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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匠》第一部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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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雨下了一夜。雨水流成河,水从地下室的门缝流进厨房,储藏室和餐具室。害我们晚饭没吃完就得撤离,魏先生和查尔斯搬了沙袋来堵门。我和斯泰尔斯太太站在后楼梯的窗口边,看着冲刷的雨点和耀眼的闪电。她望着天空,摩擦着手臂。

“出海的水手们就惨了。”她说。

我早早地回到莫德房间,坐在黑暗里。她回来的时候,一开始并不知道我已经在了。她站在那里,把双手举到面前。一道闪电亮起,她看见了我,吓了一大跳。

“你在这儿啊。”她说。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刚才,她和她舅舅及绅士在一起。我想,“现在她要跟我说了。”但她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雷声响起,她转身走开了。我跟着她走进卧室,帮她脱衣,她软弱无力地站在那儿,就像之前软弱无力地站在绅士怀抱中一样。绅士吻过的那只手,她稍稍抬起,仿佛是在保护。她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却不时从枕头上抬起头。从某个阁楼上,传来连续不断的滴水声。“你听到雨滴声了吗?”她问,然后用更低的声音说道,“雷声走远了……”

我想到溢满了水的地下室。我想到出海的水手。我想到波镇。大雨会让伦敦的房子四处作响。我在想,在那座四处作响的潮湿房子里,萨克斯比大娘是不是也躺在床上,想起了我?

三千英镑!她曾经说过。我的天哪!

莫德又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我闭上眼睛。“她要说了。”我想。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雨停了,房子安然无恙。莫德躺在床上,像牛奶一样苍白。早餐送来了,她碰都不碰,把它推到一边。她低声念叨了些什么。她的言谈举止不像个恋爱中的人。我想,她很快就会说一些恋人说的话了,我以为她是一时被爱冲昏了头脑。

她像往常一样,看着绅士踱步抽烟。然后,他去了李先生那儿之后,她说她想去散步。阳光还很弱,天空又回复了灰色,地上积着一汪汪铅色的水。空气透着雨后的清新,这清新让我躁动。我们按往日的路线,走过树林,冰房,礼拜堂,然后去了墓地。我们来到她妈妈坟前,她坐在坟边,盯着那墓碑。雨水把碑石浸黑了,坟墓之间稀稀拉拉长着些草,被雨打得东倒西歪。两三只黑色的大鸟在左近小心地走动,寻找着草里的虫子,我看着它们啄虫。然后,我想我一定叹了口气,因为莫德看了我一眼,她的脸,刚才因为皱眉而显得严肃的脸,变得温柔起来。她说:

“你伤心了,苏。”

我摇摇头。

“我觉得你是,”她说,“这是我的错。我只考虑了我自己,把你带到这个孤独的地方,但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拥有和失去母爱是什么滋味。”

我望向别处。

“没关系,”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你真勇敢……”

我想到我妈妈,想到她勇敢地在绞架上死去。我突然希望——我从没这样希望过——希望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平凡地死去。莫德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她小声说:

“你母亲是——我问这个,你不介意吧?——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我说,她是吞下一支别针,噎死的。

我真的知道有个女人是这么死的。莫德瞪着我,把手举到喉咙前。然后她低下头,看着她妈妈的坟墓。

“如果是你,”她小声说,“喂她吃下了那支别针,你会怎么想?”

这听起来是一个怪异的问题,但是,现在我早已习惯了莫德的奇谈怪论。我告诉她,我会觉得非常愧疚和伤心。

“是吗?”她说,“你知道,我愿意去了解。因为,是我的出生害死了我母亲。这也就等于我亲手拿刀杀死了她一样。”

她表情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上沾着红色的泥土。我说:

“胡说。是谁让你这么想的?他们真不应该。”

“没有人让我这么想,”她回答说,“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那就更不应该了。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该这么想。一个小女孩能够让自己不出生吗!”

“我真希望我不出生!”她说,几乎是喊出来的。一只黑鸟被她惊起,翅膀扑扑地拍着,就像挂在窗外的地毯拍打窗户的声音。我俩都转过头,看着黑鸟飞走。当我回过头再看她,她眼里有泪水。

我想,“你还有啥值得哭的?你热恋了,你热恋了啊。”我想让她记起这事。

“里弗斯先生。”我开口说。但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就颤抖了一下。

“你看这天,”她立刻说道。天色更暗了,“我觉得又要打雷了,雨已经下起来了,看!”

她闭上眼睛,让雨水落在脸上。一秒钟后,我已经分不清,在她脸上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我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臂。

“把外套穿上吧。”我说。雨又大又急,她就像个孩子一样,让我给她戴上并系好斗篷的帽子。我想,要不是我把她拉走,她会一直站在墓地里被雨淋个透。我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小礼拜堂门口。门关得紧紧的,挂着生锈的铁链和一把挂锁,还好有个门廊,门廊的木檐已开始腐朽。雨点打在木檐上,使它颤动不止。我们的裙脚被水沾湿,都变黑了。我们紧紧靠在一起,肩膀抵着门板。雨像一支支箭一样直射下来,万箭穿心。她说:

“里弗斯先生向我求婚了,苏。”

她语调平淡地说,就像个小女孩背书一样。虽然我千辛万苦终于等到她说了这句,我的回答也跟她说话一样,死气沉沉。我说:

“噢,莫德小姐,我真是太高兴了!”

一滴雨在我们之间滴下。

“真的吗?”她说。她的脸湿了,她的头发粘在脸上,“但是,”她沮丧地说,“很遗憾,我没有答应。我怎么能答应呢?我舅舅——我舅舅肯定不会放我走的。我还有四年才满二十一岁。我怎么能让里弗斯先生等那么久?”

