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集会以后,正好过了一个月,七月五号早晨发生了一件事情。
大体而言,今年五月以来降雨量比往年要多,入梅以后一直连续下雨。进入七月,三号又开始下雨,四号下了一整天,五号黎明,突然暴雨倾盆,看那阵势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可是,当时谁也没有料到一两个小时后,阪神地区发生了创纪录的惨重的大水灾[72]。在芦屋的家里,七点钟左右,先是悦子像平日一样由阿春送去上学,雨具备得齐全,她们并没有特别在意,冒着瓢泼大雨出了门。悦子的学校靠近芦屋川的西岸,越过阪神国道往南走三四百米,在阪神电车轨道的南面。平时,阿春把她平安地送过国道便折回来,可是今天雨下得太大,她把悦子一直送到学校,回来时已经八点半了。回来的路上,阿春看见那雨势格外惊人,自卫团的青年东奔西走地忙着防汛,她便绕道走上了芦屋川的大堤看涨水的情形。她说,业平桥一带可不得了啦,水一个劲地猛涨,眼看就要没过桥面了。但大家还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灾祸来临。阿春回家后又过了一二十分钟,妙子穿上了翠绿色的油绸雨衣和橡胶雨靴,正准备出门,幸子劝阻她说:“雨下得这样大,你还出去吗?”但是妙子今天上午不是去夙川,而是上本山村的野寄的裁剪学院。她开玩笑地说:“这么点雨没事儿,涨水才有趣呢。”说着便出去了,幸子也没再阻止她。唯独贞之助打算等雨小一点再走,在书房里磨磨蹭蹭地翻看资料。不久,便听到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这时雨势最为猛烈。贞之助朝外看去,书房东南角梅树附近是邸宅内地势最低的地方,即便下一点点雨也常常积水,现在那里积了一摊面积六平方米大小的水洼,除此以外家中别无异常。而且,这里距芦屋川西岸有七八百米之遥,他还没感到有危险已迫在眉睫。他首先想到了悦子的学校更靠近芦屋川,如果河堤决口了,会在哪儿决口呢?那个学校该不要紧吧?他体贴幸子,不想让她不必要地担心。他故作镇定地稍稍等了一会儿,离开书房向正屋跑去(从书房到正屋只有五六步远,便浑身淋得透湿)。幸子问拉警报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还不清楚,估计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打算到那边去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灰白花纹棉布单衣的外面罩上雨衣朝大门走去。这时阿春从后门跑进来不停地喊道:“不得了啦!”她脸色发白,腰以下全是泥水。她说,她刚才看那洪水的涨势以后,一直惦记着小学校,一听见警报便飞跑出去。她说,洪水已涨到住宅东面一个十字路口,从山脚往海里流、从北向南滔滔奔涌。她试着踏水往东走,最开始水深只到小腿肚,才走了两三步便淹到了膝盖,差一点就被水冲倒,猛然听见有人在屋顶上气势汹汹地大喊:“喂!喂!这么大的水,你到哪里去?!女人家可别胡来!”阿春想看看是谁,虽然对方穿了自卫团的服装,她还是认出了他是常记蔬菜店的少东家,便叫:“我说是谁呀,您不是常记蔬菜店的吗?”对方也认出是阿春了:“春丫头,你到哪儿去?这么大的水,你发疯了吗?就是男人也不能往前走了!河边上有些房子冲垮了,有人淹死了,出大事了!”阿春再问下去,才知道芦屋川和高座川的上游像是发生了山崩。阪急线路北侧有一座桥,把上游冲下来的房屋、砂土、岩石和树木堵住了,堆积如山。河流阻塞了,洪水向两岸泛滥,河堤下面的道路上,污浊的河水卷起了旋涡,有的地方水深达到一丈,很多人家从楼上呼救。阿春最担心小学校,便问他那边的情况如何。他回答说:“很难说,那边的情况不大清楚,不过,总体说来,从国道往上灾情更加严重,下游也许好一点。另外,据说东岸受灾损失更大,西岸没有东岸那样严重。只是不知道小学校那一带怎么样。”听他这么说,阿春还是放心不下,她说想设法绕道去学校。他说:“不行!不论你怎样绕,没有一条路没被水淹没,而且越往东走水越深。光是水深还好说,水流得太急,随时有被冲倒的危险。如果被上游冲下来的大木头和石头砸了你就完蛋了,弄不好就会被卷到海里去。自卫团员豁出命来抓着绳子,才勉强蹚过去。你一个小娘们,这一身行头,无论如何也过不去。”阿春回来以后说:“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先回来了。”
