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我在上海的时候,国共内战未歇,大家仍然幻想和平。那时李宗仁主政谋和,以李宗仁为首的桂系和中共有交情,抗战期间,桂系人马常说,国民党蓝色,共产党红色,我们桂系是紫色。那时大家的印象是,中共一向主张和平,全是蒋介石要打。
但是中共把李宗仁列为内战的第二号战犯(第一号是蒋介石),李宗仁上台努力谋和,中共的电台仍然天天广播四十三名战犯名单,要求严惩战犯,没有缓和的迹象。
本来“战犯”是国际战争才有的罪名,国内战争用不上。那时抗战胜利未久,审判日本战犯的经过深入人心,中共宣传家乘势袭用这个名词,抢占正统上风。中共推出的和平条件“八条二十四款”,也是模仿盟军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现在可以读到张治中的回忆录,他是国府派出和谈的首席代表,一向亲共,主和最力,连他也在回忆录里说,中共的条件“苛刻”。
可怜的北方难民,可怜的南方百姓,犹在巴望和平。霹雳一声,四月廿一日夜间,解放军在安徽荻港渡江,他们事先挖了一条运河,准备船只,国军毫无所知,而渡江前一连三个月,气象台向解放军提供天气风向风力预报,中央地质调查所提供了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说什么“长江无边,燕子也要飞三天”,说时迟那时快,西起九江,东至江阴,两天之内,三十万解放军全线强渡成功。
那时依我们可怜的、有限的常识推想,江防既已不守,两军应在江南决战。可是国军纷纷不战而走,那时报纸使用次数最多的字就是“撤退”,刘汝明在他的回忆录里面说,那时国防部命令他在第二线布防,他找不到第一线在哪里。
后来台湾的历史教授编写教科书,把这一连串撤退写成“不守”。十几岁的少年学生问老师“你们为什么不守”,二十几岁的青年教员怔住了,无法回答。李宗仁在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指责当年蒋介石故意放弃东南的半壁江山,使他无法收拾残局,时人有云:蒋介石把门交给李宗仁,自己带走钥匙。今天回顾历史,他那时想“守”也不成。四月二十一日,江阴要塞投共。二十二日,海军第二舰队投共,浦口失守,我想起朱自清在浦口车站望着他父亲的“背影”。二十三日国军放弃南京,流民趁机抢粮店布店。京杭公路上,撤退的军队抢汽车汽油。南京中央广播电台有一位女播音员,长于播报新闻,那天晚上九点钟的广播新闻仍然由她播出,只是换了不同的立场和口吻。
南京是首都,依传统观念,首都失守就是“亡国”。安庆也失守了,军方曾指示溃散官兵都到安庆报到,抓到散兵游勇也送到安庆编训,安庆显然是整军经武的基地,除此之外,无锡、镇江、宜兴(我弟弟妹妹读书的地方啊)、嘉兴、常熟、常州、苏州纷纷告“失”。杭州也失守了,那是上海的大后方。解放军已在陆上三面包围上海,我顿觉呼吸迫促,氧气不足。
在那一片崩溃声中,每天晚上,我在那局促的“蜗居”里和父亲相对,整晚不说一句话,任时间流过,命运逼近。那时我只有“无用的知识”,我坐在父亲面前,想到唐诗“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我也想起《桃花扇》里的名句:“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我偏爱《桃花扇》里那首七言排律:“龙钟阁部啼梅岭,跋扈将军噪武昌。九曲河流晴唤渡,千寻江岸夜移防。南内汤池仍蔓草,东陵辇路又斜阳。全开锁钥江淮泗,难整乾坤左史黄! ……”
我回想“插柳学诗”的时候,疯爷涕泗横流朗诵《哀江南》。疯爷安在?《桃花扇》有一折《沉江》,剧情是史可法投江自尽,疯爷也偏爱。他以大清遗民自命,不用中华民国年号,在这个年号之下,他还可以西轩南圃,喝酒骂人,共产党来了,他逃到徐州,徐州告急,他逃到浦口,浦口不守,他下落不明。一九八○年后,我千方百计找到他的女公子,也没问出究竟,传说他老人家拒绝渡江南逃,跳进长江去了!
