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韬确然是那样跪着死了。他遍体无伤,却心胆俱裂,说是被月娘那不忍切肤的三刀给活活吓死的,也不为过。总之,一副尸身便趺坐于驿道旁的落木丛草之中。几个时辰以后,被东西两驿间的逻卒发见,复耽延及翌日拂晓,才招来了乡中专事殡葬的仵作验看,直以行路人饥寒凌迫,恶疾暴发了事。
可是好事者不乏其人,仵作里有一勘舆人,一向好弄道术偏偏是他一口咬定:尸身近旁尘埃中有削落幞头一顶,发丝一绺刀痕俐落明白;而死者胸臆间瘀血如掌,堪见脏腑碎裂;统而言之,岂非有人力与焉?
如此一来,更多的好事之人从而纷纷想起:尸身出现的前半夜,东行驿路上确然有劲装胡女的形迹—彼女头裹绣花巾,髻扣宽檐帽,身着绛红衫……由此而生出的轇轕,如风带雨行,不多时便沿江而下,纷传诸郡。喧腾最烈的,便是女子侠行报仇的说法。不多时,谣诼也传到了李白耳中—他不得不为之惊心:那所谓“胡女”的装束,他朝朝暮暮思之念之,当然熟悉得很。
至于路边这僧人,则出于另一段因缘。此人祖上为李唐皇室,受封为琅琊王,曾与越王共谋起兵反武后,满门为武氏诛杀殆尽,唯一子在襁褓间为乳母持窜而苟全。这孩子八岁的时候,乳母委之于岐州,任令生灭,夤缘遇一僧,奇其样貌,乃为之落发,令出家。此子日后长成,戒行具足,成为长安青龙寺的住持,法号仪光。
仪光禅师与裴行俭的侄孙裴宽有长达数十年的情谊,之所以不辞千里间关,迢递入蜀,也是裴宽一封来信所提醒。会有这么一封信,却是由于另一名高僧一行的缘故。
裴宽一向为神僧一行所私淑,为在家弟子。这号称国师的神僧近年间奉皇命修大衍历,天文地象,万理分陈。诸稿齐备,只待细校再勘、以为定抄之际,一行本人忽然在本年九月间圆寂了。当是时,裴宽为河南尹,坐府于洛阳。由于生小笃信佛法,与一行的师父普寂禅师也有方外交。某夕,裴宽到普寂受诏管领香火的敬爱寺拜访,普寂面色出奇凝重,道:“贫道恰有细务,暂无暇,使君自择处稍憩。”
裴宽熟门熟路,不以为意,随兴拣了一间闲室,入内趺坐小歇。不料斜眼一瞥,竟然从两三扇错落开启的纸屏门间,透见了令他终身难忘的景象。先是那普寂禅师,亲自洒水持帚,清洗着大殿并捧执香火入炉,貌极恭谨。是后巍然端坐,瞑目喃喃,像是在默诵着经卷。不多时,殿外传来敲门声,有小沙弥童音缭绕,连缀不迭“天师一行和尚到了!天师一行和尚到了!”
此公明明人在长安修订历法,然而眼前数武之外,这甩开大步迈上殿来的,可不就是他本人吗?一行僧是岁年寿四十五、腊数二十四,看上去却额颊皱褶,颜面枯缩,浑似八九旬行将就木之翁世人都说这是他博览强记,洽详坟典,与闻天机过甚之故。
但见他来到普寂面前,先行过尊师三拜之礼,复因身为国师而受了普寂的迎拜之礼。往还已毕,一行倾身上前,普寂则俯首帖耳,凝神谛听。一语既毕,相互颔首;复语其次,再相互颔首如此再三再四。普寂只有一言应答:“是。”其间,还回头往裴宽憩身之处望了一眼。
一行交代完几番话语之后,绕过普寂,向内走下台阶,进了南屋,反手关上门。普寂这时才缓声吩咐众家弟子:“放钟。一行和尚灭度了!”验诸后事,一行的肉身并不在南屋之中,可是一身袈裟,却有如蝉蜕的躯壳一般,头向北方,脚向南方,齐整平坦地铺在榻上,仿佛人形。据闻,一行真身是在长安云居寺灭度的皇帝哀痛不已,先敕有司以五十万钱为起造金刚宝塔一座,此举亦大唐开国以来所未曾有。