贞之助立即就往小学校挂电话,但是电话已经不通了。“好吧,那我去一趟。”他对幸子说了这话,却不记得幸子怎样回答的。只记得他临出大门时,幸子泪汪汪地盯着他,突然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他换下和服,换上最次的西装,脚蹬橡胶长筒靴,披上雨衣,戴一顶防水帽,便出门了。
贞之助走出五十米光景,回头一看阿春从后面跟来了。她刚才穿的连衣裙溅满了泥水,回家时成了落汤鸡,这回换了件单和服,用带子把下摆扎起来,露出了红内裙,贞之助厉声喊道:“不用跟我来!回去!”她说:“我马上回去,就送您一段路。”说着她又追上来说:“老爷,那边不能走,要从这边走才行。”她没往东走,而是往南直行,贞之助也跟着她走上了国道。然后他俩尽量往南迂回,没蹚多少水就成功地走到阪神电车轨道以北一两百米的地方。可是要去小学校,一定得从这里向东横插过去,幸而这一带水浅,只有长筒靴那么深。贞之助越过阪神电车轨道,走到旧国道边时,意外地发现水更浅了。这时已经可以看见前面的小学校了,学生们从二楼的窗口伸出头来。“啊,学校平安无事,太好了!”贞之助听到身后有人非常兴奋地自言自语,他回头一看,阿春还是尾随而来了。起先贞之助走在阿春后面,记不得后来在什么地方赶过了她。水流很急,贞之助必须一步步踩牢才敢行走,靴子里又灌进了水,更是举步维艰,他只顾自己走路而没注意到阿春。比贞之助矮小的阿春,红内裙几乎全浸在泥水里,洋伞也干脆不打了,当拐杖使。为了不被洪水冲倒,她一路上扶着电线杆和人家的墙壁走,所以远远落在后面了。阿春喜欢自言自语的毛病是颇有名的。看电影时她老是一个人时而拍手叫好,时而表示惊讶,口里念叨着“太好了!”“不知他要做什么呀?”大家都说和阿春一起上电影院受不了。贞之助想到她身处随时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的洪流中又犯了老毛病,不由得感到好笑。
丈夫出去以后,幸子一直坐立不安。幸好雨稍微小了点了,她走到大门口张望时,正巧芦屋川车站前出租汽车站的司机打门前经过,向她打招呼,她忙不迭地向他打听小学校的情况。司机说,虽然他没去看过,但是那所学校恐怕是最安全的地方。据说,虽然去学校的几条路都被水淹了,但是那所学校地势很高,没遭水淹,大概没什么问题。幸子听他这一说稍许放心了一点。司机还补充说,人们都纷纷传说,虽说芦屋川涨水严重,但是住吉川洪水泛滥更加凶猛。好几路电车,阪急线、铁道省营线和国道线都不通了,详细情况不很清楚。但是听从西边走来的人说,从这里到铁道省营线的本山车站一带,涨水不大,沿着电车轨道走,不必蹚水就走得过去,但是再往西而去,就是一片浊流的汪洋大海,巨大的浪涛从山那边一个接一个轰涌翻卷而来,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冲向下游;有的人趴在榻榻米上,有的人拽着树木,一边呼救一边随着洪流滚滚漂去,但是谁也没办法救他们。听了司机这番话,妙子的安危更令人担心了。她去的那所本山村野寄的裁剪学院,位于公路旁甲南女子中学前的车站稍北处,离住吉川河岸只有二三百米远。如果像这位司机所说,那里肯定被淹没在浊流的大海之中了。幸子说,妙子往裁剪学院去的时候,要步行到国道的津知车站,从那里再乘公共汽车。司机说:“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府上的小妹刚才往下走向国道的时候,我碰见她了,她穿一件绿色雨衣。那时候出去,到那里没多久大概就涨水了。野寄那边比小学校更令人担心。”幸子情不自禁地急忙跑进屋里声嘶力竭地喊:
“春丫头!”
