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乘海鸥号动身 雪子
悦子从学校一回来,就请妈妈和阿春帮着在客厅里搭架子,准备摆列偶人。这时,等待已久的这封电报送来了。
按照关西的习惯,女儿节[54]一般要晚一个月,说起来离现在还有一个月。但是,四五天前,收到雪子来信说近几天要回家,而妙子凑巧为悦子做了一个菊五郎[55]演的《道成寺》偶人。幸子突然想起说:
“小悦,这个偶人也和女儿节偶人摆在一起吧,我想偶人也欢迎二姨回来。”
“怎么啦?妈妈,偶人节不是在下个月吗?”
“桃花还没开呢。”妙子也说,“不是说不按季节摆偶人女孩子就不容易找到婆家吗?”
“是的,是的,小时候老听我母亲这样说,过了节她就赶紧把偶人收起来。不过,早一点摆是不打紧的,过了节还摆着就不好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不知道呢。”
“好好记住吧,你这可不像个万事通了。”
这家的女儿节偶人,是悦子第一次过女儿节时在京都的丸平[56]定制的,搬来芦屋以后,每年都在楼下合家团聚用的客厅里摆设偶人架,虽是西式房间,可是大家都认为那里最合适摆列偶人。幸子说为了使半年未回的雪子高兴,准备提前一个月,从阳历的节日起到阴历节日止摆列偶人一个月,她估计雪子会在这里待这么久。这个提议被采纳了,今天是阳历三月三日,便开始装饰起来了。
“瞧,妈妈说中了吧?”
“真的,二姨果然是今天来。”
“你二姨赶来过节,和偶人一块儿来的。”
“真是大吉大利呀!”阿春说。
“这回该做新娘了吧?”
“当着二姨的面你可不准说这些话!”
“嗯,嗯,我知道哟,这点儿事。”
“知道就好。春丫头,你也得小心一点,别像上次那样。”
“是,我知道了。”
“反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背地里说说倒没什么,可是……”
“是……”
“可以给小姨打个电话吗?”悦子兴奋地问道。
“我帮您拨吧?”阿春说。
“你自己去打吧。”
“嗯。”悦子说完,飞也似的跑到电话前,接通了松涛公寓:
“……嗯,是的,果然是今天回……小姨你可得快点回来呀……不是‘燕子’号,是‘海鸥’号……阿春要到大阪去接……”
幸子正往大内偶人[57]的皇后头上戴挂有璎珞的金冠,听见悦子尖锐的声音传来,向电话机那边大声喊道:
“你和小姨说,有空的话叫她去接二姨!”
“喂,妈妈说了,您有空就请去接二姨……嗯嗯……大阪,九点钟。小姨去吗?……那么,阿春就不用去了吧?”
妙子应该非常清楚幸子让她去大阪站迎接雪子的用意。去年,富永姑母说好了,雪子回去两三个月后也要把妙子叫去。可是到了东京以后,本家一直忙乱不堪,根本顾不上妙子这一茬,就把这事搁下来了,妙子反而比以前更加自由自在了。妙子觉得有些对不起雪子,好像是她让雪姐触了霉头,自己一个人得了便宜,于情于理也应该去接接她。
“也给爸爸打个电话吗?”
“不用打了,他就要回来了。”
傍晚时分,贞之助回来了。一去半年,今天,他很想念雪子,回想起自己曾有一阵子不愿让她回来,甚至深感内疚。他体贴入微地吩咐女佣准备好洗澡水,让雪子回来后马上能入浴。他想到她在餐车上吃过晚餐了,一定要让她在临睡前再吃点什么。他叫人拿出两三瓶她喜欢的白葡萄酒,亲手揩掉灰尘,查看出产年份。大家都劝悦子先睡,明天有的是时间陪二姨,她说什么也不听,一定要等二姨,眼看已经九点半了,只好叫阿春把她领到楼上。不一会儿,她听见大门的电铃响了、狗向大门跑去,她叫道:
“啊!二姨!”说着冲下楼来。
“你回来啦!”
