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成自然知道什么是机会。
他立刻乘车回到市长办公室,打电话请孙大治过来商量领导组事情。孙大治从市委楼来到市政府楼,两人刚谈了一会儿,关云山来了,他对孙大治说:“听你秘书讲,你到罗市长这里来了。那我就直接向二位一起汇报了。”
罗成和孙大治共同听取了汇报。盗窃集团先后两次在万汉山家共盗窃现金三十万。孙大治一听,知道事大,他看罗成。罗成问:“这种情况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孙大治说:“应该先汇报老龙吧,然后大概需要召开常委会。党内采取措施,还要请示一下省纪委、省委组织部。司法上采取措施,还要把市检察院有关领导找来。”关云山说:“万汉山夫妇目前在太子县还不知家中又被盗和盗窃犯被捕,一旦走漏了消息,他们很可能将其余赃款转移。万汉山情况你们了解,在天州也是神通广大,今天之内若不能对他采取措施,拖到明后天,他肯定就知道消息了。”
罗成看孙大治:“这事你出面我出面?”
孙大治立刻推让:“你出面,我跟着。”
罗成说:“那我们立刻开始行动。”他说着拿起了电话:“省纪委吕书记是我的老同学,先争取他的支持。”电话通了,省纪委几个正副书记正与组织部一起开会。罗成报告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县委书记,被小偷盗窃了三十万现金,第一次十万,本人没报案,第二次二十万,本人目前不在家中。我正在和市政法委书记孙大治听取公安局长汇报。我们准备立刻向市委书记和市常委汇报,研究采取紧急措施。因为事情很可能走漏风声,使得犯罪嫌疑人转移赃款,所以,我们一旦决定采取何种措施,会立刻请示你们。”
吕书记表示,一上午将在会上等候天州方面电话。
罗成一挥手,便同孙大治、关云山离开了市长办公室。他们到了市委楼,进了龙福海的办公室。龙福海正在对马立凤交待什么。看到罗成、孙大治、关云山三人神情严肃地进来,龙福海警惕了,问:“什么事?”罗成说:“有重要事。”龙福海说:“坐下谈吧。”罗成看了看马立凤:“事关重大,我们先和你个别汇报。”
龙福海转了一下眼珠。马立凤看看罗成等人,满脸狐疑地退出了。
罗成见马立凤虚掩着门,上去关上,又拉开走到外间屋,看见一个秘书在那里,罗成对他说:“小王,你先到会议室等一会儿,叫你再过来。”秘书疑惑地看了看罗成,拉门走了。罗成将外屋里屋门都关严,坐下。
龙福海抽出烟点着:“什么事这样如临大敌?”
罗成三人将万汉山情况讲了。
龙福海知道事情大,紧绷着一张乌云脸抽了好一会儿烟说:“党内采取措施,要召开常委会。常委会之前一正四副几个书记先碰碰头。”罗成说:“情况紧急,两个程序并一个程序吧。”龙福海又锁着眉头抽了一会儿烟说:“那让马立凤通知常委们来吧。”罗成想了想,对关云山说:“你去叫她来。”马立凤来了,龙福海垂着眼说:“你通知其余两个副书记加所有常委都过来开常委会。”马立凤问:“什么事情?”罗成说:“事情在电话里先不谈。”马立凤说:“那我去打电话。”罗成指了指外间屋说:“你在外间屋打吧,就通知他们来老龙办公室。”龙福海阴着脸说:“会议室都不敢去了,不至于这样人人为敌吧?”罗成说:“这样不挪来挪去好。万一走漏了消息,造成常委一班人内部互相猜疑,不利于团结。”马立凤请示地看着龙福海,龙福海摆了摆手:“打吧。”
马立凤到外屋打电话。
一屋四个人坐在那里不说话,听马立凤一个人一个人通知。
副书记许怀琴第一个到。她问:“什么事?”龙福海阴着脸抽烟:“你坐下,一会儿就知道了。”许怀琴看了看罗成、孙大治、关云山,疑惑地坐下了。
龚青琏西服笔挺一脸笑容进来了:“有什么好事情?”看到一屋子阴云密布,愣了一下,龙福海伸手摆了摆,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依然坐在办公桌后,居高临下地面对一屋子人抽着烟。
罗成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他知道自己今天一定得罪龙福海了,万汉山要是被扳掉,天州局势就真的松动了。
此事必须一环扣一环,才能不出纰漏。
纪简明疑疑惑惑地推门进来,问开什么会,及至看到一屋子僵局,愣在那里。龚青琏算是只要有口气就要活跃气氛的人,勉为其难地一笑说:“我们也都不知道。”纪简明慢慢坐到沙发上,还不甘心,问:“到底什么事,这样黑云压城城欲摧?”龙福海说:“这是该你干的事了。”
贾尚文从市府楼过来,稍晚一些。他高胖带笑地堵在门口问:“开什么会?”孙大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贾尚文看出满屋气氛不对,勉强撑一会儿笑脸,坐下了。
最后是人大主任范人达和政协主席蒋政和一同来了。
马立凤最后进来:“人到齐了,是不是开会?”
龙福海独自在那里云山雾罩地抽烟:“今天我当不了家,问他们吧。”孙大治看了看马立凤:“你坐下吧,咱们开始开会,中途大家都不要退场。”龙福海啪地将烟盒撂在桌上,孙大治收住了话。马立凤站在那里犹疑了好一会儿,不敢坐。龙福海瞄了她一眼:“行了,赏你坐就坐,别半途离开会场通风报信就行。”
马立凤迟迟疑疑坐下了。
关云山问:“开常委会,我是不是撤退?”
