的名声啊!以后这一条路上的旅人,但凡没住过平安老店的,都没脸说到过东镇,那是多少客人,又是多少银子!吴不赊两眼里冒出的全是金光。
请姐弟俩雅间就座,上最好的饭菜。小二、厨子统统乱激动,“扑通”,那是店小二不留神绊着了凳子;“哗啦”,那是厨子打翻了碗碟。通通不管,没事,全砸了明天买新的,吴不赊只咧了嘴傻笑,在一边莫名其妙陪着。却又闻“啪”的一声,吴不赊嘴角抽了两下,继续傻笑。他有个习惯,特别激动而手足无措的时候,喜欢扳指头玩儿,刚才那一声就是扳的响指,不过有些重。
消息传出去,一镇轰动,把平安老店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甚至年过七十的赵老秀才都来了。赵老秀才可不是一般人,虽然十六岁考到六十岁也没中举,但教出的弟子却很有几个当官的,乃是一镇之望。平日路上碰到,赵老秀才从来不拿正眼看吴不赊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所以士农工商,商人身份最低,清高士子当然不肯放下身段与商人结交,何况是名高德邵的赵老秀才。
但这一次,赵老秀才狠狠地赞扬了吴不赊的义举,一个商人,竟然在自己店里供着铁血御史的灵位,这绝不是一般的商人,绝对是商人中的另类,要大力表彰。赵老秀才发誓回去就要写一篇三万字的长文,彰此美德。越青青姐弟俩也跟着谢了一通,把个吴不赊乐的啊,彻底晕菜了,犯下了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
当时赵老秀才问起姐弟俩为什么到了东镇,越青青答,朝廷把他姐弟俩当犯人家属,限他们在一个月内返回原籍。当赵老秀才得知他们姐弟两个没有其他大人跟随时,表示了严重的担心,乐晕了的吴不赊当即开口,表示愿意送越青青姐弟返乡。平安老店有一辆进货的牛车,明天他亲自挽车相送。于是赵老秀才又狠狠地赞扬了他一番,言道,三万字不够,要写个五万字的,并表态明天会亲来相送。
当时吴不赊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暗里对自己的英明佩服得不得了,千里送遗孤啊,比姐弟俩仅仅到店里打一转,名声那要大多少倍?就算耽搁一个月生意又算什么?百倍的回报啊!
明白过来,是因为第二天早上起行前,送行的赵老秀才的一句话。赵老秀才说:“贤侄高义,必定名传青史,不过老朽担心,国丈汪士春不肯放手,中途只怕会对越御史遗孤不利,所以这一路上,还要请贤侄多多留意。老朽代天下百姓,重重拜托。”
赵老秀才说着,深深作下揖去。他一个人,而且是有功名的秀才,给吴不赊这样一个商户作揖,若换做以前,吴不赊会乐得晕过去,但这会儿他却傻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汪士春难道会眼睁睁看着越小虎姐弟回去,长大了再找他报仇?不可能啊,必定会中途下手,斩草除根。京师到东平郡这一带尽是平原,人烟又密集,所以两个小家伙一路走来平平安安,但出了东镇,慢慢的就进入了山区,那些地方山高林密,数十里不见人烟,别说两个小孩子,就杀一百个人,也像裹了狼腹一般,不会有半点消息传出来。
“鸭子是怎么死的,那是笨死的啊!”吴不赊只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二十个嘴巴,什么千里送遗孤,是千里送小命啊!可这会儿赶鸭子上架,已是抽身不得,眼见赵老秀才颤巍巍看着他,老眼里似乎露出疑问,吴不赊忙一抱拳,昂然道:
“老先生放心,奸贼不来便罢,若来时,我拼着一条命不要,也要护得忠臣遗孤周全。”
“好,好,好!”赵老秀才连声赞叹,亲手敬了吴不赊一杯酒。
一辆牛车,越青青姐弟坐车上,吴不赊当车夫,驾的一声,缓缓出镇,赵老秀才率一干乡老,一直送到镇口。
之前当着众人的面,吴不赊鼓足了气势,昂头挺胸像只红冠子公鸡,这一不见了人,立马像霜打的茄子,莠了。老牛拉慢车,也不要他管,他坐在位子上就是发呆。任他平日自负奸遍宇内无敌手,这一会儿却再无半条奸计出来,无论如何都退身不得,当然,硬要退,把越青青姐弟往车下一赶,转身回镇,也没人能吃了他。可人不吃人,口水沫子淹得死人啊!
