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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五七 归来看取明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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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绵州之前,李白并不知道他已经成了汉州、益州以至于眉州这三百里道途上小有名气的医者。

最初,他只是在清凉寺为几个长年体虚的僧人切脉看诊,发现他们少气懒言、疲倦乏力,升座说法时声调低沉,动辄气短发汗,心悸头晕,而且一律面色萎黄,不欲进食;更兼之以虚热盗汗,一把上脉,脉象也多见大弱。李白便给他们开了用以补气的人参、黄芪、党参,服后居然当即见了效验。

这些僧人自然也会引来、或是携来当地和邻乡的施主,初来者亦知他不是什么大夫,然而气血中虚者,泰半皆由于滋养不够,无地无之—与之前金堆驿上的党四娘和马五娘并没有什么两样—说穿了就是长期捱饿之故;至少是不能足食所致。

他一见症状相似,便想起赵蕤所授的辟谷之术,杂以大豆、扁豆、大枣、桂圆、干荔枝、黑枣、莲子、枸杞和十余款体貌不同的蘑菇,让病家交替食用。问诊时说之以神仙服食的故事,总道:“天地养人,非徒畎亩,蕨菌在林,任尔滋补。”话中还不免鼓励那些病家,要经常到山林间行走,偶或有奇缘佳会,撞上了神仙,提携一把,也还了得。此说博人一粲,也令乡人印象深刻,益发争传其名。

尤其是替僧人配药调膳,须忌荤腥;而替俗家病患处方,则略无避讳。遇到了家道丰实的人,或也呈现了虚症,他就常在药材中和以葱韭鸡鱼之属,烹调起来,俨然别有风味。这样的膳食,初非病家或李白所料,竟然能成为“理病之资”。

李白有时逞其谈兴,随口滋藩,人们默志手抄,事后循按,竟然还能冥合如实,引以为佳肴美馔。有时则未必为了治病,只道这是“不食常食”的一种趣味,也常予人以惊异的发明主张。人称他为医者,他则谑号自己是庖丁,依旧在诸般宴聚之间,纵谈高论些神仙饮食之术,而赵蕤行前的提醒,他显然已经半句不能挂心了。

神仙饮食是极其新颖而有趣的招徕,也成为李白的一个意外的机会。

这一年冬天来得早,不过“京使”来得更早。开元八年七月,蜀中各州已经盛传:中书侍郎苏颋,由于先前穷治盗铸的事,引发江淮民怨,不但受到了皇帝的斥责,也从待了整整十四年的中书省去职,被任命为看似位重、实而权轻的礼部尚书。

这还不算,“京使”之到访,更意味着朝命恐怕要有不寻常的举措—传言之一,是苏颋已经罢去“知政事”—也就是开去宰相的权力和职务—奉天子之命入蜀,专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事。这些年来一向与他同进退的另一名资深宰相—门下侍中宋璟—则早就在本年正月就已经只是“开府仪同三司”,徒具相位虚名而已。

苏颋避过斋月才起程,也就因此而没有机会赶赴清凉寺亲睹大钟霜鸣、万物喑哑的盛况。他是在开元九年春末夏初入蜀的,一到成都,便写了《初至益州上讫陈情表》。其中:“臣禀识愚妄,受恩忝越。十有四年中书省,三命承明庐……陛下深慈矜愚,至德念旧,以臣颇习儒训,更超宗伯,臣益用惭负,匪遑底宁。岂悟西南重镇,巴蜀奥壤,爰杂县道,且联军戎,付臣兼之。”

这一篇文字所陈之情,不外是再一次提醒皇帝以及皇帝身边其他当权秉政的新贵:他来到蜀中,既非投闲置散,更非放逐贬斥,而是更为深重的信任与倚赖。的确,苏颋诚挚地相信:皇帝所付与他的责任,还包括了“按察节度剑南诸州”,以及“总理西南兵务”。而这一趟远谪,也就沾带了几许人人知而不言的诡谲之气,比方说:苏颋所过之处,总要题写大量的诗句,称颂皇恩之余,更多自我惕励与期勉,遣词用语,更常透露出一种带些矫揉之气的积极和欢悦。

像是排律《晓发兴州入陈平路》就是在此行路途中所写的,很能看出为自己鼓吹勇气的用意:

