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和雪子大姨去过关原好几次了,所以在家里待着。小姨还是小时候去过一次,听说她还想去看看,今天就由我陪你小姨和你去好了。”悦子听耕助这么一说,像是领会到毕竟是有什么事,若是平时,她一定要撒娇,非闹着要二姨一起去不可,今天竟乖乖地答应了,跟耕助、惣助、妙子和一个拎便当的老用人一行五人,坐上来迎接的汽车出发了。
过后不久,在烂柯亭的六铺席间内,幸子正帮着雪子在穿衣服,常子穿过走廊前来通知:
“泽崎先生到了。”
她们给请到正屋深处,那是一间十二铺席大、有推拉窗的古式客厅,油黑发亮的厚木板廊子外面,庭院里栽了些此处独有的花草。透过那株老枫树青葱的嫩叶,可以看见持佛堂的脊瓦。洗手水钵附近的石榴正开着花,从那一带到密密敷设了那智黑石[121]的水滨,团团簇簇的木贼草生机勃勃地生长着。幸子纳闷,这儿有这么个客厅和庭院吗?她眺望了一会儿,一段遥远的记忆复苏了,终于想起来了。二十年前,她初次来访时不是让邀到这房间来过吗?不过,当时还没修建那栋别屋,所以姐姐夫妇俩、幸子她们仨一共五人都并排睡在一间宽敞的客厅里,似乎就是这间房。其他的事情幸子都淡忘了,奇妙的是,唯独记得洗手水钵左近的那些木贼。因为走廊下面的木贼繁衍茂盛,纤细的绿茎挤挤挨挨长成一片,宛如那绵密的雨脚,这颇为奇异的景观,给她留下了珍贵的印象,至今还没有让岁月消磨掉。
两姐妹走进去时,客人正在和菅野遗孀互致初次见面的问候,菅野遗孀给双方作了介绍后,依次坐定,泽崎背向正面的壁龛,幸子和雪子背向侧面隔扇、面朝庭院向光而坐,菅野遗孀坐在泽崎对面的末席。泽崎就座以前,曾正面向壁龛跪着,仔细观赏那挂轴上的文字。壁龛里广口金属花瓶中插了一丛蜘蛛抱蛋花,像是未生流[122]插花似的。幸子和雪子趁这机会看了看他的背影。听说他四十四五岁,看来也就是这个光景,是一位瘦小的、脸色像是个腺病质体质的绅士。他谈吐、待人接物也都很平常,并不摆富翁的架子,一件茶色西装虽然还没穿走样,但棱角已经稍有磨损了,那件富士绸的衬衫像是下过了多少次水已然发黄,丝袜上的花纹都看不清楚了。他这一身打扮与幸子她们相比未免过于简慢。这证明了他何等不重视今天的相亲,但也可以说明他过着相当俭朴的生活。
不知泽崎是否完全看懂了挂轴上的诗句,这时他一边说:“星岩[123]这首诗真不错!”一边回到席位上来,“听说府上收藏了很多星岩的墨宝吧?”