个中关节,尤在于一行圆寂之前化魂千里而来,直赴洛下敬爱寺,究竟在他师傅普寂耳边说了些什么?据日后笔记家传闻,国师一共嘱咐了五件事,其中第四桩,似乎是因裴宽就在密迩之地临时起意,而顺便交代了与裴宽日后遭际有关的几句教训。第五桩,乃是从裴宽身上又接引而出,遂涉及长安青龙寺住持仪光和尚。一行僧是这么说的:
“因缘合和,莫可相失,师便去同府尹说:彼有一方外友,交甚笃,斯人在长安青龙寺领香火,有十二年前所结宿缘未完,会须逐驿道入巴东,任意而行,必有所遇;则知我佛所言‘世间良马,见鞭影而行’,洵非诳言妄语也!彼法慧通明者,自能了计。”
仪光除了出身皇族,所遇亦甚奇,民间传闻:他曾经拒纳岐州刺史李彧之女,却又不忍以僧佛道理之辩,拂逆对方一片善爱之情,索性持刀自宫,断绝大欲。足见其人性情瑰奇,节行伟烈,向道之志,万古弥坚。而在八岁上为他落发的和尚,亦非泛泛之辈,彼僧法号明达。
明达法师来历蒙昧,中土鲜有人知,只道他经常从潼关之下的阌乡出入,师事一僧,法号万回—据说万回僧也是天上菩萨犯戒,谪下凡间,有前知之能;而这未卜先验、观微知著的能耐,就由万回而明达,复由明达而仪光,一脉传了下来。
旧说:某过客,专程来拜万回,谓:“某欲进京省谒双亲,不知亲安否?”万回给了那人一根竹杖,待彼抵达京师之时,父母亲都过世了。原来杖者,服丧之相;授之以杖,显系预告丁忧之事,堪见其术不谬。但此事却在《纪闻录》中误系于万回的徒弟明达名下。
明达年少时初随万回游京,曾经指着受封恒国公、官拜麟台监的权臣张易之新造的宅第说:“将作!将作!”当时人皆不解其意,后来张易之事败、受诛,宅第充公为将作监的官署,人们才不得不服其神明。可是这一段经历,却又被《谭宾录》、《两京记等书误记为万回的故事。
至于另一桩异行,则是将仪光所言,错录到明达名下。《纪闻录》又云:“ (明)达又常当寺门北望,言曰:‘此川中兵马何多?又长叹曰:‘此中触处,总是军队。’”日后天宝之乱,哥舒翰拥兵潼关,坚守未几,却由于不能忍事,大军决城而出,结果一败涂地死伤狼藉。方圆数十里间,枯骨堆埋数尺。而这几句早就逆料而验的话,实出于仪光,而非明达。
仪光此番入蜀,原本另有访旧的目的。十二年前蜀中那一趟云游,曾与峨眉山清凉寺濬和尚结识。当时濬和尚告以:初从大通寺道海僧人处学了一曲《风入松》,勤操勉拂,夙夜不辍。然而无论多么恬适的心情、宁静的光景,弹来总是“风自风、松自松两不相干”。嗣后返山,《风入松》的曲调却常萦怀系心,不可或忘每苦丈室无琴,只能“空挥烟霭,聊忆宫商”。
可是多少岁月过去,即使手边无琴具,濬和尚冥思弄曲,似乎颇有进境。两三年前,道海僧曾经发付一客、一奴携古琴“绿绮过清凉寺,又让这濬和尚“畅意捻拨,渐识天籁”。
依《谭宾录》所载,濬和尚晚年已经能“窥音声相感、吹万应答之理”;有时听旁的僧人敲击木鱼,还会说:“此击,声从槌来此击,声从鱼来。”其精审细辨如此。当裴宽将一行的遗言转告仪光时,仪光颔首答道:“此贫道合当入蜀之期,便听琴去者!”