罗成说:“今天你列席吧。”罗成注意到马立凤难以掩饰的紧张神情,知道她做贼心虚想到哪儿了,但今天不是算她的账。他将万汉山的事情讲了,一屋人都知道案情严重,惟有马立凤如释重负,紧绷的上半身坐松下来。罗成说:“根据通常的情况判断,万汉山的经济问题可能很大。为了使问题尽快查清,我们应该第一,对他实行双规。第二,对他家尽快搜查。”
纪简明说:“双规一个县委书记还需要请示省纪委、省委组织部。”
罗成一指身边孙大治说:“我们刚才已经和省纪委、省委组织部联系了,省纪委吕书记正在与省委组织部开会,随时等咱们电话。”纪简明仰头看着龙福海:“那咱们就……”龙福海一挥手:“今天有人代我当家了,我不用主持常委会了。”罗成说:“我怕省纪委吕书记今天联系不上,所以预先挂了电话。我对他明确讲了,要向你和常委会汇报之后,再报请他们。我想事关处理一个县委书记的重大经济犯罪嫌疑问题,老龙总不会拒绝主持常委会。”龙福海想发作发作不出来,跷着腿抽了一会儿烟,弹了弹烟灰说:“我同意对万汉山实行双规,大家有没有意见各自发表。”
没有人有意见。
罗成说:“再一步决定,立刻搜查万汉山的家。”
孙大治说:“这要让检察院和反贪局的人都过来定,公安上老关就在。批准搜查,实施搜查,都可以按紧急程序来办。”
纪简明说:“咱们先向省里汇报请示。”
罗成说:“老龙,这个电话你打吧。”龙福海指了指纪简明:“你打吧,你代表常委会汇报一下,就说我们正在这儿开会。”纪简明给省纪委打了电话,明确报请双规太子县委书记万汉山,详细情况做了说明。那边省纪委省委组织部领导议了议,答复:批准对万汉山实行双规及其相关处理。纪简明将结果向常委会报告了。
龙福海一挥手:“那好,就这样执行,散会。”
罗成说:“不能散会,咱们应该一鼓作气,将事从头到尾办周密。”
龙福海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对大家不信任吗?莫非我们在座的会有人一散会就给万汉山打电话?”罗成说:“现在两步同时进行,一步,通知万汉山来这里,我们整个常委会宣布对他实行双规,这样威慑力大。另一步,现在就请检察院和检察院反贪局负责人都过来,部署好搜家。”全屋人都看着龙福海。龙福海抽了一会儿烟说:“就照你说的办吧。”罗成对马立凤说:“你给万汉山打电话,叫他过来。”马立凤请示地看着龙福海,龙福海不耐烦地冲马立凤一摆手:“你打吧,你打吓不着他。”马立凤说:“我怎么说?”龙福海说:“明摆着,就说我让他过来一下。别人让他过来,还不吓跑他?”他看着罗成、孙大治:“我这样安排符合你们意思吧?”
罗成只能一动不动,让被堵了一上午的龙福海发一点怒气。
马立凤给万汉山打了电话。孙大治也给检察院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做好现场办公开搜查证的准备。检察院的正副院长和反贪局的正副局长一下来了六七人。
双规与搜家事宜部署完毕,万汉山到。他洪亮着嗓门说:“龙书记,你召见我,有什么柳暗花明金榜红花呀?”一进门看见这个阵势,傻了。
常委一班人加检察院公安局八九个人都一动不动看着他。
纪简明站起来说:“根据常委会和上报省纪委决定,从现在起对你实行双规。”
二
天州市纪检委书记纪简明这些天日日受龙福海召见。
万汉山被双规后搜查了他的家,结果发现夹墙中、顶棚上藏着现金三百多万,又有几十张存折一千多万,总额近一千四百万。这在天州爆出大新闻,报纸电台没报道,已经传遍全市。到了这一步,龙福海绝不再提保万汉山一个字,省纪委对此案也十分关心。天州市常委组成以纪简明为组长的特别专案组,突击审查。万汉山最初只交待了一百多万贪污受贿,对近一千三百万巨额财产说明不了来源。司法程序很快开始,对他正式逮捕。随后形势急转直下,他敞开麻袋倒山药蛋,一下交待了一千多万贪污受贿事实,涉及太子县二百多名干部。太子县上下干部差不多全成了热锅蚂蚁乱了套。
纪简明又担任工作组组长,审理太子县买官卖官。
万汉山交待出来的二百多人全成了审查对象。有交待和万汉山一致的,有交待不一致的。有矢口否认的,有部分交待的。纪简明一时成了全市显赫人物。一个五六十人的工作组住在太子县,他委派副组长在那儿日夜盯着。这边审查万汉山专案组,他也委派副组长天天管着。他宏观调控着两个组的工作,同时坐镇纪检委处理全盘事务。纪检委办公不在市委市政府大院,而在旁边一个小院里。这两天小院成了特别的权力中心,纪简明在小楼二层办公室中人来人往地接受汇报,指东画西地部署,两部电话响个不断。省纪委打来的,市检察院打来的,市委市政府打来的,有程序内的工作,有各种人头出于各种目的的程序外联络。一下班,他的家也成了人们要排队的跑事中心。
没有人敢为万汉山说情,但为与万汉山关联的人说情的却在他身边团团转。太子县几百个与万汉山牵连的官员大多数和他说不上话,但最小的官也有一丝半缕通天联系。
结果,纪简明成了天州市许多有头有脸人物争相求见的大忙人。
纪简明头脑不昏,绝不怠慢任何人。级别比他低的他不怠慢,自己也一级级上来的。与自己同级别的他更不怠慢,为官要左右和顺,和同级别的人并排前进是最讲究的,有一天你能超过他们,也要靠你和他们并排时不是众矢之的。比他级别高的人,他自然更明白进退,绝不因为自己一时炙手可热就忘乎所以。罗成这几天也常和他电话联系,关心万汉山和太子县案件进展。纪简明同样周全配合。不到龙福海需要的时候,他也犯不着和罗成对立。现在罗成不张嘴,龙福海就主持常委会并报请省委撤消了万汉山党内外一切职务。纪简明看见这点局势变化,对罗成有了更多的小心。
四面八方的电话和人头再多,他最侍候的一是省纪委,二是龙福海。
两个都是顶头上司。龙福海不光是市委书记,还是他纪简明的伯乐。要不,他这个会写两句戏文的酸文人不知要在文化馆长这个位上熬多少年头。
全凭龙福海提拔,他才当上了威风四方的市纪检委书记。
