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场夫人说过,相亲的地点和时间另行通知,不过,八号是个吉日,希望定在八号这天。幸子本打算照此安排才叫来了雪子。但是,五号晚上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只得要求对方延期。原来就是这天早晨,幸子约好两三位朋友去有马温泉,探望一位病后在那里疗养的太太。本来乘电车去就好了,她们却坐汽车翻越六甲山前往有马。不过,回来是坐的神有电车[59]。那天夜里上床后不久,幸子突然发现下身流血,颇为痛苦。贞之助急忙请栉田医生来出诊。出人意料地,医生说像是流产,于是立刻请来了产科大夫,结果和栉田医生的诊断一致。第二天早晨就流产了。
夜里,幸子开始说难受,贞之助就把自己的铺盖卷了起来,一直在她的枕旁伺候。第二天,只是在做流产后的处理时离开了片刻,妻子的痛苦缓解以后,他还是没有去事务所上班,整天守候在病室里。他两条胳膊撑着圆火盆的边缘,一双手掌叠放在火筷子头上,整天无所事事地低头枯坐在那里,时而感到妻子饱含泪水的眼睛朝自己看来,便稍微别过脸去:
“哎,算了吧……”他安慰道,“……已经掉了也没法了。”
“你能原谅我吗?”
“怎么了?”
“怪我没注意呀。”
“哪儿的话?我反而觉得将来有希望呢!”
听他这样说,妻子两行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话虽那样说,真可惜呢……”
“不要再说了……一定还会有的。”
夫妇俩一日之中不知多少次重复着这样的对话。贞之助注视着妻子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也不可掩饰地流露出沮丧的神色。
老实说,幸子这次两个月没来月经,并非没有预感,只因生下悦子已经快十年了,医生也曾说过,不动手术她以后也许不会怀孕了,所以疏忽大意而坏了事。不过,她知道丈夫想要个儿子,自己虽不指望像姐姐那样儿女满堂,可是只有一个女孩,还是觉得太寂寞了,所以她也曾想过要真怀上就好了,并且准备到第三个月时,为了慎重起见去医院检查一次。因此,昨天同行的朋友们提议翻越六甲山时,她也曾想到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但又觉得这是胡思乱想,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大家都乐意翻山越岭去有马,自己也不必反对。因此,她的疏忽大意情有可原,不一定非受责备不可。但栉田医生也说她做了件可惜的事情。幸子自己也后悔,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相约去有马呢?为什么竟稀里糊涂地坐公共汽车呢?她不由得流下了悔恨的眼泪。丈夫安慰她说:“我本来已经死了心,认为你不会怀孩子了。但是出乎意料,现在事实证明了你能够怀孕,所以我不但不悲观,反而为将来有希望再生孩子而高兴。”她看得出丈夫尽管嘴上这么说,内心也很失望,丈夫越是温柔地照料和安慰她,她越难受,不管怎样说都是自己的过错——而且不是一般的过错,这是否认不了的。
第二天,丈夫也振作起来,也快活一些了,按时上班去了。幸子独自躺在楼上,明知后悔也枉然,还是不免冥思苦索这件事。这当儿好不容易雪子有了喜事,所以还得不让雪子以及悦子、女佣们看见。但是,当她独自一人时,眼泪不知不觉就涌了出来……她想,要自己不是那样粗心大意,十一月份孩子就会生下来……到明年这时候,一逗他就会笑了。这次一定是个男孩,果真如此,丈夫自不必说,悦子又会多么高兴啊!假如我毫无察觉倒也罢了,但是当时已有预兆,为什么还要坐公共汽车去呢?虽然一时间想不出适当的借口,但是借口多的是,当时只要随便找一个,自己随后赶去就行了。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悔之又悔,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后悔的事了。如果真像丈夫说的那样,以后有幸怀孕倒也罢了,否则,恐怕自己不论多少年后也不会忘记,那孩子如果还活着的话该有这么大了!这件事大概会使自己懊悔一辈子,纠缠不已,难以消除。
对阵场夫人,幸子已经屡屡延期了,所以谁去向她道个歉就行了,但贞之助和她无一面之识,再则对方也总是由夫人担任交涉,她丈夫阵场仙太郎还从没有出面。所以在六号晚上,贞之助出面写了封信给阵场夫人:“再次延期,实在难以启齿,但很不凑巧,内人感冒发烧,请原谅我擅作主张,务请将原定的八号之约再次延期。不过,原因完全在此,并无其他情况,万勿误解。内人感冒似不严重,请再等一个星期就会好转。”写完后用快信寄出了。