当然了,我们早已料到她会这么想。我们希望她这么想,因为这么想的话,她才更愿意走私奔这条路。我小心地说,“您觉得,您舅舅肯定不放您?”

她点点头。“只要还有书要读,还有笔记要做,他是不会让我走的。可是书哪里读得完!还有他的傲气,我知道,里弗斯先生虽然是绅士出身,但是——”

“但是您舅舅觉得他还不够体面,配不上您家?”

她咬着嘴唇。“我怕,如果他知道了里弗斯先生向我求婚,他会把他撵出家门。但话说回来,工作完成后,他也必须走。他也必须走——”她的声音颤抖了,“我还怎么能见到他?就这样分开,还有那么多年,怎么让他不变心?”

她用手蒙住脸,大哭起来,肩膀猛烈地抽动着。我看着真不忍心。我说,“别哭了。”我摸着她的脸,把粘在脸颊的头发拨开,“真的,小姐,你别哭了啊。你觉得事到如今,里弗斯先生会放弃你?他怎么会?你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你舅舅要是知道了,也会回心转意的。”

“我的幸福对他来说一钱不值,”她说,“他只关心他那些书!他把我也变成了一本书,不能被拿走,不能被碰,不能被人喜欢。我就该被放在这儿,被放在黑暗中,永远!”

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么愤恨的话。我说:

“你舅舅是爱你的,我肯定。但里弗斯先生——”这个字卡在我喉咙里,我咳嗽起来,“里弗斯先生也是爱你的。”

“你觉得他爱我吗,苏?昨天在河边,你睡觉的时候,他跟我表白得很热烈。他说起伦敦,说起他的房子,他的画室,他说他很想带我去,不是作为他学生,而是他太太。他说他满心想的就是这事。他说等待会让他想去死,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苏?”

她在等我回答。我想,“这也不算谎话,不算谎话啊。他爱她的钱,他要是等不到,真的会去死的。”于是我说:

“我知道,是的,小姐。”

她看着地面,“但是,他能怎么办?”

“他必须跟你舅舅说。”

“他不能说!”

“那——”我吸了一口气——“你们必须想别的法子。”她没说话,摇了一下头,“你们必须呀。”她还是没说话,“难道就没有,”我说,“别的路可以走……?”

她抬头看着我的眼,忍住泪,眨了眨眼睛。她紧张地左右看了看,更靠近我些,悄悄对我说:

“你可不能说出去,苏?”

“说什么出去,小姐?”

她又眨了眨眼,在犹豫。“你要保证不说出去。你要发誓!”

“我发誓!”我说,“我发誓!”——心里直念叨,快说吧,现在就说吧!——因为,看她这么欲言又止地守着我早已知道的秘密,真的很难受。

然后她说了。“里弗斯先生说,”她用最小的声音说,“我们可以在夜里,出走。”

“在夜里!”我说。

“他说我们可以秘密结婚。他说我舅舅可能会追讨,但是他觉得,舅舅不会追究,如果我已经,已经成为妇人。”

说出这个字时,她的脸变得苍白,我看见她的脸失去血色。她看着她妈妈坟上的石头。我说:

“您得听从自己的心意,小姐。”

“我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但是,爱他,然后又失去他?”她的目光变得奇怪。我说,“您是爱他的吧?”

她稍稍转了一下脸,神色仍然奇怪,她没有回答。然后她说: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种事您怎么能不知道呢?看到他走近,您不觉得血流加快吗?他开口说话,那声音难道不会使您激动吗?他的触碰,难道不会让您颤抖?晚上,您梦里的不是他吗?”

她咬了咬丰满的嘴唇。“这些就表示我爱他吗?”

“当然了!这还能表示什么别的?”

她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颤抖了一下。她握着双手,再次抚摩昨天被绅士吻的地方。

直到那时,我才看清楚,她不是轻抚,而是在擦拭。她不是在保护那个吻迹,而是把它当作一个烫伤,一处损伤,一根倒刺,她是想把那不快的记忆抹去。

她才不爱他。她是怕他。

我吸了一口气。她睁开眼睛,看着我。

“您想怎么做?”我小声问她。

“我能怎么做?”她颤抖了一下,“他想娶我。他开口求婚了。他想把我据为己有。”

“您也可以——拒绝。”

她眨眨眼,好像不能相信我说的话。我自己也不能相信。

“拒绝他?”她慢慢地说,“拒绝?”然后,她的脸色变了,“然后从窗子里望着他离开?或者,他走的时候我在舅舅的书房里,那儿的窗户都遮得严严实实,我连他走都看不见。然后,然后——哦,苏,你认为我没想过以后的生活吗?你觉得还会有像他这样,哪怕只有他一半喜欢我的男人,来这里吗?我还有什么选择?”

她的目光直白而坚定,我躲闪开了。我一时无法回答,低头看着我们倚靠的木门,门上生锈的铁链,还有那把挂锁。挂锁是最简单的锁。最难开的是那些把机关都藏起来的锁,易布斯大叔这样告诉过我。我闭上眼睛,看见了他的脸,然后是萨克斯比大娘的脸。三千镑!——我又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莫德,说:

“嫁给他,小姐。不要等您舅舅的同意了。里弗斯先生爱您,爱有什么错呢。您以后就会喜欢上他的。现在先跟他私奔吧,按他说的做。”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上去表情痛苦——好像她希望我没有说那番话。但那只是一瞬,然后,她的脸色正常了。她说:

“我会的,我会那么做的。但是,我不能单独去,你不能让我一个人跟他走。你一定要跟我来。说你愿意跟我走,说你愿意在我伦敦的新生活里,继续当我的贴身女仆!”

