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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年档案》第十章 黑影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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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龙福海并不觉得万汉山一案能乱天州阵势。
    罗成是添了威风。二十个县区现在见了罗成,可能会乖驯几分。这次补发教师工资,全市一下子水分挤干了。罗成抓的其他几项工作,在二十个县区也有点雷厉风行的意思,知道罗成惹不得。就在市委市政府内,罗成好像也拔了份。他要罢免万汉山,龙福海要保万汉山,最终万汉山锒铛入狱垮了台,搁在脸皮嫩点的市委书记头上,这事多少会噎得有一阵气不壮。特别在老百姓中,罗成名字越来越响。这都是动摇龙福海第一把手权威的事情。
    但是,龙福海就是龙福海,搞政治就不能脸皮这么嫩。你要觉得自己理亏,你就真理亏了。你要觉得自己气短,你便走到哪儿都气短。如果你觉得理不亏气不短,别人察言观色几天,也便真认为你理长气粗了。一个人先要镇得住自己,就能镇得住周围一班人。镇得住一班人,就能镇得住整个局面。
    万汉山这个包袱他才不扛着,肩一滑就顺到一边。
    他依然十分第一把手指全面。该开常委会就召开常委会,该听稳定社会领导组汇报,便听他们汇报,该指示纪简明和孙大治抓紧处理万汉山一案,就一一指示他们。他永远代表整个常委会行使权力。对太子县二百多名干部行贿买官,他指示清查速战速决,该严肃处分就严肃处分,该宽大处理就宽大处理,他的指示不偏不倚恰当好处。他没有因为万汉山案使自己第一把手领导权有一丝空缺。没有几天,他在常委会上已经开始理直气壮地批评市委组织部在当时提拔万汉山问题上没有把好关,他还语重心长地指着纪简明说:“看来我们的纪检委以后还要当一只勤快猫,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执勤,不能让老鼠跑来跑去。”当他把自己的气势做足后,还能三言两语表扬罗成:“万汉山一事,你新来乍到却比我们看得更准。”罗成只能说:“这还多亏小偷帮了忙,要不万汉山的问题也不能发现得这么彻底。”龙福海仰身气势饱满地笑了。常委一班人也跟着不同程度地笑了。他一伸双手将常委会一班人都抄在自己领导下通吃:“我说天州市常委这一班人就很不错,有唱红脸的有唱黑脸的,有唱生的有唱旦的,什么问题大家都能畅所欲言。我当书记的不过是牵头人,把大家的智慧组合在一起。另外上通下达,往省委多跑动一些,让大家的成绩不被埋没。
    龙福海坐镇住常委一班人,就开始坐镇整个局面。
    他几乎天天出席各种大会。全市副县处级以上全体干部参加的经济工作会议,他遮天盖地讲了一多半时间,留下一小半空余让罗成和会议其他程序均分。有关开发旅游的会议,保护森林的会议,夏天抗旱防洪的会议,还包括六一儿童节全市少先队在解放广场向先烈宣誓的会议,他都不辞辛苦去参加。包括天州一座宾馆的奠基,他也是一请就到。他拿着铁锹往奠基石上培土的镜头登在报纸第一版,电视新闻更是由始至终。
    他把宣传部长张宣德白天叫到办公室,晚上叫到家里,做着各种指示。
    现在,他看着电视新闻和天州日报满意了。
    天州市老百姓因为越来越少在电视报纸上见到罗成,反而开始疑惑罗成是不是出了问题。
    6月15日是天州解放日,纪念大会省委书记夏光远亲自来参加了。
    这给龙福海提供了一个机会。他再一次恰到好处地表演了市委书记的老道。
    纪念活动刚刚结束,龙福海对夏光远说,请允许他介绍一下天州市常委一班人。夏光远很有风度地点点头:“应该的。”龙福海指着自己和罗成:“我们二位就免了,都是夏书记熟悉的人头,我们的长短,你比我们自己还清楚。”夏光远说:“你们二位不要搞龙虎斗,要搞强强合作。”龙福海笑着说:“罗成是一员虎将,这一阵抓补发教师拖欠工资就很有成效。”他接着指了指许怀琴:“这位是副书记许怀琴,夏书记肯定也是了解的。”夏光远伸手握了握,点头说:“她去省里开会多,算熟悉人头。”龙福海说:“她是分管组织、干部的副书记,去年前分管宣传文教卫生的副书记突然因病去世,她暂时把这一摊也兼起来了。一个人干着两个副书记,很辛苦。”夏光远背着手点点头:“这还要慢慢调整。”
    龙福海一下没有看到孙大治:“我也不一定按职务大小介绍了,这一位,”他就近将站在一旁的龚青琏拉过来,“叫龚青琏,分管着教育,还分管着工青妇统战。他的名字很有意思,管着工会青年团妇联,谐音就是龚青琏。”夏光远握着龚青琏的手笑了:“要是叫龚青富,那谐音就谐得更标准了。”龚青琏与周围的人都配合地笑了。龙福海不失时机地说:“这是我们常委中年纪最轻学历最高的,作风好能力强,以后是最有发展前途的。”夏光远点点头,对龚青琏说:“你们龙书记对你评价很高嘛。”
    龚青琏笑得一脸灿烂。
    龙福海这才又发现了孙大治,说:“这位也是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估计夏书记对他也是熟人熟面。”夏光远握着孙大治的手说:“这我当然熟人熟面,他过去就是省委机关下到你们天州的。”孙大治一笑:“一来七八年了。”
    龙福海又把等在一旁的贾尚文拉过来:“这位夏书记肯定还不太熟,叫贾尚文,原来是常务副市长,去年又提了市委副书记。”夏光远点点头:“现在常委这边分管什么?”龙福海说:“还没定。”他指了指一旁的罗成说:“前任市长调走后,不知道省里会派这个强有力的市长来天州加强我们力量。我原来考虑就地取材的话,尚文很合适。现在罗成来了,常委分工大概还要调整。”
    夏光远说:“这你们和省委组织部具体汇报研究。”
    贾尚文得了这几句,圆胖的脸笑得透了红。
    龙福海又介绍纪简明:“这是市纪检委书记纪简明,您听他的名字有什么讲头?”夏光远握着纪简明,指点着他说:“纪简明纪简明,一纪检,就清明。”龙福海带头配合着哈哈大笑了,笑完指着纪简明说:“作风严谨,天州第一。这一阵抓万汉山的案子,抓得很得力,进展迅速。”
    龙福海又将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范人达、市政协主席蒋政和介绍给夏光远。
    最后介绍马立凤:“这是新进常委的马立凤,担任秘书长,还兼着办公厅一摊机关事务,这夏书记也是见过面的。”夏光远握了握马立凤:“比阿庆嫂还阿庆嫂就是她吧?”龙福海带头与众人又都哈哈大笑。
    笑完了,龙福海看见不远处的关云山,伸手招他过来,对夏光远介绍:“这位是公安局长关云山,这次您和省委领导来的安全,就都他管了。关云山和关云长只差一个字,外号关云长,您看他像不像?”夏光远握着关云山说:“有了关云长保驾,我们就高枕无忧了。”龙福海又带头哈哈大笑,笑得夏无远也对自己的风趣满意地笑了。
    龙福海知道自己今天大获全胜。
    省委书记夏光远一行人离开天州了。
    龙福海回到办公室还余兴未已,他摆了摆手,马立凤立刻把办公室里屋门关上,在沙发上坐下,竖起耳朵。龙福海雷霆大怒时,她要当好出气筒。龙福海兴高彩烈时,她要当好小喇叭。龙福海果然吹开了。他拿起架势,在办公室里走了几个一统江山的戏步,还没头没尾地哼了几句戏文,一下收住说:“你知道我今天这一番功夫下在哪儿了吗?”马立凤恭听着。龙福海打着手势说:“这就叫拿出一班人哄省委书记高兴,又借了省委书记把大家都拨拉顺。”马立凤说:“这一招是高明。我看罗成站在一旁憋青了一张脸,还得赔着笑。你这下子就把他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这个马屁拍得很有当量级,龙福海像喝了一瓶高度白酒,兴头火热起来:“我把一班人各个说到。你没看龚青琏、贾尚文美得悠哉游哉,关云山是头一回握省委书记手,还不得感念我的引荐?纪简明今天这么露脸,还不相信只有靠我龙福海才能站稳了?”
