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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8岁》异 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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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选择了传统的神圣和美好的主题叶芝。
    请现在开始回忆一下吧。请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想想。别漏下什么,尤其是小事。
    好吧。
    是从很多天以前的那个晚上开始的。我给他(我的男朋友,叫大道)写了个便条,放在他们家的写字台上。条子上我就写一行字:"夜里我等你。"然后呢,他没来。我当然睡觉了。不管我等待的是什么,我都得睡觉,因为我困,也因为我实在是还没到真正恋爱的年龄,我十七岁,谁能说十七岁就是恋爱的年龄呢?
    那个妈妈是我的继母。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好不坏。那个我什么男人也没等来的漫漫长夜一过去,妈妈就叫我去。
    她的房间我平时很少进。我去见她的时候觉得她房间很新鲜。有很多镜子,大的小的。我光看镜子了,后来才想起来我是被叫进来的,不为什么她是不会叫我的,这时候我记起了那张纸条。"这个狗东西。"我骂道,是在心里小声骂的,我以为他出卖了我。
    他当然不会出卖我,他也许真喜欢我,爱我。不过,这种事除非他自己向自己承认,我怎么可能搞清楚呢。
    那妈妈对我说:
    "爸不在家,你不想出去玩玩?不是快到假期了吗?"
    我说:"去哪儿啊?"
    她的两片嘴唇鲜鲜的,轻轻那么一碰:
    "萨维城。"
    我隐隐约约听人说起过这个地方。我坐完火车坐汽车,折腾一个星期才到了那个地方。到了萨维城以后我才知道也可以坐飞机来,这儿是通航的。我看着飞机票的价格,再算算自己的钱,很显然,我没有坐飞机的钱。"又是一个狗东西,骗我。"
    我现在还搞不准,我去那个萨维城干什么呢?莫非那个妈妈是真正想断送我的人?没有我就只有她一个人花爸的钱了。
    "那年我十七岁,到萨维城去看望舅舅……"我到萨维城好几天了,没事干,就总练习着讲有关萨维城的故事。回到北京,我总得跟同学们讲点什么,我毕竟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啊。——可是,我每天念叨的只有这么一句。没什么奇遇,甚至半夜都没有一声惨叫。那些神秘的传说都是人们闲得无聊的结果。但是夜里有歌声,很美很美的歌声。歌子里没词,夜里很静,没词的歌传得很远。我躺在床上,悄悄地说,"唱歌的女人一定很漂亮很放浪。"我的两只手放在胸上,吐出的话音在黑黑的房间里飘荡一会儿,就又回到了我这儿。那床好宽啊,应该住两个人,可惜的是只有我一个人,大道在北京。我所经历的奇迹都是慢慢发生的。那个发生过程慢得让人心烦。我真有些等不及了,我不能永远活着,但奇迹却能。
    吃晚饭的时候,塔洛把那些钢盘子银碗摆好,又往里面盛些吃的,然后对我微笑,打手势请我吃起来。我没有吃,我知道她是萨维城里的小姑娘,皮肤黑黑的,眼睛很亮,有七条小辫子从头顶散落下来。她长得很好看,越看时间长越好看。
    她听不懂我的话,我就站起来,把放在窗下的椅子都搬到桌旁,然后坐回我原来的位置,乱七八糟对塔洛打了一大堆手势。她一定是懂了我的意思,微笑着摇头。她的意思是我不能跟其他人一块吃晚饭。
    我想把桌子推翻,发发脾气。我试着把手伸到桌下,使劲谁也推不动。那桌子是木头的,也没种在地上,可就是推不动。后来我就不想推桌子了,塔洛那么好看,她站在一旁陪我吃饭,我还要求什么呢?我吃得很多,"舅舅家的人都死光了。"我在心里骂。吃完饭,还在桌上坐了一会儿,好像我知道第二天的三餐要换个地方一样。
    除了塔格,我还见过桑多。是他去汽车站迎接我的。他的摩托车开得飞快。我坐在摩托车的挎斗里,一开始害怕极了,后来发现萨维城的街道虽然很窄,但行人也很少,又没有那么多电线杆子,就不害怕了。不害怕就很开心,好像我变成了桑多的情人,他带我兜风。他拼命地开啊开,好像他开得越快,在我心中的形象越高大,我就爱他越深。其实不是。他把我送到家里三天了,我再也没见着他。
