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小偷!快抓住他!”
两个十二、三岁的邋遢乞丐抓着几个馒头在前边拼命地跑,一个高大肥硕的掌柜在后面使劲地追,街上行人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望着扬州街头经常出现的这一幕。
扬州虽说繁华似锦,可乞丐也比它处为多,乞丐多了,自然少不了这种小偷小摸甚至公然的抢劫,大家也都见怪不怪,有人还幸灾乐祸地鼓动小乞丐:“快跑!快跑!就要追上来了!”
两个小乞丐大约饿着肚子,跑得都不快,又不愿分开跑,没跑多远就被追上,那掌柜一脚踢翻跑在后面那个秃头乞儿,跟着便拳脚相加,并大骂道:“我看你小王八蛋还跑,看我不揍死你!”
跑在前面那个乞儿见同伴被打,立即又折了回来,把手中的馒头往那掌柜面前一递:“快放开他,我还你馒头!”
那掌柜一巴掌扇飞小乞丐手里的馒头,一把抓住他前襟把他拎了起来,破口大骂:“你个小王八蛋还敢回来,看我不揍死你!”
“你敢!”小乞丐拼命扬起脸,大声道,“我是盖大侠的朋友!”
“什么?什么盖大侠?”掌柜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小乞丐肮脏的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庄重,眼里闪现着崇敬的光芒:“天下只有一个盖大侠,盖风云盖大侠!”
“胡说!”掌柜的声音有些色厉内荏,“盖大侠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盖大侠的尊号是什么?”小乞丐突然厉声质问。
“什么?”掌柜象个呆瓜一样应道。
“智侠盖风云,乞丐中的大侠,穷人们的朋友!”小乞丐的脸上扑闪着一种崇拜和骄傲的光芒。
掌柜有些心虚地四处看看,只见围观的人群望向自己的目光皆有鄙夷之色,便讪讪地放开手,却又有些不甘地大叫:“盖大侠又如何?总不成会纵容你们当街抢劫。”说着冲过去,把散落地上的馒头一一踩烂,边踩边恨恨地骂道:“我就是把馒头全喂狗也不养活你们这帮小乞丐,就要让你们统统饿死!”
小乞丐有些惋惜地望着地上被踩烂的馒头,然后默默地扶起同伴,在围观众人或同情、或怜悯、或麻木、或冷漠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离开。
“鼻涕虫,你真的认识盖大侠?”那个被打的秃头小丐边走边羡慕地问。
“当然认识!”那个叫鼻涕虫的小丐使劲吸吸鼻子犹豫着道,两条鼻涕象受惊了的小虫般“嗖”地缩回鼻孔,立刻又犹豫着、缓缓地探出头来,使他这“鼻涕虫”的绰号越加形象,“我以前远远见过盖大侠一面。”
“是么?快说说盖大侠是什么模样?”秃头小丐热切地问。
鼻涕虫想了想,犹豫着道:“盖大侠英明神武就象当年的乔峰乔帮主,风流潇洒又象传说中的楚留香。”
秃头小丐扬起脸,面露神往之色,似乎在想象着一个人怎么才有乔帮主的英明神武又有楚香帅的风流潇洒。”
“唉,可惜,我们的晚饭又泡汤了。”见小秃头如此痴迷,鼻涕虫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我们如今是倒霉到家了,不仅晚饭没有着落,还腰无分文,更欠着丐帮十文钱的规费,再这样下去我可真要穷凶极恶了。”
“穷?我们有盖大侠穷么?”小秃头突然大声质问。
鼻涕虫怔了怔,接着放声大笑道:“不错不错,要跟盖大侠比起来,我们全成了富翁,如今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家睡他娘一觉治治这饿病,待天明咱们两个小富翁再进城来撞撞运气。”
两个乞儿的“家”在郊外一处偏僻的山神庙,当二人在离那破庙尚有半里之遥时就翕开了鼻翼,一种奇特的香味从那破庙中飘散出来,直钻入人的五脏六腑,勾起无数馋虫蠢蠢而动。
“是炖狗肉的味道!”
“不对,是烤鸡!”
二人远远地就争辩起来,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来到庙门外,却又停下脚步小声商量:“在咱们家里弄吃的,自然少不了咱们一份,若不然,咱们二人联手,抢他娘的!”
商议毕,二人各自操起一根棍棒,一齐冲进庙中大叫:“此神是我妈,此庙是我家,若有好吃的,见面分……”说到这,二人的声音不由弱了下去,手中的棍子也悄悄地藏到了身后。
只见庙中,一年轻乞丐吹着口哨,正怡然自得地翻烤着一只大肥鸡,鸡已烤得皮开肉烂,散发出让人发疯的香味,那乞丐虽衣衫破旧,却发洁面净,肤色古铜,年纪在二十出头,身材高挑,就是坐在那里也比两个发育不良的小乞丐高上半头。两个小乞丐也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若要硬抢,只怕再多两个也不是那小子的对手。
那年轻乞丐见两个小乞儿呆呆地楞在那里,不禁哑然失笑道:“来来来,天下乞丐是一家,正好这只鸡烤熟了,咱们一起分而食之!”