    马立凤说:“你连罗成都表扬到,第一把手真是当足了。”
    龙福海开怀大笑:“你这个喇叭吹得很到位。”
    龙福海比划够了,仰到转椅里,一派谈古论今地说道:“咱们市常委这个班子一直不到位。贾尚文一个副书记还委委屈屈当副市长,这是一个不合理。分管宣传文教的副书记去世了,现在由许怀琴兼管着,她还差不多算个常务副书记,等于一个人当了三个副书记,这是第二个不合理。第三个,组织部长原来是许怀琴兼着,现在有了代她的,还没当上常委。第四,张宣德宣传部长没当上常委也有点冤。其余不合理还不少。你当上常委,总算解决了一个不合理。常委班子我还要重新调配重新跑。我一抓这些事,这些人头就都乖乖的了。”
    马立凤问:“你想怎么调配常委班子?”
    龙福海说:“我早就研究透了,一个地市级常委班子,‘五六二’,五个加六个加二个,也就是十三个人最合适。‘五’是指一正四副五个书记。书记全面负责,副书记四个刨去一个当市长,剩下三个一个负责组织、干部、群众团体和纪检,一个负责宣传、文教、卫生、统战之类,一个就是常务副书记,协助书记负责市委日常工作,同时可以负责政法、机关、办公厅等。这是五个书记的分工。‘六’是指六个常委,一对二对应着书记和市长之外的那三个副书记。这六个常委,组织部长一个,宣传部长一个,政法委书记一个,纪检委书记一个,管教育一个,秘书长一个。最后‘二’,又是两个常委,一个人大主任,一个政协主席。”
    马立凤问:“三个副书记和六个常委一对二什么意思?”
    龙福海说:“负责组织和纪检的书记下边对应两个常委,一个组织部长,一个纪检委书记。分管宣传文教的副书记下边对应两个常委,一个宣传部长,一个教育常委。常务副书记下边对应两个常委,政法委书记和秘书长。你看,这有多合理。”
    马立凤问:“你打算安排哪些人头?”
    龙福海说:“五个书记副书记这样安排:我当然还是书记。罗成暂时还算市长。许怀琴还是负责组织干部。宣传文教这一摊,可以让贾尚文负责。本来贾尚文当副市长可以从下边夹上来,把罗成夹走。如果罗成一天两天夹不走,恐怕稳不住贾尚文,让他上来负责宣传文化这一摊就是了。孙大治早晚要走,龚青琏可以提上来当个副书记。龚青琏上来,不光是管了政法委,可以让他当常务副书记。”
    马立凤问:“你对龚青琏这么看重吗?”
    龙福海说:“龚青琏原来就是我提拔的,这次如果一下把他提成常务副书记,他肯定感恩不尽。再说他年轻,根底没有贾尚文、许怀琴深,不会尾大不掉。常务副书记这个位置,绝不能放一个根基太深、老谋深算的人,要不你就控制不住他。五六二,五个书记讲了。二是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两个常委不动。剩下那六个常委,你和纪简明已经是常委。张宣德要是听话了,就让他进常委。以后孙大治走了,再选一个人当政法委书记进常委。组织部长原来是许怀琴兼着,现在有了代部长,扶正以后进常委。再进一个常委管教育。这五六二就算全了。”龙福海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踱开步,踱了一会儿站住说:“用人是最大的本事。譬如你进常委当秘书长最合适,有你在下面帮我夹着常务副书记,这个常务副书记就不能把我架空。你懂这奥秘吗?我有一个副书记,副书记下面就要有常委帮我夹住他。这叫夹而治之。除了夹而治之,是分而治之,几个副书记之间要相互制约,绝对不能团团伙伙。夹而治之、分而治之结合在一起,就万无一失。”
    马立凤问:“你怎么用分而治之夹而治之对付罗成?”