    桑多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我还记得他站在大门前等着开那会儿的神态。绷着脸,像剑客一样威严,脸上的线条像用刀砍过一样,硬硬的。他的皮肤像抹了桐油一样,亮亮的。我不停地想他笑时的模样,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后来他就走了。
    吃完饭,我也没什么事好干。我告诉你我舅舅家的房子是什么样的吧。那房子你不会见过,很怪。对了,除了塔洛和桑多以外,我还见过我舅舅昂佩。他四五十岁的样子,坐在轮椅上。那房子的墙很厚,我看有一米厚。窗子像要躲开流弹似的缩进墙里。那房子在~条胡同的尽头。那胡同很窄,就能过一个人和一辆脚踏车。胡同的两旁是一扇扇闭紧的院门,尽头横堵着舅舅家的院门。那院墙从里面看它往外倾斜,从外面看它往里倾斜。你明白了吧,是立体梯形,下宽上窄。院门的上面是个房间的窗户,整个四方的大院子被一幢二层楼围了起来。一楼有些很脏的房间放些很被的东西。二楼每面有两个门,四个面有八个门。我进去过两个,一个是我吃饭的房间,另一个是我睡觉的屋子。还有一个我知道是舅舅房间的,有一次我看见他从那扇门后出来去我吃饭的那个屋子可能也去吃饭。
    第二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也许是节日,但是我搞不清楚。我以为这个日子特别,是塔洛在我还设起床的时候就进到了我的屋子。我没闩门,我想在舅舅家大门闩上了,就不用再闩自己的屋门了。都使我这么想,萨维城才不流行那句俗谚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没那么句话,塔格进来以后,打手势告诉我去吃饭。平时都是我醒来到处找塔格,今天怎么了?
    我起身,塔格并没有走出去。她走近我,很惊奇的模样看我。我看看自己身上的胸罩和三角裤,除了这些没别的。她一定是对这些东西感到新奇。我从来都是穿这些东西睡的,萨维城的姑娘不穿吗?
    塔格把手伸到胸罩上面,她的手很粗,在胸罩上摩擎,发出噬噬的声音。我以为她喜欢那东西,就解下来,打手势告诉她,我可以把这东西送她。她笑笑,没接我递过去的胸罩,反倒是又伸出手,继续在刚才的位置上抚摸。我当时怎么就木了呢?我让她摸了几下,动都没动。后来,我走近她,伸手去摸她的胸,她一下子躲出好远,笑着冲我摇头。我生气了,光摸我的,太不公平了。我又往前,她就跑出了房门。我悻悻地拉起掉在地上的胸罩,把那东西重新托好。
    我去吃饭的地方,发现舅舅已经在那儿了。他显然是在等我,我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微笑着坐在轮椅里,我连忙在我的位置上坐好。早餐和往日不同,牛奶、面包、奶油。咖啡,等等。一顿地道的西式早点。我看看舅舅没看出什么名堂。
    舅舅说:"今天我们到卡子去过节,你去吗?"
    我看见塔格走了进来,听舅舅的话,就点头应允了,也没想卡子是怎么回事。塔洛和平时一样。我看她,她也不在乎,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我下定决心,等我再和她单独在一起时,我要趁她不备,狠狠地收拾她,让她疼得叫起来。
    卡子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是个什么地方。萨维城到处都是卡子。什么是卡子呢?就是大片绿色,可以说卡子是绿卡,当然不是可以随便出国的绿卡,是绿色的草地。
    你不用别人告诉你,车一开到那个情境中,你就知道那是卡子。那是一片突然就开始了的绿草地。草地随着山的阴影尽可能地向外延展,草矮矮的,树稀稀的。那是个你一见就想打滚,就想拼着劲喊几声,就想把啤酒从头到脚浇下来,就想抓住一个你喜欢的人用力扇他几个耳光,……就想…做好地方。
    我一下车就站在那不停地就想就想。等我"就想"这劲儿过去,回头看车已经没有了。舅舅摇着轮椅朝我走来,跟在他后面的是塔洛和桑多。
    舅舅是怎么下车的呢?我发现我也没看见他是怎么上车的。
    人们把绳子挂在草地的小树上,扯起市,围起一个又一个白色的栏子。我叫它"白色的羊栏"。我不知道萨维城的百姓叫它什么。远远看,它很带劲。
    幸运的是,我们也有一个塔在绿草地的羊栏。我的双脚一踏上通往羊栏的绿草地,感觉就起了变化,飘飘忽忽的。这是多么让人憧憬的生活乐园啊。萨维城的人真棒,日子过得简直跟上帝本人差不多。
