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野遗孀说:“好不容易来了就再住一宿吧,明儿又是星期天,可以让人带你们到刚才谈到的养老瀑布去玩玩。”但幸子婉言推辞了,悦子、妙子回来后就立刻收拾行装动身,按照原定计划,赶上了三点过九分的上行火车,这样五点半左右就可到达蒲郡。
虽说是星期六的下午,二等车厢还是很空,四个人正好坐上相对的两排座位。刚坐下不久,昨天的疲劳都涌上来了,一个个筋疲力尽,连讲话的精神都没有。快要入梅了,天气沉闷,车厢内潮湿、闷热。幸子和雪子靠着椅子打起盹来,妙子和悦子亲昵地坐在一起翻阅着《朝日新闻》周刊和《每日新闻》星期日版。读了一会儿,妙子说:“小悦,萤火虫会跑掉的。”她取下挂在窗旁的萤火虫笼子放在悦子的膝头上。这笼子是昨晚菅野家的老仆人为悦子赶做的,是把空罐头筒的底去掉,两头绷上纱布凑合而成。悦子看得很金贵,把它捧到火车上来了。不知什么时候缠纱布的线松了,从缝隙间爬出来一两只萤火虫。
“好了好了,我帮你系吧。”马口铁皮的罐头筒滑溜溜的,悦子系不好。妙子拿来放在自己膝上。哪怕是白天放在阴暗处也看得见纱布里的萤火虫闪烁的蓝光。妙子从纱布缝间瞄着里面:
“啊,你来看!”她说着又把那罐头筒递给悦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里面有很多东西不像是萤火虫……”
悦子也瞅着里面:
“是蜘蛛。”
“真的。”她们正说着,一个个米粒大小的可爱的小蜘蛛跟在萤火虫后面慢吞吞地爬出来了。
“啊呀!不得了!不得了!”妙子把罐头筒放在椅子上站起身来。悦子也跟着站起来了,幸子和雪子也都睁开眼睛:“什么呀,小妹?”
“蜘蛛,蜘蛛!”混在小蜘蛛中间,还有一只很大的蜘蛛也爬出来了,结果,四个人全都站起来了。
“小妹,扔掉那罐头筒!”
妙子抓起那罐头筒丢到地板上时,也许是受了惊吓,从里面飞出来一只蝗虫,它在地板上直蹦着,飞到过道那一头去了。
“哎,真可惜了,那些萤火虫……”悦子心有不甘地瞅着罐头筒说。
“喂,我来帮你弄掉蜘蛛吧。”斜对面的座位上,正在笑着瞧热闹的一位旅客说。他穿着和服,五十岁左右,似乎是本地人,说着他捡起了罐头筒:“请把发针什么的借我用一下。”
他从幸子手中接过发针,把罐头筒中的蜘蛛一一夹出来丢到地板上,耐心地用木屐踩死。和蜘蛛一起,发针头上还缠出来了一些草,幸好萤火虫没有跑出来多少。
“小姐,萤火虫死了不少哟。”他重新绷好了纱布,握着那罐头筒左看右看,“拿到盥洗间去给它们浇点水。”
“小悦,顺便好好洗洗手,手碰了萤火虫有毒的。”
“萤火虫有股味儿呢,妈妈。”悦子嗅了嗅自己的手说,“是草的气味。”
“小姐,死萤火虫不要扔掉,留着可以做药呢。”
“做什么药呢?”妙子问。
“晒干了保存好,烫伤、碰伤的时候,用饭粒一起搅成糊敷在受伤的地方就行了。”
“真有效吗?”