旌节指巴岷,年年行且巡。暮来青嶂宿,朝去绿江春。鱼贯梁缘马,猿奔树息人。邑祠犹是汉,溪道即名陈。旧史饶迁谪,恒情厌苦辛。宁知报恩者,天子一忠臣。

《经三泉路作》也是如此:

三月松作花,春行日渐赊。竹障山鸟路,藤蔓野人家。透石飞梁下,寻云绝磴斜。此中谁与乐,挥涕语年华。

若以他自己的句子解注,其心境,大约就是“京国自携手,同途欣解颐。情言正的的,春物宛迟迟”所表现的浮笑强欢罢了。早了八九个月来的“京使”原本就是长年追随苏颋的家臣,前行入蜀另有差遣,这就跟皇帝的钦命有关了。

罢政之后,皇帝亲自召见了几次,真正的动机就是查察苏颋语言体貌是否于微处稍泄不满,这不只是君臣间的礼节讲究,也是为国之大臣者应该持抱、不可或缺的风度。应对了几次,苏颋果然辞气昂昂,一点都不像是遭到了重贬而即将发放出京的样子。这令李隆基很放心,几乎不肯让苏颋走了。他当场执手叮咛:益州非等闲之郡,代有人才不世出,宜多加留意,细为访查。京史所伺查者,也是这一方面。

除了充分信任苏颋的公道无私。他也相信苏颋的节操,特许剑南道全区“盐铁自赡”—也就是充分授权苏颋在民生最称大宗而首要的盐、铁物资上,能够自主自足,不必报输中央。一般州郡,仅设刺史主之,设大都督府,即有委以专征伐的用兵之权,其地位堪比古之诸侯;而益州大都督府的长史,显然获得天子青眼,更非同寻常。

据史:苏颋到任之后,并没有锐意求功,反而崇尚简静,以招募戍军的方式重兴力役,不以徭役科扰丁男,如此一来,家户渐渐得以自,若此而能以酬值的方式,挤压出更多的劳动力,使丁男应募而“开井置炉,量入计出,分所赢市谷,以广见粮”,则地方之利,便能与民均同了。日后还有一桩小事,可以见出苏颋的风骨。

那是益州大都督府的前任司马(次于长史)皇甫恂,忽然奉皇命重使蜀地,人还没到,公文书就来了。由于皇甫恂素知蜀中工匠艺能,函示要用库藏公帑,买取当地纺织、木器、玉雕精品呈贡,连品项都列举得明明白白:“锦半臂、琵琶捍拨、玲珑鞭。”苏颋拒绝了,并为此而上奏:“遣使衔命,先取不急,非陛下以山泽赡军费意。”有人劝他:“公在偏远之地,不能近事至尊,奏言违隔,也就不该如此轻易地忤犯上意。”苏颋答道:“不然。明主不以私爱夺至公之理;我又怎么能以远近废忠臣之节呢?”

李白则出现在这样一个真正的大臣的面前,不可谓不得自机缘。

和前一年差不多,开元八年冬大雪,即使不雪之地也酷寒逾常,阴雨连朝,道途泞陷,在如此湿冷的天气中,竟有专信递来清凉寺,收信人是李白。拆看之下,竟是陈过的亲笔。歪歪斜斜的字迹,寥寥交代了自己秋下染病的情形。他认为自己撑不过这个冬天,也无意“徒扰清修,以抗不瘳”,报之以信的目的,是希望李白在来年春日,道路畅通之后,或者作返乡之计的时候,能够取道锦城,再赴陈醍醐酒坊,他有“微物奉呈”。

李白原以为那就是酒了—下清凉山重返成都,自不是为酒。他其实忧心不已。

直到此时,除了那丁零奴之外,他生命中尚未出现过任何亲近的死亡。丁零奴交付了他那一柄长剑之后,从病榻上翻身坐起,略事喘息,便向李白的家人一一跪别,接着,他仔细地拍拂衣裳上的尘埃垢屑,越拍越起劲,一时扑打得满天灰雨,李客一家人呛咳不及,夺门而出,又过了好半晌,这奴方从室中佝偻步出,只影憔悴,迳向西行,不复回头。那情景,在年少的李白看来,犹如家人的远别。