不知对方是怎样理解的,七号下午,阵场夫人突然来访,说是顺便来探望病情,如果能见夫人则很想见上一面。女佣传进话来,幸子让用人把她请进了病室。幸子想,让她亲眼看见自己卧病在床,她会更加放心,会谅解自己。但是,当幸子看到知心老友之后,越说越亲近,便想顺便和盘道出真实病情。她说:“因为正在谈婚论嫁,所以在信中是那样写的,不过,对您用不着隐瞒。”接着,她简略地讲了五号晚上发生的事,接着说:“我把痛苦的心情也多少说给您听了,这些话只对你一个人讲,请你向对方多多美言。事情就是这样,衷心希望不要弄得对方不高兴。而且,医生也说过经过良好,过一星期就可以外出走动了,所以请你根据这种情况,再考虑一下日期。”阵场夫人说:“真是可惜!你家先生该多么沮丧呀!”她刚说到这里见幸子的眼睛潮润起来,便急忙转换话题说:“如果一个星期就可以的话,定在十五号怎样呢?快信是今天早晨收到的,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和对方商量好了。这个月从十八号到二十四号是‘彼岸’[60],要避开这段日子,八号以后除了十五号就再没有好日子了。如果十五号不行,就要推到下个月。从现在起,正好还有一个星期,尽可能定在十五号吧。实际上,我也是受滨田先生委托来说这件事的。”听她这样说,幸子觉得再依着自己性子来行不通了。既然医生都那样说了,到时候即使稍微勉强点儿还是可以出门的。她没和丈夫商量就大致答应下来,打发阵场夫人回去了。
幸子那以后的经过还算顺利,但是到十四号还有少量出血,只能时卧时起地休息。贞之助一开始就为她担心,曾说过她:“你这样答应人家不要紧吗?”如果真要十五号相亲的话,在那种重要的宴席上可不能出纰漏。幸好只有阵场夫妇知道真相,好好向阵场先生解释解释,决定幸子不去而让贞之助一人陪雪子去,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但是,这也有不合适之处,因为幸子不去连介绍双方见面的人都没有了。雪子担心地说:“用不着为了我去勉强自己,要求再一次延期就是了。万一吹了也就算了。这个时候发生这种事情,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缘分。”听雪子这么一说,幸子觉得对妹妹的同情心突然高涨起来——这些天,由于自己的悲伤竟忘记了她。迄今为止,每逢雪子相亲,多半会发生阻碍,总不太顺利。如果说这一次也预计到了未免可笑,可是幸子一直在担心别发生什么事情,恰恰在这当口,先是本家的外甥女得病耽搁了时间,她的病好了自己又流产了。又撞上了不吉利的事,连幸子都不禁感到恐惧,会不会因为血缘关系而被卷入妹妹的厄运中去。意外的是,雪子本人竟像毫无感觉似的,叫人看着更添许多怜悯。
十四号早晨,贞之助临去上班时还倾向于不让幸子赴会,幸子却说无论如何都要去,双方意见相持不下。三点钟左右,阵场夫人打来电话问:“这几天你的情况怎样呢?”幸子脱口而出答道:“嗯,已经大体好了。”对方立刻追问:“那么,就定在明天好吗?下午五点在东方饭店的候客厅集合,这是野村先生决定的,就这样吧。只是在东方饭店会合,先随便喝点茶,再决定到哪家饭店去吃晚饭,现在还没想定去哪一家。虽说是相亲,实际是几个人不拘形式的聚会,等明天到饭店会面后再商量到哪里去也行。野村先生方面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夫妇俩代表滨田先生作陪,你们那边三个人的话,一共就是六个人。”幸子在听她说话时已在心中决定了明日要出席。对方最后又叮问:“那么,就这么办了?”这时,幸子没让她挂电话,再三求对方照顾,说:“说实话,我虽然快好了,但是,出血还没有完全停止,明天是第一次外出。这话真难说出口,明天请您多费点心,尽量不要走路,哪怕是短距离也希望坐出租车。只要你能把这一点放在心上就没有大碍了。”
通电话时,雪子上井谷美容院为明日的事做头发去了,回来听幸子一说,其他的事她都同意,只是对在东方饭店会合一事面有难色。雪子说,上次和濑越相亲就是在那个饭店,且不说兆头不好,那些男女招待是会记得的。“瞧,又是那位小姐来相亲了”,被他们以那种眼光瞅着会令人不愉快。幸子刚才听阵场夫人说时,也曾想过雪子可能有意见,她也知道,雪子一旦说出口了,如果不换地方雪子会不高兴,于是走到丈夫书房里打电话给阵场夫人,如实说明了理由,希望改变地点。过了两个小时,阵场夫人回电话说:“和野村先生谈过了,如果东方饭店不适合,眼下也想不出一个适当地点,那就直接去餐馆好了。至于去哪家餐馆,这方面单独决定恐怕又会生出什么障碍,所以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看在哪里为好。说句唐突的话,东方饭店只是会合的地点,如果雪子小姐能将就一下就再好不过了,不知道行不行?……我看,雪子小姐大可不必介意……”正好这时贞之助回来了,幸子和丈夫商量以后,认为尊重雪子的意愿为好,于是对阵场夫人说:“这样未免固执了一点,很对不起,但是……”就这样把她顶了回去,要求对方让步。阵场夫人回答说:“那么,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早晨再商量吧。”十五号早晨,她打来电话问定在东亚饭店如何,终于把这件事谈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