我说我会的。她发出一声紧张的、尖细的笑声,从刚才的哭泣和情绪低落到现在的兴奋,她有点晕了。她说起绅士跟她说的伦敦的家,说起我将要帮她挑选的伦敦时装,说起她将要置备的马车。她说她要给我买好多漂亮裙子,她说到时候不会再说我是她的贴身女仆,而是她的密友。她说她要专门给我雇一个贴身女仆。

“因为你知道,我会很有钱的,”她简单明了地说,“在我结婚以后。”

她笑得颤动了起来,伸手抓住我的双臂,把我扯向她,头靠在我的脸旁。她的脸是凉的,光滑得像珍珠。她的头发上有雨留下的水珠,我觉得她在流泪。但我没有把头移开,没有去看。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脸,因为,我的眼神一定很难看。

那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准备好画纸和颜料,结果呢,画笔都没沾着颜料。绅士一来,就快步向她走去,然后站在她面前,一副想要拥抱她又不敢的样子。他开口叫她,不再是李小姐,而是莫德。他低沉又热烈地叫她,她震了一下,犹豫着点了一下头。他长叹一声,抓住她的手,跪了下去——我觉得他做得有点过了,连她的表情也有点疑惑。她说,“别,不要在这儿!”并很快地看了我一眼。他见状说,“但是,我们在苏面前可以自由了吧?你跟她说了,她都知道了,对吧?”他有点费劲地扭头看着我,好像从她身上移开眼睛,他就浑身不自在似的。

“啊,苏,”他说,“如果你想做你家小姐的朋友,现在正是时候!如果你愿意善待一对恋人,就请善待我们!”

他狠狠地瞪着我。我瞪回去。

“她答应了会帮我们,”莫德说,“但是,里弗斯先生——”

“噢,莫德,”他插嘴说,“你是在疏远我吗?”

她低下头。她说,“好吧,理查德。”

“这样才对。”

他仍然跪着,仰着头。她摸了他的脸。他扭过头,吻她的手。她立刻就把手抽回去了。她说:

“苏会尽力帮我们,但我们也要小心谨慎,理查德。”

他笑着摇摇头。他说:

“你看看我,你觉得我不会小心谨慎?”他站起来,从她身边走开。他说,“你知道这份爱会让我多小心吗?你看,看看我的手,假如这两只手之间长了一张蜘蛛网,假如这网是我的理想,网的中央有一只宝石一样的蜘蛛,那就是你。我将会这么对待你——温柔呵护,小心翼翼,丝毫不会让你感觉到我的存在。”

他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做捧起状。当她看着两手中间,他就撒开了手,大笑起来。我转过身去。当我再看她时,他已经拉起了她的双手,把它们轻轻按在他胸前。她看起来自然一些了,他们俩坐在那里,低声说着话。

我想起她在墓地说的每一句话。想起她怎样擦拭手心。我想,“那算什么,她早就忘了。他这么英俊温柔,她能不爱他吗?”

我想,“她当然爱他了。”我看他向她靠拢,摸她,使她脸红。我想,“谁会不爱他呢?!”

他抬起头看见了我的眼神,我也傻乎乎地脸红了,他说:

“你知道自己的职责吧,苏。你观察细致,这很好,将来是有用的,不过,今天——你手头没有别的活儿要干吗?”

他向莫德卧室的门使了一个眼色。

“里面我给你放了一先令,”他说,“如果你去的话。”

我差一点站起来,差一点就去了。我已经那么习惯扮演贴身女仆的角色。然后我看见了莫德。她脸上的红晕已经完全褪了下去。她说,“可是,万一玛格丽特或者别的姑娘来敲门呢?”

“她们来干什么?”绅士说,“就算她们来,她们能听到什么?我们会悄无声息。然后她们就会走了。”他对我微笑,“发发慈悲,苏,”他狡猾地说,“对恋人心怀慈悲吧。你难道没有过恋人吗?”

要是他没说这句话,我也许会走。一听到这句,我想,他以为他是谁?他装成个贵族,其实就是个骗子。他手上戴的是假戒指,他的钱也都是假币。莫德的秘密我知道的可比他多。我每晚在她床上睡在她身边。我让她像爱姐妹一样爱我,他却让她害怕。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让她对他变心!他能跟她结婚,已经够好了。他想吻她就吻她,已经够好的了。现在我才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让她担惊受怕。我想,“去你妈的,我还不是照样能拿那三千镑!”

于是我说,“我不会离开李小姐。她舅舅不会喜欢我那么做。而且,如果这事传到斯泰尔斯太太耳朵里,我连工作都会丢掉。”

他看着我,皱起了眉头。莫德完全没看我,但我知道她是心怀感激的。她轻柔地说:

“理查德,毕竟,我们不能要求苏做太多。将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会很多,对不对?”

他说,想想也确实如此。他们就待在壁炉跟前。过了一会儿,我走到窗台边去做针线活,让他们俩你望我,我望你好了。我听到他的喃喃低语,听到他发笑前的喘气声。莫德却很沉默。在他离开之前,他把她的手举到嘴边吻下去时,她又是一阵颤抖。她抖得那么厉害,让我想起了之前她的每次颤抖。我怎么会以为那是爱呢?当门关上以后,她就像往常一样,站在镜子前,仔细看着自己的脸。她在那儿站了一分钟,然后转身,脚步轻缓地从镜子走到沙发前,从沙发走到椅边,从椅边走到窗边——简单地说,她是走完了整个房间,然后来到我身边。她俯身向前看着我的针线活,套在天鹅绒发网里的头发垂了下来,碰到了我的头发。

“你缝得真好。”她说——尽管我当时缝得不好。我下手很重,针脚歪歪扭扭。

然后她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了。有那么一两次,她深呼吸了一下,我以为她想开口问我什么,但是又不敢。最后,她走开了。

