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志·乐略》有三十六杂曲之目,较为知名的,包括了:蔡氏五弄、幽兰、白雪、清调、胡笳、广陵散、楚妃叹、风入松、乌夜啼、石上流泉、阳春弄等。这些名目,或表初造的来历,或注乐器的名称,或借由某种事物的形象来隐喻此曲情境之所近。
《风入松》并无本事,算是一种练习指法的曲子,故以为曲有名而必欲归之于古代的名家,就有人说这是晋代嵇康所作,然而这也只是附会而已。
到了宋人作词,属双调,七十四字,有平仄两格。平韵格增减字有七十二字、七十三字、七十六字等好几种体例。发展到南宋以后,又以晏几道、吴文英之作为正体,仄韵格便不流行了。不过,这还都是唐代以后景况—声词之事,已为文章所夺,琴曲本务,自为乐师所专;写作者也就逐渐脱离了音乐。
在盛唐濬和尚而言,文字只是曲式的附庸,充其量就是曲谱的提示,即使有以古曲谱配词的尝试,也仅仅是呼应原曲所展现的种种技法或情感而已。
《风入松》这样的练习曲是把抚琴的两手喻为二物,其一为风,其一为松。风与松原本都是无声之物,一旦风入松间,松带风行,便形成了交响。针针叶叶,密密疏疏,瞬逾千万的变化,其声正如庄子所形容的“大木百围之窍穴”,激昂的,像是海涛澎湃,尖锐的,像是箭簇呼啸。仔细追摹,仿佛听见人斥骂欢笑,或是喟叹呼吸,也可以听出嗷嗷嘶喊,也可以听出喁喁呢喃。
这数之不能尽、计之不能全的声音,究竟是来自于风,来自于松,还是时而由风主之,时而由松主之,是因为松阻风而成,还是因为风破松而成,几乎是不能分辨的。抚琴者十指连心,情动入微,尽管声谱俱在,抑扬缓急皆不得不随之;可是就在抚琴的当下,每一刹那的思虑、感触也有纤细的牵连,弹奏得越熟练,这牵连也就越清晰。
偏偏峨眉山清凉寺,便有林相邃密、气韵深沉的十万好松,来迎送这一阕琴曲。
当那濬和尚迫不及待地将《风入松》抚过一遍之后,又抚了一遍,拆开道海的书信读毕,才抬起头,看了李白、慈元和务本一眼,道:“来洗钵?”
“诺。”
“奴子与僧作何安顿?”
“僧来礼佛,奴为琴介。”
“汝来何事?”
“欲识清凉。”李白这么说,纯是应付,而濬和尚似乎并不以为忤,颔首一笑,复问:
“道海谓汝从赵东岩而学,所学何事?”
“农医自理,亦读史作诗。”
濬和尚又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作诗喜用何字?”
李白毫不迟疑地笑道:“吟时不能自禁者,常是一‘弄’字。”
“‘弄’字也是琴曲。”濬和尚道,“语云:‘弦不调、弄不明’,又云:‘改韵易调,奇弄乃发’,皆指此—汝亦抚琴否?”
“否。”
“作诗常咏何物?”
李白仍旧不假思索地答了:“月。”
“何以是月?”
“我从天上来。”
李白如此作答,神情如常,并无轻薄之态,濬和尚似乎也不以为这答复有何异样,只点点头。再问道:“作诗惯用何语?”
“某前读《汉书》至《贾谊传》有云:‘妇姑不相说(悦),则反唇而相稽。’不免失笑。”李白仿佛早就知道他不免有此一问,而应声答了,且答时一点都不像是在说笑,“某一念而来,似有一意要说,却必有一意对反而生;不免由信入疑,欲解而惑,也因此疑、此惑而别出意思—看来也是一腔妇姑不相悦,反唇相稽罢了。”
“如此大辛苦。贫道不能诗,然领悟佛说时,亦常如此。”濬和尚说着,又摇了摇头,道:“道海同汝言《风入松》许事也无?”
