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回到一个与“大”字不可须臾而离的议论——大唐三教共存并举,诸法所关切,便在此字。这个字极通俗,小儿能识。然若究其为唐人孜孜以求者,却不在状述物形分别而已。不同宗法教义的争执议论,一旦及于“大”,则皆指涉那最不可动摇之根本,也就象征了这宗法教义在俗世间的地位。
早在唐高祖武德八年,发生过一场知名的辩论,论辩双方为沙门慧乘与道士李仲卿。辩旨为穷究“道”的本然;也就是作为信仰的究竟依据。其中关键一字,乃是“法”——在这场辩论中,所谓的“法”,都是“师法”、“学习”的意思。
慧乘问李仲卿说:“先生广位道宗,高迈宇宙,从来专解释《道德经》。素知此经上卷明道,下卷明德。未知此道之外,更有大此道者否?或此道之外,更无大于道者?”
李仲卿答道:“天上天下,唯道至极最大,更无大于道者。”
慧乘为了确认李仲卿所使用的字句,便重复了对方的用语,再问:“道为至极最大,更无大于道者;则亦可谓:道是至极之法,更无法于道者?”
李仲卿也听得仔细,认为对方引言大旨无误,道声:“然!”
慧乘接着又说:“《老经》上明明记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则是说‘道’亦有所法——汝却如何自违本宗,竟乃云‘更无法于道者’?倘若这‘道’,即是至极之法,则‘自然’焉得为‘道’所法?‘自然’既为‘道’之所法,又安能谓‘道是至极之法,更无法于道者’?”
李仲卿并不知道,他的论述在此时已经落入对方因明诡辩的陷阱之中,只懵懵懂懂地答道:“道只是自然,自然即是道,所以更无别法能法于道者。”
慧乘好整以暇地继续问道:“汝云‘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那么,‘自然’还法‘道’不?”
李仲卿答道:“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
慧乘又重复了一遍李仲卿的话,复追问道:“汝云:‘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则可否说:‘道法自然,自然不即道?’”
李仲卿仍不以为所辩有任何破绽,朗然应道:“‘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是以‘道’、‘自然’不相法。”
慧乘这时才露出了话中预藏的锋刃,反唇相稽:“‘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亦可谓‘地法于天,天即是地’乎?然而地法于天,天不即是地;故知:道法自然,自然不即道。若自然即是道,天应即是地。”
几乎无关于实质上的论理,慧乘只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当下便破解了道士的语言游戏,令李仲卿“周慞神府,抽解无地,忸赧无答”。这一场让道教信徒灰头土脸的辩论一直到司马承祯始反转之,而且这道人解来云淡风轻,雍容雅量,尤其是令皇室大为叹服。
司马承祯,较李白年长五十四岁,晋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馗的后人,表字子微,法号道隐,河内温县人。师事茅山派北传宗师潘师正于嵩山,受上清符箓、导引、服饵之术。后隐居于天台山玉霄峰,自号白云子。
早在武则天及睿宗当国时期,闻其名而召入京师,亲赐手敕,问以阴阳术数与治道。他的答复出乎天下人之意料。居然说:“阴阳术数,本属异端,而理国应以‘无为’为本。”
睿宗平生四让其国,本是一个崇尚虚静、力持冲淡的君主,一听此论,如聆仙音,立刻赐以宝琴及霞纹帔。此会则令司马承祯意外地获得了更为广泛的名声。
到了开元九年十一月,皇帝又派遣使者将这位已经七十四岁的老道士迎入内宫,亲受法箓。是从这一刻起,李隆基正式成为一名具有道士身份的皇帝;他显然有备而来,出其不意地问了司马承祯一句:“昔在高庙时,天竺法子慧乘僧大折我教道义,卿若身为李仲卿,当作何语?”
司马承祯略无思索,慷慨答道:“彼论固知名,而无益于道义;是亦无损于道义。”
“卿且高论,朕乐心随理。”
“《老经》原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断读不确,乃生误会。仲卿失察,遂为佛子攻破。”
“然则,应作何解?”皇帝闻所未闻,有些吃惊。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说到此处,司马承祯停顿了一下,语气一缓,复道,“‘道法,自然。’”
司马承祯的话让刚刚获得道士身份的皇帝大为欢忭,忽然体会到古文集中载录枚乘《七发》所形容的那种状态:“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豁然开朗,有如大病初愈。
在原先的辩论里,是将老子论中的一切“法”字皆作“仿”、“效”之解。于是“道”和“自然”二者也就有了一种等次差异的关系;质言之,“自然”应该是“道”所追随师法的对象,就必然高于道、大于道。这也理所当然与“道即自然”、“自然即是道”等语有了内在的抵牾。回头再以“天”和“地”的等差来攻讦,居然会导出“天应即是地”的结论,则道家根本论题,便弃甲曳兵矣。
可是司马承祯却把最后一个“法”字,变成了道体的状态、道体的形式、道体的规律,一旦脱解出前三个法字的“师法”之意,“自然”就不会是一种既“大于道”又“等于道”的矛盾语,所指称的也不是一个大于一切的终极本质,而只是一个形容词了。
“道兄!高论,妙议!”皇帝对司马承祯的称谓忽然改了,改得有些唐突,有些失份,但是没有谁会在意。的确,这一番答问使皇帝念念不忘,他像是初次发觉道门的诙谐与淡泊,的确有一种真诚的气质,于是转身对身边的大臣笑说:“恨我学仙也晚,只能随命为天子。”
这位随驾接见司马承祯的大臣,正是礼部侍郎贺知章。在朝列百官之中,以修真炼气闻名,据说能驱赶自己的生魂脱身,夜行千里,与诸鬼游。武后时,曾出任太常博士,掌考选庶务。
有那么一回,贺知章与同僚赌戏,指着一人腰间金龟袋饰为质,谓:“某能于中夜启北门,持管而归,不教人知,遂者得此。”北门,说的是芳林门;此门向南大路直通安化门,为京师脊干,随时有羽林重兵镇守。所谓的“管”,就是钥匙。唐代官员例受鱼袋。初,内外官五品以上,皆佩鱼袋。武后天授元年,改佩鱼为佩龟。三品以上的龟袋更用纯金为饰,四品用银,五品用铜。到了中宗年间,才又罢龟袋、还赐鱼袋。
贺知章谈笑一诺,与太常寺僚友共席至夜半,忽然说:“北门锁钥至矣!只在此室之中。”
众人争相喧哗寻找,果然在梁上觅得,却仍不肯释疑,乃将钥匙涂裹了油脂,复置返于梁上。天明之前,钥匙已然不翼而飞,贺知章则始终在席未去。直到晌午过后,北门军中盛传奇闻:芳林门的钥匙滑腻不能经手,无人能道其缘故。贺知章自有杂诗记此事:
蝉蜕空余一树秋,泠风初领北门楼。仙身看解新痕在,青琐松脂证去留。
句中的“青琐”,琐字亦通于锁,原本是皇家宫门窗棂上的青色连环饰纹,借指广厦豪宇,也多喻称宫廷。松脂,则是《神仙传》上赵瞿的故事——赵瞿因为病癞,遭家人遗弃在荒山里,竟有仙缘奇遇授以松脂之药,从此“身体转轻,气力百倍,登危越险,终日不极。年百七十岁,齿不堕、发不白”。之后,竟证成为地仙。不过,再翫其所藏之事,便与生魂解体、以取北门之钥的事吻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