于是,我们的圈套——我曾经那么满不在乎的,又曾那么努力实施的——终于做好了,只等时机一到就收网。李先生聘请绅士做的文书工作五月就将结束,他打算一直待到最后——“这样那老家伙就不能用破坏合约来追讨我了,”他笑着对我说,“还有破坏另一样东西。”他打算按合同规定的日期离开——也就是说,本月最后那天的傍晚。但,不是搭火车回伦敦,而是在附近逗留,等到半夜偷偷溜回庄园接我和莫德。他必须偷偷带她跑出去,不被发现,并且和她结婚——越快越好,要抢在她舅舅发现这事,把她捉回去之前。他把这些都计划好了,他不能用马车带她走,因为那是过不了门房的。他打算弄一条船,带她从河上走,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农村小教堂,那儿没人知道她是李先生的外甥女。

在任何一个教堂结婚,你得先在那个教区住满最少十五天,不过,什么事儿他都能想出招来解决,这事也一样。在莫德答应他的求婚之后几天,他找了个借口骑马出了庄园,去了梅登黑德。在那儿他搞到一张结婚特许证——也就是说,他可以豁免那个规定。然后,他在附近的乡下转了一圈,想找一个合适的教堂。他真的找到了一个,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破得不能再破,教堂连名字都没有——反正,他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他说,那教堂的牧师是个酒鬼。教堂旁边有个村舍,主人家是个养猪的寡妇。付她两镑,她就能弄一个房间给绅士住,并且可以跟人发誓,说他在那儿住了一个月,绅士叫她跟谁说她就跟谁说。

这种女人见了绅士这样的男人,那是什么都肯干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布莱尔,简直是满面春风,神采奕奕。他来到莫德的小客厅,让我们坐下,低声给我讲了他安排妥当的所有事情。

他说完之后,莫德脸色苍白。她最近已经吃得很少,脸也消瘦了下来,眼圈发黑。她把两手握在一起。

“三个礼拜。”她说。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还有三个礼拜的时间,说服自己爱上绅士。我看见她在脑中数着日子,一直思索着这件事。

她在想,三个礼拜后将会发生的事。

因为,她从来没爱过绅士。她从来没喜欢过他的吻,也从来不喜欢他抚摩她的手。她仍然是带些慌张地躲开他——然后强迫自己鼓起勇气面对他,让他把自己拉近,让他摸自己的头发和脸。原先我以为,他只是觉得她老土,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愿意她迟钝点。他会先对她好,然后步步紧逼,然后,当她不知所措,他就说:

“哦,你真是铁石心肠,我想,你是拿我的爱试着玩吧。”

“我真的没有,”她会说,“我没有,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觉得你不够爱我。”

“不爱你?”

“你没有表现出来啊。也许——”说到这儿他会故意朝我瞟一眼——“也许你的爱另有其人?”

然后,仿佛是证明没这回事,她就会让他吻她。她的姿势僵硬无力,仿佛是个木偶。有时候她的样子几乎要流泪。这时他就会安慰她,说自己是个配不上她的莽汉,说她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她会再次接受他的吻。我坐在寒冷的窗台边,听到他们嘴唇相碰的声音,我听到他上下其手,把她的裙子摸得窸窣作响。我有时看他们一眼——只是想确认他,没有真的把她吓坏。但是,我也不知道哪样使我更难受——是看着她脸色苍白地吻他盖满胡须的嘴呢,还是望着她强忍泪水的双眼。

“别再惹她行吗?”有一天,趁她被舅舅叫去找一本书时,我对他说,“你难道看不见吗?她不喜欢你这么死缠烂打。”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然后,挑起了眉毛。“不喜欢?”他说,“她求之不得。”

“她怕你。”

“她怕的是她自己。她们那种女孩就是这样。别看她们假模假式故作矜持,最后她们想要的东西都一样。”

他顿了顿,然后笑了起来,似乎对自己这句下流笑话很满意。

“她想从你这儿得到的,只不过是离开布莱尔,”我说,“其他事,她啥都不懂。”

“她们都说自己啥都不懂,”他打了个哈欠说,“在她们心里,梦里,她们什么都知道。她们从小就从妈妈的乳汁里知道了!你没听见她在床上发出的声音吗?她没有扭动着身体叹息吗?她是在为我叹息。你下次可要仔细听听。我应该来和你一起听。要不我今晚就来你房间?你带我去看她,我们一起看看她心跳得多厉害,你可以帮我把她的睡衣扒开。”

我知道他只是在挑逗。他可不敢贸然行动,为了一个玩笑搞得我们前功尽弃。但是,听到他那句话,想象那场景,想象着拉开她的睡袍,我的脸红了。我别过头,说:

“你找不到我房间的。”

“我找得到,没问题。我有这宅子的平面图,打杂小厮给我的。他是个乖孩子,嘴巴不太严。”他哈哈大笑起来,在椅子里伸展了一下身体,“你想想这事,多好玩!对她也没损害啊是不是?我悄悄溜进去,蹑手蹑脚的事儿我最拿手了。我就是想去看看。或者,她就像诗里写的那个姑娘,暗自希望一醒来就见到我呢。”

我知道很多诗,说的都是小偷们如何被警察从爱人的怀里拉走,有一首说的是一只猫儿被扔进井里。我没听过他说的这首,这让我很恼怒。

“你别碰她。”我说。也许他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了点什么。他上下打量着我,说话的声气变粗了。

“噢,小苏,”他说,“跟我装起正经来了?跟上等人们混了几天,你就温良恭俭起来了?谁能想到啊,你这种出身的,跟那帮狐朋狗友混大的人,居然习惯起做贴身女仆来!要是看见你这大红脸,萨克斯比大娘会怎么说——还有约翰,还有丹蒂——他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我心肠好,”我火了,“就算我好心肠怎么了,有罪?”