有人说,纪简明在天州威风已经仅次于龙福海,最起码在分管组织的副书记许怀琴之后。他只有走到哪儿悄无言就让人哆嗦的威风。一到县里乡里走动,县委书记县长们立刻全班人马出来陪同,乡镇上的书记、镇长们更是前呼后拥。纪简明只要不说话,对方就有点胆战心惊。纪简明只要给个温和笑脸,他们就都如获大赦。有时带着一班人到国有厂矿转一转,那些厂长们更是弯着腰直着眼跑出来迎他,及至他说过来随便看看,对方才搓着手放心一半,另一半悬着。他看完告辞走了好几天,那个国企还打探纪书记到底去看什么了。这时,他这个多少年手脚不得不干净的文化馆长和现在手脚还算干净的纪检委书记就对这些肥得流油又肥得心虚的官员生出一股子冷酷。
他喜欢看他们胆战,剑不出鞘也要吓得他们心惊肉跳。
没有龙福海发话,他这把剑轻易不出鞘。
天州人都说他是个让干部过得去的纪检委书记。
必须办的案都照章办了,穷追猛打的事他不做。平时他又不拉帮结伙,回到家和老婆一起做饭吃饭,看电视看书看文件,是个安守本分的官。
万汉山案发后,纪简明安守本分就难多了。
这天上午,他在太子县委办公楼领着工作组忙碌,全县被万汉山咬出来的二百多名干部都集中起来学习政策、讲清问题。学习是大会议厅全体参加,讲问题是一个个房间里个别谈。五六十人的工作组,人人一天谈好几个。楼道里像是人满为患的医院,有人在走廊等,有人在会议室等,有人在接待室等。一个个办公室都成了工作组顺序叫人谈话的门诊室。纪简明坐在万汉山原来的办公室里听汇报做指挥。几个县委副书记、县常委、县长、副县长轮流在他面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要不汗流满面支吾不语。
从市里方方面面打来找他的电话,座机手机响个不断。
应接不暇中,龙福海来电话,让他晚上去他家里一趟。
他自然立刻点头了。下午乘车回市里,他和秘书的三四部手机一路响个不停,都是礼数周全的说情。他烦了,所以干脆上来就说:“你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一个电话打过来,秘书把手机递给他,他上来又是这一句,对方却在电话里叫唤开了。他一听不对,是老婆打来的。老婆说:“我是有话对你直说呢,说了多少回了,把表妹的事办一办,你早忘在脑后了吧。”他嘿嘿一笑,承认是忙忘了,答应待会儿一回市里就办。
纪简明给天州制药公司总经理打了电话,让他到市纪检委来一下,说有事找他谈。他的车也就很快进了城,到了市纪检委小院。
这里又是一摊忙碌,纪简明人来人往地吩咐着。
天州制药公司总经理方伯泰气喘着赶到了,站在一旁等候。
纪简明把办公室的几个人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关上门,让方伯泰坐。
方伯泰是个四方脸的壮汉子,站在那里擦着额头的汗看着他不敢坐。纪简明谈求人的事张口绕一些:“你坐下再谈,不着急。”说着亲自倒杯茶。方伯泰却更疑窦丛生地看着他,捏着汗湿沾身的衣服抖着说:“一路急着赶来,赶热了,坐不下。”纪简明在屋里踱了踱,绕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有件事,早就该和你谈了。”方伯泰仰着脸“啊”了一声。纪简明说:“我一直想往后拖一拖。”方伯泰又“啊”了一声。纪简明说:“拖不过去了,就要对你张嘴了。”方伯泰又“啊”了一声,脖子腰膝盖打了几个弯。纪简明说:“我老婆的一个小表妹在你们公司上班,操作电脑的,她嫌眼睛受不了,看能不能调个文秘之类的工作做一做。”方伯泰眨了半天眼反应过来:“就这件事?”纪简明说:“就这件事。”方伯泰一下瘫软在沙发上:“你怎么电话里不早说啊,差点把我心脏病都吓出来了。”
纪简明一心想着求人,忘了他这把不出鞘的宝剑让人害怕了,这时通融地笑着:“你心里有什么鬼,吓成这样?”方伯泰坐在那里闭着眼喘着气,好一会儿算是缓过劲儿来,叹道:“你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纪检委找谈话。”纪简明说:“你们别步万汉山后尘就是了。”方伯泰自嘲地摇了摇头,活过人来,站起掏烟敬纪简明。纪简明摆了手。方伯泰说:“你刚才说的事就交给我了,保证让你满意。”他自己抽着了烟,坐下,跷起二郎腿问:“万汉山到底会怎么样?留得下脑袋吗?”
纪简明说:“难。”又问:“你说杀了他怎么样?”
方伯泰言不由衷地附和道:“啊,那会很有威慑力。”
纪简明回家吃晚饭了。妻子刘桂花说:“青琏等你好一会儿了,你先和他说话吧。待会儿都知道你从太子县回来,又该排队找你了。”
龚青琏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悠哉,这时站起来:“我的大姨夫这两天可真是众望所归了。”纪简明一笑:“什么众望所归,真是用词不当。”龚青琏是他妻姐的儿子,说来是他的亲外甥。用他的话说:“你吃亏就吃在辈分小点,成天叫我姨夫,你也叫得出口。”龚青琏说:“我有什么叫不出口,只怕我叫得出口,你听着有点不好意思就是了。”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纪简明坐下第一句话:“你今天找我什么事就请直说,省得待会儿轮不着咱俩说话。”龚青琏问:“太子县的情况怎么样?”纪简明说:“说正常进行也可以,说一锅粥也可以。一个县二百多名干部卷进来了,你说还不乱成一锅粥。你是不是想为谁说情?”龚青琏搓了搓手:“我只是提一下。宋家镇的团委书记宋小生,可能前不久刚刚给万汉山送过三万块钱,栽在万汉山这个案子里了。这个干部我知道,难得的老实人,换个别人,论工作年限工作表现,早就上来了。”纪简明说:“这么说来,他和你没什么特别关系嘛。”龚青琏一张双手:“是和我没特殊关系,可我是分管工青妇的呀,看着这个手底下的老实人跑到跟前哭鼻子抹泪,也有点过不去。你能照顾他过关,就照顾他过关,不能,也大可不必为难。”纪简明说:“到时看着办吧。一个县二百多干部牵连进来,总不能一勺烩了,自古以来法不罚众,具体情况还要审理着看。如果万汉山是索贿,那他的问题就重一些,送钱人问题就小一些。如果下边人主动行贿,万汉山问题就小些,下边人问题就大些。”
龚青琏说:“万汉山的问题大些小些,都是一死。”
纪简明说:“干脆把罪都集中在他头上,下边干部也能从轻发落。不过这话你可不要外说。”
龚青琏说:“现在没有为他说情的吧?”