    "流浪就永远流浪,别去企求家园……"歌声从羊栏里飘出来,像牧羊的鞭儿一样驱赶着我们。主在上,我在下,羊儿在奔跑,这一切——噢,这一切并不那么简单,任何事情都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羊栏里除了我和上帝以外,除了昂佩、桑多和塔格以外,还有个人。
    她叫拜丽,她在羊栏里等我们。
    真奇怪,我看见她和看见别的萨维城人感觉不一样。我十七岁,她也许二十七岁,关键不在年龄。她也太漂亮了。漂亮得让女人都忘了嫉妒。像拜丽这样容貌想要什么都能得到,那我们还有什么了,什么都没了。我不说她怎么怎么漂亮,你就想吧,想她有多漂亮,她就多漂亮。
    我们一走过羊栏,她就跟我们每个人打招呼。她很热情,轮到跟我见面时,她拉着我的双手笑吟吟地端详我。在她拉我手的那个时间里,别提我的心情多复杂了。她抚摸我双手的那种充满慈爱的动作让我确信,她的年龄跟我估计的差不多。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从铺在草地上的红地毯上抓起一个很精致的小布包,她居然从里面拿出一封信给我。那信看上去沉甸甸的。是大道由舅舅那儿转寄给我的。
    然后,拜丽就去跟那个舅舅说话,塔洛在忙着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摆好。桑多不在我的视线里。
    我在原先站着的地方坐下了。我本该看信的,可是我没有。我看着拜丽推着那个舅舅悠哉地走出了羊栏。拜丽那轻盈的咖啡色长裙抑扬顿挫,在我的眼睛里面像诗一样。她上身的乳白色皮夹克亲切可人。我看不见昂佩舅舅,拜丽把他挡住了。拜丽又厚又长的头发技散在身后,看上去很愚蠢。聪明的女人不必长那么多那么厚的头发。
    他们走得很慢,最终还是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这时,桑多走到我的近前,他像从地里生出来的一样,腿竖在我的眼前好长。他也穿皮夹克,是黑色的,看上去不亲切,但却充满了诱惑。
    他向外面走去。
    "桑多。"
    他听见我的喊声就在羊栏旁驻脚,回头看我。计构眼睛像舅舅家的窗户一样,深深地缩在里面,又像两个幽怨的小井。没人告诉我他为什么不高兴。也没人告诉我他是谁,是那个舅舅的什么人。
    "桑推,你去哪儿?我要是跟你一块去会怎么样?"
    "我哪儿也不去。"
    他说完就要走,我又叫住他。
    "桑多,那个拜丽是谁?我都不知道你们谁是谁,为什么没人告诉我2"
    桑多懒洋洋地向我走来。他蹲在我面前,我看他的表情和电影里的无赖一样,我站起来。
    "那个拜丽很漂亮,是不是?"桑多说。
    "对。"我点点头。
    "她是我喜欢的人。"
    "噢。"我又点点头。
    桑多也站起来,走到门旁,回头对我说:
    "你不是我喜欢的人。"
    我一下子跳起来,追到羊栏外,冲着桑多的黑皮夹克大og:
    "桑多,真不要股,像个大狗底。"
    桑多走了。我回到羊栏里,手中还捏着大道那封厚厚的信。我知道我想哭,就把大道的信放到眼睛下面。不一会儿,眼泪就流到信封上了。泪水把信封浸湿了一大片。我把湿润的地方掏破,拿出大道的信。哼,破卡子,没什么好玩意儿,这儿的人跟北京人多不一样啊,一点儿也不好客。大道啊,那个桑多跟你不一样,就像拜丽塔格跟我也不一样一样。
    塔格走了进来。塔洛是我的克星。因为她进来了,我就没看大道的信。天知道那是封多么重要的信。我把它很费劲地塞进了屁股上的口袋里。我想趁别人不在,收拾塔治这个小东西。我怎么就不想看大道的信呢?好运气总是远离我。我后来仔细地回想,都怨我只有十七岁,那是个做大傻瓜的年龄,倒霉的年龄。
    我朝塔格走过去。我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绕到她背后,伸出两只手抓住她的Rx房,使劲使到让她叫起来的程度就行。可是还没等我成功地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就打手势对我说,那个坐轮椅的舅舅叫我去。我跟着塔洛来到羊栏外,顺着塔洛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是一片静温布满参差错落阴影的绿草地。我的心思马上跑到拜丽那儿。
    那个拜丽和那个舅舅在干什么呢?