“阎王爷啊,送货的来了,不要钱,白送。什么?我阳寿没尽,是没尽,可我不想活了行不行啊?我就不活了,就赖你家了,不要我死我偏要死,怎么着吧你?”吴不赊自个儿发狠,咬牙切齿,后面越小虎听到了,以为他在磨牙,扯他衣袖子道:“吴大哥,你在磨牙啊?我娘说,那是肚子里有虫,到前面镇上你找个郎中,抓副打虫葯,包你就不磨了。”
“哦,原来是有虫啊!”吴不赊点头,“回头一定抓一副吃。不,抓十副,打死这傻虫子。”
行了一日,也有三五十里,倒是风不起浪不惊,找客店宿了,第二日一早起程,慢慢地进了山区。人烟渐少,吴不赊紧张起来,弄得拉车的老牛都神经兮兮,但仍然没事。第三天,人烟越少,不过只要过了十里坡,下山就有个大镇子。过午无事,眼见就要上坡,吴不赊把老牛屁股催两催,十里长坡一阵风,提着的心也慢慢顺了。前面突地人影一闪,跳出三个人来,吴不赊心中猛地一跳:“来了。”
那三个人,最前面一条黑脸大汉,五大三粗,粗壮有力的样子,后面两个熊点儿,一瘦一胖,手中都提了大刀片子。那黑脸大汉舞个刀花,扬声道:“此路是我开,收费发横财,敢说一个不,管杀不管埋。”
“只是仨剪径的?”吴不赊心中疑惑,缩着身子不敢动。黑脸大汉三人见他缩成一团,后面车上就两小屁孩儿,也懒得发威了,直通通走过来。胖子把大刀片在吴不赊脖子上一架,黑脸大汉两人就去车上乱翻,越青青搂着越小虎缩在车角,自然也不敢动。
越御史是清官,越家姐弟自然没什么钱,越青青包袱里就几件衣服,越小虎包袱里却是几本书,那是越御史的遗物。瘦子是个好睹之人,没翻到钱却翻到书,“书”与“输”同音啊,便连呸两声:“呸,呸,晦气。”抓起书就要扔。越小虎急了,一把抱住他手:“我爹留给我的,不准扔。”
“小崽子,想死啊!”瘦子大刀片一扬,越青青吓一跳,忙抱住越小虎:“小虎,不要动。”
她声音娇嫩,瘦子斜眼去她脸上一瞅,嘿嘿一笑,对黑脸大汉道:“大哥,这妞还有两分姿se呢,卖到窑子里,至少也要二十两。”
“嗯。”黑脸大汉点头,“咱哥三不能白跑一趟,这次的酒钱就着落在这小丫头身上了,带走。”
“好嘞。”瘦子伸手去扯越青青,“小妞,跟大爷走,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夜夜做新娘,快活得很呢。”
“不要。”越青青死命挣扎。
“不许碰我姐姐。”越小虎人小,倒有两分虎气,又踢又打。
吴不赊缩在一边,一直在心里暗拨算盘:“好像真是三个劫道的,要钱不要命,这是规矩,失点财没关系。不过这三毛贼一身土气,乡下土匪,没见过世面,说不定不守规矩,财也要命也要呢?那怎么办?撒腿就跑?回去就说碰上了汪国丈派出的杀手,越家姐弟都遇害了,我是死里逃生?赵老秀才肯定信,最多痛骂奸臣,到成全了我的名声——。”