李白道:“说濬和尚抚此曲时‘风自风、松自松’。”
“渠不晓事。”濬和尚看似也不作恼,面无表情地道,“汝自山巅树下听去,便知妇姑究竟相悦、相稽与否。”
李白在清凉寺镇日无事,就是读书,看松、赏月、听濬和尚弹琴。他并没有料到:如此弄玩,一盘桓竟然待了一年多。慈元是在佛诞大典之后不久便回大明寺去的,行前濬和尚嘱咐了他四个字:“勿近水火。”倒是道海发遣的大通寺净奴务本却留了下来—“维那吩咐:琴去、奴去;琴回,奴回。”务本说,“琴在,奴在。”
初来听风入松,一片混沌,只道它如潮似浪,滚滚滔滔。听时也不甚凝神,总想着心事。心事也总是忽然而来—对于拂衣出门、千里行游之后的李白而言,最奇妙的体会莫过于此。
由于天地万物皆好似全新打造,迎目而来,掠耳而去,无论是山川人物,草木鸟兽,都带着无比新鲜和突兀的兴味。这兴味,尤其是在他独处的时刻特别激昂,犹似随时都有惊奇,来自天地,也来自心头。不多时日,他就发现,如果濬和尚再问起:“作诗喜用何字?”他的答复就不一样了,他会说:“吟时不能自禁者,常是一‘忽’字。”
忽然间,他也开始堕入充满了闻见细节的回忆。
与前一年寄身戴天山的那一段时间是多么的不同?在子云宅,他几乎没有想起过昌明,没有想起过父母兄弟,甚至忘了他还有一个名叫月圆的妹妹,也很少忆及曾经朝夕相与的吴指南。
而在清凉寺,一个全然陌生之地,李白却一点一滴地想念起前此的一切。他想着和他一同在昌明市上仗剑奔逐、持酒嬉闹的结客少年,他们应须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他想着父亲策马驱车的背影,走在阡陌如织的无尽原野之上,之后不知经历了多少晨昏寒暑,这条黑影复策马驱车,从阡陌如织的无尽原野回来;他还难得地会想起母亲—那个肤色白皙、高鼻深目、安静到堪说是哑了的女人;不过,就在想起母亲之时,李白似也失去了语言。
他也想着赵蕤。
或许是由于松木气息之故,记忆中最鲜明而挥之不去的,是赵蕤从岷山之西、黑白河口掘回来夔牛角、犀牛角和一束四五尺长的象牙那一次,他驱李白挑了水,将七尊铜鼎注满、烹沸。
赵蕤则亲手一一调理柴薪,一律给换上发火较轻的松炭,还为各鼎添注了五颜六色的粉尘。有些一撮、半撮即止,有些则倾囊而下,瞬间让沸汤滚成稠浆。李白仍旧不敢追问这些物事的来历与用处,倒是赵蕤忽然探指到鼎下拨了拨蓝焰苗中的炭枝,问道:“尽目所及,可有何物不见?”
李白环视了一圈,远近高低,仔细打量,翠岭佳晴,并无异样,遂答道:“无不见。”话才脱口,他从赵蕤的肩头往后仰看,猛可发现了门楣处一空,忍不住“噫!”了声,双眉乍皱,再觑了觑鼎下篝木,叹道:“‘子云宅’付之一炬了?”
赵蕤提手指着另一鼎下,笑笑:“‘相如台’亦然!”
