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理论界的吊桥徐徐放下了,一片尘雾之中,五花八门的西方文论比肩接踵,蜂拥而入。——看一看目前翻译界、出版界、评论界以及高校的文艺理论课程的概貌,就可知道此言不谬。
中国的文人们表现出传统的旺盛食欲,来者不拒,并蓄兼收。当横的扫描与纵的探照渐渐达到一个周期之后,我们不难得出这个总体上的印象:片面。
自从克罗齐(1)的直觉主义拉开了当代西方文论的帷幕,不论弗洛伊德的原欲还是荣格(2)的原型,不论俄国的彼得堡学派(3)还是美国的耶鲁集团(4),不论阐释学的召唤结构还是接受美学的期待视野,各路旗手无不把自己的理论高髙标举,目之为文学研究的真谛,同时不遗余力地否定传统。他们的结论也往往是偏激的,绝对的。如弗洛伊德就把自己的精神分析论变成了打开一切艺术迷宫的金钥匙,他说:“虽然精神分析学很少谈‘美’,但美导源于性感的范围看来是完全确实的。对美的爱也就是一种带有强烈抑制性的情感的典型例子,‘美’和‘吸引力’首先要归因于性的对象的原因。”(5)他甚至更为明确地说过:“美的观念植根于性刺激的土壤之中。”(6)很显然,弗洛伊德把性的作用夸大到了极点,以此来解决博大精深的美的问题,必然会捉襟见肘。英美新批评派第三代的干将韦勒克和沃伦一致坚持“文学研究应该是绝对‘文学的’”(7),“文学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发点是解释和分析作品本身”。(8)他们反对进行作品之外的作家生平、性格、创作过程以及社会环境等等Y卜部研究”,这样就忽视了作品“内系统”与“外系统”的种种联系,走向形式主义。而美国的感受派文体学则认为文学仅仅是阅读过程的体验,这就更易导致本末倒置,视创作如儿戏。
无一例外,所有的学派都走向某种极端,极端得难以全盘接受。如果我们以一种宏观的眼光去俯视文学园林的全貌,可以看到,文学围绕着作品存在着一个环环相连的“生态平衡系统”。其基本要素可分为作品、作者、生活、读者。这四个要素可以用互逆箭头构成一个四边形。其中生活可包括作者眼中的生活、读者眼中的生活及作品反映的生活;读者可分为理论工作者、积极读者与消极读者。由此可知,四要素中核心是作品与作者,而生活与读者则是两个沉重庞大的团状物。孤立地强调某一个极端,势必造成片面的结论,因此,蜂拥而至的各路旗号,没有一家能被和盘接受到一统文坛的地步。
但是,片面到如此露骨地步,却何从能畅销于这个千古以来中庸至上的东方文学王国呢?答曰:深刻。
20世纪之前的文学研究,基本上是笼而统之的一元化。从古希腊及罗马的古典主义、中世纪的神学王国,直到法国的新古典主义以及康德、黑格尔,都是将文学置于广阔的社会历史的坐标系内,以内容为中心,探索其综合的艺术特色。这种传统的理论方法达到了顶峰之后就面临着突破。随着自然科学的日益飞跃,经济垄断的加深,社会的动荡和思潮的混乱,文学研究的大军开始分化成一支支兵种不同的突击队,向着各自认定的目标深掘猛进。虽然他们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唯心主义的主观推断、形式主义的烦琐论证等不良倾向(9)但他们在各自的征途上拔除了一个个依靠传统方法所不能攻克的堡垒。
如弗洛伊德开创的心理分析学派就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打开了一个前人未至的艺术之源的宝库。弗氏理论的五大支柱:无意识、婴儿性欲、恋母情结、抑制和转移,尽管存在很大的偏颇和漏洞,但对美学和其他艺术门类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尤其是“无意识”的概念,今天已经成为文学研究的普遍术语。虽然弗氏在70诞辰庆祝会上谢绝“潜意识的发现者”这一头衔时说:“在我以前的诗人和哲学家早就发现了潜意识。我不过发现了研究潜意识的科学方法罢了。(10)但是人们仍由于这一伟大发现把他的名字与哥白尼、达尔文、哥伦布、柏拉图以至爱因斯坦、马克思列在同一水平线上。这可以充分说明其理论的深刻程度。
再如发轫于法国的结构主义,在作品的内部分析上细入毫发。他们把作品分解成一个个母系统、子系统,直到最后一个“基本粒子”,然后放在“描述级”的显微镜下,阐发出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意义。英国的J.库勒说解释的过程是把作品本文放进逻辑推论中去的一种努力,这一点是通过使作品本文成为某一种意义的表现方式来达到的。”“这样,文学的价值就和它默认文学符号的人为性联系起来。”(11)结构主义挖掘到作品的深层,运用自然科学武器,取得了文学研究“现代化”的硕果。
再看看久兴未艾的读者反映理论,对读者这一广大领域进行了“牧歌西进”式的开发。这是中国文人目前学得最快最好的一种理论。当然与中国文学的功利性传统有关。吴亮在《什么是文学读者?》中讲道:“躺在书架上无人翻阅的文学著作称不上是一本真正的文学著作。”“所以双向度的、有终点的和有回收的文学才是实现了自己价值与使命的文学。”(12)这两句话可以算是对西方种种接受理论消化后的概括’其深度自毋庸赘述。
形形色色的西方当代文论,确实各自强调到不适当的地位,但他们的功勋是巨大的,这些纷至沓来的理论建树,有如新元素的合成,新矿床的探明,使得文学的发展比起其他任何一门科学来都毫无愧色。
可见,涌到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一群片面而又深刻的玩意儿,如何对待呢?
它们在近几十年的理论实践中发挥了极大的效用。但在今天,在21世纪的今天,用一种发展的、全面的眼光来看,我们还应再说一次:片面。
因为世界正在走向综合,地球上已经无处不留下人的踪迹。每一颗自我意识较强的头脑都感觉到天幕是那么低、地平线是那么近。英美正在研制的超音速飞机,环球一周用不到两小时。东西双方在握手,南北半球在会谈,语言和民俗已经隔不住种族的交往,科学正在第三、第四次浪潮的推动下走向更大的综合。天网恢恢,文学也逃不掉。20世纪有人称为分析的世纪,那么21世纪很可能将是综合的世纪。“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13)孤立地研究作者、作品或是读者都不能满足全人类文学水平提高的需要。作为中国,要跟上世界步伐,就尤其不能亦步亦趋,而应敏捷地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
我们传统的从社会生活出发的理论并没有错。问题在于如何理解“生活”。以编写文学史为例,当然要与社会时代背景相连,但也要注意读者的时代性、历史发展性及其反馈作用。对作品本身应更注重内在的艺术价值。这不等于说把文学研究弄成一个大杂烩,而是说应以文学本体为核心,广泛吸取各种理论之长。这当然有待于我们文论工作者哲学思辨水平的大幅度提高了。
片面往往是深刻必不可少的前提,但深刻的成果不能掩盖了片面的弊端。分路出击是历史的必然,走过了这一段,则应当是诸兵种联合协调作战的时候了。
这不仅仅是对西方当代文论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