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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第一部 8 南京印象一叠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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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团不去北京,大家颇为失望,大概团部为了安抚军心,颁下一套说辞,各位班长异口同声告诉我们,六团此行由西京长安出发,先到南京,再到以前满洲国的新京长春,一共是三个京城,北京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

陕西本土生长的新兵,偷偷地问我西京到新京有多远。我说不知道。今天我为了写这篇文章,特地翻查资料,掌握了一些里程数字,我们由陕西宝鸡出发,由宝鸡到西安,一七三公里。由西安到徐州,八六○公里。由徐州到南京,三四六公里。由南京到上海,三○九公里。然后海军把我们运送到葫芦岛,一三八四公里(七四七海里)。由葫芦岛到沈阳,二九三公里。沈阳到长春,三○五公里。一共是三千六百七十公里。

那时,我们渴望和平。到了南京,第一件事情是看报,队伍入城,我沿街向卖报的报童买了几份日报,没想到买报这么方便!进了营房,全身披挂未卸,站在窗下打开报纸,恍如与世界重逢,心情激动。那时东北是世界注目的焦点,报上说,国军收复沈阳之北的重镇四平街,考其时为五月十九日。国军继续向北推进,占领长春,那是五月二十二日。这一段时间,史家称为东北国军的巅峰期。二十三日,国民政府蒋主席飞沈阳视察,那时我有个可笑的想法:你怎么不等我们到了沈阳再去视察?我们是你的禁卫军、是你的内层保障啊!六月六日,蒋氏对东北国军下达停战令,我们已在上海。我们在南京逗留的时间,大致可以推算出来。

日本投降后,苏联红军占领东北,苏军撤退时把东北移交给共军,国军接收东北,事实上就是与共军作战。我关心东北,那是我即将前往的地方。我关心山东,那是我的故乡。抗战胜利,日军退走,山东百分之九十的面积、百分之八十七的人口由中共控制。一九四三年,蒋氏判断错误,下令撤回驻在山东敌后的国军,实际上放弃了山东,他并未料到一年以后日本投降。国军接收东北,陆路难通,必须聚集在北越的海防等美国军舰接运,有人怪他从温暖的昆明调军到严寒的东北作战,两地气候差别太大,官兵难以适应,可是他有什么选择?运兵的航线绕过广西、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山东,也就是经过南海、东海、黄海入渤海湾,路程到底有多远,我一时没法计算。若不是盟军指定中国接收北越,给了这么一个出海口,国军也许闷死在崇山峻岭里。可是共军由山东半岛出渤海到营口,二一七海里(四○二公里),到大连,八十九海里(一六五公里),共军坐帆船接收东北,抢在国军前头。

我从报纸上看见蒋氏决心纠正他的过失,他以徐州为中心,部署大军四十六万人,准备向北、向东逐步压缩,打通山东境内的津浦路段。他先派李延年接收,后派王耀武去统领山东军政(老校长李仙洲在哪里呢?)准备以济南为中心向东推进,青岛的守军向西推进,协力打通胶济铁路。战云密布,只待一声霹雳。

那时关内关外,每当共军受挫、国军得手的时候,也就是和平的呼声很高的时候,左派的媒体,中立的贤达,纯真的学人,平时有各种分歧,却在这一点上异口同声,他们奔走呼号,痛陈中国人民在战争中所受的痛苦,催促国民政府大幅度让步谋和,表现了惊人的执著和热情。他们坦率大胆,指着鼻子骂人,抗战八年,几时见过这般不留情面的言论,简直让我慌了手脚,即使是汪精卫政府指责重庆政府,也比这些文章客气三分。(两年半以后,李宗仁主政,向共产党求和,这些人却全部保持沉默,并未对中共提出类似的要求。)