    龙福海说:“孙大治以后一走,龚青琏提上来当常务副书记,贾尚文当宣传文教副书记,加上许怀琴,在书记办公会上就很容易对罗成分而治之了。只不过贾尚文如果不当副市长了,从下面夹罗成的力量就不够,还要在副市长的人头上调配一下。这个罗成是难治一点,不过,老虎夹子总比老虎厉害。”
    晚饭后,龙福海刚在客厅坐定,孙大治来了,坐下说:“万汉山在监狱里托人带话,让你救救他。”龙福海抽着烟:“他倒想得好,犯下这么大罪谁能救他?”孙大治瞟了一下白宝珍。白宝珍低着眼不说话。
    万汉山关起来了,这位精气神挺大的白主任就终日有点无精打采。
    龙福海又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干什么事都要长后眼。”孙大治点点头。
    白宝珍依然呆板着一张白脸,沉默不语。
    龙福海叹息了:“他也不想想他犯的什么事?犯点别的事,早就护他了。”
    赵平原来了,这个歌厅老板穿着名牌T恤名牌老板裤,短小精干一脸英武地进到客厅里:“龙书记,我找您评理来了。”龙福海说:“他们没多关你?”赵平原说:“不就是罗成说要抓我嘛。关云山十几年前第一次评上模范警察,还是我老爷子给他戴的大红花呢。这不是政法委书记也在,我繁荣天州经济,凭哪条该坐班房?”孙大治随和地一笑。龙福海对这个进出他家多少有点趟平道的赵平原说道:“你的生意不还多着呢,歌厅就不光是那一片。”
    赵平原说:“那是我的血汗损失,我要他罗成赔。”
    二
    马立凤进常委当了秘书长,感觉大不一样。
    上市委大楼门前台阶时,比过去更扬眉吐气。进了大门在大厅里与上下左右周旋,也觉出了自己地位升高。就像上台阶一样,你上了一级台阶,看着别人就低了。她很有点兴奋,恨不能回家做上几十斤川味腊肠,给书记常委们一人一份,尝尝她的手艺。
    及至想到多此一举,便只送了一份到龙福海家。
    龙福海指点着她说:“就会这点小手艺。”万汉山一事带来的冲击,好像叫龙福海云山雾罩地消化了一多半,马立凤佩服龙福海手腕高明,侍候这个坐得稳做得大坐得可靠的人物,她多少有些心甘情愿。她知道自己善于冲锋陷阵四面斡旋,勾心斗角的主意眼不眨就往外拿,但逢大事,确实不得不佩服龙福海。他大手一挥就把整个局势罩住了。你说他不是一棵大树,还真是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
    但马立凤现在也不光好感觉,黑枪案件这块心病越来越沉地压着她。
    两个兄弟终日为此嘀咕。万汉山被罗成除掉了,黑枪案件就更显眼了。
    大面上虽说龙福海好象稳住了,罗成的得理不让人也确实防不胜防。
    这天下班回家,她正坐着小板凳给老母亲捶腿,兄弟俩又来了。她说:“坐下说吧。”马大海说:“别烦聒老人了。”老母亲说:“要不我站起来给你们腾地儿。”兄弟俩连忙摆手说:“还是请大姐上我们那儿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马立凤知道他们心思了,让小保姆接着过来给母亲捶腿,她站起来和他们往外走:“你们怕家里叫人装了窃听器?”兄弟俩说:“没错。”马立凤说:“闲杂人进不到咱们家,怎么装?”兄弟俩说:“要想装,手段有的是,保不住还收买了咱们家小保姆。现在又有微波监听,一扫描窗户就知道你说什么。还有微型窃听器黄豆大一点,到咱家串门丢在一个角落里就都现成了。”马立凤坐上他们的车:“你们疑神猜鬼到这种程度,那车上不会给你们装一个?”他们说:“我们成天检查。今天找你说话,专门换了一辆车。”
    一辆警车在后面跟着,马大海开着车不断瞄着反光镜。马小波说:“你放慢点速度,看他们超不超?”他们放慢了速度,那辆警车也放慢了速度。马小波说:“一直是暗里跟,今天是明着跟,是不是要下手了?”马大海说:“那我快点,超前边去。”说着提速接连超车。警车没有跟上来,在路边一家饭店门口停下了。
    马小波抹了一把汗:“真把人吓得不轻。”
    马立凤说:“至于吗?”马小波掏出手绢擦着一头汗水:“现在这形势你不能不小心,你摸不透罗成、关云山他们打的什么算盘。”马大海一边开车一边说:“小波这一阵紧张得够呛。”马小波说:“日子真他妈难过。实在不行,去泰国马来西亚算了。”
    车在一个酒吧前停下,兄弟俩下了车,左右看了看。
    没见盯梢,兄弟俩拥着马立凤进了酒吧,找僻静角落坐下。
    马小波掏出烟来点着,又给马大海点着。马立凤看着兄弟俩说:“你们这样也不是事儿呀。”马大海将酒吧又扫了一遍,喷出浓烟来:“谁也没想到,一步一步弄到自己这么不自在。”马小波往窗外门外张望了几番说:“事到如今,也别说后悔话了。”又低声对马大海说:“现在进来的这几个人,你看着面熟吗?”酒吧里又进来三四个男女,马大海瞄了一下:“没印象。”马小波说:“我看有点不对劲。”马大海说:“别草木皆兵,你没看人家打情骂俏还来不及呢。”马小波又往那边瞟了瞟:“你还信这个?”那几个男女在柜台问了问,又在酒吧里溜溜达达走了一圈,就说说笑笑出去了。马小波盯了一会儿说:“我去看看。”马小波说着出去了。
    马立凤说:“小波这么紧张?”
    马大海说:“他夜夜做恶梦都惊出一身冷汗。都说万汉山要判死刑,昨天还座上宾,今天就阶下囚,这挺触目惊心的。”马立凤说:“那你们怎么办?真去泰国马来西亚?”马大海说:“那也不是事儿。可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办法,除非罗成滚蛋了。”
    马立凤说:“他呆不长是肯定,可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马大海说:“龙福海也太笨点,你不是说他挺能吗?”马立凤说:“他能把局面稳成这样就不容易了,碰着旁人,罗成这么干,早就扯开口子了。”马大海嗤了一声:“你就知道死心蹋地侍候他。”又透过烟雾望了望酒吧门口:“小波胆小,真要出事不一定能死咬着不说,所以好多事我现在都不告诉他。你也和他少说点。咱们各是各,以后麻烦少。那俩死鬼给你打电话的事,无论如何不要让小波知道。”马立凤信任大兄弟,心疼小兄弟:“凡事你多拿主意,也宽宽小波心。”马大海说:“你不知道,这样提心吊胆的过,有时真不如抓一下痛快。大不了里外活动活动花点钱,也就大事化小了。”
    马小波左顾右盼地进来了,坐下说:“他们好像走了。”
    马立凤看着马小波:“你眼睛都肿了。”马小波揉了一把面孔:“睡不稳觉。”马立凤说:“对那个姓罗的,还有那个姓叶的,以后别再搞小动作。恨他们的人有的是。公安那边的情况,我给你们去摸。”
    马立凤当起护崽的母狼,独自开车到了关云山家。
    关云山正坐在门厅看报纸,见她进来,放下报纸人高马大地站起来。关云山妻子刘翠从屋里滚胖光亮地迎出来,马立凤笑着说:“关局长下了班就在家糗着,也不出去转转?”刘翠说:“他不赌不瞟的,出去转什么?最多去玩他的狼犬打他的枪,回来也得给我报销时间。”关云山在老婆面前没脾气:“你们又要说悄悄话?”
    刘翠说:“你就安安稳稳坐这儿吧,我们去屋里说。”
    她拉着马立凤进了里间屋,马立凤先卖好:“省委夏书记来天州,龙书记专门把老关叫过来介绍。夏书记还说了一句,有关云长保驾,我们就高枕无忧了。”刘翠拉住马立凤的手连拍带摸地说:“他自己没说,倒听别人说了。这家伙回来不说班上话,看来龙书记还看得上他。”于是,她又唠唠叨叨说起关云山只会干不会跑,当了多少年局长也没往上提。马立凤说:“这慢慢看着就差不多了。关局长这个人公事公办,他对别人说话难,别人找他说话也难。我有时想和他说两句话,也是难。”刘翠说:“你有话告诉我,我去和他说。”马立凤说:“要说也没有什么话,就是两三个月前打黑枪那件事,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说法,怀疑我那兄弟俩。我愤愤不平的,也不知道该和谁问问清楚。”刘翠一听明白了:“我听他们局里来人向他汇报,打枪的事还算小,后来又毒死两个人,事才闹大了。不过,我看这一阵他们也没多提这件事。”
    马立凤佯装不在意地落实这句话:“现在他们不提这事了?”
