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照相的问他可不可以进来。”为了给今天的集会讨喜,悦子那段“御室三月樱花盛开”的舞蹈安排在最前面。她跳完舞后还没卸妆就跑到作为后台的楼上八铺席间来了。
“有请——”妙子刚穿好《雪》舞的衣裳,因为怕摔倒,她右手扶着床柱子站在那里让阿春给她穿袜子,她头梳凹形岛田髻,一动不动,只把向上看的视线转向悦子答道。
悦子知道小姨平时总穿西装,为了准备这次集会,十天前就梳日本式发型、穿和服了,可是今天看见小姨的变化,她还是诧异得目瞪口呆。妙子穿的是姐姐鹤子当年婚礼用的三层衣裳中最里面的一件。妙子考虑到今天集会人数不多,即使人多在这种时局下也必须节制,不必添置新衣。和幸子商量的结果,她想起了本家姐姐的这套衣裳还收藏在上本町老家的仓库里,便去借了来。这是在父亲全盛时代特意染制的,底样分别由三位画家画下日本三景,最外面一件是黑底上画严岛,第二件是红底上画松岛,第三件是白底上画天桥立。[66]这套衣服在十六七年前的大正末年,姐姐结婚时只穿过一次,几乎像新衣一样。妙子穿的是出自已故画家金森观阳[67]手笔的、画着天桥立景色的那一件,系上一条黑缎带。也许是化了妆的原因,脱却了平时那种小姑娘的模样,看上去像一个高挑丰满的妇女,这样一身纯日本式的打扮,使她脸型更像幸子,在丰满的脸颊上,增添了穿西服时看不到的那种威严。
“照相的!”悦子冲照相师喊,“喂,说是请您进来。”这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这时正站在楼梯上伸头瞅着楼上走廊上的妙子。
“叫‘照相的’可不好,你该叫‘板仓先生’。”妙子这样说时,板仓说声“打扰了”就走了进来。
“小妹,就那样别动。”板仓说着在门边屈膝举起了徕卡照相机,接连从前后左右照了五六张。
在楼下的会场,在悦子后面依次演出了《黑发》《取桶》《大佛》[68]以后,第五个节目是一个袭名“作幸”的姑娘表演《江户土产》。现在是休息时间,招待客人喝茶、吃什锦寿司饭。用作观众席的客厅里,因为没发请帖邀请外人参观,充其量不过二三十人,都是今天表演者的亲属。只有罗斯玛丽和弗里茨是例外,他俩混在客人堆里,坐在最前排。从悦子的第一个舞蹈起,他们一直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坐垫上,不过有时会伸一会儿腿,有时又盘腿坐一会儿。门外面的阳台上,有他们的母亲希尔达·舒尔茨夫人。她听孩子们说今天有这么个集会,便说一定要来看。刚才悦子开始跳舞时,弗里茨去报信,她就从院子进来了。主人请她进去看,她推辞说:“不,我在这里好。”等用人搬来一把藤椅,她便坐在阳台上瞧着舞台。
“弗里茨,今天你真老实呀。”鹭作师傅穿着绣有家徽的和服,从舞台金箔屏风的后面走出来,对弗里茨打趣说。
“哟,这是哪个国家的孩子呀?”观众席中的神杉遗孀问道。
“是这家小姐的朋友,德国人的孩子,和我很要好,老叫我‘希傅’呢。”
“是吗?真该夸一下,看得多认真啊!”
“还有,您瞧他们坐得多么规矩!”不知谁也这么赞扬说。
“我说,德国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鹭作师傅一下子想不起罗斯玛丽的名儿,“你,还有弗里茨,你们那样坐着,脚不痛吗?如果痛就伸开腿吧。”
尽管她这样劝说了,但不知什么缘故,罗斯玛丽和弗里茨今天一反常态,绷着个脸,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
“夫人,您吃这个吗?”贞之助看见舒尔茨夫人把装有什锦寿司饭的盘子放在膝上,笨手笨脚地捏起了筷子,便问道,“您大概不能吃这种东西吧?如果您不喜欢,不吃就好了。”
贞之助对正在观众席上沏茶的阿花说:“喂,有什么舒尔茨夫人能吃的东西吗?”