两乞儿面面相觑,眼中俱有怀疑之色,要知道天下乞丐从来就不是一家,越是挨饿的时候越是如此,生活从来都是弱肉强食,两个乞儿从小就懂得,从最吝啬的富翁手里讨吃的都比从乞丐手里讨要容易些。
“你?真的请我们吃?”鼻涕虫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请,”那年轻乞丐微笑道,“这儿本是你们的家,自然该有你们一份。”
鼻涕虫舒了口气,笑道:“这倒也是,怎么说我们也是这儿的主人,。”说着已到火边自然地坐下,棍子也悄悄扔到一边。
“大哥怎么称呼?”小秃头在火边坐下后,紧盯着火上冒油的鸡,有些讨好地问。
那年轻乞丐撕下两只鸡腿,塞给两个乞儿一人一只道:“我小名叫阿云,你们也叫我阿云好了,你们呢?”
鼻涕虫勿囵着把大半个鸡腿吞入腹中,方喘息着道:“云哥,我叫鼻涕虫,他叫小秃头。”
那乞丐点点头道:“那我以后就叫你们小虫和小秃好了。”
小秃头连连点着那象倒扣的葫芦般光光的脑袋道:“这名字好,这名字好,比起鼻涕虫和小秃头来文雅多了。”
一只鸡转眼即被三人吃掉大半,小虫小秃连呼过瘾,阿云则抹着油嘴叹息:“这叫化鸡是我的拿手绝活,只可惜没有酒,不然倒真是十全十美了。”
小虫小秃闻言对望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只见小虫打着笑嗝得意地道:“大哥要别的我们没有,若要酒,我们倒还有一些。”
“哦?”阿云闻言面露喜色道:“那还不拿出来?”
小虫忙点头道:“你等着,我立即去取来。”说着起身,抹着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见阿云露出不解,小秃笑道:“大哥不用担心,小虫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弄到酒。”
阿云疑惑地问:“你两个小把戏哪里会有什么酒?”
小秃忙道:“怎会没有,上次我们在后山发现了猴儿酿的猴儿酒,偷喝了一些,结果大醉了一整天,从此不敢再喝,不过却知道哪儿有猴儿酒。”
“猴儿酒?”阿云大喜道,“以前只是听说过猴儿会酿一种酸酸的果酒,一直以为不过是山野怪谈,想不到真有猴儿酒。”
小秃笑道:“当然有,今天就请你尝尝,定不比那扬州有名的‘醉仙楼’的状元红差。”
月正中天,照得四野如同白昼,小虫飞奔向后山,不时便摸到了后山那猴儿们常出没的野果林,凭着记忆,很快爬上一棵高树,经常有聪明的猴子用各种或捡来的、或偷来的、或天然的器皿装盛许多野果藏起来,却又常常忘记藏野果的地点,天长日久,器皿中的野果在环境、气候等条件适宜的情况下,会散发出醉人的酒香,自动酿成一种天然的野果酒,俗称猴儿酒,运气好的话,能找到非常香醇的猴儿酒。
小虫在高树上摸到那个嘴小肚大的陶瓷水壶,那本是庙中供神的器物,不知几时被猴儿们偷来装盛野果。用力晃晃,似乎还有大半壶,小虫满意地抄在手中,想起那个叫阿云的乞丐望向自己时眼中那种坦诚,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微笑,那是象小虫这样的小乞儿很难从他人脸上看到的表情,就冲这种表情,小虫觉得为他赴汤蹈火都愿意,他请自己吃烤鸡倒还在其次。
小虫正欲滑下树来,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勾魂摄魄的铃声,铃声不大,却直钻入人的耳鼓,又从耳鼓直钻入人的心脏,让人不由一阵心惊肉跳,接着,传来一种单调、枯燥的闷响——咚…咚…象钝斧击在朽木之上,又象木杵椿在腐臼之中,小虫吃了一惊,忙隐在树枝最深处。
那“咚咚”的声音越来越近,在皎洁的月光下渐渐现出五个人影。五个人影成一直线缓缓而来,打头那人不时把手抬起一摇,即有那勾魂摄魄的铃声传来,最后那人间或扬扬手,即有一声轻微的鞭声轻轻炸响,二人步伐轻盈飘忽,似不带一丝人气。中间三人头不摇手不摆脚不抬,只是并着腿一步步往前跳,三人动作完全一致,以至落地时只有一个声音——咚、咚……
“来的可是大fǎ师?”树下突然传出一个不徐不缓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差点把小虫从树上骇得摔下来,垂目看去,树下不知几时出现了一个白衣人,白衣人背负双手气定神闲,好象一直就立在那儿。
那个奇怪的队伍在领头那人一扬手后立即停了下来,只见领头那人离开队伍来到白衣人面前,轻轻地说了句什么,白衣人即把一个物事递到那人手中,那人就着月光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听白衣人十分客气地对那人拱手道:“还烦劳法师替我安顿好他们。”