    刘翠想了想:“说不提,也提过。”马立凤问:“老关什么话?”刘翠凑近马立凤耳朵:“他说,这事你们别瞎吵吵了,到时就真相大白了。”马立凤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刘翠看着她问:“你那兄弟俩跟这事没关系吧?”马立凤摇头说:“肯定没有。”刘翠很老实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真没关系,就不怕。”
    马立凤心中有事脸上一点不露出来,还是和刘翠有说有笑。
    刘翠说:“告诉你一个悄悄事,孙大治老婆这两天正跟他闹离婚呢。”马立凤问:“怎么回事?”刘翠说长说短地说道起,大概是孙大治和艾小丽的事叫她老婆发现了:“详细的我和他老婆又不熟。你不是挺熟吗,你去劝劝她。最后婚不离还得在一块儿过,图个啥?”马立凤知道天下很多事要曲线救国,想护兄弟不能直奔目标,要做好多看来与此无关的事。她说:“要劝也不能当着孙大治面,男人的面子下不去。”
    刘翠说:“孙大治这两天不敢回家,你去正好。”
    马立凤开车到了孙大治家。
    摁了七八遍门铃,林娟神色疲惫地出现在门口,勉强露一丝笑,说:“他不在家。”马立凤一笑,把门关在身后,拉住对方手说:“听说你有点委屈,专门来看看你。”林娟红着眼圈看了马立凤一会儿,低下头倚在马立凤肩上难过开了。
    马立凤哄人是一绝。她先说:“孙大治和艾小丽不会有什么事。”
    林娟说她亲眼撞见。
    马立凤说:“孙大治在天州这么多年,这方面也是口碑最好的。即使有事,也是一时失足。”林娟又说了一堆。马立凤说:“现在这个花花世界,哪个男人不花心?像大治这样就相当可以了。”林娟说:“那是他伪装得好。”马立凤说:“瞒得过你一双眼,瞒不过大家这么多双眼。我保证他没有其他事,和艾小丽也是一时半会儿头脑发热。”林娟说:“你倒说得好,谁和他过?”马立凤抓住林娟的手拍了拍:“孙大治是个有能力的人,以后发展前途很大。”林娟说:“官当得再大,我也不稀罕。”马立凤说:“不是你稀罕他,是他稀罕你。你这么一闹,他为什么怕?因为想和你在一块儿过。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男人犯一回错误,就对女人欠一份情。他欠你这份情,以后对你就更忠心耿耿了。这事本来没人知道,真要闹得满城风雨,你把孙大治毁了,也把你一辈子的恩爱毁了。”
    马立凤哄好林娟,开车离去。在车上掏出手机给孙大治打了电话,说:“我刚和林娟聊完,你还不赶快买束鲜花回家看看她?”
    反光镜里看见一辆警车跟在后面,她又想起惶惶不可终日的兄弟俩。
    罗成不滚蛋,天州真是无宁日。
    三
    罗成周日又准备去下面跑一跑,他先回家拿东西。
    进了院子,房门敞开着,女儿罗小倩正和一个胖胖的男孩坐在客厅里说话。男孩叫贾兵,贾兵说:“我长大,第一当大官,第二当大款,第三当大腕。”他又问罗小倩。罗小倩说:“我没想好,反正我不想当官。”贾兵说:“女的当官的也少。我第一想当大官,不过也要看官多大、款多大、腕多大。真要当个杰克逊那样的大腕,不当大官也行了。你知道官的大小吗?”
    罗小倩说:“知道一点。”
    贾兵说:“我来给你讲讲。最大的官当然是国家一级的,主席,总理,这个一般人当不上。往下数,就是部一级,这是指中央的部,省里的地市的部都不算。部级就算是最高的了。到了地方上就相当于省级,省委书记省长是正部级,副书记副省长是副部级。到了部队就是军级,当军长。部级下边是厅局级,厅局级到了咱们地方上就相当于地市级。你爸爸是市长,就是正厅局级,也叫正地市级。我爸爸是副市长,就是副厅局级,也就是副地市级,这个级别到了部队就是师级。然后,厅局级下边就是处级,到了咱们地方上就是县级,县委书记正处级,副书记副处级,到了部队就是团级。你没听人说县处级、县团级,都是这个级。处级往下科级,那到了咱们地方上就是乡镇一级,乡长就是正科,副乡长就是副科,到了部队就是营级。科级下边就是股级,到了地方上就是乡镇上的部门负责人,到了部队就是连长。我讲清楚了吗?”
    罗小倩说:“那咱们天州也有很多部很多局呀。”
    贾兵说:“那和中央的部局不是一回事。天州市本身就是厅局级,它下边的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最多副厅局级,像教育局长水利局长最多是处级。”
    罗成站在门外听到这里,走上台阶。
    贾兵还在对罗小倩讲:“你听明白没有?你升官就升级。你原来当县长,就是处级。你当了副市长,就成了副厅局级,你要当了市长,就成了正厅局级。级随官走。”罗小倩问:“不升官就不升级吗?”贾兵说:“也不绝对,有时熬年头也升级。像我爸爸办公室的一个人,官没变,前一阵就由副科级变为正科级了。”
    罗成笑着说:“谁给我们罗小倩上干部管理课呢?”
    贾兵一见罗成立在一旁,吐了舌头。罗小倩说:“爸,这是我同学,叫贾兵,刚从别的班转到我们班的。”贾兵说:“罗叔叔,我爸爸就和您一块儿上班。”罗成问:“谁?”贾兵说:“贾尚文。”罗成说:“噢,你是贾副市长的孩子。”罗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为什么转班啊?”贾兵鼓着腮帮子嘟囔道:“原来班主任老瞎管我。”罗成说:“明白了,你是准备当大官的,不愿意别人管自己。”贾兵说:“班主任算什么官呀,我们校长都不一定够科级。”
    罗小倩这才注意到罗成在收拾东西:“爸爸又要下乡了?”