吴不赊左右没想清楚,不料三劫匪搜不到钱也不要命却要把越青青抓了卖窑子里去,眼见越青青虽然拼命挣扎,究竟人小力弱,给瘦子扯着手臂拖出了车子,哭叫挣扎,清秀的小脸胀得通红,可怜巴巴的眼光正向吴不赊望过来。四目一对,吴不赊脑子里突然就昏了一下。
什么叫昏了一下呢?要承认,吴不赊已经足够精明,足够卑鄙,足够无耻,脸皮也足够厚了,反正平安老店厨下的大菜锅也不敢和他比厚度,但吴不赊有一个无法克服的毛病,偶尔会黑血上头,冲动,不理智。这是年轻人固有的幼稚病,他自己也知道,也下决心要改,但每每事到临头,却又忘了。
这一回又是这样,头一胀脑一昏,幼稚病犯了,忽地一指:“有老虎。”
他幼稚,那胖子却是个傻胖子,竟还信了真,吓一大跳:“哪里?”扭头乱看。
吴不赊随身带了一把短匕,逮着这机会,反手抽出,猛地和身往胖子身上一扑,叫道:“在那边。”他左手搂着胖子脖子,右手短匕正对着胖子心脏,借着扑下的势头,一刀捅了进去,直没至柄。
胖子“啊”的一声叫,踉跄后退,吴不赊左手始终死死搂着他,随着他的身子往黑脸大汉靠去。黑脸大汉和瘦子也给吴不赊那一声吓住了,原来早几年这十里坡确有一头老虎,这两年虽说不见了,但虎名在外,所以三贼都信了吴不赊。黑脸大汉和瘦子正往四周乱看,吴不赊带着胖子撞到了黑脸大汉身上,抽出短匕,一刀捅进了黑脸大汉的心窝里。
黑脸大汉吃痛,“啊”的一声狂叫,看清是吴不赊捣鬼,顿时死不甘心,急怒上头,手一扬,举起大刀就要劈下来。他这临死一刀,真若砍中了,吴不赊便只好和阎王爷做生意去了。
吴不赊当然不会那么傻,一刀刺入,他身子一矮,就势抽刀,然后从黑脸大汉肋下钻了过去。瘦子之前在车边拖人,在黑脸大汉前面,是斜对着黑脸大汉的,黑脸大汉这一叫,他便回过头。因为是斜着身子,他没看到黑脸大汉胸前射出的污血,不知老大中了刀,还以为是看到了老虎,猛吃一惊,退一步,眼睛顺着黑脸大汉面对的方向去看,全没注意从黑脸大汉肋下钻出来的吴不赊。
他迷糊,吴不赊可不客气,矮着身也不直腰,一扑,一刀就从瘦子胯下捅了进去,再势一滚,远远滚了开去。为啥?怕瘦子临死给他一刀啊!
胖子早没了气,黑脸大汉还有三分气,瘦子倒是气足,长声惨叫,但再追杀吴不赊是不能了。黑脸大汉后倒,瘦子前栽,盗兄匪弟,死了还抱团,颇有义气的样子。
吴不赊之前血上头,真杀了人,可就全身发抖,软坐在地,人仿佛抽干了,再无半丝力气。
越青青姐弟也吓坏了,越青青抱着弟弟缩在车角,不敢看地上的死尸。倒是越小虎胆大些,老半天不闻劫匪出声,从越青青怀里探出头来一看,顿时大叫:“吴大哥,他们都死了,都给你杀死了!你真了不起!”