想出现和平,需要双方罢手,想双方罢手,需要有人调停,美国总统杜鲁门派来的特使马歇尔将军已在中国辛苦工作了半年。马营听训,朱连长几次提到“马帅”,这马帅是个“吗帅?”(什么帅)他没细说。人到南京,耳聪目明,马帅者,马歇尔元帅也,他是美国的五星上将,大战中担任陆军参谋长,有运用组织和谈判的才能,长于协调各方面的力量,“化不可能为可能”,增加胜算。他又是一位战略家,运筹帷幄,高瞻远瞩,美国的罗斯福总统和杜鲁门总统倚为左右手。盟国对他的尊敬,美国民众对他的信赖,都可以用“极高”来形容。所以杜鲁门总统任命他做特使,调停国共冲突。

半年来,马帅的工作并没有多大进展,他压迫国民党让步,换取中共的信任,所以国民党人不喜欢他。他又执行美国的政策,协助国民政府接收日军占领过的沦陷区,所以共产党人也不喜欢他。自古“调人”总是两面招怨,马歇尔正陷入窘境。他首先要促成“停战”,停战先要“停火”,他希望国军共军都在原地按兵不动,谁也别惹谁,等待谈判的结果。可是“冲突”仍然天天有,国共双方抢先告状,都说对方开火进攻,“停战小组”派人调查,哪能查出真相来?何况战线那么长,发生冲突的地点那么多,停战小组的人员那么少。

那时我暗中纳闷:“停火”怎么会那么难?如果派出几批人马,把国共两军第一线的驻地画成地图,如果发生冲突,调查小组拿着地图到出事地点去核对,是非曲直岂不立刻可以判明?这样简单有效的办法,停战小组怎会想不出来?这个问题我一直闷在心里。

那时南京是首善之区,“名牌”报纸杂志很多,《大公报》是一般读者的首选,报道比较中立,新闻常有独家。当然要看《中央日报》,抗战八年,家乡与后方隔绝,《中央日报》就是中央“公报”。日本投降,抗战胜利,各地抗日游击队等待上级指示,某地官员拿出一份《中央日报》给游击队领袖看,上面写的是游击队就地解散,那些打游击的庄稼汉就消失了。“龚大炮”办的《救国日报》反苏反共,常以通栏破格的大字标题批评政府,耸动四方。《文汇报》格调近似《大公报》,但激昂慷慨有过之,雍容大方则不及,境界低一级,形象小一圈。也看《扫荡报》(《和平日报》),我和它南京结缘,三年后觅食台北,竟有幸进了这家报馆。

我也看《新民报》、《南京晚报》,觉得亲切,后来知道他们是当地的民营报纸,力求贴近市民。我也看上海来的《申报》、《新闻报》,曾在三十年代的文学作品中屡次看到两报的大名,有崇拜的心情。还有……我什么报都看,唯有中共办的《新华日报》,我不敢看,班长们对我整天看报已经侧目而视,他们一向认为读书看报的兵不可靠,如果我再看中共的机关报,他们将无法忍耐,我自己也觉得太过分了。 

各家报纸立场不同,对同一件事各有不同的说法,我觉得十分新奇。在后方,我只知道一个观点,一种长短,对天下事只有一种看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应该仅是家务小事,至于国家大事,应该有大是大非,而大是大非应该由政府宣示。借用今天流行的词语,南京上海的报纸“颠覆”了、“解构”了我受的教育,那时我的确受到震撼。自此以后,我一直留在聚讼纷纭的社会中,没有再回到“一言堂”下讨生活。

八十年代,中共建立的共和国开放对美留学,我在纽约认识一位北京来的留学生,他看到纽约新闻文化界“一件事情、十种说词”,深感苦恼,他又偏要自寻烦恼,到图书馆借出《明报月刊》十年来的合订本,《七十年代》十年来的合订本,挑灯夜读,深入察看,直看得面黄肌瘦,意乱情迷。我是过来人,我把当年的心路历程向他剖析一番,他说他得到很大的帮助。