    罗成说:“我前天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了?”罗小倩一下跳起来帮父亲收拾。罗成对罗小倩说:“上下学骑车一定注意安全。”罗小倩点点头:“爸爸,你也要当心。走夜路,一定让司机别着急。”说着就送罗成出门。罗成对送到院门口的罗小倩香香说:“晚上把院门屋门关好,田玉英阿姨会经常来照顾你们。”
    车开了,洪平安坐在司机旁扭回头说:“你经常下乡,小倩一个人在家,确实挺让人牵挂。”罗成一听这话题就有些烦,一挥手:“没办法的事,就不要多谈它。”洪平安问:“走什么路线?”罗成说:“先在市里转一圈,看看拆墙透绿和其他城市规划项目。”
    手机响了,罗小倩发来短信息:祝爸爸健康安全工作顺利。
    罗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收起手机。
    在旁人看来,罗成几个月来轰轰烈烈颇有战绩。他走到哪里,老百姓都对他反应热烈,但他知道,现在才开始真正难了。前几天借着去省里开会,他也跑了几个主要省委领导,他发现自己几个月来在天州的作为,并没有得到足够认可。就连最支持他的省委书记夏光远也对他说:“做事一定要统筹兼顾。”。
    他跑完几个头头,发现早有人比他跑在前面。
    一个在他看来是非很明白的天州,反而很难讲清楚。他并不能说龙福海不支持他工作,成立稳定社会领导组,让罗成当组长,这在龙福海也算是非常之举了。他也不能说龙福海包庇万汉山,一个县委书记没出问题时,龙福海一视同仁地支持是不能置疑的。他也不能说龙福海一手遮天,倒是罗成的干法让省委一些领导感到有特立独行的意思。他更不能表白自己的作为:平息上访风波,补发拖欠教师工资,整治天州环境,发展经济,这些不都是市长应该干的?说到挤水分,也是一些领导不以为然之事。天州市一旦挤出水分来,是不是意味着全省其他地市也要挤?当省里一个领导这样提出问题时,罗成便知道,挤水分挤不好,挤不掉龙福海,却可能挤得自己站不住。
    他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在天州博奕的策略了。
    夏光远对他说:“现在对你有各种说法,我也听到一些。你要协调好方方面面,工作作风一定要严谨。”罗成知道,自己一个人大概很难跑得过一堆人。弄不好,自己还会撞到十多年前的老教训上。好在夏光远有耐心听他讲完东沟村陶兰老师的故事,沉吟许久:“你这样干,还是应该的。”
    罗成最后对夏光远说:“我没有别的要求,给上我一年时间,到年底请省委领导全面考察天州。”
    罗成从省城回来,更明确了自己博奕的策略。跑省城,他肯定跑不过龙福海那些人,一边干一边跑会使自己两头都抓不住。他要把天州的事做成跑官的人再跑也难歪曲的大白真相。当然,每一步又要压稳不露破绽,他绝不能把自己搞狼狈,给夏光远出难题,他应该把顺理成章的结局摆到夏光远面前。
    面对龙福海这个老谋深算的对手,他要做得更大胆周全。
    他召开了领导组会议,进一步利用常委会授权的这个临时权力机构。又召开了市长办公会,这是他名正言顺的权力范围。他对政府的全盘工作做了进一步部署。在有一点上,他和龙福海异曲同工,龙福海理亏时仍然表现理长,便理长了,罗成现在明明感到很难,但他显得形势大好,也便形势大好了。他从省城开会回来,一路喜气洋洋进了市政府大楼。贾尚文见了他,伸手相握第一句话就是,“看来你这次从省城回来踌躇满志嘛。”罗成哈哈笑了。
    他从省城回来第一天的笑声使几位副市长和整个市府大楼印象深刻。
    传到龙福海耳朵里,龙福海颇为疑惑地看着马立凤说:“这罗成到底在夏光远那儿得什么话了?”
    罗成下乡之前,先领着一班人在城里转。
    车队到了市委市政府院门口,停了一停。这是天州拆墙透绿第一炮,围墙和沿街临时建筑都已拆除,改种了两排花木,园丁们正在护理浇灌,院内的草坪和飞翔起落的鸽群展示了一派和平。罗成高兴地说:“这多好。”警卫也按照新规定放松了限制,市民们周末在院内草坪区散步,孩子们在与鸽群嬉戏。车队在解放路十字路口停了一下,魏国指着一大片旧商业区说:“您交给我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浙江的发展商把几证都办齐了,马上就要开始拆迁。”罗成点头:“搞好环境扩大引资,改变天州落后面貌。”
    车队开到正在治理的污水河旁。那片违章建筑的歌厅全部被拆除了,几辆推土机在推平最后的残垣断壁,铲车在往一辆辆卡车上装碎砖烂瓦。洪平安说:“那不是赵平原吗?”罗成看到不远处赵平原抱着双肘站在那里,正看着被推平的地方,身后簇拥着一二十个人,停着七八辆车。贾尚文说:“莫非想卷土重来?”罗成哼了一声。
    那边赵平原瞄了瞄这边的人群,一摆手带人上车走了。
    罗成对贾尚文说:“现在已经不可逆转,公园建好了就更不可逆转了。”
    转完城区,罗成对贾尚文、魏国说:“你们两位留在家里办公。”又指了指文思奇、阮为民:“我们三位下乡。”便带着车队出发了。这次是三个正副市长下乡,阵容最大。洪平安很斟酌地问:“这次下乡还带记者吗?”罗成知道反对派们散布流言说他是新闻市长,说:“照带不误。我就是一个公开办公的市长,曝光市长,说新闻市长也可以,以后市政府每周要召开新闻发布会。”
    一路上过乡看乡,过村看村。晚上九十点时,到了太子县小龙乡东沟村。车上不去,他们借着星光走山路进村。
    罗成说:“还是先到小学校看看陶兰老师。”
    小学校那扇灯窗还在黑暗的一角很独地亮着,罗成示意大家放轻脚步,他拨开了虚掩的篱笆院门,走到灯窗前低头一看:那个十来岁的郭小涛还趴在窗前桌上写字,陶兰还坐在一旁织着毛衣,指点着他。罗成呆住了。他想了想,轻轻推开了门。陶兰一下站起来。罗成问:“怎么还打毛衣?”陶兰一指空荡荡的铁丝说:“卖的毛衣不打了,这一件是给他打的。”说着摸了摸郭小涛的头:“等秋凉了,他就有的穿了。”罗成这才松了一口气。罗成问:“郭小涛的上学问题还没解决?”陶兰说:“已经解决了。”她指着洪平安说:“洪主任把你们捐的钱送来后,村里解决了好几个孩子上学。”又指了指郭小涛:“他拉下一些课,我每天晚上给他补一点。孩子要强,不愿留级。”罗成点点头,问郭小涛:“知道我是谁吗?”郭小涛仰起小脸:“知道,罗市长。”罗成摇了摇头:“我叫罗成。小时候和你一样,家里穷念不起书,也有一个像陶兰老师一样的好老师关心我,我每天到他的屋里念书写字。”
    罗成对郭小涛说:“咱们越穷越要好好学,明白吗?”郭小涛点点头:“我长大也当市长,和你一样。”罗成笑了,握了握他的小手:“一言为定。”
    罗成问陶兰:“陶老师,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吗?”