纪简明说:“现在上上下下恨不能立刻杀了他。一杀,没搞清的事就算到此结束了。”龚青琏问:“上边都扯出谁来了?”纪简明左右看了看,伸出一个手指:“白。”龚青琏说:“你说是白宝珍?”纪简明伸手嘘了一下,又看了看厨房:“我连你姨都没告。”龚青琏问:“还有其他人吗?”纪简明说:“只要扯,就会越扯越多。办案的人不敢往上扯。万汉山也聪明,只交待下边不扯上边。他想着可能还有一条活路。”
龚青琏说:“哪儿就有他的活路。”
纪简明说:“人到了这个份儿上,都很幻想。他说,钱都是下边硬塞给他的,他收下一分也没花,准备积累起来以后在天州盖一个东方娱乐健康城,为繁荣天州做贡献。他冠冕堂皇讲出这个理由来好像就没罪,这不是异想天开吗?万汉山在看守所里每天还照样练武术,说是早晚要出来把东方娱乐健康城建好,简直是痴人说梦。”龚青琏说:“他可能想着老龙会保他。”纪简明说:“哪儿是哪儿呀?我揣摸着,老龙现在是第一个要赶快杀他的人。他今天晚上叫我去他家里,肯定是谈这个。我估计孙大治他也会叫去。我和孙大治一起把这个案子结了,判了死刑,快刀杀人了事。”
龚青琏说:“那罗成就是第一个不愿意快杀万汉山的人了,他希望把口子扯大。”
纪简明说:“他能扯到哪里?人一杀,太子县换一下班子,罗成顶多借此树了威,二十个县区的书记县长以后不敢像万汉山那样顶他了。其余的,天州变不到哪里。”
三
龙福海又让马立凤开车,在街上转。
街灯已经亮了。马立凤问:“你今天不吃晚饭了?”龙福海摇了摇头:“不想吃。”马立凤问:“万汉山的事会不会扯上白主任?”龙福海说:“这笨娘们儿,该扯就扯扯她吧,真不想和她一块儿过了。”马立凤开着车看着街道:“别说那么多气话。”龙福海说:“那还不是事在人为。不想扯,就要采取点措施。”马立凤说:“利索点,赶紧把万汉山杀了就完了。”龙福海说:“这也是事在人为啊。我今天晚上已经叫纪简明孙大治去我家里,让他们快点了结此案,免得天州市人心不安。”他说着又火起来:“这笨娘们儿,每天就知道捧着个万汉山,捧出好儿来了吧?”马立凤说:“还不是你提的县委书记。”龙福海瞪眼了:“你这是放的什么屁?”马立凤不吭气了。
转了两圈,前边是天州宾馆。马立凤说:“到宾馆让他们给你从头到脚按摩一下?养养神,再在那儿安排点晚饭,吃了再回家。”龙福海抽着烟不说话了。马立凤转头看了他几回,揣摸着意思,把车拐出马路,停到了天州宾馆前。
马立凤陪着龙福海进了天州宾馆。
田玉英正在大厅里,立刻迎了上来。马立凤说:“安排一个按摩间,给龙书记按摩一下。”田玉英说:“好,我去安排。”转身就走。马立凤跟上两步,扶着田玉英肩膀说:“要女的,年轻一点的。”田玉英点头说知道,便去了。
马立凤陪着龙福海往理疗中心去,碰见洪平安迎面过来。
洪平安站住,伸双手要握龙福海。龙福海说:“下班休闲,礼仪就都免了吧。”洪平安问:“龙书记您这是……”马立凤说:“龙书记累了,休息理疗一下。”洪平安说:“应该的。”龙福海说:“你跟着罗成干得生龙活虎啊。”洪平安有些为难地笑笑:“全凭过去跟着龙书记起了步。”龙福海摆了摆手:“忠臣各事其主。”说着往前走。洪平安跟过来:“我先去理疗中心给您安排一下?”龙福海说:“不用了,马立凤已经安排了。”洪平安对马立凤点头笑笑:“马主任在,我说这些就多余了。那您先去,有时间我再找您汇报。”龙福海说:“我家的门朝哪儿开,你可能都忘了。”洪平安说:“哪儿能啊。”
洪平安为龙福海拉开理疗中心大门,等龙福海进去他才走。
龙福海换了睡衣,在按摩床上舒展躺下,马立凤田玉英就撤了。他翻来覆去叫小姑娘按摩了个透,这才起身。马立凤就在门外等候,迎上来说:“已经让小餐厅把晚饭准备了。”龙福海摆了摆手:“少吃一顿,清肠清胃。”便坐车回了家。
马立凤问:“还要我在吗?”龙福海说:“你走吧。”
龙福海一进家,看见白宝珍像个发蔫的白萝卜歪在沙发上。
白宝珍没好气说:“不回来吃晚饭,也不预先打个招呼。”
龙福海高起嗓门瞪起眼:“我打招呼的事多了,你都听过什么?”