“呵呵……”菅野遗孀彬彬有礼地赔笑着。看来,拿这类话奉承这老妇人颇为有效,顿时,她的脸上堆满了笑,“听说先夫的祖父曾经师事过星岩先生……”
随后,菅野遗孀告诉泽崎,家中也收藏了几件星岩妻室红兰书写的扇面和屏风,赖山阳[124]的女弟子、名噪一时的江马细香[125]的真迹也存有几幅。曾担任过大垣藩主的侍医的细香家和菅野家似乎有交往,现在还保存有细香的父亲兰斋的尺牍等,这些都成了话题。菅野遗孀和泽崎兴致勃勃地聊了好一阵。泽崎还说起了细香和山阳的恋爱关系,山阳当时游玩美浓的轶事以及《湘梦遗稿》等,菅野遗孀也少不了要附和几句,以显示对那些消息并非全然无知。
“先夫曾经给细香画的墨竹题过赞词,那幅画他一直珍藏着,经常拿出来给客人看,谈论细香的生平,不知不觉我也记住了一些……”
“啊,是啊……总之,府上前一代主人兴趣很广泛嘛。我也曾叨陪他下过几次围棋,他总是叫我来烂柯亭玩玩,我也说要来造访一次,拜赏府上珍藏的字画,可是……”
“今天我本想请您去看看那个烂柯亭,不凑巧的是现在那里已经住上人了……”菅野遗孀说着把脸转向无聊得发窘的幸子姐妹,“我安排莳冈府上几位住在那里了。”
“真的,这个客厅也很不错,”终于,让幸子插上话了,“但是,那儿是单独一栋,非常幽静,真是个接待客人的好地方,住在那儿比歇在任何旅馆的别馆都舒服。”
“呵呵!”菅野遗孀又笑了,“哪里的话,不过,您中意的话,就请多住些日子吧,我丈夫到晚年也喜爱清静,总是待在烂柯亭里。”
“提起烂柯亭来,‘烂柯’是什么意思呢?”幸子问。
“哟,让我来讲,还不如请泽崎先生解释一下吧……”菅野遗孀用颇有一点测验的口气说道。泽崎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这个嘛……”他突然装模作样起来,流露出一种不可言喻的不悦神色。
“说是晋朝有个叫王质的樵夫,在山中观看两个童子下围棋,就那一会儿,连斧把儿也烂了,是不是这样的呢?”
“这个嘛……”泽崎的脸色更加阴沉,眉头也皱紧了,菅野遗孀也不再追问,她只是“哼哼”笑了笑,但那笑声听起来有点儿不怀好意似的,一刹那间冷场了。
“请吧,不过没有什么可吃的……”这时,常子说着坐到泽崎的食案前,手拿一把青九谷瓷[126]长把酒壶。
今天的菜肴虽说是由常子亲手做的,但是从菜肴搭配来看,似乎大部分是叫大垣一带的饭馆送来的。幸子想,正当大热天,与其吃这么多生鱼,而且又是这种乡镇饭馆做的常例菜肴,还不如在自家厨房弄几个新鲜菜蔬更可口些,她试着夹了一箸鲷鱼生鱼片,果然不新鲜了,吃到口中软塌塌的。对鲷鱼特别挑剔的幸子,这时急忙端上那杯酒和着生鱼片一起吞下去,就再也没有动筷子了。一眼望去,能够引起她食欲的只有盐烤小香鱼。刚才从菅野遗孀致谢的话中得知,这是泽崎用冰镇了作为礼物带来在这里烤的,和饭馆的菜肴似有不同。
“雪妹,你尝尝香鱼吧。”幸子想,由于自己不乖巧,提出那个问题使得满座扫兴,必须设法打圆场,但泽崎又难以接近,无奈只得对雪子说话。而从最初开始没有一次讲话机会,老是低着头的雪子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雪子小姐,你喜欢吃香鱼吗?”菅野遗孀问。
“喜欢……”雪子又点了点头。
“我也喜欢吃香鱼,不过妹妹比我更喜欢……”幸子搭腔道。
“哟,这就好了。今天真的都是些乡下菜,没有一样可口的,正在犯愁着呢,可巧泽崎先生带了这香鱼来了……”
“住在这乡下,可不容易吃着这么好的新鲜香鱼呢。”常子插嘴道,“而且还带了好多冰给镇着,真累赘您了。这香鱼是在哪里捕捞的呢?”