只见那人一扬手,铃声再起,这奇怪的队伍又开始那奇特的行进,渐渐行至树下,在经过树下那树影稀疏处时,小虫终于看清了这支奇特的队伍,当场吓得差点惊叫出声,忙用手死死捂住嘴,心里咚咚跳个不停。只见队首那人白森森一张脸,在皎洁的月色下更显惨淡无神,若不是顶着个道冠套着件破旧的道袍,只怕会被当成僵尸,队尾那人模样打扮跟他差不多,只是手中多了根长达丈余的皮鞭,鞭子挥动灵活自如,象他延长了的手臂,中间三人全是身着青黑色寿衣,脸上黄裱纸蒙面,不见面目,合着一种奇怪的韵律,同时蹦跳而行,在月色下显出无边的诡异。
一行人渐渐没入密林深处,小虫方要舒口气,突听树下一声暴喝:“什么人?给我滚下来!”
小虫浑身一怔,只见树下那白衣人抬头望向自己藏身之处,双目在月色下似有神光闪动,虽藏在最密最暗的树枝中,小虫也感到那目光罩定了自己。战战兢兢地,小虫抱着那壶猴儿酒慢慢从树上滑了下来。
看清小虫模样后,白衣人似轻舒了口气,柔声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小虫呐呐地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举起了手中的陶瓷水壶。
“猴儿酒?”白衣人翕了翕鼻翼,“你看到些什么?”
小虫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白衣人微微点头,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塞进小虫手里,柔声道:“你是个好孩子,把今夜看到的一切都忘掉,你会过得很快乐的。”
小虫呆呆地攥着银子,只觉一切恍若梦境,用牙咬咬银子,铁硬,硌得牙生痛,仔细看看近前的白衣人,是一中年文士打扮,气度雍容,好象有些面熟。
“我认识你”。小虫终于兴奋地大叫,“你是江南大侠,你曾在府外施舍馒头,我远远地见过你一面。”
白衣文士面色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缓缓道:“我不是,你认错人了,小孩子家不要乱说。”
“没错,一定是你!”小虫急忙争辩。江南大侠是天下名人,扬州人的骄傲,难怪小虫会如此兴奋。
白衣文士的笑容渐渐隐去,突然拍了拍小虫的肩头道:“你认错了,快些回去吧。”
小虫只觉似有一股寒气直侵入胸膛,忍不住激伶伶打了个寒战,接着发现白衣文士的目光在月色下也阴寒无比。
“或许----是我认错了吧。”小虫犹豫着,只感到心中生出无边的恐惧。
“对了,快回去吧。”白衣文士的声音又恢复那独特的雍容气度。
小虫默默地转身,却又想起什么,再回头时,已没了那白衣文士的踪影。小虫揉揉眼,直怀疑这是一场梦,幸好手中的银子还在,铁硬,冰凉。
慢慢往回走,小虫只感到脚步有说不出的沉重,身子越来越冷,当看到前方闪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时,小虫已无声地摔倒在地。
“小虫,小虫,你怎么了?”小秃抱着小虫的身子,惊慌失措的大叫。
小虫吃力地睁开双眼,艰难地像在梦呓:“我没有认错,是江南----大侠。”
当阿云被小秃带到小虫身边时,小虫已经断了气,只有那曾经灵动无比的眼睛还木然地睁着,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不甘。
“……我看到那个白衣人和小虫在林中说话,觉得有些奇怪,就躲在暗处看个究竟,只见那白衣人跟小虫说了几句话,又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就象鸟一样飞走了,小虫没走几步就摔倒了---”小秃噙着泪,断断续续地讲诉着他看到的一切。
阿云撕开小虫的衣衫,只见他瘦小的肩头有一个极大的淡青掌印,象只巨大的蜘蛛紧紧贴在上面。
“你在这儿等我!”阿云说着,向阵风一样扑向白衣人消失的方向,轻盈的身影象只大鸟,转眼消失在密林深处。
小秃使劲揉揉眼,心里满是疑问,怎么云哥和白衣人都能象鸟那样飞翔?
顿饭功夫,阿云又像鸟一样飞了回来,脸色铁青,俯身抱起小虫的尸体,对着他木然睁着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小虫你放心,你决不会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