我常猜谜:那时,父亲心里想些什么呢?上海是父亲的旧游之地,民国十四年(公元一九二五年)父亲“宦游”上海,那时军阀割据,上海是孙传芳的地盘。孙传芳,山东泰安人,他控制福建、浙江、江苏、安徽、江西五省,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兼任江苏省督军。他的总部下设八个处,有四个处长是临沂同乡,父亲也投奔孙传芳幕中,担任秘书,在上海办公。我见过他早年的照片,仪表称得上英俊,十里洋场的繁华,他是个过来人。他,二十多年以后,重来上海,沦为衣食不周的难民,没有说过一句“想当年”。他几乎没叹过一口气。
民国十五年(公元一九二六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民国十六年八月龙潭之役,孙传芳全军覆没,父亲只提了一个小小的手提箱回家。都说军阀时代的官吏和贪污画等号,父亲的手提箱里却装满了上等的白纸!我曾写过一篇《白纸的故事》略述其事。
父亲读过山东法政专门学校,所谓“法政”,就是今天的政治经济,这个学校专门训练那个时代的官僚。抗战发生后,他的同学纷纷在沦陷区出任伪政权的官吏,也就是当了汉奸,那时当汉奸是脱贫致富的捷径,可是父亲从来没动过心。那时伪政权把国民政府设置的专员公署改成“道”,委派“道尹”,临沂是沂州道,我父亲的同班同学来做道尹。我记得有一次,这位道尹坐小轿车经过兰陵,事先通知八区区长要和我父亲见面,区长在欢迎道尹的队伍里给父亲安排了最好的位置。我记得那天街巷特别安静,几乎所有的人都去列队欢迎道尹,父亲却留在家里和我一起读《荀子·劝学篇》。抗战胜利时,我家在经济上已是贫民,论政治成分仍是地主,他带着未成年的子女离乡逃亡,困苦颠连,没有钱的人走不远,最后来到上海束手无策,很多老人后悔他当年做过的好事,父亲从未说过一句“悔不该”。
格言说“小心的人一直后悔”,父亲似乎从未后悔。
南京失守以后,四月二十四日,失太原,五月初,失西安,五月十四日,失武汉。我说过,父亲一向重视资讯,他有个朋友在复旦大学教书,那人是父亲通往外界的一扇窗子,唯一的窗子。父亲常去找他谈时局,我到上海以后也跟着同去。这人的态度还算和气,他说你来了、父子团聚就好。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很少是消息,多半是意见。他说,老蒋打算死守上海,守到逐屋巷战,把上海守成二次大战时的斯大林格勒,倘若那样,上海市就要遭受很大的破坏。上海人本来很害怕,后来一想,汤恩伯不是能“死守”的人,老蒋把上海交给他,大家就放心了。
他强烈反对内战,他说:“也许我的一个学生正在向另一个学生开枪。”抗战胜利后, 陈诚扬言六个月内消灭共军,复旦大学这位“进步人士”就说,国民党在写神话。上海保卫战开始,他说:守,上海是守不住的,逃,你们也逃不掉。他说,其实又何必逃?你换一顶新帽子还有三天不舒服呢,两星期后就习惯了。谈到中共的作风,他认为打天下的人照例不择手段,一旦打下江山,必定换一个做法,至少至少他要善待及早归顺为他出力的人,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逃得越远,罪孽越重。他介绍一首顺口溜:“走不如留,留不如投,晚投不如早投。不留有祸,不投有过,早投没错。”
那时民心如此,这位教授(?)的看法代表很多人的想法。保卫上海期间,上海影剧界拒绝劳军。国民党办的中央电影公司撤往台湾,电影厂的一切器材都没撤出来,员工“护厂”,工人拒绝搬运。人人闭口无言,连鸽子也是沉默的,可是,每天又几乎可以看见流言从家家门窗里流出来,里巷成河。你不是希望和平吗,“结束战争最好的方式就是投降”。解放军围城,中共的工作人员在市内深入家庭,教妇女扭秧歌,拿南方的圆形枕头当腰鼓,解放军入城,立即有万人秧歌队出来欢迎。标语画像也早已准备好,闹区和大道贴满。