白宝珍撞在龙福海无名火上,有些发愣。龙福海接着说:“你看你把那个捏拿大师吹得天花乱坠,这下吹好了吧?”白宝珍知道龙福海说万汉山,顿时没气。龙福海坐下抽着烟,撂下打火机:“你看看你前不顾头后不顾尾干的好事。”白宝珍努起说话的气来:“你不早在家里修好隔火墙了吗?我和少伟的事你一概不知。万汉山的事要扯出我来,我去坐牢,与你无关。”
龙福海呼地站起,大声喝道:“你这是放什么屁呢,你当这隔火墙真能隔开呢,你当我真能丢下你们不管呢。真是天下第一号混账。”
白宝珍彻底老实了。
勤务员通告,孙大治、纪简明到了。龙福海说请他们进。
二人一同进来了。纪简明看了看家里的气氛,开玩笑说:“家里挺严肃嘛。”孙大治则给龙福海敬上烟,打趣地说:“老龙肯定对咱们白主任有不同意见呢。”
白宝珍这才算是活过一张脸来。
龙福海摆了摆手说:“找二位来,是谈正经事。万汉山的案子在太子县牵扯出不少干部,遇到这样的大案要案,咱们纪检方面和司法方面都要表现高效率,不能让天州市老百姓看咱们心慈手软,也不能让省里看咱们办事无能。希望二位加紧工作,对万汉山这样贪赃枉法的干部,该杀就要杀。该今天杀,绝不明天杀。总之要抓紧办案,尽快给老百姓一个大快人心。另外,现在这么多人力投在这个案子中,尽快了结此案,也便于我们轻装前进。”
四
魏国中午一回家就对妻子安世芬说,看来万汉山要掉脑袋。
安世芬说:“看来罗成这个人还真惹不得。万汉山叫他收拾了,你也当心点。”魏国两腿扭着麻花半躺在沙发里,吞烟吐雾地往空中送着话:“查经济犯罪,不是他市长的政绩。现在查万汉山,也是纪检委政法委在常委会领导下干,跟他没关系。他主要是要把经济搞上去,我别当他的绊脚石就行了。”安世芬说:“万汉山也太光天化日了,哪有现金三百多万放在家里的?全县一共没几百个干部,他收钱二百多人,人人身上拔毛,那还不出事?”魏国说:“万汉山自己出了事,还毒化了天州市气氛。挺太平的日子,现在搞得人人紧张。”
安世芬说:“浙江那两个房地产商和龙少伟相互戗项目的事怎么说了?”
魏国抽了会儿烟说:“浙江人是先下的手,就差办证了。龙少伟插进来,要做那块地皮。他这边什么都还没顺呢,又打时间差,让我给他搞银行贷款。白宝珍亲自把我叫到她家里张的口,我不能不答应。浙江人到罗成那儿告了状,我本来还想拖拖,现在真是吃夹板,两边都躲不过去。”安世芬说:“现在这个形势一定不要硬得罪罗成。你就打着罗成的旗号,让龙少伟退出来。这样你也不得罪龙少伟白宝珍,让他们把火发到罗成身上就是了。”魏国说:“我也倾向这个思路。今天那两个房地产商约好了要来咱家里,我和他们谈了再看。”
门铃响了,魏国一下坐起来:“肯定是他们来了。”他坐正,跷好二郎腿,摆摆手说:“你去开门。”
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安世芬问:“你找谁?”年轻女人说:“我找魏市长。”安世芬手没离门,回头疑惑地看着丈夫。魏国却变脸了,有些窘促地站起来,走到门口:“黄美姝,你怎么来这里了?”黄美姝是万汉山妻子黄美娜的双胞胎妹妹,长得和黄美娜一模一样,细腰饱胸、俄罗斯风流面孔,只不过显得比黄美娜绵善。她一脸疲惫地说:“我一直打你手机,没人接。”魏国站在妻子身后有些忙乱地摁了摁口袋:“开会调成静音了,没注意。”黄美姝看着挡在面前的安世芬对魏国说:“我没几句话,总不能把我挡在门外说吧。”安世芬白了一眼,没好气地转身回到客厅坐下。
魏国对黄美姝说:“咱们换个时间地点再谈好不好?”
黄美姝面无表情地将门在背后靠住,说:“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说完,你答应不答应,我都走。”魏国为难地回头看看安世芬,犹豫了一下说:“那你进来吧。”魏国回到沙发坐下。黄美姝走到魏国夫妇面前,双手拿着包垂眼立着,对魏国说:“你说我有没有资格求你一回?”魏国含糊地点着头:“有。”黄美姝说:“有就行。我让你救救我姐姐和姐夫。”魏国听这话题,倒有些如释重负,他说:“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我最多能帮你打探打探情况。”黄美姝接着说:“最起码把我姐姐救出来,那些事都是万汉山一个人干的,她又没参与。”
魏国在烟灰缸上蹭着烟灰说:“这事我只能尽力而为。”
安世芬冷眼打量着,黄美姝依然低着眼面无表情地说:“要不要我现在给您跪下?”魏国连连摆手:“千万别。”黄美姝说:“我老母亲快七十岁了,一听这消息已经瘫在床上。”魏国说:“我已经讲了我尽力而为。”黄美姝说:“那就等你尽力而为吧。”说着,又低着眼瞟了一下安世芬:“打扰您了。”便转身走了。
安世芬一见房门关上,立刻跳起来指着丈夫:“你干的好事,在外面养起小狐狸精,包起二奶了。”魏国说:“你这不是无中生有吗?”安世芬冲到门口看了看猫眼,转回客厅中央,指着魏国大声嚷道:“你当我是瞎眼,连这点猫腻都看不出来?一个堂堂的副市长见了一个小娘们儿蔫头耷脑话都说不全,这也太离奇了。”
魏国伸出双手:“你能不能小声点?”