我们在南京逗留,只是为了一件事:“谒陵”,登上孙中山先生的陵墓参观致敬。那时复员的机构、来往的官员、过境的部队都要“谒陵”表示对党国的忠诚,事关意识形态,绝不可缺,大家挂号排队,争先恐后,管理陵园的官员也就有绝大的支配权,管你什么人物,谁敢站在中山陵园的门口放一个屁,个个只有小心说话,我们读历史,都知道守护汉文帝陵墓的小军官,如何侮慢李广将军。宪兵团一向自视甚高,想不到团部的公文无效,要宪兵司令部才行,少校团附拿了司令部的公文去交涉,人家不理,中校副团长出面,也不够看,最后还是团长亲自一行。那时流行一句话:“到了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到了上海,才知道自己的钱少。”物换星移天不变,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这句话已经改成:“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到了上海,才知道自己的钱少。”然后不断有人增添,例如到了东北,才知道胆小,到了什么地方才知道肾脏不好,等等。

逗留南京,我以为宪兵司令可能来校阅,或者什么人可能来训话,结果没有。我打过游击,见过中共练兵,他们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有人讲述当地的民情风俗,定下官兵遵守的事项,宪兵并没这样做(我们进驻东北以后,知道开进东北的五个军都没这样做)。中央大员忙着接收,营连官长忙着带队游览,我忙着看报。每天晚上,他们谈论秦淮河、雨花台、玄武湖,我独自咀嚼读报的滋味。我脱队读报,没人干涉,我把看过的报纸放在墙角,堆成厚厚一叠,今天回忆南京,马上想到一叠报纸,这一叠报纸放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去翻动一下。

离开南京,到了上海,我“嗜报”到达高潮。从那时起,我养成看报的习惯,每天早晨没有报纸在手,怅怅然若有所失。后来到台北,我干脆进了报馆,职业与兴趣结合,实在是一大幸事。我曾追述我在上海读报的经验,写成一篇散文:《旧时天气,今日心情》。我一直认为,当你伸手买一份报纸的时候,你已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多的东西。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某公司正在推销百科全书,广告说,你只要花六分钱就可以买一条知识。我立时想起,报纸读者只要花一分钱,就可以买六条资讯。我在劝人读报的时候说,“一天开门八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报纸。”

尽管我读报那么专心,尽管我读了那么多报纸,仍有许多事情我不知道。我难以想象,故乡兰陵成为中共的重要据点,临时设置了兰陵县。我知道国军沿苏北运河向北布防,并不知道他们攻入兰陵。我不知道中共从游击队手中夺取临沂县城,史家说,中共从此停止乡村游击战,开始正面进攻城市。我也不知道,中共在临沂设置山东省人民政府,召开“山东军区党政军领导干部会议”,陈毅在临沂严肃地批评了中共干部的“天下太平思想”,他反对“解甲归田”,宣称“自古只有打出来的江山”。我看报只知道中共呼吁和平,高音盖过一切。

我完全不知道母亲已经一病不起,时在一九四五年九月。那时日军投降撤走,中共的老五团过境,中共地方党政干部进驻,管制工作开始,斗争尚未着手。她老人家素有肠胃痼疾,最后病发时,兰陵一带只有中医,没有中药,医师开出来的药方,药店无法配齐。我也不知道,父亲本来决心留在家乡做顺民,他知道逃到外地无法生活,可是他是没落的地主,他读过专科学校,他曾经是孙传芳的幕僚,他参加过国民政府遥控的抗日游击队,他有一个儿子当宪兵,他有一个弟弟是炮兵上校,中共革命,他没有生存的空间。

起初,工作人员对我家还算宽容,称赞我母亲同情穷人,经常施舍,干部组织群众扫街,也因为我家没有劳动力,予以豁免。后来了解,这是拉拢次要的敌人,打击主要的敌人。一个月后,他们突然拘捕父亲,解往兰陵镇北的卞庄镇关押。他已升高为主要敌人。