吴不赊歇了一会儿,有了点力气,之前还不敢应声,确信三贼死透了,这才站起来,心中可又噼里啪啦拨开了算盘珠子。他之前缩成一团,形象太差,要解释两句啊!拍拍手道:“这有什么,三个小毛贼而已。本来我也不想杀人的,如果只是要钱,给他们拿几个也算了,大家都是辛苦人嘛,可他们居然存心不良,想卖良为娼,这就过分了。老虎不发威,他当我病猫,哼哼。”刚开口声音还有些颤,到这哼哼两句,已是气势十足,立刻换来越小虎的满脸崇拜之se。
“多谢吴大哥救命之恩。”越青青致谢。
“小事一桩,不用客气。”吴不赊嘴里谦虚心里发飘,越小虎还满口崇敬地追问神功绝技,他便又谦虚一通。谦虚到后来,吴不赊几乎要飘起来了,反正上牛车是飘上去的。其实最镇定的是老黄牛,不管你哭哭叫叫打生打死,它自顾吃草,老牛吃嫩草,那叫一个爽。吴不赊却要开路了,大声喝叱,一迭声的“驾驾驾”老宾主了,吴不赊是什么人,老牛最清楚,就看不得那小人得志的嘴脸,驾什么驾。牛眼一翻白,巨鄙视他。
下山到了镇子里,吴不赊本来想要报官,千里送遗孤,路遇山贼,为护遗孤奋身搏杀,这事传出去,“吴不赊”这三个字可就名满天下了。不过吴不赊在心里把算盘反复拨了两遍,还是算了,名声传出去了,汪奸的人也引来了。名声诚可贵,小命价更高,还是闷声大发财吧。
光抱着脑袋还保不了命,还得另有手段。找店子住下后,吴不赊让越青青姐弟不要出来,自己到镇里走了一圈,找了家铁匠铺,想要买把弩。世道不太平,匪多贼多,加上又是山区,铁匠辅里一般都有兵器卖,这不稀奇。让吴不赊喜出望外的是,铁匠铺里居然有一把现成的手弩,小小巧巧,可安三支无尾铁箭。
手弩比大弩方便得多,不过威力没有大弩强,一般没现货,要临时定做,那可不是三五天的事,吴不赊居然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当即花高价买了下来。
铁匠铺出来,他又碰上个捉蛇的,提着一条五步倒,要到葯材铺子里去卖。吴不赊又起个念头,把蛇也买下来带回店里。到自己房中,他捉了蛇头,把铁匠配给他的六支无尾箭逐一送到蛇嘴里。那蛇好端端的出来逮只老鼠吃却给人捉了,正自郁闷,便逮谁咬谁,送到嘴里的就是一口,咬住了拼命地放毒,全不知道正中了吴不赊的诡计。
吴不赊把六个箭头全染得蓝汪汪的,小心翼翼地用双层油纸包了,再用细绳子密密扎好,这样放入革囊,既不会不小心划着手让自己中毒,而箭射出时,强劲的箭头自能穿破油纸,也不会减低毒性。弄完后,吴不赊叫来店小二,让做一锅蛇肉羹,那蛇卖力地工作了半天,还以为能饶它一命,结果蛇毒尽,蛇肉烹,郁闷得没等进锅就一命呜呼了。
第二天继续上路,吴不赊杀过了人试过了手,信心暴增,再加上有手弩毒箭,更是胆壮,连老牛也似乎受了感染,脚步轻快了许多,一晌就赶出了十来里地。越青青老家在阳城,约有八百多里,吴不赊算了一下,要是照这个速度,一个月左右就能打个来回。
“对付两个小屁孩,汪奸该不会派什么高手,昨天三条大汉给我三刀斩了,汪奸派出的低手难道比三贼加起来还强?就算强个一分半分,我有毒箭手弩呢,扮猪吃虎,不信就射不死他。而且汪奸要斩草除根的话也只是猜测,说不定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根本就没把两个小屁孩放眼里呢?低手都不屑派,就没有手,那可太爽了,一个月后回来,吴不赊名满天下,平安老店要扩张了,店面至少再增大一倍,不,两倍,可就发财了,哈哈。”
吴不赊正做美梦,突然见前面大松树底下好像坐着个人。没错,是个人,一个老道,搞不清六十岁还是七十岁,极瘦,估计个把月没捞着香火钱了,脸上不见一丝肉,骨头都快要从皮子上戳出来了,闭眼坐在那里,可能饿昏了头,也不知有气没气。
吴不赊这会儿心情好,包里带有干粮,想:“这老道,可怜见的,施舍他个馒头吧,说不定就救了老道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个馒头七级浮屠,太划得来了。”
车到近前,吴不赊刚要开口,那老道突然睁开眼睛,那眼光亮得就像划过两道闪电,刺得他身子一缩,到嘴边的话全吞了下去,心中怦怦狂跳:“妖道。”想反手去抓手弩,那手却好像不听指挥了。
还好,老道并没有暴起发难,只是看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老牛也镇静,迈着轻快的牛步,很快就越过老道,渐行渐远,吴不赊一颗心才慢慢爬回到腔子里,心下嘀咕:“那老道绝不是一般的老道,莫非是汪奸派来的?这样的高手出来杀两个小屁孩,太丢人了吧!而且他为什么不动手呢?”