“不是有蛋糕什么的吗?把寿司撤了,换上别的东西来。”
“不用,我能吃……”阿花来撤寿司盘子时,舒尔茨夫人谢绝了。
“夫人,您真能吃这个吗?”
“是的,我吃,我喜欢吃这个。”
“是吗?您喜欢吃?……喂喂,请给夫人拿把汤匙来。”
看来舒尔茨夫人真喜欢吃寿司,她接过阿花递来的汤匙,不一会,就把一盘什锦寿司饭一粒不剩地吃光了。
休息过后就轮到妙子表演《雪》。贞之助早已坐立不安,楼上楼下来回跑了好几趟,刚在楼下和客人应酬几句,又跑到楼上的后台瞅一瞅。
“喂,快到时间了。”
“你瞧,都准备好了。”
在八铺席间里,妙子坐在椅子上,幸子、悦子和摄影师板仓围着她团团而坐,正在吃什锦寿司饭。妙子怕弄脏衣服,膝上摊着一块餐巾,本来稍嫌肥厚的嘴唇张成个“O”形,更显得厚了,她每次夹一点点饭团送进嘴里,阿春为她端着茶碗,她吃一点饭,喝一口茶。
“你不吃点儿吗?”幸子问。
“我刚在楼下吃过了……小妹,你吃那样多行吗?虽说是‘饿着肚子打不了仗’,跳舞的时候吃得太饱,可难受啊。”
“可是,她说连午饭都没吃好,摇摇晃晃地去跳舞,会摔倒在台上呢。”幸子说。
“听说‘文乐’[69]的艺人不唱完不吃东西,舞蹈虽然和‘义大夫’[70]不同,还是不要吃得太饱为好。”
“姐夫,我吃得并不多。我怕碰到口红,每次夹一点点送进口,多夹了几次,看上去像吃了很多似的。”
“我一直在看小妹吃寿司饭,顶佩服的。”板仓说。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像是金鱼吞麦麸一样,嘴儿张得圆圆的,看上去很受拘束似的,实际上吃得倒也不少。”
“我早就纳闷,你怎么老盯着人家的嘴呢。”妙子说。
“不过,真是那样的,小姨。”悦子高声大笑。
“是别人教我这样吃的。”
“谁教的?”
“那些跟师傅学舞的艺伎。她们涂了口红,总是注意不让唾沫把口红沾掉,吃东西的时候为了不碰到嘴唇,必须用筷子夹着从嘴的正当中往里送。为了练这点儿功夫,她们当舞伎的时候,就得学习吃冻豆腐。为什么呢?因为冻豆腐吸的汤汁最多,用它来练习,能不掉口红就算合格了。”
“嗯,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板仓君,今天是来看舞蹈的吧?”贞之助问道。
“是的,舞蹈也看,但是,我是来照相的。”
“今天拍的照片也要做成明信片吗?”