父亲羁押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堂弟东才几番送去衣服食物,也没到父亲手中。干部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对父亲的素行展开细密的调查,乡人都说他没有劣迹,只好放他回家,这是中共的民主作风。后来了解,中共的调查其实是对群众的教育,劝说乡亲依靠人民,鼓励他们站稳立场,大义灭亲,为下次的拘捕审讯做准备,这是中共的专政原则。父亲细密谨慎,他在多次疲劳审讯的问话中窥见中共的鸿图远略。

父亲回到家中衰弱疲惫,说话用气音,别人慰问,他只摇摇手,想象中他吃了苦。母亲逝世,父亲又遭拘押,十岁的弟弟和十二岁的妹妹由邻家勉强照料,也受了很多苦。说到受苦,这并非开始,也不是结束,以后许多年,家人聚居台北,每个人的苦自己藏在心里,谁也没说,谁也没问。当年母亲卧病的日子,我在异乡,十二岁的妹妹侍奉汤药,清洗秽物,还要每天做两顿饭,十指粗肿,后来见面,她没叫一声苦。多年来我们形成共识,不让家人复述痛苦的遭遇,我们能想象,能体会,但是未必能互相承担,每一个人所以受苦,对方多少是个因素,家庭是个奇怪的组织,如果不能互相增加幸福,那就要互相增加灾难,我是长子,我知道自己要负最大责任。

随着鲁南战局的发展,共军退出兰陵,国军进入兰陵。然后,随着鲁南战局的发展,国军又退出兰陵。那天天气炎热,父亲带着弟弟、妹妹到大门外路旁边乘凉,看见国军大队出行,好像撤退的样子。他上前向一位“老总”求证,那时国军保密训练不足,“老总”对他说了实话,父亲当机立断,左手拉起他的小儿子,右手牵着他的小女儿,紧紧跟在国军的队伍走出去,他老人家一生谨慎周密,唯恐国军前脚走出,共军后脚进来,中间不留空隙,他也唯恐国军出城以后,中共地下人员紧闭城门,禁止出入,机不可失,他没有回到深宅大院里去多拿一件衣服。这时候,母亲已经逝世了,当父亲被捕的时候,母亲就已经离开人间,她没受到种种试炼,上帝释放了她,她释放了丈夫和儿女。

这一老两小徒步来到徐州,夜色昏黑,想到继祖母处落脚,五叔给继祖母租了房子,留下生活费用。继祖母总算让他们进门,并不问他们吃过晚饭没有,教他们睡在客厅的泥土地上。父亲一夜未曾合眼,继祖母在隔壁卧房里也一夜没有住口,她抽着旱烟,数落父亲没有出息。好不容易天亮了,这一老两小仓皇辞出,流浪街头。

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也遇见天使。那时徐州乡下有一个地主,托人找私塾老师教他儿子读书,塾师住在他的家里,由他供给三餐,没有现金报酬。父亲前往面谈,要求子女同来,那地主勉强同意只带一个女儿。无可奈何,父亲另想办法安置儿子,那时常有难民夫妇双亡,教会收容遗下的孤儿,父亲带着弟弟前往,执事人员认为孩子还有父亲,条件不合,后来知道孩子的母亲是谁,破例答应。我母亲支持兰陵教会,接待四方传道人无数,结下善缘。弟弟在收容所里常常挨饿挨骂,夜间睡在地上,老鼠咬他的耳朵和脚指头。这一段生活经验,弟弟很久很久无法忘记。

依情理推想,父亲终于断然出走,想是因为外面还有一个儿子吧!对于他老人家,我仅是空中的一根游丝,却也是他的一线希望,这根游丝也许能变成一根绳索,或者一个救生圈。也许真有心电感应,这根游丝由西北山区飘起,朝着他老人家飘来,稍一偏差,飘向东南沿海,在南京上空飘荡,在上海上空飘荡,又转一个大弯儿,飘到沈阳。飘来飘去,还只是一根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