安世芬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魏国:“养下婊子,还想立牌坊,你这狼心狗肺的,我今天饶不了你。”魏国连连伸着双手:“我的好太太,你低下嗓门来,听我解释解释。”安世芬说:“我不要听你解释,你那张嘴,每天跟我抹了蜜一样,全是他妈的鬼话。”
门铃又响了。魏国连摆双手:“这次是浙江房地产商了。”
魏国猫着步踏着地毯到大门猫眼上瞄了一眼,又猫着回来,伸双手说:“是他们来了。”安世芬扭过半身去:“谁来我也是这样了。你不想好好过,我也不过了。”门铃又响了。魏国上来给安世芬捶背:“我的好太太,咱们先把外事办了,待会儿再听你敞开骂行了吧?”门铃又响了,安世芬背对着魏国双手叉腰哼了一声,魏国又连连给她捶背:“我的好太太,我这就去开门。咱们先一致对外。”说着,他一边朝门走一边回头看,安世芬站在那儿不动。他走到门口问:“谁呀?”外面做了回答。
就在拉门的一瞬间,魏国看见妻子已经在沙发上坐下。
两个浙江房地产商进来了:一个黑瘦高个,一个面目清白。
魏国知道二位是表兄弟,用他开玩笑的话说:“你们二位是一家人。”二位坐下了,看着安世芬虎着脸坐在一旁,稍有些开口难。魏国一指安世芬对他们说:“我们两个也是一家人,你们有话直说无妨。”安世芬无声地哼了一下,脸上放出一丝勉强的笑。魏国家里这头放下心来,便对外人从容地跷起二郎腿。
一般的房地产发展商,攀到他副市长这一头不容易。看着眼前表兄弟俩除了一个薄薄的公文夹,两手空空进来,魏国已经十分不快。只不过罗成逼得紧,夫妻俩正内讧,也就将就着点着了烟,派头十足地接待他们。黑脸的是表哥,白脸的是表弟。表哥说,他们还是谈解放路十字路口的项目:“我们市容日也报告了罗市长,下面也活动了方方面面,现在搞明白了,只有求您魏市长帮忙,才能上通下达把这一切难题解决。跑百家不如泡准一家,我们今天就泡准魏市长这一头了。”
魏国听对方说出这样的明白话,也还受用。
黑脸表哥接着说:“我们今天带来一封介绍信。”说着他一伸手,白脸表弟从夹子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牛皮纸信封。黑脸表哥走上前递给魏国:“请魏市长和您太太到里边房间打开看。这封介绍信来头不算小,你们二位看了,可以细商量。觉得能办,我们这儿还有一封介绍信。”
魏国将薄薄的信封一捏,七分疑惑,三分灵犀。他招了招更疑惑的安世芬,两人进到房间里。打开信封一看,是个工商银行存折。一看数额,手下成天过钱的夫妇俩也有些瞪圆了眼:是五百万。安世芬说:“我没看错吧?不是五十万,是五百万?”魏国说:“没错。”安世芬说:“这可不是个小数,这么多年,就数它数额大了。”魏国说:“收下它,这个项目我差不多就要包到底了,方方面面都要给他们把话说到。”安世芬说:“他们出手不小嘛。”魏国说:“这比他们到处撒胡椒面划算。再说,他们跑这个项目已经投了不少,要不能从龙少伟手里夺回来,那才叫亏大了呢。”
安世芬问:“这么大数额,咱们敢收吗?”
魏国转了转凸眼珠:“这比零敲碎打收安全得多。”
安世芬趴在桌上反复看着存折:“万汉山的事情弄得风头正紧。”魏国笑着摇头:“俗话说,贼住在警察局旁边最安全。现在看着风头紧,其实最平安无事。”安世芬问:“那你就准备收了?这存折密码呢?还有,这么大数额活期想转存,得把户主的身份证也拿到。”魏国说:“他们不是说还有第二封介绍信吗?”安世芬拿着存折看了又看:“真舍不得撒手。”魏国拍了拍她:“咱们今年就收这一份,安心歇了。”
夫妻俩又回到客厅。魏国坐下,将信封放到旁边茶几上:“你们有没有介绍信,托我事,我都会帮忙。现在给你们一句明白话,市规划委、市建委、国土局、房管局,我帮你们把关系都疏通。有一点你们算是看明白了,这事我确实能帮你们办成。”表兄弟俩都松了口气。黑脸表哥去了七八成拘谨,从西服里边口袋又抽出一个信封,递给魏国:“这是第二封‘介绍信’。密码和身份证都在里面,转存完了,把身份证还给我们就行。”表兄弟俩放开原本拘谨的身子,有说有笑地抽起烟来。
魏国说:“你们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到。”
表兄弟俩也笑着说:“魏市长也请放心,我们一定把事办稳妥。”
表兄弟俩走了。魏国将两个信封拍了拍,对安世芬说:“这你来办。我要想办法去剃龙少伟这个难剃的头。”
安世芬说:“要打着罗成旗号。”
魏国说:“我知道。”
五
龙少伟开着车沉着脸说:“这回跟罗成拼了。”
车在繁华街道上拐来拐去,女友苏娅坐在一旁没说话。
龙少伟过了一会儿接着说:“以前我一直不参与老爷子和他的事,就算是我让了他。现在推光头推到我头上了,我老爷子不吃素,我更不是吃素的。真是欺人太甚。”苏娅转动着一张有点雀斑的长方脸,看了看他:“你什么事不都慢几拍吗?这事你也前思后量再说。”龙少伟开着车不说话了。
天下他惟一听的就是苏娅的话。
龙少伟论条件满天州花花女孩任凭他挑,他单挑了没模样的苏娅,让亲朋好友和小兄弟们全不解了。苏娅平板的脸,平板的身子,站在那里迎面宽侧面薄,可以说有点丑。但是龙少伟要成大事,惟有选她。苏娅没有花骚,跟准了龙少伟,真能赴汤蹈火赤胆忠心。她又稳妥又干练,像一个贤淑的大嫂把龙少伟身边一伙小兄弟维护得服服帖帖。吃苦耐劳天下头一份,白天黑夜为龙少伟拼命,从无二话。龙少伟要了她,她就像一把不离身的伞为他遮风挡雨。龙少伟用苏娅做公司法人,用苏娅的名字存钱,苏娅就是龙少伟的代码。真要遇到事,苏娅替他坐班房上刑场,都不会咬出他一个字。龙少伟经常跷起腿对小兄弟们说:“你们是不是嫌大嫂丑点?有了她,我才包打天下。”
他们到了公司,停下车。
一栋八层楼,楼顶上两个硕大的霓虹灯字:苏亚。这就是苏娅法人龙少伟老板的苏亚发展有限公司,这栋楼坐地虎虎有生气,算是天州一方。
龙少伟一路趟风地上了台阶。他说话办事慢几拍,开车走路却潇洒得很。苏娅提着密码箱紧跟着他,自动门一开,大厅里的人员都弯腰点头:“龙总、苏总到了。”龙少伟点点头,同苏娅上了电梯,到了总裁办公室。小秘书阿娇是个俊俏得出奇的女孩,一见二人进来,立刻将记录的电话和一些事项向苏娅汇报。苏娅接过看了看:“这些你交给我吧,你去把周总、吴总、陈总叫来。”