“该死的,”他也火了,“像你这种姑娘有个好心肠有什么用?像丹蒂那种姑娘有好心肠有什么用,除了被它害死!”他向刚才莫德去找她舅舅经过的门扬了扬头,说,“你以为,她稀罕你良心发现?她只需要帮她系好胸衣带子,梳好头,倒好夜壶。看在上帝的分上!瞧瞧你这副样子!”我转身拾起她的披肩,把它折好。他把披肩从我手里扯掉,“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没劲,这么整洁了?你以为你欠她什么啊?你听我说,我知道他们这种人。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你别以为她把你留在布莱尔是出于好心——也别以为是你温柔可爱!你的心肠——既然你说了——跟她的一样,说到底,跟我的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说穿了,跟那些煤气管计费表没什么两样:塞钱币进去,它就兴奋,就高涨。萨克斯比大娘早就该教你这些了。”

“萨克斯比大娘教了我很多事,”我说,“可没教我你说的这个。”

“萨克斯比大娘把你管得太严了,”他回答说,“太严了。波镇的小伙子们说你迟钝,说得对。管得太严太久了。跟这个一样。”他举起拳头给我看。

“去你妈的。”我说。

听到这句话,他络腮胡下的脸都涨红了,我以为他会过来打我,但他只是坐在椅子上,向我前倾着身子,伸手抓着我椅子的扶手,压着嗓子对我说:

“下次你再闹脾气,苏,我就像甩掉一块石子一样,把你甩了。你明不明白?我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实在不行我就单干。现在我叫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的。要是我说那个老保姆,伦敦那个,突然病了,要外甥女去照顾她呢?你还能怎么做?你是不是想穿上那条旧布裙子,空着手回兰特街去?”

“我去告诉李先生!”

“你觉得,他会留你在他书房里,听你说话?”

“那,我就告诉莫德。”

“你去啊。不如去告诉她,我身后长着带刺的尾巴,脚上长着分叉的蹄?反正要我演魔鬼,就得这么打扮是不是?可是,没人会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人的。她不会相信你的。到了今天这一步,她也根本没退路去相信你!现在她必须跟我结婚,不然就是死路一条。她现在必须照我说的去做——要不然就是困在这里,百无聊赖,直到老死。你觉得她会那么做吗?”

我能说什么?她自己也跟我说了差不多的话。我沉默了。但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恨他了。他坐在椅子里,手抓着我椅子的扶手,和我对视着。他看了我一会儿,楼梯上传来莫德的脚步声,然后她的脸出现在门口。然后,当然了,他坐直了身体,换了一副脸色。他站起身来,我也站了起来,行了一个歪七八糟的屈膝礼,他快步向她走去,把她带到壁炉边。

“你很冷啊。”他说。

他们站在壁炉前,我从镜子里看见他们的脸。她看着炉膛里的炭。他看着我。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他那讨厌的脑袋。

“噢,苏,”他说,“你今天真严肃。”

莫德抬起头来。“怎么回事?”她说。

我吞了一口唾沫,没说话。他说:

“可怜的苏被我弄烦了。你刚才不在的时候,我一直在逗她呢。”

“逗她?怎么逗她?”她问,半带笑容半皱眉。

“哎,就是不让她做针线活,不停地跟她聊起你呀!她说她有好心肠。我说她没心没肺。我跟她说,我的眼睛想看到你,想到眼痛,她跟我说,用绒布条蒙上眼睛,待在房里别出来好了。我说,我的耳朵想听到你,想到耳鸣,她说不如叫玛格丽特来,往我耳朵里滴点蓖麻油。我给她看我这只白净的手,它想要你的吻,她跟我说不如把这手——”说到这儿他停下了。

“怎样?”莫德说。

“揣进兜里。”

他笑了。莫德有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可怜的手。”她最后说。

他举起手来,“它还在期待着吻啊。”他说。

她犹豫了一下,用她纤细的两只手拿起他的手,用嘴在指节处轻轻碰了一下——“不是在那儿,”见此,他立刻说,“不是在那儿,是这儿。”

他一翻手腕,手心朝上。她再次犹豫,然后低下头去。她的半个脸,口和鼻,都被他的手掌遮住了。

他望着我的眼,点点头。我扭过头去,不愿再看他。

因为,这个混蛋说对了。不是关于莫德——因为我知道,不管他说了什么煤气管计费表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我都知道莫德是心地善良的,她就代表了温柔、漂亮、美好。但是,他说我说对了,我怎么能就这样空手回波镇?我是来给萨克斯比大娘带回财富的!我怎么能回去对她和易布斯大叔——还有约翰——说,我搞砸了计划,眼看着快到手的三千镑溜走,就为了——

为了什么?就为了我的感情比我想象的高贵细腻?他们会说我神经烧坏了。他们会笑死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杀人犯的女儿。他们对我是有期望的。高贵细腻的感情可不在期望之中。怎么可能期望那个呢?

不过,就算我放弃计划——这能救莫德吗?假如我就这么回家了,绅士照样会娶她,照样把她关起来。再假如,我把他揭发了,他被赶出布莱尔,李先生会把她看管得更紧——跟关进疯人院也没多大区别了。不管怎么做,我都看不到她有什么机会。

但是,她的机会在多年前就被定下了。她就像漂荡在激流中的一根树枝,她就像牛奶——太白,太纯,太天真,生来就是被玷污的命。

而且,在我长大的环境里,没人是生来就有好机会的。她的命运悲惨,并不意味着我也要跟着悲惨啊。

我不觉得我需要。所以,虽然我为她感到难过,但还没难过到要出手救她。我从没真的打算告诉她真相,告诉她绅士是个骗子——我从没打算做任何会破坏我们计划、阻挠我们发财的事。我让她相信他爱她,他是好人。我让她相信他温柔体贴。我看着她努力使自己喜欢他,心里却一直很清楚,他不过是想娶她,骗她,强暴她,然后囚禁她。我看着她一天天消瘦,看着她变得苍白无力。我看着她坐在那里,双手掩面,手指慢慢地拂过痛苦的眉头。我真希望她不是她,布莱尔不是她舅舅的,绅士不是她必须嫁的那个人。我憎恶这一切,却只是背过身,不看她。我想,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想,这是他们的事。