就为了一副不知究竟炼成何物的丹么?李白啼笑不得,即此一刻,他突然间觉得赵蕤的清静高远竟然极不真实。他闭上双眼,勉力追忆着原先那两块匾额上暗淡而苍劲的墨迹,然而一旦刻意揣摹,却觉得所欲追攀之相,益发昏暗模棱,随时渺然。
“可惜了。”李白道,“神仙说过:此乃东晋王大令遗墨。”
赵蕤却蓦地笑了:“非也。”
李白一懔,又不禁叹了声:“神仙好顽笑。”
“不是顽笑。”赵蕤矍然一瞪双眼,“原本就是假的。”
清凉山与戴天山相去五百里,如此迢递,音容笑貌却无比清晰。在这一片乔松环绕之下,李白猜想赵蕤打从一开始告诉他那两方题额出自王子敬之手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周全:将会有那么一天、将会有那么一刻,忽然、忽然、忽然—趁李白猝不及防之际,他便要在烈焰之中让李白为之惊异、为之惋叹甚至为之怜惜而哀伤,尔后再转觉先前所见之肤浅、之愚昧、之虚妄无明。
在时而温柔、时而狂暴的松声之中,李白最常想起的是月娘。
那是他刚到清凉寺落下脚来的一天傍晚,山行或出外踏青之人都已经迎面取道而回,他却偏向山深林密之处走去。这任意而行,也还是追摹赵蕤的行径,就连随身所携之物亦然。
李白身上那布囊就是赵蕤之物,里头总装着少许的糇粮,和一壶酒。这一行,囊中放的是陈醍醐相赠的酒,酒盛在一只双身龙耳白釉瓶中,一步一琳琅,有如敲奏着李白轻快愉悦的心情。他和路上每一个错身而过、并不相识的人打招呼,看些女郎罗扇掩面行来,粉蝶逐香而聚,也毫不矜持地上前称道:“此香恰是天香,无怪乎天使齐聚拜舞。”还有那些扎裹着行装、风尘跋涉的路客,李白也坦易上前,相与攀谈,好奇地探询道途见闻—哪怕是几句时节天气,说起今岁榆树晚发,花叶同放;或是杨花暴盛,铺山如雪,明明只是寻常景致,也充满了兴味。
直到往来行人皆不见,暮色乍地昏暝下来,鸟栖虫眠,月上星出,天地间只有去零零低陇高丘的脚步和晃荡荡前伏后仰的酒浆声。也竟是一瞬之间,酒香四溢,李白回手触着那柔软的布囊,原来是酒水从白釉瓶中渗出了些许,把那囊也濡湿了。他捧起囊,闻了闻,酒香之中竟然还混糅着片刻前曾经嗅及的那种“天香”,女人香。
在这一晚的月光抚照之下,他不得不想到了月娘。
自当夜而后,此念不时油然而生。每在他打开笼仗,取出布囊的时候,总不能免。
这是太陌生的一种想念,他从未经历过—每当念来,总是初见月娘那一刻,从门开处绽现的笑容,忽而迫近眼前,胸臆间则一阵掏掘,继之以一阵壅塞;一阵灼疼,继之以一阵酸楚;空处满、满处空,像是春日里眼见它新涨的江水入溪、溪水入塘,而晴波历历,微漪汤汤—似无可喜可愕之事,亦无可惊可哀之状。但是再一转念,月娘又出现在田畦之间,出现在织机之前,出现在戴天山上每一处曾经留下影迹的地方。初看当时,只道遥不可及,亦未暇细想;回思良久,则挥之不去,更倾倒难忘。
有时月娘的容颜也会湮远而蒙昧,越要以心象刻画,却越转迷茫。有时,她的样貌会与他人兼容融,以至于彼此不可复辨;偶或是露寒驿上露齿而笑的胡姬,偶或是青山道旁散发着天香的姑娘—偶尔也有些时候,是他忘怀已久的母亲和妹妹。
这一夜,他作了两首诗。第一首用唐人时调,相当谨慎地持守着黏对的规范,这是此夕尚未沾酒之时,即景而吟成的,题目就叫《春感》:
茫茫南与北,春色忽空怀。榆荚钱生树,杨花玉糁街。尘萦游子面,蝶弄美人钗。却忆青山上,云门掩竹斋。
第二首《箜篌谣·寄月》,则是在松林间满饮一瓶之后所作:
登临似还乡,欲亲不能语。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襟作轻舞。冰壶倾两处,濯魄看相同。此身宁可易,犹如风入松。两者俱寂寞,声闻安所从?往来幽咽生,怆恻任西东。穿林一呼啸,直上清凉峰。托之寄嘈切,路远信无踪。达者坐忘久,月移花已空。