然而这一回,他连陈过的面也没有见着,棺停于家,守待吉日回龙州江油县故居安葬。陈过的家人迟迟未能扶榇归里,还另有缘故。

因为近些年来,朝廷对于民间厚葬成风,颇有不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大臣提出此议:天下丰足,士庶繁盛,很多没有官职爵禄的百姓,往往因为商贾或匠艺而发家,多购田宅,大兴土木不说,常在养生送死的事上竞奢逐靡,邀羡骄赏,其情其势,看来不免有与公侯士族一较高低之心。

至今还经常为人提及的,就是五十多年前,右相李义府改葬其祖父,三原县令李孝节私发民夫车牛,日夜运土,建筑坟茔。一时之间,高陵、云阳、华原、泾阳等七县也都征派丁夫赴役,其中,还居然把高陵县令累死在坟上。当时随葬之物,豪奢绝伦,送殡车马奠祭,从灞桥一路行列牵连,直至三原,前后七十里,相继不绝。这场面,竟然让世人艳羡哄传几十年。于是时时就会传闻:某地商民某家,为死者发丧的时候,场面何等盛大,队伍何等绵长,棺坟何等壮丽—末了还会补上一句:“堪比当年李右相了!”事实上,说者也没见过李右相家送葬的场面。

直到当今皇帝即位,最常痛切斥责此风的宰相,就是宋璟。在他看来,民俗崇尚厚葬,乃是由于天子之家率先趋鹜高坟大陵的影响。他的《谏筑坟逾制疏》天下流传,其中看似批驳民风的字句,都暗暗指向了皇室:“比来蕃夷等辈,及城市间人,递以奢靡相高,不将礼仪为意。今以后父之宠,开府之荣,金穴玉衣之资,不忧少物;高坟大寝之役,不畏无人。百事皆出于官,一朝亦可以就。”

然而众所周知的是:新任大都督府长史苏颋一向都与宋璟沆瀣一气,对于陈过家人试图厚葬的愿心,恐怕很难纵容成全。先是,京中来使也风闻酒坊人家此请,遂告知前来打探及说项者,婉转透露长史的意思,转嘱陈过家人:丧事还是从简从朴的好。就在这来来往往的疏通、请托之间,身为老官绅的卢焕得知李白到了,他忽然想到:或许应该引这后生见一见苏长史。

对于苏颋来说,此意倒是一拍即合,毕竟皇帝临行之际执手相托的,就是寻觅人才。只可惜存心玉成此荐的卢焕一个不留神,多说了几句:“此子天才英丽,兼通药理,据闻此去眉州之间,多有医人侠行。”

孰料苏颋登时一皱眉,叹了口气,道:“才大难为一用,也须慎重得之。”

卢焕闻言,脊骨一凉,暗道一声:“不妙!”随即深悔自己受李白一诊之恩、急欲相报而不免忘形,失言大矣。

说来也很无奈,益州是京畿拱卫,关陇屏障,高祖至高宗时期,从设置总管府、而道行台、而大都督府,愈见其形胜。大都督本职,例由王子遥领,也常悬之不授,而以长史总持方面事务。苏颋赋性忠直、秉怀恢阔,凡所属意者,总在如何能使帝国长治久安的荦荦大端,更由于从相位左迁,他并不认为这只是一般的贬谪,反倒是一次专责外任的机会—尤其是身系帝王谆谆之命,留意人才的那几句话“益州非等闲之郡,代有人才不世出”,更使他加意慎重了。

从派遣使者于前一年先行访视就可以看出,苏颋不希望自己在乡闾父老、官绅耆旧的包围之下,偶失于偏听偏见,而不能够对这样一个昔年诸葛亮《隆中对》称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有一番了然如照的洞察。尤其是荐举,他几乎是用一种“查察过嫌”的眼光来面对如潮浪般涌至的关托。

对于卢焕—这位在成都夙负众望的老者—苏颋向闻其诗名,甚至还能诵其佳句,如“倩谁商略知诗寂,顾我忧纡数鬓斑”“肯别沧浪缨不洗,却停嵇啸舌多闲”这两联,出自卢焕的一首诗,该诗题目相当长,几乎可以说是一篇短短的文章了:《昔闻山涛举嵇绍,别栖逸之思,固不入时听,是以非常之论持赠非常之士;乃造“天地四时,犹有消息”之语,为百世热中人留一晋身说。耽诗者透见及之,不忍道破,为赋叹思,兼寄知者》。

