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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一七 濯缨掬清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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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尘缘聚散,暂且休话。经历了金陵、广陵两处交游,眼看着一个又一个才情洋溢、可是情志鄙琐的士子苦其所爱、爱其所苦,魂梦拘牵、念兹在兹者,只那不知根柢何着的科考;这是李白无从想象的煎熬。与大匡山上赵蕤纵论天下之事,谓取官如探囊而得物的豪慨,何其不同?然而此时,赵蕤的面目已经模糊了,他口中多少议论,把历代的帝王将相、文士骚人俱说成是筵前之客、案头之友;与眼前这群大抵不算得意的士子相较思之,那夜课灯书中听来云淡风轻的霸图良策,竟然透露出一种欺诳的况味。

李白带着些许拗性,反而决意要远离这一切。

没有人知道他溯江而上,原本有个什么去处。日后,也只能从小童丹砂抄录的诗卷次第辨认。有一首《安州应城玉女汤作》,是离开广陵之后最早的手笔:

神女殁幽境,汤池流大川。阴阳结炎炭,造化开灵泉。地底烁朱火,沙旁歊素烟。沸珠跃明月,皎镜涵空天。气浮兰芳满,色涨桃花然。精览万殊入,潜行七泽连。愈疾功莫尚,变盈道乃全。濯缨掬清泚,晞发弄潺湲。散下楚王国,分浇宋玉田。可以奉巡幸,奈何隔穷偏。独随朝宗水,赴海输微涓。

这是一首不尽然贴合近体格律的五言排律,从八句以下,失黏折腰之处四见;但大体而言,每联之内,李白依旧遵循着严整的声调句式,出之以工整的对仗,与时调之绾合,堪说是凿痕历历。用这种看似与他所乐为与擅为的奔放之笔差异极大的手段,是有讽刺之意的—毕竟,经由每一场科考而琢磨出来的,用语华丽璀璨、铿锵琳琅的排律,本是大唐帝国文教的核心,情怀的征候。而李白的讽意,就要从诗中“散下楚王国,分浇宋玉田”说起。

楚襄王大集语言侍从之臣,命各为《大言赋》以竞,宋玉所作最佳,得了封赏。楚王又命为《小言赋》,许云梦之田以赐佳作。大夫景差、唐勒各出机杼,说什么蚊翼蚤鳞、虱胫虮肝,无所不极轮到宋玉,则不只是穷状摹形,还进一步拈出“小”的论旨:“无内之中,微物潜生,比之无象,言之无名。蒙蒙灭景,昧昧遗形超于大虚之域,出于未兆之庭。”乃直接向景差、唐勒提出了挑战“二子之言磊磊皆不小,何如此之为精?”楚王仍以为善,于是将云梦之田赐给了宋玉。

李白用这个典故,乃在于称小不称大,并且以小自况,用以对比那些胸怀大志、眼瞻远图的士大夫,从玉女汤的神话展开。安州东北八十里的应城古有传闻:当地惠泽有温泉,其汤滚热,每到冬月,几里之外的行人就能够遥望白气,浮蒸如雾。有时蒸腾之势略减,束烟堕垂,又成车轮双辕之形,上下交映,状若绮绢人说:古时不知何年何月,曾有玉女乘车而来,自投此泉。直到今日还不时有人会撞见那女子,生的是姿仪光丽,往来倏忽。一代又一代的野老都不忍说这女子一死而为鬼,反而说她是女仙,看上了这福泽宝池,用沸煎之水,炼大还之丹。

“阴阳结炎炭,造化开灵泉”,即借用贾谊《鵩鸟赋》“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之境,展开了这个神话任人皆知温泉能疗百病,李白巧为组织,将炼丹之象,复转贷于炮药之象,也就可以用来作为他在广陵施药驱疫的一个暗喻—似此做意,非徒庸夫俗子自伐其淑世救人的功果而已,深入言之,也是赵蕤再三叮嘱他“见病人,须防失业”的一个逆转、一声顶撞。于是“愈疾功莫尚,变盈道乃全。濯缨掬清泚,晞发弄潺湲”四句一分为二,前两句看似说的是玉女温泉有疗疾之功,实则隐指医药之术,虽为一般士大夫所不齿,却可以是大道周流上下、普惠万民的明证。

后两句是一般人熟极而流的典语,有的出自《楚辞》:“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与汝沐兮咸池,晞汝发兮阳之阿。”此外,“清泚”又结合了谢朓《始出尚书省》“趋事辞宫阙。载笔陪旌棨。邑里向疏芜。寒流自清泚”的诗句,明明都是一片远离官场、避开争竞的心思,其寄托再清楚不过:李白宁可沉沦于黎庶小民之间,其言也小,其事也小,其志也小!

当其时也,大唐天子巡幸骊山,以温泉洗浴为娱的消息不时可以见诸京师里雕版印制、分发九州关驿的杂报,天下争传,尽人皆知。李白出蜀之后,知见益广,岂能不闻?以此之故,才会有文末那几句用语相当微妙而傲岸的结论:身为小之又小、小小而几至于不可名状的一滴水,我李白还能够为圣人做些什么吗?或可以当皇帝巡幸出宫时,以这滴水只身奉为汤沐浴?可是转念一想,又只能徒呼奈何!奈何呀奈何,帝王在长安,微涓在安州,殊相乖隔,诚欲有所报效,恐怕我这一滴小水,也只能追随着千百江川,像朝拜汪洋大海一般奔赴碧波万顷而已。

《书经·禹贡》有谓:“江汉朝宗于海。”说的是百川以海为宗。《周礼·大宗伯》也说:“春见曰朝,夏见曰宗。”海大而江小,小水滴更是小中之小,以小就大,是假借自然之态而为人事立言,这是很深刻的嘲弄。但是,后世之注李白诗者,却普遍从正面立论,以郁结悲慨为高,遂堕庸俗腐朽。王琦《李太白全集》引萧士赟按语便如此说:“寄兴谓士不幸居于僻远之乡,虽抱王佐之才,而无由自达。身在江湖,心存魏阙而已,悲夫!”

实则,李白在写《安州应城玉女汤作》之时,了无悲慨,他独能体会得宋玉《小言赋》中的快意,若非于不久之后遁入一桩突如其来的婚姻,这快意尚不知伊于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