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硬币击中帽子上的香烟,然后把它放回原处。喜欢唱起一首老歌,唱啊唱啊
是不是他总能制造一种让人舒服,不,是让我舒服的谈话气氛,我才起意嫁给他的?算了,不该提这样的问题,不是已经嫁了吗?
不过,结婚以前那些长谈我喜欢。喝很多茶却不去厕所。别的女人,别的人,甚至有时也说某某人如何放荡。我敢肯定虽然那时我们不谈自己,但偶尔干过类似的事,比如把某些隐匿自己心底的羞于启齿的愿望假借别人表达出来。吴秀英就说过,每个女人都渴望放荡,哪怕一次。诸如此类。吴秀英是谁,我反正不认识,可我说吴秀英这么说了。他也这么干过,我敢肯定他不比我高尚。他可能没跟别人的老婆睡觉,但他说他敢保证,这是每个正常男人的愿望。
这家伙就是我第二个丈夫。
他又放上了巴赫的音乐,今天他休息。然后他会泡上两杯茶,再随手带来一些零食。他坐到我和那些零食对面的椅子里时,我想,一周为什么不工作十天?那样他就会累得屁滚尿流,再也不跟我谈什么了。他热爱工作,也热爱灵魂。
这肯定是第二十几次了,婚后的谈话。我偶尔慨叹光阴流逝的速度。结婚以前我们也坐在这张圆桌前谈啊谈,屁股大的女人好看吗?反正我们谈别的男人别的女人别的人让我愉快。时间也快,不知不觉地又是午后了。一缕阳光透过纱窗照到我裸露的肩头。这时他总是拉上那层薄薄的纱帘,阳光依旧滞留在我的肩头,但却柔和许多。我忘不了那时的许多感觉,那时我很愉快。
"又是阴天。"他说,的确有好几回他休息想跟我谈话时,老天爷就阴天。我高兴阴天让他有一点不高兴。不过,他又说:"阴天好像特别适合坐在这儿闲聊聊。"
"聊什么呀?"我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已经跟我说过他的过去了,当然也是在婚后谈话中说的。我觉得没劲,他说他的罗曼史时也跟叨念豆腐账似的。我不明白,他说别的男女,怎么会让我喜欢呢?现在我这么发问,他会说,"聊聊我神秘的妻子。"
他真这么说了。
我没说话,也不喝茶也不吃东西。我想让他紧张进而让他明白,我不想说什么,尤其是关于过去。
他放下茶杯,把我的手拿过去抚摩,这一瞬间我觉得他假惺惺的,他说:
'咱们换个话题。"
他这么说让我心烦,好像我的过去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我不就离过一次婚吗?离婚的人成千上万。再说他知道他娶的是位离过婚的女人。
"我非坦白不可吗?"我问他。
"你肯定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轻喷地看着我,那目光亲切温和,仿佛在告诉我,我可以什么都不必说,至少这温柔的目光不会给我半点压力。
我决定什么都不说,如果他愿意我就跟他聊卡斯特罗和马拉多纳的关系,我把目光挪开。当我又一次把目光放到他的脸上时,巴赫的音乐结束了。他还那样看我,让我觉得我不说就对不起全世界人民,尤其是善良的劳苦大众。
"你别总这样看我,好像我做过什么他妈的亏心事。"这句话我没敢说出口,他的甜蜜表情很明显是为原谅我的那些事准备的,可我做过亏心事吗?我想说粗话,又担心开头以后,他很可能会说比我更厉害的粗话,后果难以预料。我没骂他。
但我决定骗他。
我不跟他谈我的过去,理由很简单:我之所以离婚就是因为我把所谓历史之类的玩意儿都告诉了那位年轻英俊的丈夫。结果是这位很不错的丈夫变成了消防队员,整天神经兮兮地警惕着,随时准备消灭来自任何一位可能早就把我忘到一边去的旧情人的隐患。离婚以后,一位比我大二十几岁的女人告诉我,我是头号大傻瓜。其实她错了,像我这么大号的傻瓜多极了,我根本不是特别的。
"那好,咱们聊聊吧。"我说。
"还聊卡斯特罗跟马拉多纳吗?"
"别扯太远,聊聊我吧。"
他特高兴。看他那么高兴的样子,我觉得我有责任,关子卖得太大了。
"你已经知道我离婚的原因了。"我慢慢地说,好像一个重要的报告的第一句话就该这么说。
"因为他比你大十岁?"