    太阳在我左面,天空像一面又大又白的大镜子,晃得你睁不开眼睛。小树下的绿荫,像一汪清泉看上去很凉爽。没有人跟我一起走出来看看这美丽的绿草地。甚至没有孩子。羊儿往家走,我却朝远方去。山脚下吹着凉爽的微风,像飘落的歌声。即使没有蛙鸣,我也幻想爱情。此时此刻,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地方我不是在梦里见过许多次嘛。我迎着微风朝轮椅和拜丽走去。我常做一些没有爱情人物,只有爱情场景的梦。都是些遗憾的梦。
    你听我对你讲萨维城故事的口气,你可能猜到,我并不是这个故事里的幸运儿。我对你说了我想的,我渴望的,你看我又得了些什么呢?
    我转过那个山角,就看到了拜丽和那个舅舅对面坐在草地上。那轮椅车像守护神一样立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我又回到山角的这面。我能听见他们谈话,我要是想,也能看见他们的动作。他们用英语交谈,我会都告诉你的,我什么都能听懂,英语,法语,印第安培,第绪语,等等等。全知全能的我啊……
    让我想想,我最先听到的那句完整的话,是男主人公说的。我还记得他犯了一个比较小的语法错误。
    "他对你说过他爱你吗?"
    拜丽的两只手放在那个舅舅的膝头上轻拍着,好像那已经废了的膝盖是眼前她惟一感兴趣的事。她没有马上回答,轻晃着头。过一会儿,她把头枕到了那个舅舅的腿上了。
    "他说过。他常对我说他爱我。"
    那个舅舅把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放到拜丽的背上,偶尔拍一下。他的这个动作给拜丽传送了什么样的感情信号,我不知道。我脸红以后心也跳得快了。那动作那么自然、亲切。那既是父亲的,又是丈夫的,也是恋人的在这个如此纯美的爱情场景里,那个舅舅给拜丽的也太多了。我用眼睛把拜丽掀翻,把她从舅舅的膝头上掀到山洞里去。这时候舅舅说了一句话,听起来那么深沉。
    "爱应该深埋在心中。"
    听他这么说,我好像已经看见了埋在那个舅舅心中的那么大一堆爱情,像储量丰富的煤炭一样渴望着采掘者。
    拜丽挺直身体,她仰头看着那个舅舅。她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说得多轻啊。她的两只手做两片叶子状,轻轻拢上舅舅的面庞。那舅舅的表情就叫幸福。拜丽的双手像雪花一样在舅舅的脸上滑来滑去。他抓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吻,然后又贴在脸颊上抚摸。看着看着,我快要变成一张图画了,心中溢满柔情。我站起来,迷迷糊糊地朝他们走过去。
    一束有异味的野草从我头上散落下来。我抬头顺着山脊寻找,是桑多站在半山腰,他正看着我呢。他的皮夹克在阳光的照射下,像魔鬼的外套。
    "这个狗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从卡子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清晨起来,清清楚楚地记得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舅舅从轮椅里站起来,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到卡子的草地上。然后,他又从草地走上了轮椅。塔洛进来的时候,我正用毛巾擦身子,一定是睡觉时出了好多汗,浑身湿迹渡的。我问塔洛哪儿能洗澡,她比画着外面。我想那一定是街上的浴池。
    一切又都恢复了从前的节奏。我一个人吃早饭,诸如此类。我动了回家的念头。只是天突然热了起来。我换下长裤,穿上了一条很艳的裙子。塔洛对我稍稍亲切些,也许是她又看上了我的裙子。她把我的长裤拿去洗了,我送她一些糖果。
    我从街上的浴池洗完澡,往回走,走到那条胡同口时,有个人向我问路。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问我:
    "外祖父胡同在哪儿?"
    外祖父胡同?这胡同听上去变不错的。我正品味着外祖父胡同,那个人却转身要走。我怎么能让他走呢,我拉住他告诉他说我们面前的这条胡同二十几年前就叫外祖父胡同。
    "你找哪一家呢?"我殷勤地问。
    "哪一家?"地瞪着眼睛反问我。
    "是啊,你不知道我们这条外祖父胡同住好多家吗?"