也由于欣赏此诗此题,苏颋通篇都能背得。虽然卢焕已经致仕归林,且与大都督府长史官禄相去悬殊,但是苏颋仍然坚持以士礼接见,把晤如同僚。还当着卢焕吟诵了一通那首诗以及题目,令卢焕大为激奋,也就不检分寸,顺着嵇康、嵇绍父子出处仕隐之不同,将话题引入节行、操守乃至于魏晋风度及死生礼法。随即话锋一带,贸然将陈过丧仪之事提了,以为“人物消息,一生一死,或可不禁厚礼,以奖孝行”就此辗转请示长史裁量;这是一顶大帽子,苏颋淡然回了两句:“嵇、阮风标,毕竟和王、谢不同;黎庶楷模,应须与门第稍异。”

当卢焕再举李白以为“才人可用”之时,似乎也暴露了相似的尴尬。李白是商贾之子,无论科目如何,连应考的资格都没有。如果堪为朝廷所用,则就常例而言,自然非仰赖官荐不可。

一旦卢焕称道不置,苏颋漫声应答的话里却含藏了无限玄机:“才大难为一用,也须慎重得之。”这显示出他对李白之“才”究竟如何可“用”,是有疑虑的。先遣的使者显然已经对此间江山人物之情实,打听得十分详密,而李白,并不是一个寂寂无闻之人。关于这个大步趔趔冲州撞府,而所过之处辄挥金如土的白身少年,大凡可以归纳为三事:

昌明李白,曾经绵州刺史李颙之荐,不就;此其一。通医术,能以时蔬入药为膳,术颇精,僧俗皆传;此其二。性豪荡,常焚契券,博有侠名,诗作遍题寺宇酒肆。正因为“诗作遍题寺宇酒肆”,引起了苏颋的兴趣,在与卢焕晤谈将罢之际,他对这容色栖遑的老者道:“且嘱彼昌明李生:先自呈诗文到府,并投刺来见,某将以庶人之礼待之。”

这是李白平生第一次干谒,入大都督府之前,苏颋已经读过了他所投递的数十首诗篇,以及拟《文选》旧题而写的赋作。说是以庶人之礼迎纳,然而在接见当时,阵仗却不小。府中司马二人,录事参军一人,录事二人,以及功曹、仓曹、户曹、田曹、兵曹、法曹、士曹等七参军都在列。除此之外,当职的文学官,以及医学博士各一,也都侍立于旁;都督府的重要僚属,堪称全员齐集。

苏颋肃容临几而踞,先让诸僚员以次就席而坐,他一眼也不看那匍匐于丈室门前的李白,倒像是在对僚属们交代寻常的公务:

“某此行来郡,亲承殿旨,诏曰:‘益州非等闲之郡,代有人才不世出,宜多加留意,细为访查。’今有昌明李生来谒,某与诸君,更当体察圣意,存心野处,务必要让岩穴之士,皆能仰承雨露,均沾恩泽,旦夕体会于此,也就能普施膏沐之化了。”

众人在这时同声一“诺”,有人顺手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

接着,苏颋仍不同李白说话,转向末席那八品的文学道:“李生天才英丽,声名秀发,汝亦读过他的诗了?”

那文学垂首昂声道:“回长史,读过了。”

“何如?”

“游思旷远,造语清奇,质古而词新,常有天外飞来之意,横决怒下,时所罕见。”

“说得好!说得好!”苏颋拊掌而笑,简直满意极了,不住地点头,接着依旧不理会李白,转向身旁两侧的司马,道:“某亦以为—略与陈伯玉神似?”

陈子昂与李白偶有神似之处,像是年少时仗剑伤人,之后息交绝游,折节读书。于十八岁出三峡,入长安,考科举,一度落第,之后仍发愤不辍,终于进士及第,官至右拾遗。据说他初初博名,手段不俗,曾经以百万钱买一胡琴,而当众碎之,并慨叹:“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乃以此举声动京师,而他当场散发的诗文也一时震动帝都—而其作质朴刚健,一洗齐、梁间的轻艳绮靡,也是初唐以迄于盛唐间独立风骨的健者。其《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对于前代文章的九字批评,尔后竟成为千古不易之论:“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

“陈伯玉也是蜀中人物。”一司马连忙附和道。

另一司马赶紧拱手朝天,接道:“无怪乎圣人云:‘益州非等闲之郡,代有人才不世出。’”

苏颋似乎也很得意自己从李白的诗文中寻得了陈子昂的况味,然而他目中竟无此子,并没有就之询问李白之于陈氏究竟有无触发、有无浸润,反而一抬手指向录事参军,道:“陈伯玉物故也多年了罢?”