“不准备做明信片。小妹梳日本发式跳舞,可不容易见到,我想拍些照片留作纪念。”
“今天板仓先生免费给我照相。”妙子说。
板仓经营着一个标榜艺术摄影的小照相馆,叫板仓照相馆,位于阪神国道田中停车站稍北一点的地方。据说板仓原是奥畑商店的学徒,连中学也没毕业,后来去了美国,在洛杉矶学了五六年摄影技术,也有人说他在好莱坞想当电影摄影师而没获得机会。回国后不久,在现在这个地方开业时,奥畑商店的主人——启少爷的兄长多少出了一点资金,给他介绍了一些顾客,多方照顾,启少爷也为他捧场。正好妙子要为宣传自己的作品找一位摄影师,经启少爷介绍就把这一工作交给了他。从那以后,妙子作品的摄影,不论是用于制作小册子还是明信片,都由板仓一手包办。板仓因为长期接受妙子交付的工作,也为自己做了广告,加之他了解妙子与启少爷的关系,对妙子也像对启少爷一样毕恭毕敬,旁人看来他们像是主仆关系似的。他与贞之助他们也过从甚密,当然这是因为他和妙子的这层关系。他接受过美国的熏染,圆滑机灵,见缝就钻,所以,他如今也钻进了这个家庭,对女佣们他也不吝一一讨好,比如开玩笑说不久就要恳求太太把阿春嫁给他,等等。
“免费的话,也请给我们照一张吧。”
“行啊,那就照一张吧。小妹在中间,大家在那里站一排。”
“怎样站呢?”
“请老爷和太太站在小妹的椅子后面。对,对,悦子小姐,请站在小妹右边。”
“春丫头也来照。”幸子说。
“那么,春丫头站在左边。”
“要是东京的二姨在这里该多好呀!”悦子冷不丁说。
“真的,”幸子说,“以后说给二姨听了,她会多么遗憾!”
“妈妈,你为什么不叫二姨来呢?今天的事,不是上个月就知道了吗?”
“我不是没想过,可她是四月份刚回去的呀……”
正在对光的板仓发现幸子的眼睛突然微微湿润起来,不禁大吃一惊,抬起头来。贞之助也注意到了,他想究竟为什么妻子的表情如此急剧地变化?从三月份那次流产以来,她常常触景生情,一想起胎儿的事就伤心流泪,每每令他惊愕。可是今天并不像是那么回事,实在难以捉摸。或许是看见坐在椅子上的妙子的装束,想起了姐姐昔日穿着这身衣服举行婚礼而感慨无量,不然的话,若不是这种令人愉悦的事,是想什么时候能看见妙子如此盛装出嫁?或许还联想到妙子前面还有个雪子待字闺中而不禁悲从中来?贞之助心想或许是这千头万绪涌上了她的心头。不过,想亲睹妙子今日芳姿的,除雪子以外应当还有一个人。想到这里,连贞之助也感到那个男人委实可怜,他突然又猜想:或许是启少爷吩咐板仓来照相的吧。
“里勇女士!”照完相后,妙子看见房里穿衣镜前正在化妆的一个女人,便向她喊道。她大约二十三四岁,将在《雪》之后表演《茶音头》[71],看上去是个艺伎。“对不起,我有事求您。”
“什么事呀?”
“哎,能不能请您到那间房里去一下?”
今天参加演出的人中有四五个是内行,是以教授舞蹈为职业并已承袭艺名的妇女和两个艺伎,里勇是来自宗右卫门町的艺伎,是鹭作师傅最为钟爱的山村舞高手。
“我没有拖着下摆跳过舞,老担心跳不好,请您到那边去教我怎样拖下摆好吗?”妙子说着走到里勇跟前,低声说了几句。
“我也没有把握。”里勇说。
“教一教我吧。”妙子说罢拉着里勇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楼下乐队好像已经到齐了,听见胡琴和三味线在校音。
妙子关上拉门和里勇两个人在房间里待了二十分钟左右。
“小妹,老爷说要你快点儿!”来迎接她的板仓说。
“嗯,已经好了。”妙子说着拉开了门,“板仓先生,请帮我提着下摆。”她让板仓提着和服的下摆走下楼来。
贞之助、幸子和悦子跟在妙子后面鱼贯而下。舞蹈开始了,贞之助悄悄走进观众席,拍了一下弗里茨的肩头。这位德国少年坐在观众席上全神贯注地瞪着舞台上的妙子。
“弗里茨,那个人,你知道她是谁吗?”
弗里茨仍然板着面孔,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并点点头,马上又把脸转向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