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27—约99),字仲任,浙江上虞人。他是后汉的太学生,家里很穷,买不起书,很多书都是站在书店里看来的。
王充的时代,思想都是儒家的一统局面。他能在这一统的局面里写出《论衡》来表示异议,实在是很优秀的。
王充是中国汉朝思想界的明星,正如宋恕在《六斋卑议》中所称道的“旷世超奇出上虞,《论衡》精处古今无”。王充的伟大,在于他风格独具,思想不遵传统的绳墨,勇于疑古论今。
王充的思想,在《论衡》里完全流传下来。例如在《奇怪》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怀疑稷母履大人迹而生,而说:“贵人之气,更禀贱物之精,安能精微?”又在《论死》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论死生,则以死者现神,必着殓时之衣。人即有鬼,岂衣服之仍形?他于《书虚》篇中疑孔颜同登泰山,以望闾门之事;《感虚》篇中疑杞梁之妻哭城城崩之伪;《语增》篇中疑武王伐纣,兵不血刃之有问题;《谴告》篇中疑灾异之无关人事;《商虫》篇中谓虫灾之由于人谋不臧,并更明言当时学风的妖妄……凡此种种,都是《论衡》中的不凡的思想,值得我们特别重视。
但在王充的思想中,他对宿命思想,却有着不太相称的议论,使我们感到宿命思想深入人心,即使在很卓越的思想家身上,都未能免。以王充而论,王充反对儒家的天道说,反对灾害应于人事说,反对天人感应说,反对因果报应说,反对神仙说,反对鬼神祸福说……他在思想上有这么宽的打击面,可是面对起宿命思想来,他却不能打击。虽然他相信的宿命,不外是人的死生、寿夭、贫富、贵贱、幸与不幸、遇与不遇等方面,认为这些全不是人力所能主宰;虽然他不相信命运可以宿到能够预知的程度,虽然他不相信可以有趋吉避凶的造命的程度——但他究竟是一个推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近似的信仰者,仍跳不出宿命思想的网罗。可见这种思想的深入人心,到了何种程度!虽高杆如王充,也要被绊一跤!
两条路线的斗争
但是,王充的宿命思想,并不是很单纯的宿命思想,而是为反抗另一种思想而强化了的武器。在王充的时代,迷信极为盛行,儒家思想被“天人感应”挂帅,一股有意志的天道观把思想界全盘扣住。王充认为这是要不得的,所以他提倡一种自然的没有意志的天道观。他说:
夫天道自然,自然无为……使应政事,是有为,非自然也。(《论衡·寒温》篇)
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论衡·谴告》篇)
“应政事”“谴告”就是天能对人做什么祸福之事。当时人相信天可以对人做什么什么,人也可以对天做什么什么(感天)。王充批评这种思想,他说:
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论衡·物势》篇)
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万物之生,含血之类,知饥知寒,见五谷可食取而食之,见丝麻可衣取而衣之……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谓天自然无为者何?气也。恬淡无欲,无为无事者也……至德纯渥之人禀天气多,故能则天自然无为……贤之纯者黄老是也。黄者,黄帝也;老者,老子也。黄老之操身中恬淡,其治无为,正身共己,而阴阳自和。无心于为,而物自化;无意于生,而物自成。《易》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无为也……《易》曰:“大人与天地合其德。”黄帝尧舜大人也,其德与天地合,故知无为也。天道无为,故春不为生而夏不为长,秋不为成而冬不为藏。阳气自出,物自生长;阴气自起,物自成藏。汲井决陂,灌溉田园,物亦生长。沛然而雨,物之茎叶根荄,莫不洽濡。程量澍泽,孰与汲井决陂哉?故无为之为大矣。本不求功,故其功立;本不求名,故其名成。沛然之雨,功名大矣,而天地不为也,气和而雨自集。(《论衡·自然》篇)
王充这些话,根本目的在推翻“天地故生人”的“故”字,“故”就是有意的、有意志的、有目的的。王充推翻了这些。王充认为真相乃是天“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人事天是不管的。
偶
在推翻“故”字的同时,王充推出一个“偶”字。“故”是有意的,“偶”是无意的。王充说:
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然则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于渊,虮虱之于人也,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何以验之?如天故生万物,当令其相亲爱,不当令之相贼害也。或曰:“五行之气,天生万物,以万物含五行之气,五行之气更相贼害。”曰:“天自当以一行之气生万物,令之相亲爱,不当令五行之气反使相贼害也。”或曰:“欲为之用,故令相贼害。贼害,相成也……金不贼木,木不成用;火不烁金,金不成器。故诸物相贼相利。含血之虫相胜服、相啮噬、相啖食者,皆五行气使之然也。”曰:“天生万物欲令相为用,不得不相贼害也,则生虎狼蝮蛇及蜂虿之虫皆贼害人,天又欲使人为之用耶?”……凡万物相刻贼,含血之虫则相服。至于相啖食者,自以齿牙顿利,筋力优劣,动作巧便,气势勇桀。若人之在世,势不与适,力不均等,自相胜服。以力相服,则以刃相贼矣。夫人以刃相贼,犹物以齿角爪牙相触刺也。力强、角利、势烈、牙长,则能胜;气微、爪短,则诛;胆小、距顿,则服畏也。人有勇怯,故战有胜负。胜者未必受金气,负者未必得木精也。(《论衡·物势》篇)
王充这个“人偶自生”“物偶自生”的思想,目的就在表示天是无意志的。因为天若有意志,要造就该造个完美的世界,又何必造个“相贼害”的世界呢?