录事参军更不理会李白,迳自掐指数算了片刻,才道:“于兹算来,也快二十年了。”

李白没有想到,所谓长史接见,竟是传唤他来瞻仰、来聆听大都督府群官对他所作诗文的品评与赏识,这倒也还新鲜有趣。至于拿他的诗比陈子昂,看来也奖勉有加。只是长史紧接着的一段话,让他听得心神恍惚,居然不能应对—

终于苏颋像是忽然想起了李白,转过脸来,凝眸直视,恢复了先前肃穆而威严的表情道:“李生!汝下笔不能自休,可见专车之骨了。”

“专车之骨”是个不常见的典故,语出《国语·鲁语下》“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的一节,大意说的是:

春秋时代,吴伐越,摧毁勾践在会稽山上的营垒,还拾获了一节很长大的骨骼;由于骨大无伦,须用一辆车专载,而着实不能考其来历。吴王于是派使者去鲁国访视,并向孔子征询大骨之事,还特别吩咐:“不要透露这是寡人求教于彼大夫。”

吴使到访,向诸鲁大夫分送礼币,来到孔子面前,孔子回敬了一杯酒。随即撤去礼器,开始宴饮,吴使便看似无意间想到的一般,拿起桌上吃剩的骨头,问孔子道:“请问什么骨头最大?”

孔子答道:“我听说大禹召集群神到会稽山,防风氏违令迟到,大禹便杀了他,陈尸于野。传闻中防风的骨骼是极大的,一节须以一车盛之—这大概是巨骨之尤者了。”

吴使复问:“请问职掌若何,方能称神?”

孔子似微察其意,故道:“山川之灵,兴云雨以利天下,是以掌山川者可以称神;至于掌管社稷者,仅可以称公侯;公侯从属于王而已。”

吴使再问:“那么,敢问防风所掌者何?”

孔子答道:“防风乃古汪芒氏之首,掌封山、嵎山,姓漆氏。至于虞舜、夏、商之时,便叫汪芒氏,洎乎周代,复改称长狄,其所属之民十分长大。”

吴使者还不死心,又问:“至高之人,其高几何?”

孔子最后答道:“僬侥氏之人,身高不过三尺。身形至高者,大约僬侥氏之十倍,也就堪为极致了。”

李白不察此典,登时被苏颋一眼识破,遂将《国语》所载、孔子与吴使之相与交谈,一一说过,说完还补了一句:“才道汝诗文详瞻,足见专车之骨,便从防风一缩而至于僬侥了!”群僚霎时间都陪着大笑起来。

李白也跟着笑了,他真心觉得有趣:一个传说中身形三丈的巨人,倏忽之间缩成三尺,的确可笑。他觉得那笑,与自己毫无瓜葛。

“专车之骨”是苏颋与李白交谈的第一句话。其次,则是:“汝所作《春感》次句有圣贤之义,大是佳好。”

至于这《春感》的次句,李白当然不会忘记,这是他在接到卢焕的急信告知“长史命召在即,待以布衣之礼,速备近作文章”之后,于重新抄写时改动的;他把原作的第二句“春色忽空怀”改成了“道直事难谐”,不意在那么些诗文之中,苏颋所中意者,看来也只此一句。

“谢长史。”李白挺起匍匐的腰杆,不料苏颋已经起身,再度向他的僚属—而非李白—道:

“此子风力虽然未成,然若广之以学,可以与相如比肩矣。”说完,便转身从侧廊而出,不知尊驾竟往何宅何室去也。

就在这一瞬间,李白但闻耳边爆起一阵交相庆贺之声,似乎每个人都在夸赞、都在称颂、都在嘉许和惊叹。有人说的是他,有人说的是长史,有人居然说的是巴蜀天府,也有人不住地崇扬圣人—也就是当今皇帝了。李白默无一语,他心念所系,只是如何赶赴陈醍醐酒坊,他得陪伴着陈过的棺椁返回故乡。