至于那“不驯有用,不驯无用”的故事,究竟是说给月娘听的还是说给毛韬听的,似乎也一如木鱼敲击,难以分辨究竟是槌声抑或是鱼声。总之,仪光诵罢经呗,算是在生死刹那之间超渡了毛韬。他随即杖锡西奔,日夜兼程,又过了一个多月,终于来到清凉寺。一见面,濬和尚当下唤来那个名叫务本的琴奴,吩咐道:“累汝居此濒三载,今日可携琴返矣。”
接着,濬和尚便为仪光奏了一曲《风入松》。弹罢,乃道:“某初抱琴习此曲一月,即归。是后空忆声韵而弄之,每以左手为风,右手为松,三年而不得;改以右手为风,左手为松,又三年,复不得。前承道海借‘绿绮’来,更三年,渐觉风非风、松非松,指非指、琴非琴—不意竟得之矣!行将就木之年,始知心、物两端,宁非如此?一念强为区别,不如百载昼夜,时刻聆听木鱼。”
“和尚穷一纪之力,悟至道于一曲,当说幸甚!”仪光皱了皱眉头,他此行途中已有感应,濬和尚时日不多,此夕或即是两人最后的一晤。
濬和尚看来却相当坦易,连说起一桩忧心之事,都还面带微笑:“今某腊尽,犹恨老惫而话多,未能及于无生法忍,曾经误了一人。”
“无生法忍”之忍,认也、任也。除了俗习字面的承当、耐受之外,尚有以正见正觉而认知、深识的意思。有此识力,乃能“无生”—不分众生与众生之异,也不别众生与一己之异;即使是度众生,亦能不见众生;相对说来,也就祛除了诸般我执。菩萨在未成佛之前,证得“无生法忍”,于是认得智慧,圆悟透彻。这是濬和尚当下体认,漫对来客说教,虽然是一片谆谆之心,日后思来,或许于那少年未必恰切。此时的濬和尚但觉片言之教,贻误于人,似乎又严重了,不免令仪光好奇起来,道:“如何是误?”
濬和尚左手兜缠袍袖,右手平伸一掌,从琴额之岳山以迄于琴尾之龙龈,横抚一过。虽然掌心去弦三寸有余,然催气而行,琴上平素就应指起落的乐音这时竟油然而作,声不甚高,好似沉吟。但闻濬和尚趁声而道:“彼少年,自云‘心不平静’,贫道告知以心不静,更不说—此即大误人!”
“何以见得?”
“人尽说:言为心之画,情为言之本。贫道则谓:心为言之具,言为情之本。情动则不静,情既动,复勉之以无言,固无情矣!”濬和尚又将琴上悬空三寸的右掌逆向朝琴首拂了一过,这时不着拈指而自鸣的绿绮琴像是受了驯服、能通弹者的心意,继续沉吟出声,仍是那一曲《风入松》。濬和尚则接着说道:“汝昔年所断,一器而已;彼少年子若乃奉贫道当日之说,则情根不免斫伤矣。”
濬和尚所举以为例者,看似一微不足道的经历,可是仪光却别有体会—他隐约察觉,濬和尚是要借着那“言为心画,情为言本”和“心为言具,言为情本”二语,开启一番针锋相对的辩论。
这是南朝萧梁以下、楞伽宗大兴以来,一个新兴的辩旨—心为何物?武氏当国晚期,有一名僧,年九十余,法号神秀,曾于久视元年为武氏遗使迎至洛阳,复入长安内道场,深受崇敬,弟子普寂、义福等阐扬宗风,时号“两京法主,三帝门师”。神秀示众偈虽寥寥数语,却风行天下:“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自中宗、睿宗两朝以来,无论世俗方外,凡有士大夫群聚嚣谈之处,多有讲论“心之为物,如何是本”者;这种谈辩也为日后禅法南北二宗之争开了先河。而以“心法”为核心的争议自有其渊源。
整整两百年前,菩提达摩一袭棉布袈裟自中天竺东来,随商旅乘海船,至广州复抵金陵,传求那跋陀罗《楞伽经》之法,以佛国高僧法驾之尊,面谒梁武帝萧衍,一番晤谈,却不欢而散。其事具载于《五灯会元》:
帝问曰:“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祖曰:“并无功德。”帝曰:“何以无功德?”祖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帝曰:“如何是真功德?”祖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又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祖曰:“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祖曰:“不识。”帝不领悟。祖知机不契,是月十九日,潜回江北。