    "我不知道?"他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不知道什么?外祖父胡同只有我爷爷一家,所有房子、所有地都是我爷爷的。我爹早就告诉我了。"
    "你是来找你爷爷的遗产吧?"
    "这你管不着。哼,小小年纪,还是个女诈骗犯。"
    "我……"我不能用那些字眼骂他。四十多岁的男人对那些字眼还挺敏感呢。不是说四十岁的男人刚迈入第二青春期吗!我要是扯着嗓子骂这个正处于第二青春期的男的,他准会接我。那时候不会有人帮我,桑多不会帮我的,别人还能指望吗?
    我非常沮丧地拐进舅舅家的那条胡同。那几家的门都紧紧地关着,像灯火管制时期的情形。真奇怪,我进进出出也有几回了,怎么没见有人从那几扇门里出来或进去或发出什么响动。莫非这就是外祖父胡同?这些房子都是那男的他爷爷的?
    舅舅家的院门没闩,我也没敲就进去了。院子中央的水井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水井四周很干,这说明好久没人用水。塔格哪儿去。塔络不会这么久不用水。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一点儿也不舒服。于是我起来,心里还烦,我就出来了。
    我站在二楼的回廊上,琢磨这个模模糊糊的地方。很快我就认定这个舅舅家是个大陷讲,来的人都得掉进去。我这么一想就为自己担心。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塔格——"
    "桑多——"
    没有回音。我没有喊舅舅昂佩,我才不在乎轮椅呢!
    我不会趁机跟你卖关于,我马上就告诉你我都干了什么。除了我住的房间以外,还有五个房间。我最先去的是吃饭的那个房间,没人。壁橱我也看了,只有几件样式很老的衣服。接着我又去了舅舅的房间。
    我在那儿发现了另一个爱情场景。昂佩舅舅真是有福气,他总是活在爱情场景之中。有一缕午后的残阳洒落在窗前的椅子上。窗台上放着一本雪莱诗选。椅子旁依偎着一把吉他。窗帷轻拢和桌上的鲜花配成好看的色调。花朵有些枯萎了。四壁的书柜很整洁,我想塔洛一定常来打扫它们。我看见一张单人床安在书柜的下面。我没允许自己长时间地沉迷其中,我刚有一点心动,就被我的左手打个耳光。我退出那个爱情场景,发誓再也不进来。
    还有两个房间锁着。
    在西面拐角上的那个房间的门虚掩着。我没敲门就进去了。它的主人提醒我说:
    "一个年轻人,就这样闯进来了。"
    我向她道歉,眼睛却没闲着。我断定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看上去并不十分衰老,只是动作很迟缓。她五十岁或者更大。我没问她是谁,因为她也没问我。我已经习惯同身份不明的人打交道。
    她坐在墙角的一把摇椅上。椅子下面用东西顶上,所以坐起来很稳,不摇不晃。我在她对面的单人床上坐了下来。床单不太干净而且很!日。
    "昨天去卡子,你怎么没去?"我不想给她准备的时间。
    "我病了。"
    "你总病吗?"
    "说不好,有时候病,有时候不。"
    "你妈妈好吗?"她问。
    "她死了。"
    "死了?这不可能。她还很年轻啊。"
    "噢,你是问后来这个妈。你是谁?"
    "看不出来吗?"
    我摇摇头。
    "我就是这个家里的人。"
    "这家里都是些什么人?"
    "就是你见到的那些人啊。"
    我停顿了一会儿,预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但又不死了。
    "那个拜丽是谁?她昨天也去卡子了。"
    她的表情丝毫没有因为我提拜丽而起变化。
    "拜丽是我舅舅的女儿吗?"我又问。
    "你该去问你舅舅。拜丽长得很漂亮,是不是啊,年轻人?"
    是啊,我怎么不去问那个舅舅!