“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
约翰尼高兴得直往雪子身上扑,她站在大门的土间,嗨的一声喝退它。跟着进来的是拎着衣箱的妙子,与近来精神百倍的妙子相比,由于旅途疲乏,雪子的脸色憔悴许多。
“给我的礼物搁哪儿了?”悦子说着早已自己打开箱子,在里面翻了起来,并马上发现了一束彩色手工纸和一盒手绢。
“听说小悦最近在收集手绢。”
“嗯,谢谢!”
“还有一样东西呢,你看那下面。”
“找到了,找到了,是这个吧?”悦子说着拿出来一个有“银座阿波屋”字样包装纸的盒子,里面是一双红色漆皮草屐。
“哟,真漂亮!木屐、草屐这些东西还是东京的好。”幸子拿在手里仔细瞧着,“这得好好收着,等下个月赏花的时候再穿。”
“嗯,谢谢二姨!”
“怎么?你等得着急了,就是等这些礼物吗?”贞之助说。
“好了,行了吧,把这些都拿上楼去吧。”
“今天晚上我和二姨一块儿睡。”
“知道了,知道了。”幸子说,“二姨现在要洗澡,你先上去和春丫头睡吧。”
“快点来呀,二姨!”
雪子洗完澡已将近十二点了。之后,时隔多日,贞之助和三姐妹重又聚集在客厅里,大家围着摆有白葡萄酒和干酪的桌子聊天,听着壁炉里熊熊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
“这里可暖和多了……刚才在芦屋站一下车,我就觉得这里和东京毕竟大不相同。”
“关西的汲水节已经开始了。”
“能差那么远吗?”
“差老远呢。首先,东京的风吹到脸上没有这样柔和。那出了名的干风可厉害呢……两三天前,我去高岛屋买东西,回来时走到外壕线[58]的大街上,突然一阵风把我手里拎的包给吹跑了,我赶紧去追,它骨碌骨碌地直滚,很不容易抓住。这时候下摆又要被风卷起来了,一只手还得摁着它。真的,东京的干风真是名不虚传!”
“去年到涩谷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小孩子为什么这么快就学会了东京话,那是十一月,他们到东京才两三个月,就能讲一口标准的东京话,而且越是小的讲得越地道。”
“像姐姐那个岁数怕是学不好了吧?”幸子说。
“那是不行。首先是姐姐不想学。前一阵子,她在公共汽车里讲大阪话,别的乘客都瞅着她,我都觉得难为情,但是,姐姐在这一点上真有勇气,别人瞪着她也满不在乎,照说不误。当时有人听着听着还说‘大阪话倒也不难听’。”
雪子这句“大阪话倒也不难听”是用东京腔说的,说得很地道。
“上了岁数的妇女都脸皮厚。我认识的一个城北的艺伎,已是四十多岁的老伎了。她说,她在东京坐电车,故意用大阪口音大声说‘下车’,这样一准能让车停下来。”
“辉雄说他不愿意跟妈妈一起走,因为妈妈讲大阪话。”
“孩子们也许都是那样。”
“姐姐还觉得是在东京旅行吗?”妙子问。
“嗯,和在大阪的时候不同,她在东京无论做什么也没人说三道四,似乎也轻松愉快一些。姐姐还说东京这地方,女性都注重个性,穿着不必赶时髦,只拣自己适合的穿,这一点也比大阪强。”
也许是喝了葡萄酒的缘故,雪子也破例欢快地高谈阔论起来。看样子,她嘴上虽没有说,时隔半年能够重返关西的欢欣,能够在芦屋的客厅里和幸子、妙子一起待到深夜的喜悦,都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了。
“差不多该睡了吧?”贞之助虽这么说,只是谈得兴起时他又起身去添几根劈柴。
“过些日子也带我到东京去一趟吧,不过,听说涩谷的住房太窄了,到底什么时候换房呢?”