三个年轻人来了。苏娅对阿娇说:“有电话你先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叫龙总和我。”她与三个副总进到里间办公室,将门关上了。
龙少伟对着三男一女说:“今天咱们要策划一个新项目,就叫倒罗工程。说明确了,就是搞垮罗成。汉语拼音字头念成英文,就叫DL工程。”
三个年轻副总一个叫周瑜,是个两眼乌亮有神的白面小生,也是天州有名的策划高手,他说:“解放路那个项目,还是叫浙江人搞走了?”龙少伟点着烟:“是罗成强压着魏国把咱们这头儿卡下来。”又一个副总叫吴小究,一张瘦长脸戴着眼镜,见人开口笑,是个机灵鬼,又叫小点子大王,他说:“搞掉罗成,大概也来不及夺回这个项目,那边早生米煮成熟饭了。”龙少伟说:“现在不光是解放路这个项目的问题,罗成在天州一天,咱们的资源优势就发挥不出来。”第三个副总叫陈平,是个在几家报社干过的新闻枪手,他说:“咱们这班子要策划一个DL工程,肯定出奇制胜。”
龙少伟坐在老板台后转椅上跷着腿说:“我老爷子他们干得不怎么样,咱们要干得漂亮。一个原则,把罗成干掉,不论用什么方法把他搞垮都行,最终目的就是把他撵出天州。”他抽了两口烟:“咱们这叫无毒不丈夫。”
周瑜两眼炯炯有神地说:“老家伙们干事讲究太多,咱们肯定比他们干得漂亮。”
吴小究一笑:“我出个点子,就怕你不干,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罗成搞垮。”龙少伟转了转转椅:“有点子就说。”吴小究说:“打击一个人,你往他心窝上捅一下,他就瘫倒了。”龙少伟还没发话,旁人先急了:“有话快说,卖什么关子?”吴小究笑嘻嘻地抽了两口烟:“罗成不是有个女儿叫罗小倩吗?那就是他的心肝。”龙少伟瞄了一眼吴小究:“你什么意思?”吴小究说:“随便制造一个车祸,把罗小倩撞到路边沟里就完了,那罗成顿时从心理上就垮了,你让他在天州干,他也干不下去了。”龙少伟摇了头:“这触犯刑法的事咱们不干,那是马大海马小波那些下九流干的。”吴小究大大咧咧一笑:“我知道你不会干,我就是打比方。别看一个人顶天立地张牙舞爪,只要玩个小点子,就把他打倒。”
苏娅一直背靠着窗户听他们商量,这时指着窗外说:“那边骑车过来的,是不是罗小倩?”吴小究说:“她每天上下学从咱们楼前过,我见过好几回了。”说着几个人来到窗前往下看。罗小倩穿着一件镶白边的红衣服骑车从下面过,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和她并排骑着说话。龙少伟盯着罗小倩骑远,眯着眼说:“这种事用不着咱们想咱们做,肯定有人会这么想这么做。”几个人又纷纷坐下。
龙少伟说:“我希望最多三个月,就把罗成搞垮。”
陈平提议:“其实搞匿名信就是很有效的低成本操作,以各种身份、各种角度设计不同的匿名信,然后往省里往北京有关部门寄。打印的信又查不出笔迹来。”吴小究说:“都打印也不行,现在四十岁以上的人玩电脑的还不多,要打印信手写信都有。不要在一个信箱投,要在全市各个信箱投。有些信还可以带到省城去寄。”龙少伟说:“这算一个思路。除了这个思路,再研究其他思路。这件事除了你们三人,公司里其他人都不能知道。你们一定要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子女。”
三人全笑了:“我们丈母娘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龙少伟接着说:“左右不告自己的亲爱者。”
三人都说:“你放心,这件事一级机密。”
六
叶眉感觉万汉山案发后天州气氛有些不祥。照理说,万汉山被揪出来是罗成的胜利,但总觉得像雷雨前乌云包抄天空一样,现在也有一种对罗成的合围。她不坐下来静想,四处跑着开辟思路。太子县万汉山牵连出二百多干部行贿买官,叶眉的消息一发,也成了大新闻。
叶眉开着摩托跑了几回太子县。
第三次从太子县回来,两辆汽车追上来,车窗里探出关云山,冲她招手。汽车超到前边靠边停下,叶眉开到车边也停下。叶眉问:“关局长,你也去太子县了?”关云山让开车的年轻警察替叶眉开摩托跟在后面,他自己开上车,让叶眉坐在身边。关云山说:“万汉山的案子不能光扯出一些小萝卜头,丢下了大萝卜。”叶眉说:“我也这么想。万汉山的事情肯定牵扯到天州市的某些主要领导,把这条扯清楚了,天州的事就真相大白了。”关云山说:“那像黑枪案件这些事就都顺藤摘瓜手到擒来了。不过,”关云山开车看着前边,没往下说。叶眉问:“不过什么?”关云山个子高大,又下滑了点身体,头才不碰车顶,他说:“搞出了万汉山,我倒对罗市长忧多喜少添了担心。”
叶眉说:“我也是这感觉。”
关云山说:“既得利益是天下最厉害的东西。你要断了一批人的财路官路,那不是开玩笑。我已经安排人暗里保护他女儿罗小倩的安全。”
叶眉浑身掠过一阵激灵:“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关云山说:“还是有备无患好。你也不要一个人开着摩托满世界乱跑,特别是晚上和地僻人稀之处。”关云山停了停又说:“天下的事就是这样,你对它没威胁,你也没危险。你对它的威胁越大,你的危险也越大。你要能致对方死地,对方一定想办法先致你于死地。”
叶眉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没有退路,只能干脆把它一下子搞垮。”
关云山说:“这话咱俩就说到这儿吧,估计这事难。”
到了市里,叶眉和关云山分手,骑上摩托顺着街慢慢走。
几个月来,看着罗成耀武扬威冲来冲去,今天叶眉却有点可怜起他来。就算你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神通广大,其实叫如来佛一巴掌推下南天门,压在五行山下,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很像一个被父亲教训了一顿禁闭起来的调皮男孩。