但,奇怪的是,我越是让自己不去想她,越对自己说“她不关你的事”,越是想把她从心里抹去,她就越是占据我的心。白天,我和她一起行,一起坐,因为心里总是想着自己将给她带来的命运转变,我不敢碰她,不敢跟她对视。夜里,我背对她躺着,怕听见她的叹息,用毯子蒙住耳朵。但是,在中间那些时间,当她去了她舅舅那儿,我却能感觉到她——我能透过这宅子的一道道墙壁感觉到她,就像那些说是能感觉到地下的金子的瞎子。仿佛在我和她之间,不知不觉已长出了一条线,无论她在哪儿,这条线正把我向她拉去。这就像——

像你爱上了她,我想。

这让我变了。我变得担惊受怕。我觉得我会被她看出来——或者被绅士看出来,或者玛格丽特,或者斯泰尔斯太太。我想象着这事被传回兰特街,传到约翰耳朵里——我总是第一个想到约翰。我想到他的表情,他的嘲笑。“我做了什么?”我想象着自己回答,“我什么都没做啊!”我确实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我刚才说了,只不过我那么想着她,那么感觉着她。在我眼中,连她的衣物都变了:她的鞋和袜仿佛还保持着她的形状,她的体温和味道,我都不愿意把它们压平收起。她的房间也变了。我喜欢上了在她房间里走动,就像我刚到布莱尔的那天一样,我看着她拿过摸过的一切物件。她的首饰盒,她妈妈的肖像,她的书。在疯人院里,她会有书吗?她的梳子上,有几根头发。那里会有人帮她梳头吗?她的镜子。我站在她爱站的靠近壁炉的地方,像她一样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

“还有十天。”我对自己说,“还有十天,然后你就发财了!”

但是,在这句话之上,会传来布莱尔的钟声。然后我会想到,离我们计划的结束,又近了一个小时。这让我颤抖。圈套在她身边一点点收紧,要撬开更难了。

当然,她也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这使她坚持着那些固有的小习惯。她的行走坐卧,吃饭睡觉,越来越规整,越来越一丝不苟,就像一个在精密钟表里运作的小人。我觉得,她这么做是为了寻求些安全感吧;或者,她是想通过这个,让时间不要流逝得那么快。我会看着她喝茶——举起杯子,抿一口,放下,再举起杯子,抿一口,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或者,我会看着她做针线,动作慌乱,针脚歪歪扭扭。我看不下去,只有移开目光。我想起我曾经搬移开地毯,拉着她跳波尔卡,我想起我曾经帮她磨牙。我想起我曾经握住她的下巴,想起她湿润的舌头。当时一切都平淡无奇,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能想象自己把手指伸进她嘴里,还能无动于衷,把这当作平淡无奇……

她又开始在夜里做梦,她又开始一脸惶惑地惊醒。有一两次,她从床上起来,我睁开眼睛,发现她在房间里游荡。听到我翻身,她会说“你在吗”,然后回到床上,躺在我身边,发抖。有时她会伸手摸我,可是,一摸到我,她又会缩回手去。有时她会流泪,或者问一些古怪的问题,“我是真的吗?你看得见我吗?我是真的吗?”

“快睡吧。”有一天晚上我说。那是计划就快结束的那个晚上。

“我怕,”她说,“哦,苏,我怕……”

当时,她的声音一点也不迷糊,而是温柔清澈的。她的语调那么悲伤,使我彻底醒过来,眼睛搜寻着她的脸。但我看不见。那盏她总是点着的灯芯草小夜灯已熄,不是罩子歪倒了,就是燃尽了。帐幔像平时一样,放了下来,我估计那大约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床上一团漆黑,像一只黑匣子。黑暗里传来她的呼吸。那呼吸就在我嘴唇边。

“怎么了?”我说。

她说,“我梦到——我梦到,我结婚了……”

我转过头,于是她的呼吸移到我耳边。在一片寂静中,呼吸声听来好大。我再次转了转头。我说:

“是啊,你真的就要结婚了,很快了。”

“是吗?”

“是啊,你知道的。现在还是睡觉吧。”

但是她不肯。我感觉到她躺在那里,身体紧绷着。我感觉到她的心跳。最后她又开口了,这次是悄悄说的:“苏——”

“怎么了,小姐?”

她舔了舔嘴唇。“你觉得我好吗?”她说。

她像个孩子一样问道。这句话让我更心乱如麻了。我再次扭过头,望着黑暗,希望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

“好的,小姐。”

“你真这样想?”她有些不快。

“当然了!”

“我希望你没这么想,我希望我不好。我希望——我希望我聪明些。”

“我希望你快睡觉。”我想。但我没说出来。我说的是,“聪明?难道你还不聪明吗?像你这样一个读了你舅舅家那么多书的姑娘。”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躺在那里,和刚才一样,身体紧绷。她的心跳更猛烈了——我都能感觉到。我感觉到她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然后她开口了。

“苏,”她说,“希望你能告诉我——”

告诉我真相,我以为她会这么说。我的心也狂跳起来。我开始出汗。我想,“她知道了。她猜到了!”——我几乎想,感谢上帝!

但她说的不是这个。根本不是这个。她再次吸气,我感觉她在鼓起勇气,准备问一件难以开口的事。我应该知道是什么事,因为她已经为了问这事,花了一个月时间积累勇气了。最后,话终于说了出来。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她说,“在新婚之夜,妻子应做什么?”