"这是一个原因,不过也有具体的原因。"
"具体的原因……"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告诉我,这很合他的胃口。
"这样吧,如果你允许,我像讲别人的故事那样告诉你。这种方法比较适合我,我是作家,常这么干。再有,这么说也会流畅些。"
"好的。"
我这时开始恨自己了。我肯定是最愚蠢的女人。我的第一个丈夫是比我大二十岁。我是决定骗他,可怎么骗才能骗过去啊?他不太聪明,可怎么说也是个大人啊!
啊,天啊!
"你别忘了。"我提醒他。
"忘了什么?"他很迷惑。
"别忘了听故事时要保持头脑的清醒。这是别人的故事,但你要把它当成是我的故事来听。"
他没说什么,皱着眉头。我又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在心里过一遍,发现说漏了。我连忙补救。
"你看我在说什么呀?我要说的是这是我的故事,我要把它讲成是别人的故事,但你要把它听成是我的故事。"
在他点头表示赞同以后,我便开始讲了。这是别人的故事,你爱信不信。我要骗的可不是你,我最够意思的读者。
去他家以前,完全不能想象他居然有一个那么年轻的妻子。他除了在学院教书,业余时间还研究一些和地名有关的东西。那时我是《地名研究》的编辑。我对地名毫无兴趣。
他相貌平平,一般中老年知识分子那样。可他妻子比他小二十岁。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去王信义家拿稿子。她告诉我王信义不在家,她是王信义的妻子,叫玉梅。
她长得挺好看,话不多,很稳当。她看看王信义的台历,然后说,王信义台历上写的是明天,冯编辑来取稿子。没错儿,一定是我这个冯编辑过晕了。
她请我坐一会儿,她说走了半天路一定累了。她说话的口音带外地儿,我一时又说不准是什么地方的。她给我倒了一杯水,她把水放到我面前时,轻声说:
"真对不起,冯编辑,老王不在家,也没茶。"
"我喜欢喝白开水。"我这么说的时候,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老王没在和没茶的关系。我总是觉得这话有点别扭。我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她时,我发现我喜欢这个女人,她心里装了许多东西。
她轻轻微笑一下,平静地说:
"他不在家时,茶得锁起来。"
有几分钟,我们谁也没张口。沉默着。
那以后我专拣王信义不在家的时候去看玉梅。我们自然谈了很多,玉梅一次也没流泪。我却有些忍不住了。我劝玉梅跟这个老家伙离婚,可玉梅说:
"这样也行。凑合过呗。"
我想不出怎么凑合。玉梅买菜回来必须一分钱一分钱地报账,而王信义给玉梅穿的衣服是他从前老婆不要的,一百年前就已经过时的衣服。后来有一次王信义出门开会,我去春玉梅才多少反应过来一点玉梅说"这样也行"的意思。
也许行吧。
玉梅告诉我那个小伙子是她同村的,在城里打工。看上去人蛮好,已经相当城市化,但表情里还留着几分农村人的憨实。
我没久留,玉梅出来送我。我记得我笑了,我当时想王信义看着茶叶,却不在乎玉梅,也行。我取笑地说:
"这样也行。"我学玉梅的口音。
"你可别取笑我。"她笑了。而后又不笑了。她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没想到的是我后来再也没见到玉梅。我调离那个城市之前想跟玉梅告别时,玉梅却不在。王信义说玉梅回家了,她母亲死了。
我问王信义为什么不同去,他说没有必要,我想他是心疼车钱。
当然,再后来的事情,我也是听来的。
那是一个傍晚,飞机场用几辆大客车把乘客都送回城里了,飞机因故推迟到明天起飞,所有的飞机。
他就回家了。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懒得掏钥匙,就用力敲门。他担心妻子看电视声音太大听不见。妻子来开门时,穿着睡觉的衣服。
他觉得娶个文化不多的妻子就甭指望她忙完家务以后看点书什么的。不过也好,省电。他说飞机明天才能飞,然后他说想洗个澡。妻子说刚才她已经睡着了,睡得早因为头疼,现在想接着睡,怕头再疼。
他想,睡吧,总睡总比总吃强。
他脱了衣服,调好热水器,打开厕所门以前,忽然想抽一支烟。又一转念;洗完澡抽烟好处多些。
他打开厕所门,里面站着一个比他小二十来岁的男人,身强力壮,但穿着衣服。
他差一点晕过去,主要是被吓了一跳。
"大叔,您无论如何得帮我一把儿。"那年轻人诚挚地说,就差拉起大叔的手了。