把毫无道理的胡思乱想撵走,摩托车已经开到罗成家门口。
香香正在院里浇花,看到有人进来,说:“罗市长就在客厅呢,西关县孔书记也在。”
进到客厅,发现罗成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膝头放着一摞文件,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孔亮两手相握坐在一旁等候,见叶眉进来,无声地一笑。叶眉便也在孔亮对面轻轻坐下。罗成睡着时显得与常不同,平常人高马大黑着脸威多笑少,现在斜在那里脸倚着自己的拳头很安静,看来成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也不是事。
叶眉和孔亮相视了一下。孔亮站起来轻轻凑到叶眉耳边,说他先走了,有时间再来。
罗成却一下醒了,搓了搓脸放下二郎腿清醒过来:“不好意思,让二位久等了。有事说事吧。”又对孔亮说:“今天到我家里,你是客人,想抽烟可以方便。”
孔亮摇了摇头,说起正经话。他说,他主要对干部制度改革有一些建议。罗成说:“请讲。”孔亮说:“太子县的二百多干部跑官买官,不是孤立现象。”罗成噢了一声,表示注意。孔亮说:“现在干部年轻化,三十五岁以上一般不再提拔入乡镇党政班子,所以三十四岁的干部拼命往副科级冲刺,这可以叫三十四岁现象。过了四十岁,一般不再提拔干部进入县级党政班子,所以三十九岁以前的干部拼着命往副处级冲刺,这样又出现三十九岁现象。太子县出事的干部,大多是这两种。”孔亮一指自己:“我今年四十岁,已经是县委书记,就比较从容。往下四十五岁对我是个坎,四十四岁以前我就要争取冲进副地市级。只不过我离四十四岁还有四年,所以不是很着急。这很像学生上学,高一时不着急,高二高三要考大学了就要冲刺。”
罗成说:“说你的结论。”
孔亮说:“干部年轻化是历史潮流,一级一级往上升是金字塔结构,越到上边职位越少,所以竞争很激烈。关键是选拔干部的机制,能够使真正优秀的人升上来。学生上大学考研读硕读博,虽然也有作弊现象,但总的来讲考试选拔造成的竞争是公平的。现在干部的竞争就复杂了,说是靠工作上去,实际上跑官很普遍,搞虚假政绩浮夸水分也很普遍。”罗成说:“这确实是大问题,解决了,文明发展一大步。”孔亮说:“所以,我今天来建议,对太子县班子的重建实施民主竞选。”罗成说:“请讲。”孔亮说:“县长我觉得可以在全市范围内竞选。”
罗成说:“具体方案?”
孔亮说:“参加竞选的资格是全市所有副处级以上干部。竞选的程序可以分五步:譬如全县有一百个副处级干部报名竞选太子县县长,第一步,对他们进行民意测验,由全市正处级干部几百人对他们进行投票。得票前十名,就算入围。这个民意测验占二十分。第二步,对他们进行发卷理论考试,满分又是二十分。第三步,他们每个人进行述职演说,满分又是二十分。第四步,当场面试,抽题答辩,满分又是二十分。第五步,考察他们以往的工作政绩,进行基层评估,满分又是二十分。总分满分是一百。县长在全市范围选定了,县政府的各局局长就在县范围内如法炮制。”
罗成说:“我也有这思路,我觉得入围的前十名进行述职演说时,可以电视直播,全市干部老百姓都可以在电视中观看。除了评委打分外,全市干部群众对竞选者有什么弊端,都可以举报。”罗成又问:“需要不需要竞选者公布自己及亲属的收入及财产状况?”孔亮说:“这恐怕难。在目前情况下这样做,就很少有竞选者了。”罗成又一摊双手:“干部权不在我手里,你的好思路是不是能够实行,很成问题。”
孔亮说:“那您就相机而动吧。”
孔亮走了。罗成说:“在理顺的体制内他是个人才。”
叶眉说:“他跑完你这儿,接着就去跑龙福海了。在你家一个跑法,在他家另一个跑法。”罗成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你谈什么事?”叶眉说:“不谈事就不能来吗?”罗成说:“当然可以。”叶眉说:“万汉山肯定和市里有些人扯着关系,把这抻出来,把整个市领导班子调了,你就好干了。”罗成说:“办案不是我能管的事,我只能尽可能推动一下。一个螺丝紧不动了,就放下去,紧其他螺丝。”叶眉说:“你去紧其他什么螺丝?”罗成说:“太子县的班子肯定就换掉了。太子县各项经济指标挤水分肯定就没阻力了。挤成功了,再想办法扩及其他县区。现在天州市一些人忙着招架万汉山一案对他们的压力,我在其他几个方面推动工作阻力就小一些,叫做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哪儿打得赢在哪儿打。往下全市拆除违章建筑,美化市容,都有几个恶仗要打。”
叶眉说:“要不要我去省委找夏书记谈谈?”
罗成说:“那不好,只会把事情搞得复杂化。”叶眉说:“你对别人威胁大,你自己的危险就大。干脆胜利了,也就安全了。”罗成说:“我想不了那么多。”
叶眉说:“从经济学角度讲,你这样干合算吗?”
罗成说:“你是讲天州的经济学,还是讲我罗成个人的经济学?”叶眉说:“两种都讲。”罗成说:“从天州的经济学来讲,我这么干能够最有效地配置资源,肯定是合算的。从我个人来讲,我只能这么干。每个人都有点根深蒂固的东西,我就是要做光荣的事。”叶眉停了一会儿,看着罗成说:“我听关局长的意思,他对你女儿的安全有点不放心。”罗成一下不说话了,他手抓着下巴,目光恍惚地想了好一会儿,抬眼看着叶眉:“你也当心点就是。”叶眉说:“我没事。”
罗成站起来走了两步,从水果盘里拿出一个香蕉,把皮剥一半,递到叶眉手中:“你当你是多大的人,你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女孩。”
叶眉看着罗成,她被夹在爱护别人和被别人爱护两种感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