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蜀之后,李白停留的第一站,是在江陵。此地为古楚郢都,自汉代始,江陵便为荆州治所,所以又称荆州城,南临一带长江,北依一曲汉水,有西控巴蜀、南通湘粤、襟带江湖、指臂吴越之胜。在此地登岸休憩、投槽喂马之际,李白忽然吩咐船家不必牵回马匹,连笼仗都一并搬移登岸,他要在这荆州城停留下来了。
“汝莫不是不下九江了?”吴指南十分困惑,他知道:李白身携大批赀财,有黄白之物,也有许多可以兑换银钱的契券,就是要分别交付兄弟二人。出峡时已经误了一处,中道行至江陵,居然又不肯进发,吴指南自觉有负李客之所托,焦躁起来。他皱着眉,苦着脸,蹲在岸边,拨弄着悠悠缓缓向东流去的江水,怨道:“春日启程,尽教汝游山玩水,只今戏耍到秋日了,还要盘桓则甚?”
李白笑答道:“汝不记某前在巫山大醉之夜所作诗耶?”
吴指南索性落坐滩头,踢蹬着沙石,恨道:“呜呼呼呀!不记不记,哦哦叨叨这许多,哪得记?”
那是一首声调上遵守时式,可是却完全不用对偶的五律,日后补题为《宿巫山下》:
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
李白眼看着来时行舟孤帆远引,随口吟了这一首数月之前的旧作,拍拍吴指南的肩膊,道:“诗句为凭,某此行即是来看楚王的!”
吴指南仍旧垮着一张阔嘴,道:“汝父嘱某之事,不办不能自安!”
李白心下明白,嘴上却忍不住顽笑道:“某于江陵亦有‘百里之命’,汝却不信乎?”
吴指南闻言茫然了:“某却不知……”
李白解开捆缚笼仗的绦索,拉开底屉,那是厚甸甸的一只土色的油布囊,十分醒目。李白一脸自嘲之色,将之捧在手中颠来倒去地道:“商家之事,汝岂便尽知?”
自隋代修驿路、开运河,大通万方往来以后,行商辐辏,道途熙攘。但凡是行商之属——从负贩以至于商队,都认得这样的包裹,里面的东西,就是一般书信,谓之“商牒”,也有些地方称为“商递”。
大唐邮驿制度虽然堪称完善,不过,唐律明订:必须涉及紧急军务、在京诸司用度、各州急报、大典攸关之州郡奉表祝贺、诸道租庸调附送、在外科举士子进京应考、大吏之过往送迎,以及因为朝官去世而须扈送家口还乡等等情事,才能动用驿传。换言之,一般百姓、野人,并不能借以便宜通信。若要鱼雁往返,只能委由“商牒”。
商,兼摄二意,一是商贾之商,一是商量之商。经常南来北往、东走西赴的估客为熟识的主顾携代投递,有克日计程必须送达的,也有不择期而顺便为之的;有给予酬劳的,自然也有无偿相帮的人情在焉。无论称呼如何,都是一个意思:行商在原本的程途中,替人交送书信。民间黎庶有此需求,而官方邮传驿递却不能足其所需之时,商牒应运而生。
在这一包裹商递里,的确有一封投往江陵的书札。此下顺流而东,直到九江,诸大小城镇,凡有书信须交递处,即是李白行将栖止之地。而江陵的这一封信,却为他带来意外的际会。
依照书札封裹所示,收信的人寄住在江陵天梁观,叫厉以常,一见面才知是个双眼近乎全盲的老者。天梁观于南朝梁元帝暂都于江陵时兴建,当时侯景之乱初定,梁元帝索性不返回残破不堪的伤心之地建康,而在此即位,据以为新都,天梁观也就是在这偏安王朝喘息的片刻间构筑起来的。
未料宫观楼宇尚未及落成,蜀中武陵王自立称帝的乱事又起,梁元帝饮鸩止渴,引狼入室,搬来了西魏宇文泰之援,精兵五万,真格是骑射良材,一举平定了乱事,益州却因此而易帜,入于北朝之手。前后安稳不到三年,梁元帝便教侄儿萧詧用土袋闷杀而死,梁朝自此便只剩下江陵四围方圆八百里奄奄一息的江山。
四战之地,哀鸿遍野,直到大唐开国之后,天梁观才由地方上的父老醵资完成,事在高宗麟德元年间。可是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省得,由于长期征伐,道途间绵延不绝的曝尸,喂养了那些专食腐肉的鸦鸟,使之孳繁养聚,成群出没,无时或已。群鸦也不知为何挑上了天梁观,作为栖息之地,镇日盘旋鸣叫还不算什么,随时从梁椽上喷落的屎溺便可以百千斤计。道士们涤之未尽,遗泄复来,如扫落叶,旋祛旋堕,人人只能暗自叫苦,而莫可为计。
忽一日,观外来了个肩背破布囊、一身墨泥臭气,年约三十上下、双眼生满翳白的汉子,先是侧耳听了听,又翕张着瞳仁大小的鼻孔,道:“此间宜是三清之地,奈纵得妖禽如此嚣烦?”