    你要是愿意,我给你讲蓝宝石的故事。
    现在之所以我给你讲故事,你听我讲故事,就是因为我比你更善于不敲门就闯过去。就像这一次这样。
    过去之前,不要在门前犹豫下决心,决心应该在头天晚上就下好。要习惯和不明身份的人打交道。对推门进去以后的一切都不要大惊小怪。你要坦坦然然地进入你的位置,不让他们了解你,也不给他们准备时间,应该像快刀斩西瓜一样,一刀就砍出个断面。我常这么干,这一次差一点就是蓝宝石了。
    那只戒指到我手上之前,是不是戴在她手上,我没看见。她用拇指和食指把戒指递到我面前时,我一下子就拿过来了。我想那会是好东西的。我把那戒指拿在手上仔细观看,不能马上断定真假。后来我看她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是个乡下佬,我就痛快地把戒指戴到了右手的无名指上。然后伸开右手,让她看,她笑了。虽然我也挺高兴,但是心里还是不安稳:她会不会是别有用心呢?别有用心就别有用心吧,想也白想。
    "这戒面是蓝宝石的。"
    她这么一说,我怎么看那戒指都是蓝宝石的了。我没想主动还给她戒指,她也没要。我
    就这样把那枚蓝宝石的戒指戴上了右手。不过,你别以为现在还可以从我这儿找到那蓝宝石,我没占着那梗宜。
    从她的房间回到我自己的住处,我想好好看看那戒指,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我仔细听听,是塔洛和桑多。我跑出房子,在回廊上喊塔洛,塔洛拿着我的洗好的长裤上楼了。
    我想问塔洛刚才去哪儿了。可打手势又说不清这句话。我就那么看着塔洛走进我房间又出去又进了昂佩舅舅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迟。我故意这么做的。九点多钟我去吃早饭,舅舅果然在那儿。我站在他背后向他说了个"早"。我从不向别人道早安什么的,在家里我也不对爸这么说,他最爱我了,常给我出些主意让我和妈和睦相处。
    舅舅回头冲我笑笑,然后打手势给塔格。塔洛为我准备了一份餐具。早餐又是西式早点,我真没胃口。我端着牛奶,惺惺呷,看着吃得很文雅的舅舅。
    我想起了我的那个梦。舅舅从轮椅上走到草地上,又从草地上走回轮椅上。我好像又看见他抹抹嘴,丢下餐巾,朝我走过来了。我认定他是个肢体健全的男人。我又呷一小口牛奶,牛奶有些凉了,有股胆昧。舅舅仍旧吃着,吃得有些急了。我呆呆地看着,恍然大悟,那个我一直以为长得很漂亮的男人不是桑多,是舅舅。就算桑多长得也很漂亮,他不过是个漂亮的毛小伙子,是个男孩儿。昂佩舅舅是个漂亮的男人。这差别这么快就让我分辨出来了。我够福的,怎么总碰上漂亮的男人呢。不过,跟漂亮的男人打交道,你总免不了要犯蠢。
    他真的很漂亮。为什么我以前没注意呢?一定是跟我发现了另一处爱情场景有关系。他脸上的起伏和缓,这说明他是个温柔的男人。他那宽敞的额头,说明他很聪明,也很豁达。他粗壮微黑的脖颈牢牢地顶住脑袋,这说明他是个能给女人安全感的男人。他吃那块可爱的小点心时,好像是不忍心,他多善良啊。我差一点儿把这句话抒发出来。他抬头跟我说话时,我恨不得把脑袋藏进牛奶杯里。
    "你慢慢吃啊,小亚威。"
    我哪里还能吃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像太阳底下满怀爱情的大蚂蚁,坐卧不安。耳边嗡嗡响着,"小亚威",'叫亚威"。真是见鬼了,他也不是我亲舅舅,哪来这么多亲切呢?他这么说是想拒我于拜丽之外。他为什么管我叫小亚威呢?他真的不算老。
    我坐到镜子前面,伸出双手照镜子。我脑袋里的所有空间都被那张成熟的散发男人气息的脸占着呢。我的手指蠕动着,那皮肤质感真强,像画儿似的。那天那个拜丽抚摸他……一想起拜丽,我好像喝了一杯冰水,脑袋顿时条理清晰。我真是疯了。
    我为什么要迟起,为什么要去和那个舅舅一同吃早饭,我忘了我的使命。我不是应该把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伸到舅舅脸前的碟子里,去拿一块小点心吗?不是想看看他对蓝宝石的反应吗?昨天晚上不是这么安排好的吗?我居然被那个舅舅的那张很老的脸给迷住了。我为什么没戴上戒指就去端详那宽额头了呢。我从枕头下面翻出戒指,塔洛走了进来。我对她说。
    "你才十七岁,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对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的男人动什么感情。那样你会未老先衰,会早死,会马上就变成一个老太太。"
    塔洛冲我笑,我吓一跳,我以为她听懂了我的话。当然,她不会听懂我的话的。