“有幸有不幸”而已
正因为一切是没有意志的,所以人间的祸福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只是“有幸有不幸”而已。王充说:
凡人操行,有贤有愚;及遭祸福,有幸有不幸。举事有是有非;及触赏罚,有偶有不偶。并时遭兵,隐者不中;同日被霜,蔽者不伤。中伤未必恶,隐蔽未必善。隐蔽幸,中伤不幸。俱欲纳忠,或赏或罚;并欲有益,或信或疑。赏而信者未必真,罚而疑者未必伪。赏信者偶,罚疑不偶也。(《论衡·幸偶》篇)
他又举例说:
孔子门徒七十有余,颜回早夭,孔子曰:“不幸短命死矣!”短命称不幸,则知长命者幸也,短命者不幸也。服圣贤之道,讲仁义之业,宜蒙福佑。伯牛有疾,亦复颜回之类,俱不幸也。蝼蚁行于地,人举足而涉之。足所履,蝼蚁苲死;足所不蹈,全活不伤。火燔野草,车轹所致;火所不燔,俗或喜之,名曰“幸草”。夫足所不蹈,火所不及,未必善也,举火行有适然也。由是以论痈疽之发,亦一实也。气结板积,聚为痈,溃为疽,创流血出脓,岂痈疽所发,身之善穴哉?营卫之行,遇不通也。蜘蛛结网,蜚虫过之,或脱或获;猎者张罗,百兽群扰,或得或失;渔者罾江湖之鱼,或存或亡。或奸盗大辟而不知,或罚赎小罪而发觉。灾气加人,亦此类也。不幸遭触而死,幸者免脱而生。(同上)
这些“有幸有不幸”的现象,既不是有意志的天安排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又该怎么解释呢?
“皆由命也!”
王充提出的解释是“命”字。王充说:
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圣贤及下愚凡有首目之类、含血之属,莫不有命。命当贫贱,虽富贵之,犹涉祸患矣;命当富贵,虽贫贱之,犹逢福善矣。故命贵从贱地自达,命贱从富位自危。故夫富贵若有神助,贫贱若有鬼祸。命贵之人,俱学独达,并仕独迁;命富之人,俱求独得,并为独成。贫贱反此,难达、难迁、难成,获过受罪,疾病亡遗,失其富贵,贫贱矣。是故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贵;智寡德薄,未可信其必贫贱。或时才高行厚,命恶,废而不进;智寡德薄,命善,兴而超逾。故夫临事知愚,操行清浊,性与才也;仕宦贵贱,治产贫富,命与时也。命则不可勉,时则不可力……
世俗见人节行高,则曰:“贤哲如此,何不贵?”见人谋虑深,则曰:“辩慧如此,何不富?”贵富有命,福禄不在贤哲与辩慧,故曰富不可以筹得,贵不可以才能成……故贵贱在命,不在智愚;贫富在禄,不在顽慧。世之论事者,以才高当为将相,能下者宜为农商。见智能之士,官位不至,怪而訾之曰:“是必毁于行操。”行操之士,亦怪毁之曰:“是必乏于才知。”殊不知才智行操虽高,官位富禄有命。才智之人以吉盛时举事而福至,人谓才智明审;凶衰祸来,谓愚暗不知。吉凶之命,盛衰之禄也。(《论衡·命禄》篇)
既然一切都是命,所以王充的结论是:“信命者,则可幽居俟时,不须劳精苦形求索之也。犹珠玉之在山泽。”(《论衡·命禄》篇)这是告诉人们,山里的玉、河里的珠,生来就是贵重的。它们不必自贵,人自贵之!人的命,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切等着就好了,“不须劳精苦形求索之也”!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王充是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为有这样的结果,便不是宿命了,而是可“求”的命了。王充说:
夫性与命异,或性善而命凶,或性恶而命吉。操行善恶者,性也;祸福吉凶者,命也。或行善而得祸,是性善而命凶;或行恶而得福,是性恶而命吉也。性自有善恶,命自有吉凶。使吉命之人,虽不行善,未必无福;凶命之人,虽勉操行,未必无祸。(《论衡·命义》篇)
世俗的说法是:
世谓受福佑者,既以为行善所致;又谓被祸害者,为恶所得。以为有沉恶伏过,天地罚之,鬼神报之。天地所罚,小大犹发;鬼神所报,远近犹至。(《论衡·祸虚》篇)
世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福祸之应,皆天也。人为之,天应之。阳恩人君赏其行,阴惠天地报其德。无贵贱贤愚,莫谓不然。(《论衡·福虚》篇)
王充却反驳这种说法,他是不相信这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法的。因为这种说法的成立,必有赖于天人感应,有赖于天道的意志性。他既然根本否定了天道是有意志的,当然就不相信会有福善祸淫的情况了。
用小迷信打大迷信
看了王充的宿命思想,我们可以感觉到,他似乎在用一种小的迷信(宿命)理论来推翻一种大的迷信(天人相感)理论,有点像尼采似的,在用一种新的玄学来推翻一种旧的玄学。相对地说,小的迷信和新的玄学,的确比它们所要推翻的来得高明一点。在王充的时代里,以他的处境和学力,所能做到的极限就是如此。设想在当时由官方带头的迷信大运动里,由御用学者逢迎的思想大反动里,王充能够敢于对“世书俗说,多所不安”,而要“幽居独处,考论实虚”,而要“心涌,笔手扰”地发之于著作,我们就不能不对他佩服了。我们虽对他的“大智”有所苛责,但对他的“大勇”,可就真的没话说了。
1984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