女佣们说,阿春跟在老爷后面出去了,一直没回来。这时,幸子像小孩一样咧着嘴哭了起来。
阿秋和阿花惊诧地一声不响地瞪着幸子哭泣,幸子觉得有些难为情,便从客厅逃到阳台上,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朝院子的草坪走去。就在这时,舒尔茨夫人从铁丝网的上方探出头来,脸色苍白。
“太太,”她问道,“太太,你的先生怎么的了?悦子小姐学校怎么样?”
“我丈夫接悦子去了。悦子的学校多半没事儿。太太,你家先生呢?”
“我的丈夫到神户接佩特和露米去了。真叫人担心呀!”
舒尔茨的三个孩子中,只有弗里茨年幼尚未入学,佩特和罗斯玛丽在神户的山手那边德国人俱乐部附设德国小学念书。他们的父亲舒尔茨也在神户工作,以前常见他们父子三人一起出门。自从卢沟桥事变以来,生意日益萧条,父亲时常不去上班,最近,每天早晨只有两个孩子结伴而行。今天早晨,父亲也没上班,因为惦记着孩子的安全,说是无论如何得去一趟神户,刚才走了。当然,当时他既不知水涨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电车已经不通。他的夫人为他担忧,但愿他在路上不要出什么差池才好。夫人的日本话说得不如孩子们好,会话还很吃力。幸子夹杂着半生不熟的英语与她沟通,尽可能地劝慰她,要她放心。
“你家先生一定、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何况只是芦屋和住吉这一带水灾闹得凶,神户不会遭灾的。我相信佩特和露米准没事儿,您放心好了。”她反复安抚过后,最后说声“再见”便回到了客厅。
不一会儿,幸子看见贞之助和阿春带着悦子,从一直开着的大门走了进来。
果然,悦子的学校完全免于水灾,只是学校周围全淹在水里了。由于水在不断上涨,学校停了课,把学生全部集中在二楼的教室里。渐渐地,有些担心孩子安全的家长到学校来接孩子,校方将学生一一交给他们。因此,悦子自己丝毫不觉得可怕,反倒惦记着家里不知怎样了。正在这时,父亲和阿春赶来,贞之助是最早来接孩子的家长之一。在贞之助之后,其他家长也陆续赶来了。
贞之助向校长和老师一一问候致谢以后,领着悦子大致沿原路走了回来。这时,阿春鞍前马后地跟着他,真是立下了大功。她在学校的走廊里看到悦子安然无恙,高兴得大喊一声“小姐”,不顾浑身泥浆扑上去紧紧抱住悦子,把周围的人都看傻了眼。在回家的路上,她走在前面迎着激流保护着贞之助前进。这时水比来时又上涨了一两寸,水流也更湍急,在一些地段,虽然距离不长,贞之助不得不背上悦子蹚过去。但是,背着她走特别吃力,贞之助险些摔倒,多亏阿春在前面用身体抵挡激流,减少了冲力,贞之助才能跟着她前进,否则非常危险,他一步也不敢迈。阿春十分艰难地在前面开路,水深的地方甚至淹到了她的腰部。水自北往南奔流,所以他们沿着东西向的道路往西走,而横过两三处十字路口是最紧张的时候。有一处拉起了绳索,他们抓着绳索蹚过去,另一处,有担任警戒的自卫团员帮助他们,但是有一个路口,没有任何便利的条件,主仆俩只好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阿春拄着那把洋伞,好不容易才横渡过去。
可是,幸子无暇庆幸悦子平安归来或是为此感激丈夫和阿春,听完丈夫说了以上话后便迫不及待地问:
“喂,小妹呢?”说着又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