    上帝给每个人的机遇都是一样的。鲁滨逊和那个幸运的彩督山伯爵和你没什么不同。你不能总是抱怨那些夜里响起的歌声搅了你的香梦。我以前跟你说过歌声,萨维城夜晚的歌声。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无字歌。这些歌很美,但对于我来说,它只是歌声。昨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因为歌声不再只是歌声。我的生命好像因为他才在延续,这时候没人会睡得着。
    我围着薄毯,朝舅舅房间的灯光走去。歌声和灯光一同从门的四周漫出来。歌声低沉、舒缓,夹着几分哀怨。我不能不靠近它们。我蹲在门下,忘记了自己,忘了自己蹲在一扇随时可能被人打开的门下。不要总是记着我可怕的婚礼你才是我快乐的天堂回忆是我惟一的财富因为有你,我的伐尔堡姑娘我才会怀念,才会悲伤。
    歌声恋恋不舍地走远了。我的魂灵也重新找到了我。伐尔堡的姑娘一定是金发碧眼吧。我从门缝看见轮椅上的那双脚还在轻抖,仿佛歌声还在,韵律依旧。
    在我魂灵返回不久还没有安顿好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我跳了起来。薄毯滑落了。站在我身后的是桑多。我愣怔地看他,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穿得太少了。可能是出于对桑多的愤怒,也可能是因为满怀爱情,我一点儿也没慌张,沉着地从地上捡起落毯披在身上。从桑多脸前又从容又高傲地走回房间。
    我回手关门时,发现桑多一直跟着我。
    "你要干什么?"我像主人一样发问。
    他不说话,看着我。
    "你想进来吗?"
    他还是不说话,看着我。他有意不说话百分之一百是别有用心。
    我拉开门,站到一旁,桑多走了进来。
    我披着薄毯坐在床边,不停地向桑多发问,他都不回答。后来,我有点热了,出了好多汗,毯子的毛直扎我。我就不再问桑多了。我想我不说话就等于下逐客令了。他就该走了。可是我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在萨维城,男女独处,沉默意味着彼此愿意一辈子在一起,意味着白头偕老。
    桑多走到我身边,掀掉我身上的薄毯。我仿佛被高手点了穴道,一动也不能动。我看着他脱掉衣服,露出古铜色的身体。他丝毫没有窘迫的感觉。他像结婚多年的丈夫走向妻子那样走向台灯。在他关灯前的那个瞬间里,转身着我。他的目光居然也和昂佩舅舅一样柔和。"不要总是记着我可怕的婚礼,你才是我快乐的天堂。"歌声从我的心上流过,充满了整个房间。
    灯关了,我也想把我这个萨维城之夜打住。如果你是我,是一个十七岁的疯姑娘,第一次有了男人——那男人健壮漂亮,第一次体味那欢悦后的疲惫,你一定不想多说什么,一定想在那温柔的怀抱中安安静静地睡着,像迈入死亡一样走进梦乡。我不知道你,我不知道员佩舅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睡得沉沉的。
    临动身时,我收拾行装,有两件事。我从旅行包里发现大道的信。我回忆那些细节,是塔泪洗我长裤时把它放到了包里。我没多想就把信放回了原处。此外,我的蓝宝五戒指不在了。无非有两种可能:它的主人把它接回去了,或者它又找到了新主人。
    我背起旅行包,它和来时一样轻。到萨维城这些日子,我没上街买任何东西。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截断了。
    我跟那个舅舅和塔格告别。我从昂佩舅舅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因我的离去而起的变化。我站在楼梯前,朝蓝宝石主人的房间望了望。门还那样虚掩着。我在心里默默地向她告别。
    我真想问问拜丽在哪儿,可是那个舅舅已经说了再见,一路小心的告别话。我只好走了。
    我下了楼梯,出了院门,走进还是那么僻静的小巷。我心里不好受,也许这就是惜别之情吧。
    只有塔格一个人站在门口目送我。我走到巷口回身向她招手。我哭了。我想没时间了,不然我会把那个胸罩摘下来留给她。我想抱抱她,她是个挺好的姑娘。
    桑多骑在摩托上等我。我坐进持斗。车飞快地开走了。一路只有风声,我们再一次沉默。
    到了机场以后,时间还早。桑多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掌。我把舅舅给我的机票连同证件一同交给了他。他走了。我坐在候机厅的皮椅上,看着桑多的背影,又想哭。
    "你为什么要这样?"