我听到这话,脸红了。也许她也脸红了,但是在黑暗中我看不见。

我说,“你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会有一点事。”

“但你不知道是什么事?”

“我怎么会知道?”

“说真的,小姐,你是说,你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她提高了声音,从枕头上抬起头,“你看不出来吗?你看不出来吗?我太无知了,我无知得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是什么!”她在发抖。我感觉到她在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想,”她用一种不自然的平静的语调说,“我想他是会吻我的吧,对不对?”

我的脸再次感觉到她的呼吸。我感觉到了那个字,吻。我再一次脸红了。

“对吗?”她问。

“对的,小姐。”

我感觉到她点头。“吻我的脸?”她问,“还是我的嘴?”

“吻你的嘴,我觉得他会。”

“我的嘴,你说得对……”她把手举到脸上,在黑暗中,我终于看见了她手套的白色。我听到她指尖拂过嘴唇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出奇的清晰。这床忽然变得那么狭窄、黑暗,我希望那盏小灯没有熄灭。我甚至希望——那是我唯一一次那么想——希望钟声敲响。但是,周围只有一片寂静,寂静里是她的呼吸。只有黑暗,黑暗里是她白色的手。世界仿佛缩小了,世界仿佛消失了。

“还有呢,”她问,“他还要我做什么?”

我心想,赶紧说,快刀斩乱麻,简单明了。但是,跟她说话,没法简单。

“他会想要,”我停了一下,说,“拥抱你。”

她的手停住了。我想,她眨了眨眼,我听到了。她说:

“你是说,他想站着拥抱我?”

她说了这话,我立马想到了她被绅士抱在怀里的情景,我想象他们站在墙边或门洞暗处——就像在波镇的夜晚,我有时看见的那些男女一样。我一般就错开目光。我现在也想错开目光——但是,现在做不到,因为我没有地方可错开目光。四周都是黑暗,我脑子里却不断蹦出一幅幅图像,走马灯似的,投射在黑暗之上。

然后我意识到她还在等我回答。我心烦意乱地说:

“他不会愿意站着的。太野蛮,要是站着的话。只有没地方可躺,或者要速战速决的情况下,你们才站着。一位绅士应该在长沙发或者床上,拥抱他太太,最好是床上。”

“床上,”她说,“就像这样的床?”

“大概是吧。不过这床的羽绒垫子,完事后要重新弄平,会累死人的!”

我笑了,笑声太大,把莫德震了一下。然后她仿佛皱起了眉头。

“完事……”她喃喃自语,好像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然后她说,“完什么事?拥抱?”

“完那事。”我说。

“你是指,拥抱吗?”

“就是那事。”我翻过来,又翻过去,“怎么这么黑!灯在哪儿——就是完了那事!我说得还不明白吗?”

“我觉得你可以说得再明白点,苏。你说什么床、羽绒,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然后你又说那事,那是什么事?”

“就是接着要干的事,”我说,“接吻之后,在床上拥抱之后。你们就得干那事。接吻只是开始,然后那事自然就来了,就像——就像听到节拍,听到音乐,就想跳舞。你难道从来没——”

“从来没什么?”

“没什么,”我说,躁动不安地翻着身,“没什么,你别问了。这事很容易的,就像跳舞一样容易。”

“跳舞可不容易,”她不肯善罢甘休,“必须得有人教。是你教我的。”

“可这事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跳舞可以有很多种步法,但这事只有一种。你会知道怎么做的,只要开了头。”

我感觉到她在摇头。“我不觉得,”她灰心丧气地说,“我不觉得我自然就能会。我不觉得接吻能帮我开头。里弗斯先生的吻从来没开过什么头。也许——也许是我的嘴,缺少某条肌肉或者神经吧?”

我说,“老天爷啊,小姐!你究竟是个姑娘,还是外科医生?你的嘴当然是正常的!这样好了,”我被她彻底挑动起来了,我就像上满了发条,绷紧了弹簧。我从枕头上抬起头,“你的嘴在哪儿?”我说。

“我的嘴?”她有点惊奇地回答,“在这儿。”

我找到她的嘴,吻了下去。

我知道怎么接吻。丹蒂教过我一次。但是,吻莫德和吻丹蒂完全不一样。这就像亲吻黑暗。黑暗仿佛有了生命,形状,味道,黑暗变得暖滑。一开始,她的嘴没有动,然后它动了起来,她张开了嘴,我感觉到她的舌,我感觉到她的吸吮,我感觉到——

我原本只是想教她。但是,当我吻着她的嘴,我感觉到,我刚才说的一切,什么绅士的吻将帮她开头,正在我身上发生。这让我晕眩,让我的脸红得比刚才更厉害了。这就像酒,让我醉了。我放开嘴,她的气息喷到我唇上,冰凉的。原来我的嘴唇湿了,被她弄湿的。我悄声问:“你感觉到了吗?”

我的声音听来有点奇怪,这个吻好像使我的舌头都不灵活了。她没回答。她没有动。她在呼吸,但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突然想到,“我把她吓晕了怎么办?要是她醒不过来怎么办?我跟她舅舅怎么说得清楚——?”

然后她动了一下,然后她说话了。

“我感觉到了,”她说,声音和我的一样奇怪,“你让我感觉到了。这是种奇妙的,想要的感觉,我从来没——”

“你想要的是里弗斯先生。”我说。

“是吗?”

“我觉得肯定是。”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她郁闷地说。但她又挪动了一下身子,离我更近了,她的嘴唇靠近我的嘴唇。我觉得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她知道,却无法自控。她再次说道,“我怕。”

“别害怕。”我立刻说。我心里知道她千万不能害怕。要是她真的怕了,跟他悔婚可怎么办?