达摩所谓的“人天小果,有漏之因”,是取譬借喻,指萧衍自以为完备的功德实则有如漏杓,不能累积;复如形影,不成实体。萧衍接二连三的追问,都是徒务名相,不究本然,与达摩所欲开示的空寂圆融、绝圣去智等无相诸法,根本是圆凿方枘,相去甚远。达摩因此一苇渡江,至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山洞中面壁九年,相传即此“壁观”之法,舍伪归真、无自无他,日夕默然,时称“壁观婆罗门”。而后以袈裟为信物,再传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代代楞伽师衣钵相沿;至于惠能,便开启了后世称为禅宗的法门。
近事,则须从五祖弘忍说起。
弘忍为四祖道信在破头山中偶遇之栽松道人投胎,生于李白降生前整百年,七岁上遇见四祖道信,道信一眼看出,这童子就是当年曾向他觅法的山中故友,遂宣称:此人“二十年后,必大作佛事”。弘忍以此而入破头山道场,六年后披剃。由于道信有意栽培,弘忍苦修三十余年,在永徽三年—也就是弘忍五十岁上道信付法传衣,由弘忍继承此宗法席,日后还在破头山之东的冯茂山另辟道场,额曰“东山寺”。
东山法门显然与弘忍沉毅静默的性格气质有关。《传法宝记谓:“昼则混迹驱使,夜则坐摄至晓,未尝懈倦,精至累年。”这种劳其筋骨、力任杂役的实践更与《楞伽师资记》中所称“缄口于是非之场,融心于色空之境”是一致的。无论行住坐卧,身口意念,皆是道场佛事,而此一缄默,又旁通于道家的“清静”、“去欲”、“无言”,故云:“盖静乱之无二,乃语默之恒一。”
《宗镜录·卷九十七》引这五祖弘忍语:“欲知法要,心是十二部经之根本。”而心与佛法的传承有关,乃是渐变而来。二祖慧可的传法偈子是这么说的:“本来缘有地,因地种华生。本来无有种,华亦不能生。”三祖僧璨的法偈则更进一步:“华种虽因地从地种华生。若无人下种,华地尽无生。”犹是将农事为传法之喻到了四祖道信,开始将心做地,而云:“理尽归心,心既清净,净即本性,内外唯一心,是智慧相。”再到五祖弘忍,则云:“但守一心。即心真如门。一切法行。不出自心。唯心自知。心无形色诸祖只是以心传心。达者印可。更无别法。”
也就是在这百年间,佛、道两家各自发明、互相渗透,多攻心法。关键在于“口说玄理,默授与人”,而佛法存言一旦融合了道家的修辞论理,便益发容易在士大夫群中宣扬传播。一时之间虚静、语默、坐忘、无言……成了时兴的话柄,即使不修行、不观想不辨理、不穷经,一样侃侃谈得。
袭法衣而主宗派之后十度春秋,时当龙朔元年,弘忍已经是花甲一僧,也有寻觅法嗣的意思,便命门人各呈一偈,以验功果。当时上座弟子神秀呈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另一弟子惠能亦呈一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传闻:弘忍读此二偈,高下立判,即招惠能入室,趁夜为宣讲《金刚经》大旨,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处,惠能豁然开悟,弘忍遂将达摩初祖的袈裟密传惠能,示为传人,命他连夜南归。《神会语录》所载,则其间不止一日:“忍大师就碓上密说直了见性。于夜间潜唤入房,三日三夜共语。”这是师徒之间的私传密授,内容若何,应无外人得知。据推测,应答所及,乃是“佛性”究竟。然而惠能随即夜下九江南行,其缘故一直众说纷纭。有以为弘忍授意,为免宗派继承之争,故命惠能连夜遁走,这是没有根据的。
按诸实事情理,弘忍曾经以打趣之语称惠能“獦獠”—这是说惠能出身为猎取生灵为食的野人—值此传灯之夕,竟遣惠能远赴岭南故乡,或恐另有用意。早先,弘忍的玩笑是这么说的:“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的回答则是:“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这一问一答,开出了两条门径。其一,指向弘忍发付惠能出走的动机,明明是要让能通岭南殊方之言的惠能回到故里去宣教。其二,则指向了佛性是否存在于一切人身,当然也包括了后来的禅宗以诸佛菩萨与凡人狗子同具本性的议论。