    陶兰想了一下,领着罗成等人走出房门,指着一旁的教室说:“教室太破了,光线暗不说,刮风下雨真怕砸着学生。”罗成点点头:“你反应的情况非常重要。”陶兰不好意思了。罗成握着她的手说:“你生活困难还坚持教书,还在帮助一个穷孩子,真是了不起。我作为市长十分感谢你。”他指了指身旁:“这是负责文教的文副市长,这是负责农村工作的阮副市长,我把他们都请来了。沿途我们已经看到一些学校危房。”
    陶兰说:“还有,最好修修路。东沟村至今汽车上不来,这影响发展。”
    罗成指着身边一位中年干部:“这是市交通局局长沈万里,市里正在研究修万里路,要修到每一个村。”
    当晚安排好住宿,罗成就召集东沟村干部及部分村民开会,讨论学校危房改造和修路。得知罗成今晚住宿东沟村,焦天良也同几个县委干部赶来了,乡党委书记、乡长也被通知来参加了会议。这其实是个财力物力筹措的问题。村干部村民们说:“给自己的娃娃盖学校,把汽车路修到自家门口,肯定家家户户愿意贡献。我们没钱,但可以出力,可以挖土方开石头。”一个村一个乡的问题大致讨论了,村干部乡干部及村民们离去了。罗成又和市政府一班人及焦天良等人接着商谈。他认为,全市危房改造和汽车路修到所有村庄的“村村通”工程,应该作为两个大战役。
    文思奇说:“全市中小学校的危房改造,几年来没有少叫嚷。初步统计起码也需要一两个亿,钱的问题不好解决。”
    沈万里说:“村村通提了好几年,没钱办不成。”
    罗成说:“要会挣钱,会用钱,会挤钱。钱要用在刀刃上。一个教育,是解决经济发展的人力资本。一个交通,是经济发展的基本建设。拖欠教师工资多少年没解决,咱们不是几个月就解决了吗?万汉山一个人贪污一千四百万,咱们全市补发教师工资的总额还不到这个数字。你们说,有了钱才能盖学校修路,但我告诉你们,还有道理的另一半,只有盖了学校修了路,才能发展经济,才能有钱。”罗成对洪平安说:“通知周围几个县主要领导和教育交通部门负责人,明天上午九点钟在太子县委开会,讨论学校危房改造和汽车路村村通。”他面对全体说:“市政府要研究出一套危房改造和村村通工程的成熟方案,然后上市常委会请求批准。”
    罗成相信他有足够的理在常委会通过这方案。
    龙福海掌握着全局拨拉人头的权力,自己则靠做事梳理人头……
    罗成手机响了,是罗小倩打来的。他对大家说:“对不起,请稍等。”便到院子里打电话。他告诉女儿,他现在东沟村。罗小倩问:“爸爸今天又有什么发现?”罗成说:“发现学校危房改造和汽车路村村通两件大事要做。”罗小倩说:“我爸爸真棒,发现问题、公开问题、解决问题三步曲,真是个大腕市长。”罗成笑了。罗小倩说:“你今天临走没刮胡子。”罗成摸了摸下巴:“马上刮。”罗小倩说:“你现在就刮,让我听到声音,要不你又忘了。”罗成说:“刮胡子还要搞现场直播呀。”罗小倩笑了。刘小妹等人没参加会议,在院子里站着,听到这话也笑了。
    罗成最后叮嘱女儿:“上下学路上注意安全。”
    四
    赵平原因为阻拦拆除违章建筑被拘留,几天后获释时,到看守所接他的车来了几十辆。他还颇张扬地带着车队在天州市转了一圈。金银城歌厅被拆,赵平原敢扛着公安局十几辆警车坐在那儿不动,这份儿就又拔了一截。他在天州生意不小:家具城开着三四个,饭店大小七八处,歌厅除了那片拆了的金银城,还有老大的一座。
    赵平原干过几天武警,站在那里虎眉虎眼一派英武气。
    他在天州用的保安编制了一个营,底下分连排班,在天州很有名。队列格斗,他的保安训得比哪儿都严,他经营的歌厅酒楼家具城没人敢闹事。那天阻拦拆除歌厅,几十辆车顶上连环着铁链坐在那儿的就是他手下两个排的保安。用他的话说,真把一个营保安都摆在那儿,那天来的七八十个警察还真没法对付。
    别人听他吹嘘也都捧场,说他是天州生意道上第一人。
    赵平原确实颇老大。做买卖讲信用,交朋友讲意气。自己大犯规的事不做,四面八方对他有求必应。有人出了事,他会想方设法去捞。有人栽了,他会伸手拉一把。欠别人的债,他早晚都还清。别人欠他的,他也绝对要到手。天州没有哪个人敢欠他钱不还。他领着三五十号人往人前一站,再想赖账的人也都没了胆。
    他红白黑黄道都熟悉,三教九流都接触,他的酒楼里经常高朋满座。
    这天,他和罗成一行人在歌厅拆除现场相遇撤离后,便到了自己的火树银花酒楼,这里一楼二楼是餐厅,三四五楼全是歌厅。市文化局的几位朋友陪着一位著名导演来这里,要拍一部电视剧,女主人公当过三陪小姐,要在赵平原这里采景,选几个群众演员。赵平原前呼后拥地赶到火树银花楼前,客人也到了。导演姓金,浓眉大眼一表人才。赵平原将客人双手一揽先请到雅座里豪华地吃喝一顿,便到了晚饭后歌厅上客人的时候了。他对金导演说:“你们也别说你们是导演,就算是我的客人要来消费。到了歌厅,我把妈咪挨个儿叫来,让她们将手下模样好的小姐都领过来,你们挑上哪个是哪个。”金导演等人拍手叫好。
    赵平原将这个酒楼歌城的总经理叫来,是个三十来岁的丰满女子,姓乔名彦,一张光亮的长圆脸艳艳地放着性感。她笑着进来,见面熟地把一屋子来宾团在自己的热情里,拉拉扯扯地把每一个人照顾到。
    三楼是个很大的歌舞厅,朦胧的彩色灯光中,四面圆桌已经影影绰绰坐了早来的男女。赵平原和乔彦将客人引到一旁的一个大包房,乔彦叫来了第一个妈咪,做了吩咐。妈咪二十七八岁,妖艳干练,做过三陪,七八十来年熬出的尖子。一会儿就领来十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高低胖瘦不同地站在几个人面前。赵平原一指金导演:“这是我高贵的客人,看看你们哪一位有福气侍候他们。”金导演和陪同的七八号男人将小姐们打量了个遍。金导演感兴趣了一两个,赵平原就点着她们问姓名、年龄、藉贯。金导演随便记了几个字,赵平原一摆手对妈咪说:“你们先退出去。客人呆会儿叫谁就是谁。”换了第二个妈咪,也让她手下的女孩都艳光四射地站了一排。金导演这一次看得更从容了,还豪爽地招几个女孩走近了问话。
    五六个妈咪将一百多三陪小姐都领来亮了相。
    金导演一行人看得兴味盎然。赵平原对金导演说:“你也不急着现在就定。把你看着有几分意思的七八十来个人,呆会儿都给你叫来。你也正而八经当一回客人,让她们陪着玩一晚上再说。玩着玩着,可能就玩出准头了。”
    金导演哈哈大笑:“恭敬不如从命。”
    乔彦把这一拨客人安排了,回来和赵平原坐。
    有人禀报,黄美姝求见赵总。乔彦说:“她肯定是求你帮她姐夫姐姐的事。”
    赵平原说:“能帮不能帮,人情不能欠。”他让请过来。
    黄美姝进来了。赵平原让坐,她便坐下了。她说,她是求赵平原救她姐姐和姐夫。她说:“有病乱投医,我这几天也是到处求人。”又说:“赵总在天州地面上说得上话。”赵平原一笑:“那倒有点夸张,连我前几天都被他们拘了。”黄美姝说:“这全市谁不知道,你顶着罗成和公安局这么大阵势,要换个别人,还不判上几年?这不是连十五天都没关满,就把您放了。您还是有办法。”
    赵平原敦厚地一笑,他不喜欢玩虚的。他实实在在说:“我跟万书记学过武术,他是我师父,能帮忙,你不求,我也要想办法帮。今天能告诉你的实话是,帮大忙难。省里盯着这个案子,罗成又使着劲,就算我和天州市这拨人说得上话,他们也不敢乱来。小忙我肯定帮了,你姐夫那里我保证他关在看守所里不受罪,吃好喝好有钱花,想抽烟,想喝酒,想看书,睡觉不好想用安眠药,我都能办到。你姐姐那边生活照顾跟你姐夫一样,我马上去安排,绝不让她受一点罪。你姐姐怎么判,我能帮忙就帮忙,她比你姐夫的事好办。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他停了停,点着烟抽了几口:“我这样说可能不应该,万教练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与其牺牲两个,不如保全一个。让你姐姐把事都推到你姐夫身上,让你姐夫一个人都承担起来。”
    黄美姝说:“谁给传这话呀?”