这一首《春感》,日后由王琦收录在《李太白全集》之中,内容稍有更动。王琦并在诗后引宋人杨天惠所著《彰明逸事》(按:彰明即昌明)解其本事如此:
(李白)隐居戴天大匡山,往来旁郡,依潼江赵征君蕤。蕤亦节士,任侠有气,善为纵横学,著书号《长短经》。太白从学岁余,去,游成都,赋此诗。益州刺史苏颋见而异之。
杨天惠的记载对于这诗所涉情境十分简略,尤其是明明提及了李白干谒苏颋时曾经奉呈此诗以表才具,却没有提到《春感》内容的改变。
稍加比对可知,原来此诗的第二句—也就是点出《春感》二字、使情景交织的“春色忽空怀”—竟然改成了“道直事难谐”,这一句改得匆促,也改得生硬,与前后文圆凿方枘,不能相容,既不自然、又不切题。李白这样改作,只有一个目的,要让一这纯粹写景的诗作,看来还有些许比兴寄托的深意。
写诗不能惬意,而情意又不能倾吐,甚至不敢积蓄。李白日复一日在寺随斋,竟然停下了原要壮游蜀中崇山大川的脚步。日常素蔬无味,而不觉其淡寡。读书,则肆意默识文句而不求会心。看松、赏月,谁知松月何在;听琴,更只觉高山流水,吹万各异,岂能复计它什么宫商角羽?直到有一天过午,他从宿醉中醒来,发觉身旁一纸,写着这么几行字:
楼虚月白,秋宇物化,于斯凭阑,身势飞动。非把酒自忘,此兴何极?
他手持此纸,从和衣而卧的榻上翻身而起,一步一步向室外走去,一步一步回溯着前一夜的记忆。他知道,最后终将回到昨夜醉酲的起点:月娘。
就在这一刻,李白所寓身的小小客寮忽然微微震动起来,有如天地广宇之外,另有巨力,正轻轻摇撼着这寺庙,以及寺庙所在的山峦。李白顿了顿才想起:是寺中那一口三丈高的大钟正在“霜鸣”。
据寺僧言:彼钟自古已有,斜倚于一山石前,倾启之处,略可容人俯身而入。置身其间,如在寒冰之室,浑身沁凉透骨。相传钟内原有一锤,不知何朝何代,为人所盗去,发尽烈火镕之,欲以铸钱。可是,盗者遍伐山南山北上千年的古生楠木为柴,钟锤仍自钟锤,偏不肯镕。一怒之下,盗者将那钟锤扔到溪水之中。不料手起锤落,一声巨响,硬生生将山石切断;钟锤滚过之处,削壁如镜,寖成瀑布。剩下的这口空钟,未经多少岁月,便教荒草蛮烟、土石朽木给覆盖成一大冢。直到南朝一僧避难经过,时在春末夏初,《佛子十方行记》上说:
值此丘,闻异响,僧遂告人曰:《山海经》谓‘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其此之谓耶?
可是《山海经》上所形容的九钟都会自鸣,是由于秋天霜降,钟体忽然受寒,应该是在大面的钟身上结成霜冰,累积挤压,所造成的震动。此际既非其时,复不见钟,如何附会呢?然而彼僧坚信:声从大冢之中传来,非发工掘看一个明白不可。一发之下,果然见这哑钟,众人皆啧啧称奇,僧以为此间宜有寺庙香火,以应佛心,这钟、这鸣,都是佛意显象。乃有远近善男信女倾囊捐输,逐舍逐院,一一建成。更由于钟体庞大,人力很难移动,便置之原处不移,然而故事是以春夏而得霜鸣,的确有一种清凉之意,遂以此二字名寺。
这哑钟,也绝不辜负信受恩施之理,每年于春夏之交、秋冬之会,似有信誓之期可以恒守,届时总是震震而动,动时非但钟身瓮瓮作响,随着清凉寺址迹逐渐增扩,到了大唐立国以后,方圆数里之内,纵使只是林木草石,也会跟着微动,如颤如震,如泣如鼾,在这大约历经一刻左右的过程之中,万物轻微地荡之、撼之,像是要将天地间一切其他可闻之声,并收于钟内,随即渐歇渐杳,一切归于平静—当这“霜鸣”接近尾声的时候,如临清夜,霄壤无声,别是一番幻异的境界。