“我没试过,但是听说有效。”
火车终于驶过尾张一宫车站了。幸子她们从没有坐慢车经过这一带,每到一个她们毫无印象的小站都要兢兢业业地停一下,厌倦得令人难以忍受,竟感到从岐阜到名古屋之间特别地遥远。不久,幸子和雪子又开始打起盹来。“名古屋到了!妈妈!……看见城墙了,二姨!”只是当悦子喊醒她们,旅客们蜂拥而入时,两人才睁开眼睛看了一下,火车一出站她们马上又酣然入睡了。到大府附近时,天下雨了,她们毫无所知仍然熟睡着,妙子起来关上了窗子,不一会,所有的车窗都关上了,车厢内更加闷热,大部分乘客都前仰后合地在打瞌睡。在幸子前面四排、过道的对侧、背对着她们坐着一位陆军军官,唱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
我的歌声穿过深夜,
向你轻轻飞去……
那军官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身子一动不动地唱着,幸子她们刚睁开眼睛时,不知道是谁在唱,那歌声回荡在密闭的车厢内,听起来像是哪儿开着留声机似的。从幸子她们这边,只看见他的穿军服的背影和一部分侧脸,显然还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有点害羞似的在唱着。幸子她们从大垣上车时就看见了这个军官坐在车上,但只看到他的背影,没看见他的长相。刚才闹萤火虫那一阵,惹得乘客们都来注意幸子她们,那军官不可能没看到她们了。那位军官多半是唱唱歌来排遣无聊、驱散睡意,因此,他对自己的歌喉大概颇有自信,但感到背后有几位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听他唱时,似乎有几分不自在。唱完之后,他像是更为羞涩似的低下了头。但是,过一会儿,他又唱起了舒伯特的《野玫瑰》:
少年看见红玫瑰
原野上的玫瑰,
多么娇嫩多么美,
急急忙忙跑去看,
心中暗自赞美,
玫瑰、玫瑰、红玫瑰,
原野上的玫瑰……
这些歌是德国电影《未完成的交响乐》[130]中的插曲,幸子们也都很熟悉。她们说不清是谁带头,也跟着那军官哼起来了,后来渐渐声音也大了,开始跟他合唱起来。她们从后面都看到那军官的脸一直红到脖子。突然,他的歌声带着兴奋的颤音,声音越来越大。军官和她们座位隔了一段距离,这样反而好些,可以毫无顾忌地合唱。不久,合唱完了,车厢内又恢复了沉闷的寂静。军官也没再唱了,仍然腼腆地低头坐着,到冈崎车站时,他悄悄地站起来,像逃跑似的溜下了车。
“那个军人,一次也没有让我们看到他的脸。”妙子说。
幸子她们是初次来蒲郡游玩。这一次动了念头,是因为老早就听贞之助说过这里的常磐馆。贞之助每月要去名古屋出差一两次。他常说:“我一定得带你们到蒲郡去一次,悦子她们准会高兴的。”虽然许诺了好几次“这次一准去”,但是每次都吹了。而她们此番的蒲郡之行,正是由贞之助倡议的。“我本想去名古屋的时候顺便带你们到蒲郡去一次,但是,总是事情太多,没功夫陪你们,趁这次机会你们自己去看看吧。尽管稍微有点匆忙,但是可以从星期六傍晚待到星期天下午。”贞之助还打电话和常磐馆联系好了。
自去年东京之行以来,幸子已经有了离开丈夫外出旅行的经验。她为自己和以前大不相同、能大胆地独立行动而孩子似的高兴,当她到达旅馆时,不禁心中再次感谢丈夫为她们安排了这样的日程。因为今天的相亲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如果就这样和雪子在大垣车站分手,那种不可言喻的恶劣的心绪将会长时间地纠缠不已。她自己不愉快姑且不论,眼看着让雪子遭受了那么一次挫折,又让她孤零零地悄然回东京去,幸子实在于心不忍,多亏丈夫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她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今天在菅野家发生的事,这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看到雪子似乎也和悦子、妙子一样,尽情享受这一夜的乐趣,她感到由衷欣慰。