吴不赊也想不清楚,但这会儿手能动了,他先把手弩端手里,箭是早已上好的。牛车慢慢而行,慢慢的看不见老道了。难道真不是冲着越家姐弟来的?吴不赊这个念头才兴起,心中猛地一跳,在前面一棵树下,他又看见了那老道。那张脸,像十二月里风干了的腊肉,绝对不会认错。
“妖道会飞。”吴不赊的心像发春的兔子,死命地往嗓子眼蹦,“之前可能没认准人,这会儿是真的要动手了。妖道能飞,会妖法,手弩威力太小,明里放箭绝对射不到他。这下死了,死定了。”
不知死活的老牛拉着牛车英勇向前,吴不赊恨不得一刀从牛屁股里捅进去。这么近的距离,妖道又是能飞会妖法的妖道,就算他舍下面子跳下车转身就跑,妖道也绝不会放过他。难道会留他一个活口去宣扬汪奸杀人灭口的事?不可能,妖道铁定先灭了他的口。
但奇怪的是,妖道却没动手。难道给老牛英勇无畏的气势镇住了?吴不赊心下打鼓,反复思量,突地想到一句话:“猫戏老鼠。”
“这妖道是要吓破了我们的胆,他才动手,一定是这样。”吴不赊心中思量着,害怕中又有些恼火,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要命拿去就是,这么逗着人玩,什么意思啊?
“伸头一刀,缩头也只是一刀,老子拼了。”吴不赊暗暗咬牙,脑中一转,已有主意,回头看妖道已在十余丈外闭眼坐着,转头凑到越小虎耳边道:“你们不要开口,听我说,路边坐的那个妖道是国丈汪士春派来的,我们用计杀了他。”
越家姐弟也看到了妖道,听说是汪士春派来的,姐弟俩脸se大变,但听说要用计杀贼,越小虎眼里立时放起光来,连连点头,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越青青的眼光却要复杂得多,即畏惧,又感激,还有几分疑惑。
吴不赊道:“小虎,你躺下,我用席子盖上你,你要一动不动。”越小虎莫名其妙,却听话地点了点头,果然一头就躺下了。车上有一床席子,晚上吴不赊打地铺用的,他盖在越小虎身上,再把衣包解开撒两件衣服堆上去。越小虎身子小,再有衣服掩饰,乍眼看上去,看不出席子底下有个人。
吴不赊又对越青青道:“你配合一下,我一叫,你也叫,就叫‘小虎,小虎怎么不见了啊’,这样的话,明白吗?”越青青也点点头。
两姐弟做好准备,吴不赊回头看,离着老道已有二十来丈,于是手按了按胸,猛地大叫:“咦,小虎哪去了?小虎?”
听得他叫,越青青也叫了起来:“小虎,小虎,怎么小虎不见了啊!”