    桑多用手撑着头,微笑着。他的脸好像更年轻些,多了几分稚气。
    "你也是第一次吗?"
    桑多真诚地用力点点头。我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你看,是蓝宝石的。"
    桑多看着我手上的戒指,一点也不惊奇。
    "是梅兰的。"他说。
    接着,他像我最要好的朋友那样,悄悄地给我讲了梅兰——从前和拜丽一样漂亮的女人。
    桑多讲完以后,我很惊讶。桑多对我表现出的惊讶非常不理解。
    "这事听起来很奇特吗?"他问我。
    我告诉他说这种事听起来的确很奇特。如果我把这事告诉那个妈妈,说她的弟弟与比他年长的前妻离婚后,仍旧让她住在家里,像对待母亲那样赡养她,那么那个妈妈一定会比我更惊奇。
    桑多摇着脑袋笑了。
    "你为什么肯定她不会感到惊奇?"
    桑多又摇头。
    "你告诉我那个拜而是谁?"
    桑多凑近我,我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
    "再来一次,我就告诉你。"
    已经是清晨了。微弱的光亮透过薄窗纱渗进屋里。我知道这个夜晚的一切已经毁了,再也没有什么萨维城之夜了。当我抓在桑多脸上的手松开时,觉得累极了。我好像从未那么软弱过。人活着总是被人愚弄,只有死了以后,才会活得踏实。桑多那张充满稚气的脸多么不可信啊!到处都是狗东西。
    广播里的声音在催促北京的旅客尽快办登机手续。我背起包朝桑多走去。
    我也许该原谅桑多,但他的交换意识所带给我的屈辱,妨碍我那么做。
    我走近他,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按两下,这么做我要表达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从他手上接过机票和证件,声音很小,说了一声再见。
    我知道故事不该在这里结束。但是我累了。请相信我,至少请相信我身心已经带着的创伤。我像漏眼的破布袋,什么也盛不了。我原想下了飞机,再对蓝天道声再见,就什么也不说了。
    可我还得再说几句。
    我真的那样做了。我向蔚蓝的天空说再见,好多人看我,我没看他们。因为我看见大道站在出口那儿等我。我向他跑过去。我刚一跑近他,就高兴地问他怎么会来接我等等一大堆问题。我心里很安慰,谁知道我这时候有多么需要帮助吗?
    "我不是来接你的,碰巧了。"
    "你在工作,对吗?"
    "有个代表团。"
    我从头谅到脚。
    但是大道却抓住我,严厉地责问。
    "你去哪儿了?"
    "我去哪儿,你不知道吗?"
    "那样我就不费话了。"
    "这么说是鬼给我写信了?"
    "写信?你以为我就那么吝啬吗?我拍的是电报,电报。一共三封。都退回来了。"
    我努力使自己站稳。
    "你到底去哪儿了?"
    "萨维城……萨维城……"
    "萨维城?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它在哪儿?"
    我从大道身边走过去。人像照片一样在我眼前涌过去。我坚持着,我知道我坚持不了多久。我就要倒了。
    "往这边走,乘888路汽车。"
    我和大道一同赶到医院时,我身上的肌肉又开始紧张。我担心那个妈妈也会问我:"你去哪儿了?"她要是像大道那样问我,那我就是被所有的人给出卖了。
    那个妈妈躺在床上,脸色很苍白,但表情很安详。爸站在她的床头。她看见我走进来,马上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放松了。我得救了。我的血又那么热了。我抓住她的手,好像也抓住了这个世界。
    她急切地让我坐到她身旁。她不给我和爸打招呼的时间。我突然就懂了。我预感她要死了。她比医生更先知道她的病,所以她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为我安排了暑假。
    "你见到他了吗?"
    她的声音微弱,但很清晰。
    "桑多?"
    她摇摇头。
    我知道她牵挂的是谁,我用力点头。我的心第一次和她贴得那么近。
    "他好吗?"
    我又用力点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爸站在那儿呢。
    "他跟你提过我吗?"
    我点头。
    她累了,闭上眼睛喘息一会儿。然后她又拉住我。那是她最后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他是我从前的丈夫。"
    我望望爸。他和原来一样站在他妻子的床头。
    我长嘘口气。在我像一棵大树一样躺倒以前,我没来得及,但我真想说:这是个多么乱套的世界啊。可惜,我什么也没说,就躺下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