天从人愿的是,第二天早晨雨也停了,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而且这个旅馆的各种设备、娱乐设施和海岸的景色等,都正如贞之助所料,使悦子乐得手舞足蹈。最难得的是,雪子春风满面,好像早就把昨天相亲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幸子感到仅有这一点收获也就不虚此行了。她们在下午两点过后到了蒲郡车站,一切照预定的那样,相隔十四五分钟,分别乘上、下行列车就此东西分袂。
上行列车后开,雪子送走她们后又待了一会儿,坐上了去东京的慢车。她也曾想到这样远距离坐慢车肯定很无聊,但是委托旅馆买快车票和在丰桥换车也麻烦,所以还是决定坐这趟车直达东京。她从提包中拿出阿那托尔·法朗士[131]的短篇小说集,打开书来,但总觉得心情沉重,看不进去,不久又把书丢下,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她这种沉重心情,显然是由于三天来累积的肉体的疲劳,加上直到刚才为止和大家一起尽情享乐在心理上引起的反作用;另一个原因是,她想到此一去又得在东京熬上几个月,不免心情郁闷。特别是这次在芦屋待了很久,使她产生了可以不回东京了的侥幸心理,再加上刚才在旅途中一个陌生车站突然和大家分手,只剩她形单影只,她不禁倍感凄凉。刚才悦子还开玩笑地说:“二姨今天别去东京了,送我回去吧。”她当时轻描淡写地搪塞说:“我不久又会来的。”但是老实说,那一瞬间,她还真的动了心,是不是今天先回芦屋,改天再去东京呢?
二等车厢比昨天还要空,她一个人坐了四个人的位子,屈膝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想睡一会儿,但是左肩僵得连脖子也不能转动了,不能像昨天那样睡得安稳,她几次昏昏沉沉地刚打个盹又醒了。但这也只是三四十分钟的事,火车驶过辩天岛时,她已经毫无睡意了。她刚才就发现车厢过道对侧相隔四五排的座位上,面朝这方坐有一个男人,实际上是她注意到那人正直勾勾地瞅着她的睡态,才一下子睡意全消。那个男人看见她把脚从座椅上放下,穿上草屐、轻轻地坐端正时,也一时把目光移向窗外。但是好像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似的,过一会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最初,雪子对这种无礼的眼光只是觉得不快,不久她渐渐意识到了,他这样老瞅着自己或许事出有因。这当儿,她也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他大约四十岁上下,身形瘦小,身穿灰色白条纹西装,内着翻领衬衫,肤色黧黑,分头梳得一丝不乱,总觉得是个乡绅。他两手重叠放在膝间的一把洋伞上,刚才是下巴搁在手背上,现在靠着座椅背坐着。他头顶的行李架上放着一顶雪白的巴拿马帽。“真奇怪呀,这是谁呢?怎么也想不起来。”——男女双方都是一副迷惘的表情,互相窥探对方,又避开对方的视线。雪子想起这个男人是刚才在丰桥上车的,这一带照说不会有她认识的人。突然间,她想起了十几年前,由大姐夫介绍自己和一个姓三枝的男人相过亲,当时听说三枝是丰桥市的富豪,这男子多半就是那个三枝了。当时,她嫌这个男人的长相带有乡绅的土气,一点也不灵光,没看上他。不顾姐夫热情撮合,她还是由着性子拒绝了这门亲事。从那以来,又经历了十余年的岁月,今天看来,他还是土气十足。他长得并不怎样难看,初次见面时就显老,但现在与当年相比也不见得老了许多,只是土味儿更浓了。正因为他有这个特点,雪子在模模糊糊记得的许多次相亲中回忆出了这副尊容。当她认出他的同时,那人也仿佛认出了她来似的,倏地局促不安起来,把脸别了过去。尽管如此,他还是将信将疑似的,瞅空儿又瞟了她几眼。如果此人就是三枝的话,除了相亲以外,他还到上本町家里来过一两次,也见过她,并为她的容貌倾倒而热烈求婚。所以,即使雪子忘记了他,他也应该记得雪子。