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阿杰在这里做什么?他怎么找到我了?我微笑着想朝他走过去,但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愕然止步。他已经明白为什么了,而我也懂了。
天啊,阿杰的名字“RJ”,就是指“小罗伯特”,小鲍伯,即鲍伯的儿子。
“你就是汉娜。”他的口气中没有疑问,比较像是回答。他的眼神凝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天啊,我很抱歉。”
“阿杰。”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他以为我被他父亲蹂躏过。他等一下就知道真相了,但现在我说不出话来。
他把手臂横在胸前,用手捂住了嘴巴。他瞪着我,摇摇头。“不可能是你。”他眼中的哀伤让我心碎了。
“你认识小鲍伯?”母亲问。
我的喉咙紧到无法呼吸,我一定要点点头,因为她问了之后就一直看着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怎么没发现呢?现在都说得通了。他在底特律附近长大,念大学时父母离婚,他一直不肯原谅他父亲,虽然他不说为什么。那时候,我很想问,却又觉得这是隐私,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么多年来,阿杰都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个禽兽。
母亲告诉安我的名字,阿杰绕到我后面,到他父亲身旁。
在鲍伯女儿蓝灰色的眼睛里,我努力寻找一份温柔,却只看到冰冷。伸出手的时候,我忍不住发抖,安敷衍地握了握我的手,她似乎不想把我介绍给她女儿,我只好先自我介绍。
“我叫汉娜。”我对着细瘦的女孩说,她穿着牛仔短裤和背心。
她咳了一声,跟鲍伯一样的低沉声音。“我叫莉迪亚。”她哑着嗓子说,抬头看着我。听说小孩都能看见人的本相,但莉迪亚好像是例外。她仰望我的模样,就像看着天上的星星,而我其实是偏离的飞弹,害她的家庭支离破碎。
安瞥了躺椅里的父亲一眼,却不想靠近他。我强迫自己碰碰她的手臂,抬高了嗓门,好让阿杰也能听到。
“我拜托我妈一定要请你们过来。”我停下来,做了个深呼吸,抓紧了拳头却又放松。我可以做得到,我一定要做到。“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
“大家要喝什么?”母亲问,虽然面带微笑,仿佛招待来度假的宾客,我却听得出她的声音在发抖,她很害怕。“我有茶和柠檬水,莉迪亚,还是你要喝可乐呢?”
莉迪亚正要回答,安却打断她。“快说吧。”她仿佛早就知道她为什么而来,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我们还要开回去。”她把手放在女儿肩膀上。“去外面,去。”
她们今晚就要回去了?到麦迪逊要开七个小时的车。不会吧,她们应该在镇上找家汽车旅馆,或者去阿杰那里住。我想到母亲准备好的晚餐,她想得很妥当,要我睡沙发,把小客房让给安。我帮她换了床单,看着她从花园里剪了牡丹放在化妆台上,她很希望被接纳,却要再度失望。或许父亲说得没错,他说要快乐,关键就是期望不要放得太高。
等莉迪亚出去了,安坐到沙发上,母亲靠在鲍伯躺椅的扶手上。阿杰则选了母亲刚才从厨房里拿出来的橡木椅。
我拿起我放在咖啡桌上的两袋石头。
我站在他们面前说:“我要跟你们道歉,一个月前,我来到这里,希望能跟你们的父亲和解。你们也知道,那年我十三岁,不比莉迪亚大几岁,我把一次不小心的碰触,弄成了故意的侵害。是我撒了谎。”
这是我第一次说自己撒谎。这只是我一时说漏嘴了,还是我终于愿意承认了?就算要我的命,我还是不确定。不过,今天,姑且称之为“谎言”吧,我没有证据,我只能说我撒了谎。
“或许,你们听说过原谅石。我拿了一颗给我母亲,一颗给你们的父亲。现在,我想给你们一人一颗。”
阿杰的手肘撑在膝盖上,用交叠的双手顶着下巴,他只是看着地板,而安一语不发。我转头看看鲍伯,他睡着了,头往后枕着靠垫,老花眼镜还歪着。我的胸口一紧。
“我想,把原谅石给你们的父亲,就能消解我的羞耻,就算一点点也好。但事实上,和解还不完全,因为我仍然需要跟你们两个道歉。”
我从两个袋子里各取出一颗石头,我朝着她踏了一步。“安,请原谅我伤害你和你的家人。我知道,我永远都无法把失去的时光还给你,我很抱歉。”
她瞪着我的掌心,我只能等,尽量让手保持稳定。她不会接受,我也不怪她。当我正要把手收回来时,她伸手过来,很快看了我一眼,她把石头拿走,塞进口袋里。
“谢谢。”我终于能呼吸了。不过还没完,她或许接受了石头,但那并不表示石头会包得漂漂亮亮地送回来,还附上一封告诉我她原谅我的信。无论如何,这也算是踏出了第一步,今天这样就不错了。
一颗出去了,还有一颗。我转向阿杰。
他仍盯着地板。我低头看着他,希望能碰碰他杂乱的棕色卷发。他双手交握,好像在祷告。他突然看起来好纯洁,阿杰是完人,而我是罪人。天南地北的两人,怎么能变成一对?