殡葬的队伍直到秋后近十月才出发。因为要到那时,苏颋才匆匆忙忙奉皇命返回京师,厚葬之禁忽弛,殡仗也终于算是昂昂扬扬地启程了。苏颋临行之时已经彻底忘了,几个月之前,他曾经接见过一个名叫李白的布衣少年。也就在出蜀途中,苏颋写下了《九月九日望蜀台》这首诗:

蜀王望蜀旧台前,九日分明见一川。北料乡关方自此,南辞城郭复依然。青松系马攒岩畔,黄菊留人籍道边。自昔登临湮灭尽,独闻忠孝两能传。

这诗时经传抄转录,京畿、剑南等地流布极广,当世士大夫之论,咸以为“燕许大手笔”盛名不愧,俗议皆称:此作非徒属对工稳,运调铿锵,尤其是在末联结句之处,拈出人伦的伟大襟抱,真雅颂之致也。

然而苏颋自己怎么也不满意,改之又改,才改出了“攒”、“籍”这两个生硬的字眼;以他当前所拥具的地位和声望,已经没有人会批评他的诗有任何声字调律方面的缺陷了;他不甘心,也不相信,却无处求证。

两年多后的开元十一年,黄梅熟落,盛夏炎兴,苏颋再度入蜀。当长史仪卫来到龙州江油县小憩的时候,他结识了当地一名即将满历一任的县尉。据云:斯人也而在斯职也,已然多历年所。苏颋初以为圣朝人才,或恐有曲直不能达于天子者,枉滞于下僚,应予昭雪申张;一俟见了面,才发现这县尉根本无意于进取,是个一心只在礼佛修仙、吟诗作文的人物。既然耽于诗,苏颋便将出现成的疑难,一则以考较、一则以请教,恰是那两句:“青松系马攒岩畔,黄菊留人籍道边。”应该如何修改,才能得奇警之趣呢?

那县尉显然早已风闻长史这首名作,几乎不假思索地朗声吟来:“‘青松系马鸣风处,黄菊留人籍道边’可也。”

这一改,风范果然不同。原句就是作了一联写景落实的对子,用意合掌而已。可是经这县尉当下一改,精神便出落得新颖起来;因为出句和落句不再只是字字相嵌而为偶,还有一种上下相承的情态,让两句之间出现了时间的流动感;更细腻的地方是,系马之松一旦得此风鸣,意味着秋意急促,下句黄菊之狼藉,也就有了根据。

“汝如此捷才,岂能以一县尉而足?”这时苏颋忽地意兴高张,问道,“汝姓字里籍若何?老夫竟不能记。”

“禀长史,”县尉道,“某安陆姚远;情实不敢隐瞒,此非出于某之手笔。”

“那是—”

“昌明李白。”

“什么人?”苏颋讶异,真想立刻就结识此人。

姚远笑道:“彼自云:‘天上人。’”

李白这时已经回到了戴天山,想起两年前写过的半首诗,尚未完成,前半篇字句如新,历历在目:

未洗染尘缨,归来芳草平。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嫩篁侵舍密,古树倒江横。白犬离村吠,苍苔壁上生。穿厨孤雉过,临屋旧猿鸣。木落禽巢在,篱疎兽路成……

此际,寒意一丝一丝地渗染开来,他将双手伸进衣袖之中,衣袖里还搋着陈过遗留的“微物”—那是一张酿制美酒的单方;他不知何时才能积聚够数的谷粮酿酒,也许尚能一试;也许聊寄一醉。

在远方的层峦淡雾之间,是若隐若现、而早已失去牌匾的子云宅和相如台。他仍旧不知道看见了月娘该说些什么话,也许他只能怨怪离别;正因为离别,才让他对月娘油然而起了不堪负荷的思念。如今他回来了,来处经时,想它已不是去处,因为他又开始思念着路上曾经遇到过的每一个人。

也就在这一刻,他抽出了那一柄总会在他寂寞时泷泷作响的匕首,听着单调的、古老的平仄节奏,李白完成了之后的句子:

拂床苍鼠走,倒箧素鱼惊。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此时重一去,去合到三清。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