道士们一听这话,情知来者不是常人,赶紧迎了进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请教因应之策。这汉子也不辞让,大踏步向观里走,像是熟门熟路,看来绝不类一瞽者。他里里外外巡了一圈,回到头一进的三官殿,才显现出犹豫不决的盲态,道:“此殿粪秽之气忒烈,某竟嗅不出方位。”道士们给指点了,他才指一指正北的墙面,道:“某便于此墙施一手段,可令妖禽敛迹,一个不敢复来。”
这汉子便是厉以常了。
驱逐鸦鸟殆无可疑,但是大殿必须扃封泥锢,整整三天,不容人出入,也不许人窥。只有厉以常一人在殿中,饮食溲遗,无人可以过问。他还出了条件,要向天梁观“邀立符契,署以保证”。条件是双方面的——事成之后,一旦三官殿门窗洞开,妖禽登时散去,且决计不敢复来,则这天梁观就要任他来去自如,来时食宿,去时盘川,不可缺待。观中上上下下百多名道侣合计了半天,都以为除此而外,也绝无他计可施,便应允了。
三日三夜,就在道士们焦急的守候之中捱过去了,厉以常用长柄铦刃掘破泥封,拉开殿门,但见打从三官殿内里外上下各角落间哗然一声涌飞而出千百只乌鸦,嘎嘎吓吓,声鸣震耳,但是一旦去了,好似乌云乘风,一霎而灭。它们再也不曾回来过。
而大殿北墙上,则多了一画像,画的是十八丈高、三十丈宽,看上去非鹰非隼、说不得又似鸢似鹞,端的是一头展翅而翔、凝目怒视的巨鸟。众道士看得目瞪口呆,噤口吞声,像也惶惶然有些亟欲窜逃的意思。
“诸道人应已熟读过《庄子》第一篇罢?”厉以常说时哈哈大笑,回声四扬,当真教人不寒而栗。
可是,要比起他所说的《逍遥游》之所述,此壁上所绘之鸟,可能还算小: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
《逍遥游》以鲲鹏开篇,千古以下,读者无不奇其文、壮其辞而多有不解其旨者。文中所标之鹏,虽然“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用意却非欣羡其大,而是借着蜩、(也就是蝉与斑鸠)对这大鹏的讥嘲,而展开的反讽。相对于大鹏而言,蝉与斑鸠之为虫鸟,身形小得不得了,就算决起而飞,充其量不过就是一株树木的高度,它们却啁啁啾啾地讥笑大鹏:“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正如同一日郊游而返的人,会去嘲弄那些远适千里者积聚糗
粮一样——这是庄子进一步的譬喻;也就是“小知不及大知”,引
申而及于“小年不及大年”。如此发端,并不是以为大知胜于小知、大年胜于小年;毕竟,庄子在篇末还是引用了另外一个譬喻:“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由此而回顾整篇《逍遥游》,便知庄子本意,乃是物大物小,各自其用;有用无用,各尽逍遥。
然而,当天梁观中如此巨幅的壁画出现在李白面前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震慑、他所迸发出的激动,是从巨大而来,前所未有。他知道,庄子曾经在“漆园”之地担任过不知所事的小吏。睹画思人,一时间竟冒出了误会,还痴想着:既名“漆园”,必多绘事,这壁上的鹰,会不会竟是庄子之徒所为呢?他漫不经心地把这奇想告诉了吴指南:“汝可知——此画出乎何人手笔耶?”