天啊,求求你帮帮我,帮我劝服他。今天,我只希望能软化他们的心,帮他们铺路,当他们向父亲道别时,心中可以充满爱。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我爱这个男人,我需要他原谅我。
“阿杰,”我的声音在颤抖,“真的很对不起。不论你愿不愿意原谅我,我都希望还来得及让你恢复对父亲的感受。”我把石头递过去,摊平了掌心。“请接受这颗石头,它代表我的懊悔。如果能扭转——”
他抬起头看着我,双眼发红。他把手伸过来,有种慢动作的感觉。我觉得松了一口气。
先是听到玻璃的碎裂声,才感觉到震动,石头飞过客厅,打在窗子上。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抓紧发痛的手,看着阿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小鲍伯。”母亲跳了起来。
他身后的纱门砰的一声关上,我看到窗外的他走向卡车。不行,我要让他明白。
“阿杰!”我跑出去,匆匆下了门前的台阶。“等等!”
他用力拉开卡车的车门,我还没跑到车道上,卡车就开走了。我看着那团尘土落在地上,想起那时母亲独自站在车道这头,而父亲的车轮碾起了碎石子。
才五点,我们就坐下来吃晚餐。鲍伯还在房间里睡觉,安坚持我们不要吵醒他,妈妈把意大利面从烤箱里拿出来。母亲应该不紧张了。这个下午让大家都精疲力竭,鲍伯也是。今天来做客的安也算陌生人,没办法轻松吃饭,她或许希望能帮鲍伯留点尊严。
我们坐在餐桌旁吃樱桃派。我假装在吃,却只是把樱桃挪来挪去,根本吃不下。想到阿杰和他受伤眼神中的厌恶,我就觉得喉头哽塞。
我和安一样沉默着,母亲一直问大家要不要吃冰淇淋、要不要再来一块派,想维持用餐的好气氛。
我们还真能期盼六个人好好坐下来,开瓶酒,说笑聊天吗?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我好蠢。阿杰和安不是我的兄弟姐妹,没有理由要原谅我。安还在这里真是个奇迹,或许她弟弟的反应让她有点内疚吧;又或许,她发现母亲准备了晚餐,便不好意思不留下来。
还好有莉迪亚,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她告诉我们她的支气管炎发作了,还提到一匹叫桑米的马,以及她最要好的朋友莎拉。“莎拉会后手翻,她上过体操课,但我只会前手翻。汉娜,你要看吗?我翻给你看。”
我微笑,还好莉迪亚这么小,还不懂得记恨。要是她知道我害她母亲有多么痛苦,那就糟了。我把椅子一推,把餐巾丢在桌上。“好啊,我看看你厉不厉害。”
“就五分钟,”安对莉迪亚说,“我们该走了。”
“但是我还没跟外公说再见。”
“快点。”
我跟着莉迪亚离开厨房,听见母亲在我身后说,“安,要不要再来一块樱桃派?还是要咖啡?”
“你对外公真好。”我跟莉迪亚晃进了后院。
“对啊,我只见过他几次。”莉迪亚踢掉黄色的人字拖。“不过,我一直想要有外公。”
我也把鲍伯从她身边夺走了。可怜的鲍伯,连自己的外孙女都不认识。莉迪亚冲过院子,翻了个跟斗,落地非常完美。我拍手叫好,但我其实无心观赏,心里只想着我害这么多人过得不快乐。
“太棒了!你应该参加2020年的奥运会。”
她咳了几声,穿回人字拖。“谢谢。其实我想参加舞团。过两年我就进中学了。我妈要我参加足球队,可是我踢得不好。”
我低头看着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一双长腿,胸脯才刚见隆起,毫不掩饰的美。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会想藏住自己的光芒?
“做你自己,”我告诉她,“就不会错了。”我抓住她的手臂。“来吧,跟外公说再见。”
鲍伯躺在床上,盖着橘黄相间的毯子。头发乱七八糟,看起来像个小男孩。我觉得心弦颤动了。听到莉迪亚低沉的咳嗽声,他的眼睛眨了两下,睁开了。
“外公,对不起。”她爬上床,拉开毯子,依偎着他。
仿佛出自本能,他伸出手臂环着她,她蜷起小小的身躯靠紧了。
我把鲍伯最喜欢的木头拼图拿给莉迪亚,亲亲他枯萎的脸颊。他抬眼看我,我还以为他认出我来了。但他的眼神变得迷惘,呆呆看着拼图。
“看好了,”莉迪亚指着木头飞机,“这片有个角,看到没?”
我转头想走,安却来了。她往房间里一看,视线落到床上,她的女儿跟父亲躺在一起。
她脸色一沉,大步走了进来。“离他远一点!”她抓住莉迪亚的手臂一拉。“我跟你讲过几次——”
“安,”我打断她,也走了过去,“没事的,我跟你说过——”
看到她的神色,新仇旧恨都浮了上来,我住了嘴。她转向我,我们四目交接。他欺负过你吗?他侵害过你吗?我不必说出口,不需要。她看我的表情就懂了。
在房间另一头,她点了点头,轻得几乎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