五祖弘忍入灭,门下神秀一支声势广大,脉络深密,到了久视元年,武氏尚且迎禅师入京,跪拜相迎—当时的惠能仍无籍籍之名。武氏欲以神秀为国师,神秀还亲口上奏:传承衣钵者,乃是师弟惠能。当时神秀的弟子以惠能“不识字”而欲加嘲谤,神秀却为惠能辩护:“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且吾师五祖亲傅衣法,岂徒然哉!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虚受国恩。汝等诸人毋滞于此,可往曹溪参决。”至于惠能,对于神秀所传法有异于己也颇能相容,而有这样的描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
总之,在惠能与神秀两人身上,传法袈裟之归属以及修行法门之差异,原本无涉于宗派之区别、传承之真伪。六祖究竟是谁?似乎也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问题。
惠能赴岭南三十七年,多在曹溪宝林寺弘法,后世称为南宗相对地,在京洛之间的神秀,则被人呼为北宗。其间—也就是李白一家自西域潜返蜀中的神龙元年—武后曾派内侍薛简往韶州曹溪召惠能入京,惠能借辞年迈风疾,又已久匿林下,拒不应命。
虽然朝廷尊重惠能之意,并赐赠袈裟及五百疋生绢,以为供养可是南宗不来亲即,北宗却因此而日益受到皇室的提倡,以及士大夫的攀附。而惠能所传南宗之法,要一直到开元二十年前后,多次由惠能的弟子神会召开无遮大会,展开滑台之辩,力主袈裟为正宗信物,更主顿悟之法优于渐悟之法,曹溪之学才重新受到世人青睐而在三五年之后展开的那多场辩论之中,神会的对手之一,就是神秀的高徒,已经年迈的敬爱寺高僧普寂。
这是开元十五年秋,敬爱寺普寂从他的徒弟一行和尚处得法语五则,一行随即灭度示寂。其中第五则,是让裴宽转令仪光入蜀完其缘法。第四则,是告以裴宽十六字偈语:“四维之倾,将在安陆彼时出家,却添官禄。”其事将验诸天宝年间,安史乱前,裴宽因之而逃过了一场死难。
第三则,乃是关于普寂日后应对惠能弟子神会召开无遮大会时所提出的辩难,俾一立论的窾窍;一行的遗言如此:“日月之行,与人相随;袈裟法意,须臾不离。”这话可以从两面看,一面是说:无论人行迹何在,日月总当空明照,犹如袈裟在身;另一面则是说:菩提达摩袈裟乃是传法信物,宗派所在,犹如当空日月,不容不从。而所谓袈裟,是惠能受于弘忍、携往岭南之物,乃菩提达摩所遗。日后牵动了禅宗南北二宗、顿渐二法的千古之争,这,都在一行对普寂交代的另外两则遗言之中。
彼时,一行与普寂互礼已毕,相对趺坐安身,一行复倾身向前,道:“奉师上座一偈。”
“愿闻。”
“逢会不会,默守吉祥。道远不远,传止兴唐。”
此中“会”字两意,“远”字亦两意,皆须于三数年后方能验之。第一个会字指的是神秀、惠能两宗的弟子神会;第一个远字指的则是一名来自山东地区的著名说法僧崇远。普寂和神会在日后的滑台之会上唇枪舌剑,往复陈词,掀起禅宗南北两派之争。而崇远也以此与普寂卷入了更绵密的是非因果。普寂终于在开元二十七年、以八十八岁高龄坐化于长安兴唐寺,灭度前口中喃喃数语,即是一行所赠的第二偈:
“言渐其功,心顿其果。参于造化,是以无我。”
若说前一偈预示了滑台之会的情景,那么这第二偈,则揭示了一行自己宏观宇宙的心地;当然也就反衬出开元中叶以后,“为法嗣嫡传之争而邀招于方外清净之地”的帝国权柄,已经完全迷堕于凡事有我的境界。
一行在灭度之前分魂东入洛京,对于普寂殷殷相嘱,显见意有所寄,他不希望师尊普寂日后介入无谓的辩难。尤其是在“南顿”“北渐”这一俗说纷纭、而于修持无实益的争辩,所以才会有“言渐其功,心顿其果”的平议,他用意殷切,是在指出:诸般关于佛法的思索,都是经由语言日积月累形成,一旦有所开悟,总是顿也一定是渐修而成的结果。这一番话,居然与惠能所谓“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法即无顿渐,迷悟有迟疾”不谋而合只可惜普寂一意专务于禅宗授受号召,不能舍离嫡传名位,日后还是不免与神会展开了一场权力的争斗。
至于远在峨眉山清凉寺的濬和尚,面对不辞迢递而来的老友仪光,只能留下令人一时费解的遗言:“贫道资质鲁钝,不知诳语误人几何,幸汝缘法,祈为正谬。”
“师何所寻觅?”
“绵州李十二白。”
“何所垂训?”
“只说贫道也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