一开口,吴不赊就勒住了牛车,跳下车,转身装做往车棚里看,手弩藏在背后,全部心神都放在妖道身上。只见眼角余光一闪,老道突地就出现在车上,速度之快,便如疾风刮过。
吴不赊吓得退了一步,老道的妖法还远在他想象之外,他几乎就要转身而逃了。如此妖法,他哪里还有信心。但老道蹲在车上往车里看,背心正对着吴不赊,近在咫尺,这么好的机会,如何能不搏一下?吴不赊胆气倏起,猛地扬手,几乎是贴着老道的背心扣动了板机。机括一响,老道闷哼一声,身子往前一蹿,倏地不见,只在车棚后尾厢上留下一个大洞。
手指一扣动扳机,吴不赊立即松手下蹲钻进了牛车底下,再一滚,滚到了路边,结果妖道并没有追杀他,耳听得越小虎欢呼出声:“妖道逃走了,妖道逃走了。”
吴不赊大喜,一步上车,先叫一声“驾”,催动老牛,再俯身捡起手弩,一面狂催老牛,一面装弩。这一路狂奔,直奔出了四五里地,看到了前面的一个小村子,吴不赊才缓下来。老牛奔得气喘吁吁,赶车的吴不赊也是气喘吁吁,兄弟俩大眼瞪小眼。吴不赊一脸兴奋,老牛却是莫名其妙,眼光里大有鄙视之se:知道你是奸商,也用不着这么奸啊,这不是压榨牛力吗?
不能怪吴不赊兴奋,他这一条计策,其实颇为冒险,以老道的眼力,又有妖法,就算刚才他没睁眼,十有八九也知道越小虎在车上,仅仅离得二十丈远便说越小虎突然不见了,妖道怎么可能相信,但生意场上,风险与机遇并存,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要试一下。吴不赊赌的就是妖道心中万一的疑惑,只要妖道有一丝丝的信心不足,就能成功,而他真就成功了。虽然一扣扳机他就开逃,但还是亲眼看到三支铁箭全都射进了妖道后心。三支铁箭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射入后心,箭头上还带了蛇毒,哪怕妖道妖法通天,也是必死无疑。昨天只杀了三个毛贼,今天干掉的可是会飞的妖道,太有成就感了,他能不兴奋吗?
“哈哈,哈哈哈,滴哒,滴哒哒,呼呀嘿呀哈——”吴不赊手舞足蹈,哼起了怪腔,越小虎听得有趣,道:“吴大哥,你这哼的什么啊?”
吴不赊哼的其实什么也不是,就是大脑抽疯出怪腔,每每算计得手,坑人成功,就会来这么一出。听得越小虎问,他摆个架子,道:“这叫打花调,好听吧,好听跟我学。”于是越小虎也跟着一路滴滴哒,哈哈哈,嘿呀嘿呀,听得老牛全身发痒,冲着路边的母猪哞的一声,弄得那母猪大费思量:牛哥哥难道爱上俺了?这个…这个…
在村子里打了尖,再又上路。走出十余里,始终不见妖道现身,估计死在哪个乱葬岗子了,吴不赊心中打算盘:“妖道这样的高手,汪奸绝不可能派两个出来,这一次的生意,本来是赶鸭子上架,结果鸭子上架变凤凰,看来真是赚大发了。”
说来也怪,吴不赊平日打算盘,九拨十响,从不落空,但今日一拨算盘,就出妖怪,只听一声怪响,黑影一闪,一股风直扑过来。吴不赊大吃一惊,还好,他虽然算定妖道必死无疑,但总是多留了一分心,本能地往车座底下一栽,再一滚,从车厢底下滚了出去。身子一停,他急回头看,只见两个黑衣汉子,都是三四十岁年纪,一前一后堵住了牛车。
扑击吴不赊的是前面的执刀汉子,一击不中,“咦”了一声,望向吴不赊,显然不服气,想要再追杀他。后面的执剑汉子道:“先料理正主儿。”说着一挥手打在车棚上,车棚远远飞出。越青青“啊”的一声惊叫,紧紧地抱住了越小虎,越小虎却担心吴不赊,喊:“吴大哥。”
执刀汉子放弃追杀吴不赊的打算,往车上看,道:“小崽子一刀杀了,小妞长得不错,咱哥俩先玩玩。”手一伸,抓着越青青手臂把她拖开,扬手一刀就照越小虎脑袋砍去。越青青虽然死命挣扎,却像虎嘴中的绵羊,莫想挣得分毫,只能骇声尖叫:“小虎!”