“哎……可不像在找房子的样子。”
“那是不打算搬了?”
“大概是的,去年还经常说这么窄,实在不像话,要换房子什么的,可是今年却很少提了,姐夫、姐姐似乎都改变想法了。”
雪子说罢又道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这是根据她自己的观察,姐姐姐夫倒没有明确地说过。他们俩原来十分不愿离开大阪,但终于下决心前往东京,起因于姐夫那向上爬的强烈欲望,而产生这种欲望的原因,是这个八口之家靠吃亡父的遗产已经混不下去了,夸张点儿说,他们开始感到生活困难了。刚到东京时,他们还抱怨房子狭窄,渐渐住习惯了,便觉得并非不能忍受。最重要的是被五十五元一月的房租诱惑了,虽不是向谁解释,姐夫也好、姐姐也好,他们经常念叨这栋房子虽然不理想,但是房租太便宜了。他们这样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便被这便宜俘虏了,所以也就改变了主意,愿意将就住下去了。住在大阪需要注意维护门望,讲究排场,而现在已来到东京,说“莳冈”也无人知晓,与其追求虚荣倒不如多花些心思使财产增值,转而实行这种实利主义也毫不足怪。其证据是,姐夫现在身为支行经理,薪水增加了,经济上当然也宽裕些了。可是,若用大阪时代的眼光去看,凡事他都成了吝啬鬼。连姐姐也心领神会,省吃俭用到了令人惊奇的程度,每天厨房里买的食物也明显地节省了。当然,要供六个孩子吃饭,哪怕是买一样菜,动不动脑子都有相当大的差别。说得难听一点,连家常菜单也和大阪时代不同了,每餐尽可能只做一种,如土豆炖牛肉、咖喱饭和豆酱杂烩之类,只用少数几种食材而能让一大家子吃个饱。就说牛肉吧,难得吃一次火锅,也只能让你见到一两片漂在表面上的便宜肉。偶尔孩子们先吃完了,大人们另外做几个菜,雪子这时才可以悠闲地陪着姐夫吃顿晚饭。尽管东京的鲷鱼不好吃,但是有红肉鱼的生鱼片,这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吃上。这顿加餐说是为了姐夫,实际上是为了照顾雪子,夫妇俩顾虑雪子老陪着孩子们吃,怪可怜的。
“看到姐姐他们的样子,我感到他们也就那样了……哎,看着吧,那个家不会搬了。”
“哦,原来是这样,到了东京,姐姐他们的人生观都改变了吗?”幸子说。
“哎,说不定雪子的观察是对的呢。”贞之助也说,“趁着移居东京的机会,抛弃从前的虚荣心,大力奉行勤俭储蓄主义——姐夫这样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说给谁听也是件好事。那个屋子窄是窄,但是,要将就的话还可以凑合着住。”
“不过,既然如此跟我讲清不就行了吗?可是到现在他们还经常跟别人解释,说什么‘雪子连房间都没有真不方便’,这不可笑吗?”
“哎,人不会那样说变就全变了,所以多少也要装装门面。”
“我还要住到那么窄小的房子里去吗?”妙子问起了与自己利害攸关的事情。
“呀……你去了连睡的地方也没有……”
“那么说,暂时不去不打紧吧?”
“反正眼下他们把你的事儿忘了似的。”
“喂,该睡了。”壁炉架上的座钟打过两点半,贞之助仿佛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雪妹今天也累了。”
“本想跟你商量一下相亲的事情,那就算了,明天再说吧。”
雪子没搭理幸子说的话,先上楼去了。进寝室看时,悦子睡着了,她枕头旁边的桌子上,摆着刚才那些礼物,连阿波屋的草屐盒也摆在那儿。她凝视着台灯光影中悦子静谧的睡态,又一次感到回到这个家里来的愉悦涌上心头。阿春躺在悦子和她的铺位之间的地板上,早已沉沉入睡。
“春丫头!春丫头!”摇了两三次她才醒来。雪子让她下楼去了,自己这才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