大叔的心慢慢回到原处,年轻人是在恳求他,不是威逼。
"大叔,您听我说,是这么回事儿。"年轻人压低声音,好像怕屋里别的什么人听到。
"说吧。"大叔镇定以后又想抽烟,可年轻人拉住了他的手,他离不开厕所
"大叔,我太年轻了,您一定得帮我。"
"说说看。"
"哦,我…我和您楼上那家女主人有点关系,是那种不正常的关系。可他丈夫提前回来了。我没办法,就从窗口溜到您家了。您得帮我,至少给我一个机会悔过。"
他笑了。然后点点头,他肯定是同意年轻人的请求的。他打开自家的大门,做了一个颇有幽默意味的手势,年轻人像一溜烟似的跑了,都没说再见谢谢之类的话。
他走进厕所开始洗澡。一边洗澡一边觉得自己幸福,如果这年轻人是个劫匪,也许他就再也没机会在这儿洗澡了。因为他无论如何舍不得把钱交给别人,哪怕是交给拿着刀的劫匪。这样,生命自然会受到危害。
洗完澡,他抽上一支烟。
黎明时分,他从梦中突然就醒来了。他坐起来,汗水浸透了背心,他用无数个耳光唤醒了睡在身边比他小二十岁的妻子。
"你疯了,你干吗往死里打我?"妻子的嘴一定在流血,她喊叫着。
"因为我们家住的是平房!"
"后来呢?"他又为我泡上一杯新茶。
"后来?"我是该好好想想后来的事。可我突然就不愿说下去了。
"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跟我一样调离了那个城市。其实那个城市什么都好,就是平房太多。"
他把磁带反过来,巴赫的赋格曲又响起来。他坐回到原来的位置,我转头去看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着。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他居然打你。"
"谁打我?"我愣了。
"你在说谁啊?"他反问我。
"我不是在给价说别人的事吗?"
"别人的事?可这是你的过去!"
"啊对,我忘了,对不起。"
"你忘了,你怎么可以随便就忘了?我还以为这一切都会在你心灵上留下创伤呢。"
"他不是打过我了吗?那就没资格再在我心灵上留创伤了。"
"你太宽容了。他没资格打你,即使你做了那样的事。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
"和不挨打的权利?"
"对。"
"他是一个很传统很封建的男人。"
"他就是孔老二本人也不该打你。"
后来,我就有了一种被套住的感觉。即使不是休息日,他也抓空儿就跟我谈这件事,好像他站在我的立场上,谴责那个比我大二十岁打我的家伙就不用跟我商量,想什么时候说这件事他就什么时候说。
他帮我分析我"当时"的状态。他认为我嫁给一个比我老那么多的男人,不是为了钱(当然,玉梅唯一得不到的就是钱),而是为了寻找安全感。但真正的爱情又是刻骨铭心,无法割舍的。结论是我没有责任。他说,要是那个男人的行为举止和他所受的教育相称,也许会在天没亮的时候把一件厚厚的睡衣披在我肩上,然后牵着我的左手,走到屋外,先看星斗,然后指引我的目光去注视那幢平房。他应该说,"亲爱的,你发现我们住的是平房吗?"
如果这样,我也许会被感动得不知所措,然后跟家乡来的人断绝往来,全身心投入剩下的日子……
他就是这样没完没了地说,没完没了地分析,甚至也不再给我倒茶了。我看着他那张一开一合的乌鸦嘴,什么也理解不了了。
我觉得我必须得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冲上去扼住他的喉咙,我怎么看他都像那玩灵魂游戏的牧师,我把这个感觉告诉了他。他说:
"我上哪儿能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就是这样。如果不离婚,我就会疯。后来还算幸运,他疯了。"
"他怎么了?"
"他看见我的朋友就说我让我的前夫给毁了,是从心理上彻底摧毁的,我永远也无法开始新生活了。"
"也许他说得对呢。"
"去你的!我担心这些话有一天传到我前夫(不是王信义)那儿,他会找这么说话的人算账。"
"反正他们都不聪明。"他说。
"第三个聪明?"
'俄还没跟你结婚哪。"
"你没别的选择。"'
"你为什么跟我说实话了?"
"调剂调剂呗,总说假话也怪没劲的。"
一周后我们结婚了。结婚一周年那天,他喝醉了。他说,他不爱我,但愿意跟我结婚,他觉得跟我在一起好玩儿。
看着他红彤彤的醉脸,我说:
"这样也行。"说的时候还带点玉梅家乡的口音。但我得搞清玉梅的家乡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