    赵平原低着眼弹了弹烟灰,又闷着头抽了几口,抬起眼来对黄美姝说:“我这个人从来不敷衍人。我做不到的事不说,我说的事一定去做。这事我应承下来了,只是有一个条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又指了指乔彦:“她和我基本上是一码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黄美姝点了头:“那我真要跪下谢您了。”
    赵平原说:“别,这么一来我这点情分就算烟消云散了。”
    黄美姝走了。赵平原和乔彦刚要说话,进来一个小头目,弯着腰报告:“赵总乔总,有一帮外地人吃了饭想赖账。”赵平原眼都不抬:“有多少人?”小头目说:“十来个。”赵平原抽了一口烟,依然眼不抬地说:“这还用报告?来上二三十个人,按规矩把他们收拾了就算完了。”小头目刚要走,他又补充一句:“别惊了其他客人。”小头目点头说:“我知道。”便走了。赵平原眯着眼对乔彦说:“那天拆金银城歌厅,有几个保安软蛋,公安没上来动手就坐不住了,都给我开掉。”
    乔彦接着说黄美姝的事:“你帮这个忙,不悬点吗?”
    赵平原说:“这悬什么?黄美姝不会去报告任何人,你再守口如瓶,我怕什么?”乔彦说:“你就那么信得过我?”赵平原眯眼瞟了一下乔彦肥颤颤的胸脯:“你也小心点,别再随便养小白脸,我眼里可揉不下沙子。”乔彦说:“管你老婆去吧,我又没嫁给你。”赵平原说:“我老婆安守本分不用我操心,你的劣根性我可早就看透了。”乔彦说:“我可不吃这一套,我想喜欢谁喜欢谁,我不乱来也不是因为怕你。再说,你先管自己,我看你现在也快顾不上要我了。”赵平原说:“你要胡来,谁还敢要你?”乔彦说:“那就用套子呗,彼此绝缘,我还觉得安全呢。你说实话,不是早有小姑娘了?”赵平原眯着眼抽了一会儿烟:“你说谁?”乔彦一摆手:“算了,劝赌不劝嫖。”
    她停了停说:“说正事吧,你不是要报罗成一箭之仇吗?”
    赵平原将烟头摁灭:“有些事不用说,干就行了。”
    五
    第二天天未亮,罗成便同文思奇阮为民一行人分乘几辆车离开了东沟村。一路上又看了几所小学校,危房比比皆是。村庄没通汽车路的也不少。罗成晃着学校里的破教室顶梁柱,墙壁房顶都哗哗作响,再踏着泥泞的小路进村出村,这就是所谓“模范县委书记”的政绩。黎明中的村民都用稀罕的眼光看着这群城里人。焦天良与罗成同乘一车,汇报道:“太子县去年各项经济指标挤水分已经完毕,农民人均纯收入水分百分之三十五,乡镇企业营业收入水分百分之五十,全县牛羊猪鸡存栏数水分高达百分之六十,荒山植树面积水分高达百分之九十。”罗成说:“种一棵树上报十棵,这也泡沫得太大了。你把结果报上来,我要求市常委会对全市各县都进行一次挤水分。”焦天良问:“能挤动吗?”罗成说:“挤不动也要挤,螺丝能紧多少先紧多少。”
    到了县委大院,一进办公楼,楼道走廊里满是人。
    焦天良告诉罗成,涉嫌向万汉山行贿买官的二百多名干部,还在这里学习和接受审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角落里用额头一下下撞着墙。焦天良说:“宋小生,你怎么又撞开了?”年轻人转过一张瘦小的脸,有些呆滞地摇摇头,额角流着几缕血。焦天良训他:“撞墙也没有用。讲清楚了,等待处理就是了。”焦天良无奈地一摊双手,陪罗成等人上楼,他说:“这是宋家镇团委书记宋小生,多少年老实巴交,三十四岁了想冲刺副科级,给万汉山送了三万块,这是拿他家房子抵押借的钱,这下子栽在里面鸡飞蛋打,什么都完了。”罗成说:“问题有大小,性质有轻重,应该区别对待。”焦天良说:“是这个道理。但是钱不会再退他,官也不会再提他,处分再轻,留个公职,还不是都完了。”
    楼道里碰见纪简明,正向围着他的人吩咐事情,见到罗成,伸出手来:“市长来检查我们工作了?”罗成说:“我哪儿有权力检查你们的工作,我全凭你们帮我扫清道路。”他告诉纪简明,召集周围几县领导研究学校危房改造和汽车路村村通。纪简明显然对这类事不大注意,笑着说:“罗市长是大手笔,又做新文章了。”
    焦天良对纪简明说:“那个宋小生又撞开墙了。”
    纪简明无暇顾及:“再撞,也不能把政策撞出个窟窿来。”
    罗成一边往会议室走,一边对焦天良说:“政治体制改革,真是需要不断深化它。”时间未到九点,周围几县的县委书记县长及分管负责人却大多到齐了。罗成说:“大家好早。”众人说:“罗市长召开的会不敢迟到。”楼道里人来人往很嘈杂,罗成皱了眉:“有没有安静的地方,换一换。”焦天良说:“后面有个小院,原来万汉山占着,那里也有一个小会议室。”罗成说:“好,转移。”他领着四五十号人下了楼,进了月亮门小院。他对王庆刘小妹说:“开完会对你们做新闻发布。”
    罗成领人先将几间房子看了看。万汉山的会客室兼书房里,一排书柜里都摆满了药酒,走廊里倚着几把刀剑。罗成说:“很会修身养性嘛。”身边的县委书记县长们也便笑笑,算应和。一个县委书记昨日还在风光,今日锒铛入狱可能要掉脑袋,相熟的人总难免唏嘘。罗成明白这个,他没多谈万汉山,领着众人进了小会议室,开始了会议。
    罗成知道,解决学校危房和实现村村通这两件事在政治上并不敏感,摆到桌面上,就是一件缺钱难办的事。如果照章办事,很可能又成为拖到猴年马月的项目。他今天恰恰是抓住这两件看来政治上很不敏感又很麻烦的事情,做又一个突破口。教师工资在天州拖欠了几年,成了老生常谈,一解决,动了全局。拆墙透绿看来平平常常,但是围墙一拆,拆掉了一种旧秩序,立了新风气。龙福海的权力体制不是单一人头问题,它摆在了一个地盘上。这个地盘拆松了,那些人头也便站不稳了。