那男人恐怕不是因她徐娘半老才心生疑窦,他诧异的也许是至今她仍然青春焕发、一副大姑娘的装束,与当年相差无几吧。她唯愿那男人执拗地注视她的理由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尽管如此,这样被直勾勾地瞅着也绝不令人愉快,她想到,从那以后,自己接连相了很多次亲了,就在昨天又相了一次,今天是在相亲后的归途中。如果此事让他知道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身子哆嗦了一下。而且不凑巧的是,今天和前天大不相同,她身穿一件并不显眼的印花和服,脸上的妆也很马虎,她也自知乘火车旅行时比别人更显憔悴。好几次她想起身去补补妆,不过,在这种场合,且不说要经过他的身边去盥洗间,哪怕是悄悄地从提包里掏出化妆盒也等于示弱,她不愿意这样做。不过,从他坐慢车来看,可以推测他不是去东京。不知他在哪儿下车?她不时为这事嘀咕着。终于,在快到藤枝车站时,他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取下巴拿马帽戴上,临下车时,还毫不客气地瞥了雪子一眼。
然而,那个男人走后,雪子疲乏的脑中还不断浮现出与他相亲前后的事情。那是在昭和二年吧?不对,是昭和三年,那时自己刚刚二十出头,是人生第一次相亲。可为什么不喜欢他呢?记得当时大姐夫兴致勃勃,说三枝家是丰桥市屈指可数的富豪,他又是家业的继承人,雪子不应该不满意;又说,对眼下的莳冈家来说,是一门求之不得的亲事;还说,事情已进展到这种地步,如果雪子不同意我可就无法做人了。总之,姐夫想尽一切办法来说服她,而她一口咬定不同意,原因是他长相似乎不太灵光。事实上,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不光是长相,他说他中学时曾因病没有升学,但雪子了解到实际上是他中学时成绩不佳,这越发使雪子心生厌弃。况且,就是成了家财万贯的阔太太,在丰桥那样的小城镇苦挨一生,也未免太寂寞了。二姐对此大有同感,说是雪子嫁到那样偏僻的乡下,怪可怜的,甚至比雪子本人更强硬地反对。不过,无论是二姐也好自己也好,虽然嘴里没说,但确实是在有意为难姐夫。当时父亲辞世不久,一直低三下四的姐夫突然抖起威风来,她们已经颇为反感,而现在他要依仗姐夫的威势强迫她接受这门亲事,以为雪子好说话,只要压一压便会就范,看他这种做法,且不说雪子,就连二姐和妙子也无名火起,于是三姐妹抱团和姐夫作对。而最使姐夫恼怒的是,雪子一直不明确地说“不”,无论怎样追问,她总是含糊其词,直到毫无转圜的余地时,她才一口咬定不同意。姐夫就此批评她时,她却回答说,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年轻女子,也不会当面明确做出答复,是否愿意只要看表情自可大体明白。但是,说实在话,她已经知道姐夫银行中几位上司参与了此事,所以她未尝没有存心,要让姐夫陷入更尴尬的处境而有意迟迟不做明确答复。总之,是雪子和他没有缘分,而他的倒霉在于偶然地置身于这种家庭不和中,成为兄妹之争的导火线。雪子想,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想到过他,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估计那以后不久他就和谁结婚了,现在也该有两三个孩子了,而且恐怕已经继承了三枝家的家业,成了百万富翁了。雪子想到这里,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位乡绅的妻子的话……她并非不肯服输,但她决不认为那是幸福。像这样的,他的生活就是在东海道线偏僻的小站与小站之间,乘坐这种慢吞吞的普通列车来来往往,年复一年地打发着光阴。跟这样的人终此一生又有何幸福可言呢?她只好认定,还是不嫁给他为好。
那天晚上十点过后,雪子回到了道玄坂的家里,也没和姐夫、姐姐讲与那男人邂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