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我想,我必须教她怎么做,不然的话,她一恐慌就会毁了我们的计划。于是我又吻了她。然后我开始抚摩她。我摸她的脸,从我们触碰到一起的嘴开始——从柔软湿润的嘴角,我摸到了她的下巴,她的脸颊,她的额头——之前我也摸过她,在给她梳洗更衣时,但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她的身体是这么光滑!这么温暖!我仿佛从黑暗中召唤出她的体温和形状,那黑暗仿佛在我手中凝聚成形,迸发出冲动。

她开始颤抖,我以为她还在害怕。我也跟着颤抖起来。然后我就忘记了绅士。我只想着她。后来她的脸被泪水弄湿了,我把它吻干。

“我的珍珠,”我说,她是那么洁白!“珍珠!珍珠,珍珠。”

在黑暗中,话容易说,事也容易做。但是,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看见一道道灰色的光从帐幔缝隙透进来,记起自己做过的事,我想,天哪!莫德当时还在睡,皱着眉头。她半张着嘴,嘴唇已经干了。我的嘴唇也是干的,我举起手摸摸嘴唇,然后就把手拿开了。我手上是她的味道。这味道让我心里一颤。昨晚,这颤抖让我——还有她——在她身上失去了理智,现在,这颤抖的幽灵又回来了。被勾了魂了,波镇的姑娘们会这么说。他勾了你的魂儿啦?她们说,这事来得就像打喷嚏一样;但是打喷嚏怎么能跟这个比呢?没得比——

我回想起来,又打了个战。我把指尖放到舌头上,味道浓烈——像醋,像血。

像钱。

我开始害怕。莫德动了一下。我爬起来,没敢看她。我去了我的房间。我觉得头晕。可能我真的喝醉了。可能昨天晚饭喝的啤酒是酿坏了的劣酒。可能我发烧了。我洗了手和脸。水冷得刺骨。我洗了两腿之间。然后我换了衣服,在那里等。我听到莫德醒了,有些动静,我慢慢走过去。我从床帐的缝里看到她,她已经从枕头上抬起身,自己在系睡袍的带子。昨晚我把它们拉开了。

我看见这个,心里又是一颤。但是,当她抬眼看我,我却转头望向别处。

我望向别处!她没有叫我过去。她没说话。她看着我在房间里走动,但她没说话。玛格丽特来了,送来煤炭和水,玛格丽特跪在地上生火时,我站在那儿把衣服从柜子里抓出来,脸涨得绯红。莫德没下床。玛格丽特走后,我放好一条裙子、一件束胸、一双鞋,盛好一盆水。

“来这边好吗?”我说,“让我给您换衣服?”

她过来了。她站着,慢慢举起双手,我脱下她的睡袍。她大腿上有一片皮肤泛着红,两腿间那一处卷曲的毛发,颜色更深了些。她的胸上有一块红色的瘀痕,是我吻得太用力留下的。

我把它遮盖上了。她可以拦住我的。她可以伸手握住我的手。说到底,她是小姐啊!但是,她什么也没做。我带她去壁炉边的银色镜子前,我给她梳头,用发卡把头发盘起。她一直垂着眼,也许她能感觉到我发抖的手指碰到她的脸,但她没说。直到最后,我快把头发弄好了,她才抬起头来,在镜子里望着我的眼。她眨了眨眼,好像在寻找词句。她说:

“昨晚我睡得真沉,是不是?”

“是的,”我说,声音发抖,“没做梦。”

“没做梦,”她说,“除了一个,但那是个好梦。我觉得——我觉得梦里是你,苏……”

她望着我的眼睛,似乎在等待。我看见她脖子上的血管在跳,我的也跟着它跳动起来。我的心在胸中激荡,我想,当时我要是把她拉进怀里,她会吻我。要是我说,我爱你,她会给予我同样的回答。所有的事都会改变,我也许能救她。我也许能想出一个法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办法——让她躲过厄运。我们也许能联手骗过绅士。我也许能和她一起逃走,去兰特街——

但是,如果我这么做,她就会发现我是个坏人。我一想到告诉她真相,就发抖得更厉害了。我做不到。她太单纯。她太正派了。要是她有那么一丁点缺点,要是她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坏!——但是,没有。只有一块红色的瘀痕。一个吻就能留下印迹。她在波镇怎么生存?

而且,我在波镇怎么生存,要是我身边带回一个她?

我又听到约翰的笑声。我想起了萨克斯比大娘。莫德看着我的脸。我给她别好最后一支发卡,戴好天鹅绒发网。我吞了一口唾沫,说:

“在你梦里?我想不会吧,小姐。应该不是我,应该是——我想,是里弗斯先生吧。”我走到窗边,“看,他在那儿!他就快抽完烟了。你要再不过来,就看不到他了!”

那一天,我们俩尴尬了一整天。我们一起走,但隔着距离,她伸手想挽我的手臂,我避开了。到了晚上,服侍她上床以后,我站在那儿放下帐子,看着她身边的空位,我说:

“现在晚上也慢慢地热了,小姐,您是不是觉得,一个人睡更好一点呢?”

我回到我那张狭窄的小床上去了。床单和毯子还是像湿面皮。整个晚上,我听到她翻身,叹息。我自己也翻身,叹息。我感到了那条连在我和她之间的线,在拉扯着,拉扯着我的心——拉得那么紧,我的心都痛了。有九百九十九次,我差一点爬起来,差一点回到她身边去了。有九百九十九次,我对自己说,到她那儿去!你还在等什么?回到她身边去啊!但是每一次,我都会想到这样做将带来的后果。我知道,我不可能睡在她身边而不去抚摩她。我不可能感觉到她唇边的气息而不去吻她。我不可能在吻了她之后,而不想去救她。

于是,我什么都没做。第二天晚上,我也什么都没做,接下来那晚也一样。很快,下一个晚上再也没有了。一直过得很慢的时间,突然间过得飞快。四月底已到。这时想改变,一切都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