“在长良川……”泽崎的脸色渐渐平和了,“昨天晚上我打电话托付他们,刚才在岐阜车站,让他们送到火车上来的。”
“那可真给您添麻烦了。”
“托您的福,也让我们尝了鲜。”幸子接着菅野遗孀的话说。
这样,又慢慢恢复了交谈,什么岐阜县内的名胜古迹的掌故,日本莱茵河[127]、下吕温泉[128]、养老瀑布[129],以及昨夜捕萤的事都拉七杂八地谈论到了,但是无论怎样也不像刚才那样谈得起劲,使人感到互相都在忍受着尴尬的气氛,勉强拉扯些话题来维持场面。因为自己颇有酒量,所以幸子想,在这种时候常子要能给她多斟点酒也好,可是,在这宽敞的十二铺席间里,四个人离得相当远,而男客人只有一个,常子照顾不周到也难免。反正在夏日中午,即使常子来劝酒也不能喝得太过。菅野遗孀和雪子的食案上,第一杯酒还原封未动地摆在那里,已经凉了,幸子刚才为了送下鲷鱼片已经喝干了,现在杯子空空如也,可是常子只顾着给泽崎斟酒,似乎认定了不给女客人斟酒也无妨。不过,泽崎不知是兴致不高,还是客气,或是真的不太嗜好杯中物,常子敬他三次他才让斟一次做做样子,实际上也不过喝了两三杯而已。菅野遗孀一再劝他坐得随便些,他总是说“不,这样坐着很方便”,穿着西装裤的双膝规规矩矩地并拢在一起,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请问您也经常到阪神地方去吗?”
“是的。不大去神户,但是一年总要去大阪一两次。”
幸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消除心中的疑团:这位人称“百万富翁”的泽崎是出于什么动机答应和雪子相亲的?今天一开始她就从旁观察这个人是否有什么缺陷。但是根据至今为止的谈吐来看,并不觉得他有什么明显的不正常的地方,稍感滑稽的只是问到他不知道的事情时的态度。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得了,他却那么怏怏不悦,大概从这些事上暴露他阔少爷的本性吧。幸子想到这里再加端详,只见他眉间稍下一点,鼻梁两侧的青筋显露,果然是一副易动肝火的相貌。再就是,也许与幸子心情有关,总觉得他的眼神像个女性,阴郁甚至有些怯生生的,像是有什么秘密。更主要的是,幸子早就发觉了,泽崎对雪子不太感兴趣,只是在刚才他和菅野遗孀闲谈时,不停地瞟雪子的脸,像是要找出什么似的,此后,他那阴冷的目光几乎再也没有投向雪子了。幸子看得出来,菅野遗孀和常子煞费苦心拉扯些话题让他和雪子交谈,而泽崎只是碍于情面敷衍一两句,马上又转向其他人。原因之一,固然是无论他说什么雪子只是“是、是”地答应,提不起劲来。但是,很明显,雪子不合泽崎心意。推量其原因,幸子总觉得很可能是雪子的左眼圈。因为,雪子那些模糊的褐斑从昨天起就令幸子惴惴不安,盼望它今天多少淡一点,但今天偏偏比昨天更深了。而雪子照样毫不在意,今天早晨还要像平日那样厚厚地搽粉。幸子也没有提褐斑的事,只是说“你不要搽太厚的粉”,帮着她薄薄敷了点粉,胭脂也匀到了眼下方,尽管采取了各种措施,还是不能遮掩得毫无踪迹,所以幸子自从进入这个客厅起,就一直为这事犯嘀咕。不知道菅野遗孀和常子注意到那个褐斑没有,反正从她们的表情上看不出来,而气运不佳的是,雪子的座位正好把她左脸对着泽崎,从初夏的庭院里反射过来的耀眼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脸上。只是因为雪子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弱点,并未露出胆怯和羞涩,举止极其自然,多少得到一些补救。但幸子觉得,那些褐斑比她昨天早晨在铁道省营线电车上看到时还要显眼得多,幸子感到不忍心让雪子久久地待在这个客厅。终于,泽崎吃完了饭,匆匆地说:
“请恕我失礼,上火车的时间到了。”他简单地告辞后便站起身来。这时,幸子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