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刺鼻的漂白水和医药酒精味道,还是没能掩盖住空气中弥漫着的痛苦。耳边传来只言片语,夹杂着医学术语,伴着橱柜的声音、脚步声,还有监护仪刺耳的滴答声。迷糊间,我的思绪飘到一段我希望永远抹去的回忆里。
父亲倾下身,他红润的嘴唇轻轻地吻在她干裂的嘴唇上。“亲爱的,坚持住。我刚听说有个诊所在新墨西哥州,你熬过这次,我们就可以……”
她挣扎着抬起手去抚摸父亲的脸颊,她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不……不要了。”她低声吐出几个字。
他泪眼婆娑地转过头,“詹妮,快来告诉你妈妈我们听到的那些好消息。”
“别,”我小声地说,“她还没有受够吗?看看她!”我瞪着他,丝毫不掩藏我的怨恨。
医生给了母亲病人控制的止痛剂输注泵,用来适度减轻她的痛苦,但是父亲却把它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积极信息,全然不顾她极度的痛苦。每晚,父亲坚持播放古典音乐,即使母亲多次提出想安静一会儿。够了,这都够了。
佩格婆婆站在床脚边,喘着粗气。“杰克,告诉她,可以放手了。我想她一直在等着你的肯定。”
父亲和我同时扭过头,虽然我恨透了父亲军事化的抗癌方式,不代表我放弃了母亲,我当然希望她能战胜癌症。
她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我一惊,把手抽了回来。她的眼里泛着痛苦,也许因为病痛,也许因为被我拒绝了。屋里有股类似水果腐烂的气味,扭过头,我努力躲开这股气味,但是徒劳。我竟然会对母亲感到厌恶,想到这个,不禁十分自责。
“詹妮。”她低语,又一次伸出双手,这一次我没有躲开。
“告诉她,让她放心。”佩格婆婆向前走了一步,倾下身亲吻她的额头。“奥德拉,你已经尽力了。没关系,我会照顾他们的。我,还有耶稣。不要担心,亲爱的,不要担心。”
过去几周里我已经哭干了眼泪,没想到眼泪还是涌了出来。
我的良心在耳语,我的良心在呐喊。
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她平坦的胸口,隔着单薄的睡袍,她的肋骨顶着我的脸颊。“妈,妈咪,没关系的,我会没事的。”我知道说谎是错误的,我怎么能离开她,没有人能离开她。但是事实似乎更加残酷。
她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忽快,忽慢。她的呼吸越来越浅,间隔越来越久,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是最后一次。我在心里数着,她的呼吸间隔,从三十秒,到四十秒,到一分钟,然后两分钟……
我好口渴。我想用舌头去舔嘴唇,却抬不起舌头。我睁开眼,看见头顶上的荧光灯,一个穿着深蓝色医护装的棕发护士,她在病床旁边的架子上挂了一袋液体,她瞥了我一眼,吓得说不出话来。她迅速走出去,不过一会儿,带着父亲回来了。
“谢天谢地。”他边说边走到我身边,双眼带着很重的黑眼圈。
我撑起身,被胳膊肘上的静脉注射导管扎了一下。
他向我示意,“詹妮,躺回去。”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总有人告诉我该做什么,该怎么生活,甚至该怎么去死。我不会像我母亲一样度过最后仅有的日子,不管父亲或者其他人如何反对,我都不会屈服。
我把腿耷拉在床边。
他恐慌地圆瞪着双眼,“别,詹妮,求你了,你现在……”
“快死了?没错,我很清楚。”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随着上下移动,“我是想说,你现在脱水了。”
“哦,”我嘟囔着,觉得自己蠢极了。“是因为脱水我才晕过去的吗?”
“估计是,不过泰德认为你是受了惊吓。”
这顿时提醒了我,“他想夺走伊莎贝拉。”
父亲的眉头紧锁,露出深深的抬头纹。“泰德?”
我差点笑出来,“如果是他,那未免太吓人了,估计他给伊莎贝拉早饭的同时,会在旁边放着一张账单,估计还会说,小费另付。”
他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冰片,我喝了口杯底融化的冰水,简直太好喝了。“不是,是大卫,他打算上诉申请监护权。”
父亲坐了下来,床垫陷了下去。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我瞪着他开口,责怪大卫,或者其他有关普雷斯顿家的怨言。但他一言不发。
“谁会把孩子硬丢进游泳池?”我抱怨着,“他这样怎么能当个好爸爸?”
“我同意。”他从我手里接过水杯,“詹妮,你先躺下来。”
我朝那袋液体示意,“我挂了多少袋水了?”
他眯起眼睛,“我看他们至少换过三袋,中途我回家看了看贝拉和你奶奶,所以估计不止三袋。”
伊莎贝拉。她已经目睹了这么多,可是,最坏的还没有来临。我好想给她一个拥抱。“她还好吗?”
“贝拉?她吓坏了,不过我们告诉她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她肯定吓坏了,平常我连感冒都很少有,现在倒好,我又是晕倒,又是住院,还有高烧。真不敢想象,她那个小脑袋里会在想些什么,一切结束前,我只会越来越糟。我需要更好地保护她,但是我却毫无头绪。
我指了指胳膊上的静脉注射导管,“他们把针头已经拔出来了吧?”
他缓慢地回答着:“没错,我看见他们拔出来的。”
我捏起固定着导管的胶布一角,趁着父亲没反应过来,立刻撕掉了胶布。他惊愕地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胳膊上渗出一滴血,液体顺着导管流到地板上。
我不顾医嘱,办理好出院手续,不到一个小时,我已经回到家,亲吻伊莎贝拉,当然也少不了忍受父亲充满责备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