由于情境特出,旁处无有,清凉寺每逢这两日,一如新正期间,都会举行“普茶”,以飨随喜父老。为了慰劳常住僧众以及诸方檀越,住持和尚会出面设席,在寺中平旷荫凉之处,设施茶点,招呼饮食。也可以说将就着这么一阵短暂的“霜鸣”震动,以及片刻间的寂静,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寺景游观。
当李白趔趔趄趄,一路沿着昨夜行迹逆数而去的时候,霜鸣刚刚开始发动,这一刻,正逢清凉寺的维那僧上殿招呼“悦众师”们检点几榻茶果、香花灯炭,一声喊:“外寮诸师、十方檀越,俟霜鸣寂静,请至禅堂吃普茶。”
此时,李白在客寮东侧一株老松之下的读书台,远远望见清凉寺南园绿萝崖边的濬和尚,正盘膝而坐—濬和尚并没有随着众僧往禅堂去,他就像是一尊亘古以来便安置在巨钟之下的石雕一般,抚着那张绿绮琴。原本李白还能从初发的南风之中依稀听见琴曲,他不能自已地在琴音之中喊了声:“濬和尚!”然而可怪的是:这一句话才喊完,底下的一句以及随风相迎而来的琴曲,忽然都喑哑了—就在这晴空朗日之下,万籁倏忽而俱寂。
消失的那一句话,正是李白肺腑间梗塞的呼求:“某不平静。”
因为他想起那张纸上的字句是怎么来的:“楼虚月白,秋宇物化,于斯凭阑,身势飞动。非把酒自忘,此兴何极?”—昨夜他又喝了酒,酒后攀上寺塔乘凉,当时檐前之月正满,似在咫尺近前,他伸手去捉,月白居然在握,一握而碎。碎了的月,却又脱手飞出,稍向西移,而远去了几寸。他再伸手一攫,掬之入掌,从而复碎。三捉、四捉,竟然只差分寸,一条身躯便要跌下塔去。
他来到濬和尚面前,徐徐展开纸,夜间的酒劲尚未全退,偶一失稳,纸张竟随风势飘出,转瞬之间,一路远扬,翕然有声;濬和尚指尖的琴声也在这时恢复了—依然是那首《风入松》,末句右手半轮,名中二指次第弹出,左手荡吟,遂成飘曳之态,风息松止。
“汝不平静。”濬和尚说。
“和尚听见我说了?”李白回眸望一眼那钟,又望望方才置身所在的读书台。
“也未。”濬和尚说。
“和尚怎知?”
“一心不静,万物皆知,岂赖言语?”
“心不静当如何?”
“更不说。”
“不说,心即静耶?”
这是一个相当清楚的疑难:李白所求,并非如何一遂所愿,而是如何能让这一不能遂愿之心平静下来。倘若“一心不静,万物皆知”,则纵使不“赖言语”,岂不一样会扰动世界么?濬和尚的答复,似乎给了李白更加深重的一击:平静不能自求而得。
濬和尚道:“风过松知。”
李白闻言端的是一愣,脱口而出:“我便不回戴天山了。”
“‘回’字无稽,汝去处本不是来处。”
日后多年,在一个看似寻常无事的秋天,李白不意间得知濬和尚圆寂,他在那一日傍晚醉伏入梦,得见此僧携琴出蜀,曲终人去而一寤,李白才写下了这样的一首《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其中颈联的“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固非实景,而是寓情于物的一段感悟。这一联,分明就是濬和尚对李白的启迪:作为一个在尘世间有如过客般的人物,一身如寄,一心亦如寄,这样一颗不能长留久伫之心,复加之以流水般岁月的涤洗和消磨,更不至于沾惹于情,或者是黏着以情。一个不能承情之人,还能够对天地、对万物、对众生说些什么呢?这样一个人所想要说的话,大概也都该像是琴曲的泛音余响而已,何不就锁入了霜鸣之钟,再也毋须发出声动,再也毋须令人知晓。
客心无住,故余响不发,去去不必回顾。这竟是李白一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