吴指南也被那怒目前视的巨鸟震惊着,他瞠目结舌,只能摇头,无以为答。
“鸟无非大鹏,匠无非庄周!”李白自以为得意地放声说道。不料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却忽然传来了语声:“此画若乃出自庄生之手,对壁当有蜩与,方见各尽逍遥之意。”这时三官殿后转出来一名身形不及六尺,矮小佝偻、白须银发戟张万散的老者。他一面说一面冲李白等走来,也才渐令人知:这是个盲叟。
李白方自欠身为礼,老者已然翕张着鼻孔、朝两人通体上下嗅过一遍,一面道:“峡江之气未除,二客是蜀中来的;随行有马,却舍不得骑乘;笼仗中书卷不少,多前代旧章,酸味甚重。杂有百方生药并已炮丹膏,则汝尚通医术——”说到这里,老者眸中白翳倏然一开,虽仅只一瞬,却让李白感觉到,对方已经把他看了个五体通透。老者接着道:“汝身负李商书信之托,那油布囊尚是江陵产物——莫非有书信交递?”
油布囊连同其他书信,并未随身携出,都还在逆旅之中。而这一番抢白,更让两少年相顾惶恐,不知所措。李白只能像是作贼似的从怀里悄悄摸出书札,将奉未奉之际,老者又俯首一嗅,哈哈大笑,道:“天下钱银,尽教这李商居间赚去了!他连这灵虚观的生意俱能勾当得?”
李白这才偷眼眄了眄信封下署,果然是开州灵虚观。他不知道老者是如何得知书信来历的,举向鼻端嗅了一嗅,也嗅不出灵虚观的气息。
“蜀中宫观数以百计,唯有灵虚观燃的是随州苦竹院的松木蛇香,其香细密绵永,一旦着于绢纸,经年不灭——”老者挥挥手,对李白道,“不消说,是要某过峡,前去为彼等牛鼻子补壁的罢?某老眼昏瞀,看不得细书小字,汝且为某读来。”
“老君,汝是——”
“厉以常在尔。”
李白依言拆了信,通读一过,用语恳切谦卑,情词并茂,正是要请这厉以常远赴开州灵虚观,“为图圣像”。厉以常一把扯过信来,撕了个粉碎,道:“凡人不能见道,天始付之以道者;道者不能见道,居然付之一盲叟——某岂能图圣像?”
李白觉得他这话说得有机趣,又想起信中推崇、尊礼其画艺礼敬之言,不觉看一眼北墙上的巨鸟,试探着问道:“那么,画此大鹏者,也非为见道?”
“某作此图六十年,市井无知者。汝小子所见,不同于常。”
吴指南则按捺不住,亢声道:“呿!一瞎翁,安得画这好大良禽?”
“世间可见者几希?可见者,即明;不可见者,即盲。小子也须知这瞎的佳处!”厉以常似乎并不以吴指南的无礼为忤,但抬起藤爪一般的手,指着壁画,迳对李白道:“较之于大鹏,此鸟,不过蜩、而已;复较之于希有鸟,大鹏,亦不过蜩、而已。”
希有鸟,字义不异,即稀有罕见之鸟。汉东方朔《神异经·中荒经》:“昆仑之山……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
若不以神思丈度,且用尺寸衡量,连毛羽和毛羽之间的空隙,都有一万九千里宽广,则较之于庄子所说“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这希有鸟当然更大得多。如此比合大鹏与希有鸟两者,其大之外,更有其大,不外就是运用夸饰之法,借凡人对于大物之憧憬想象,推扩无极、无涯的情怀。
“大鹏若得见希有鸟,”李白道,“则未必笑其大,亦未必慕其大。”
厉以常这时再度闪开了眼中白翳,露出一双明亮乌黑的瞳仁,带着些许嘲诮、些许好奇的神色,看着李白,道:“大鹏又复如何?”
李白笑道:“大鹏犹可见物,而希有鸟目中,殆无物矣。”
“何以见得?”
“大鹏之大,犹可想见;希有鸟之大,似更无极。”李白道,“试问,巨物冲霄,疾于星火,一瞬而适九万里,骋目于八荒之外,停眸于星月之间;则希有鸟非徒无视于蜩、之微物,或恐亦无视于大鹏;并大鹏数千里之躯亦不能入眼,则其大若何?也不免一个盲字!”
这话像是在嘲弄瞽者,然而听在厉以常耳中,却另有一层义界:李白之言,更多的是在讽刺那些为人、为物之大者,高其位而远其志,亦不免茫昧其行;越是如此,识见越是不能遍及苍生,入于毫芒。
厉以常趋身两步,直将鼻眼凑在李白面前,道:“汝天资颖悟,言事能自出机杼,溷迹于贾行,可惜了。或应一见当世之希有鸟,也不枉来一趟江陵。”
厉以常所说的希有鸟,是知名的道者司马承祯,他正在前来江陵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