吴不赊这会儿刚站稳身子,但他站稳了也没用,因为手弩挂在车座板上,没拿在手里。赤手空拳往上冲?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菜,豆伢菜是不能和黄瓜扳腕子的,心中低叫:“小虎,青青,不是我吴不赊不顾你们,我也实在是尽力了,谁想到奸贼会派这么多高手来杀你们呢?”
吴不赊脑中转着念头,转身就要往林子里钻,救不了越家姐弟,那就尽量保住自己的命吧。他刚要转身,眼角忽然有人影一闪,随即便闻得“叮叮铛铛”一阵响,眼前刀光剑影,完全看不清人。
打斗忽停,吴不赊这才看清,一时却是又惊又疑。中了他毒箭的妖道竟然没死,这时就站在车前,却是横挡在越青青姐弟前面,手中一把松纹古剑,横在胸前。
越青青不知是妖道从执刀汉子手中救出的还是自己挣脱的,跑回车上又抱住了越小虎,姐弟两个缩在车子一角,惊恐地往这边看。越小虎一眼看到了吴不赊,眼光还惊喜地亮了一下。
两条黑衣汉子并肩站在一起,离车子有十余步,各执刀剑,紧张地盯着妖道,执剑汉子惊叫一声:“飘风子?”
“飘风子?”吴不赊心中猛地一跳。
车、船、店、脚、牙,这五类地方,消息最为灵通,吴不赊是开店的,南来北往的消息,自然知道得多,江湖典故,仙道魔妖中的成名人物,也是耳熟能详。
飘风子,仙道高人,传说早在数十年前,天庭便已在地仙榜中列下他的名字。他乃追风门的掌门人,不过追风门规矩古怪,每代只传一名弟子,飘风子掌的其实就是自己一个人的门,虽然人单势孤,但追风门在江湖上却是大名鼎鼎,因风成道,独门的摄风术在江湖上自成一派,任何人不敢小觑。
“他是飘风子?那岂不大错特错了?”飘风子乃是正道中
人,绝不可能是汪士春派出来杀越家姐弟的,看现在的情形也正是这样,吴不赊一时间目瞪口呆。
“正是贫道,识相的自己滚吧。”飘风子哼了一声,冷眼斜视,显然没将这两名汉子看在眼里。
两名黑衣汉子对视一眼,执剑汉子抱拳道:“华氏双雄,华龙华虎见过飘风真人,既是飘风真人出手,我兄弟俩这点小小把式,自然不敢出来现丑,告辞。”两人说着转身就走。
“这就吓走了?”吴不赊狂喜,还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啊。这华氏双雄他好像也听说过,名头当然远不如飘风子响亮,大鱼吃小鱼,大名吓小名,这真是管用。
“飘风子绝不是来杀越家姐弟的,而是来保护他们的,可我却射了他三箭,而且还是毒箭,这下可怎么好?”吴不赊一时有些抓狂了。
手足无措之际,华氏双雄替他解了围。两兄弟走出数步,忽地齐齐扬手,各往天上抛出一物,却是两个葫芦。两个葫芦里各射出一道黑气,黑气中各有一条蜈蚣,长约尺余,se为赤红,在黑气中张牙舞爪,嘴中嘶嘶做声。
华氏双雄同时转身,各捏一诀,向飘风子一指,齐喝一声:“疾”两条蜈蚣立时恶狠狠地向飘风子扑过去,华氏双雄同时扑上,左刀右剑,夹攻飘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