    罗成开门见山:“我这个市长专干别人不干的事,我全凭干事以令诸侯。我现在说要解决全市各县乡中小学的危房,诸位肯定不会反对吧?我说要把汽车路修到村村通,诸位也只能投赞成票吧?就拿学校危房讲,我想诸位都不太官僚,下情多少都知道,特别是分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长们,你们多少都心中有数吧?所以我想提出一个思路,作为今天开会讨论的引子。马上就要放暑假了,第一步,暑假之前,各县乡一二把手负责组织力量将本地全部学校危房情况调查清楚。第二步,在暑假期间,将百分之三十左右的最严重危房予以改造。这些刮风下雨都可能坍塌的校舍开了学还未改造,就请各县乡将办公用房先让出来,给孩子们上学。第三步,暑假之后,再用两三个月时间改造完全市所有学校危房。我看诸位已面有难色。”众人笑了笑。罗成接着说:“就从你们为难开始讨论。讨论完改造危房,接着讨论村村通。”
    门开了,刘小妹拿着手机进来说:“罗市长,您的电话。”
    罗成一摆手:“现在开会,电话不接。”刘小妹一脸急切:“这个电话您恐怕得接。”罗成问:“谁的电话?”刘小妹说:“您过来接就知道了。”罗成疑惑了一下,说:“诸位先讨论,我接了电话就来。”罗成到了院子里,接了电话,是叶眉打来的。他问:“什么事?”叶眉说:“你听了千万别着急。”罗成说:“我正开会呢,你有话快说。”叶眉说:“小倩早晨骑车去上学,被汽车撞了,现已送进医院。”罗成一听,血一下涌上头。刘小妹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他呼吸急促地喘了一会儿,问:“情况怎么样?”叶眉说:“现在还昏迷不醒。”
    罗成咬着嘴唇停了一会儿,说:“我开完会马上过去。”
    他将电话还给刘小妹,一手叉腰一手扶树将头靠在胳膊上。
    刘小妹关心地说:“罗市长……”
    罗成镇静了一下自己,摇头说:“没事。你去通知司机,说我开完会不吃饭马上赶回市里。”刘小妹说:“我刚才接电话时,司机就在旁边呢。我已经让他随时准备好您用车。”罗成点点头,看见院子中央有一个水龙头,过去洗了把脸,甩了甩手,左右寻找,刘小妹将手绢递过去:“干净的,您用吧。”罗成擦干脸,对刘小妹说:“我买条干净的还给你吧。”便叠起手绢收到口袋里,神情如常地进了会议室。
    六
    叶眉这些天早晨,总是开摩托经过罗成家门口。罗小倩骑车上学,她总要在后面跟一路,看看学校不远了,她才拐弯。明知这样做多余,但心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担心罗小倩会出事。有时她拿起头盔准备出发时,也对坐在桌上的玩具猴说:“你是不是觉得挺太平无事的?实际情况可不一定。”
    今天早晨,她更是骑摩托到了罗成家门口。
    罗成昨天下乡了,叶眉对罗小倩不安的预感更浓重了。她想,管它是迷信还是不迷信,既然不跟着就不安,那就每天跟一跟吧,就算为罗成当了几天义务的女儿保镖,用不着他领情。没想到,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眼看着前面不远就到学校,她拐过弯另路走,没走多远,看见一辆灰色的汽车很凶狠地追过去,一道很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罗小倩像道红色的弧线被撞到路边沟里,汽车逃之夭夭。叶眉立刻拐过来。一辆摩托车在她身旁急刹住,对方摘下头盔,对叶眉说:“我是公安,你赶快想办法把人送医院,我去追那辆车。”说着,这个便衣警察开着摩托车急追而去。
    叶眉拦了车,将罗小倩紧急送到医院。
    罗小倩一直昏迷着,医生抢救检查着。
    叶眉在电话中听到罗成喘气的声音,知道这个人高马大的黑脸男人这次是受到了沉重打击。电话打完了,叶眉当起家来,她把医院的院长副院长全叫来了,院长副院长听说这是罗市长的女儿,不用多话就亲自指挥起抢救来。叶眉又打电话告诉了香香和田玉英,让她们过来照看。她还询问了公安局,公安局说,肇事车辆在围追堵截中翻下立交桥,起火爆炸,肇事者也身亡。肇事者的身份正在调查中。
    省报总编到了天州,打电话找叶眉。叶眉嘱托了田玉英和香香,便骑摩托去省报驻天州记者站。临近中午时赶回医院。进到医院里看到鲜花门市部,想到罗小倩曾经买花看她,她也便买了一束鲜花。一出来,碰见罗成正匆匆赶来。
    叶眉告诉他,人已经醒过来,详细情况还不知道。
    罗成没话,两人上了楼,来到病房门口。
    罗成在走廊的长椅上沉重地坐下,对叶眉摆了摆手:“你先进去看看,出来告诉我,我做点思想准备。”叶眉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看见罗成手撑着额遮着眼低头坐在那里。叶眉俯下身对他说:“没事,四肢完好,内脏医生检查了,也没有问题。她正等着爸爸进去呢。”罗成双手捂脸泪流满面,而后双手将泪抹干,又掏出手绢擦了擦。叶眉将那束鲜花递给他:“还是你当爸爸的送给她。”
    罗成站起来接过鲜花,和叶眉一起进了病房。
    一群人正围在罗小倩床前,罗小倩靠着大枕头半躺半坐,见到罗成,立刻伸出双手:“爸爸,你不许哭鼻子,你没看我完好无损吗?就是头有点晕,可也没傻。你的胡子昨天晚上还是忘刮了。”说着搂住罗成。罗成任女儿趴在肩上摸着自己胡子,他说:“爸爸没听你话,没顾上刮胡子,对不起你。”
    七
    几天以后,罗成在书记办公会和常委会上两次提出学校危房改造和村村通工程,他讲了这两项工程的工作量和计划进度,要求市常委授权他全面负责此事。在会上,他先提出了全市挤水分问题,举了太子县为例。龙福海对挤水分这样很敏感的事大手一挥说:“太子县的情况纯属个别,其余县区不可一概而论,此事再议。”对学校危房改造和村村通,龙福海就很通融了:“罗成同志既然主动请战,我看事情就可以这样通过。”
    就在罗成肩上又挑起新担子的当天,天州市和省城同时出现了告罗成的匿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