商店柜台上的收音机里总是有周璇的歌: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
朵朵的云儿颜色金黄
假如呀云儿确有知
懂得人间的兴亡
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上海的确守不住了,我们最后一次去复旦大学,他问我们有什么打算,父亲表情彷徨,教授说人到上海,回头是岸。他不断上下打量我,好像代表解放军看我是个什么材料。那时多少人犹豫不决,很像是叔本华说的那个寓言,一头驴子面前有两堆草,它不知道该吃哪一堆,结果饿死了。
父亲默然无语。上海不守,我们侥幸脱走,而且越走越远,中国接连发生镇反,反右,“文革”,如果我们父子留在大陆上,以我们的性格和背景,恐怕是没法过关。
五月十二日,共军开始攻打上海,他们手中有上海防卫工事的详图。上海南有黄浦江,北有长江,中间由西到东有苏州河,都是天然防线。军械库在苏州河以北,靠近“上海的脖子”吴淞口,出海方便。解放军从南部进攻,我们到二十二日听见炮声。我完全不知道战况发展,办公室里,每个人都不慌不忙,好像一切如常。到了二十四日这天,我看见每一位同事都袖手闲坐,停止办公,他们也不谈天,办公室异常寂静。我发现这天邮差没来,送报生也没来,由早晨到中午,电话没有响过,气氛诡异。后来知道,这天共军已越过黄浦江,攻打苏州河以南。
二十四日这天下午,同事们一个一个减少。中校分库长没来上班,少校库员上午来过,下午不见了。然后是尉官悄悄消失,我看见某上尉往皮带里插一把手枪,顺手捞起一支气枪,大步出门,他抬头看电线上的小鸟,举起气枪射杀了一只。他怎么还有这份闲情!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不多积一点德!人走光了,空空的办公室装满惶恐,我知道我不能留下,可是我也不知道怎样离开,军人在“敌前”擅离职守,也许杀头!
多年后,我知道有一首乐曲叫《告别交响曲》。据说当年某一乐团的团员很想回家过节,可是出钱支持乐团的“老板”要他们演奏,乐团的指挥特别写了这首曲子。我也从电视上看见演奏的场面,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两个团员放下乐器,退出舞台,最后所有参加演奏的人都走了,只剩下音乐指挥。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四日,上海江湾军械库办公室的情景宛然如此,不同的地方是:指挥先退,最后剩下的是我。后来知道此时汤恩伯已退到军舰上指挥作战,上海市长陈良已委派工务局长赵祖康代理市长,准备向中共办理移交,只做了七天市长的赵祖康,后来写了一篇文章,为上海的“末日”留下速写。母亲常说:“我要你安全,不要你伟大。”她老人家不知道要伟大才有安全,那是“生男埋没随百草”的时代,我不去找危险,危险会来找我。
且说那时,军械库办公室门外出现大队国军,一个气宇轩昂的人来到门外,左右随从打开地图,听他东指西画。他转头看见我:“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朝我的符号看了一眼:“你如果要走,那就赶快离开,如果你还不走,我就永远不让你再走。”看样子他是带着军队来布防,他现在有最高发言权。我能判断苏州河以南的阵地不保,江湾已成前线。
好吧,战地指挥官教我走、我就走,带着我的父亲。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父亲问我:“往哪里走?有路吗?”我说,“没有路也得走。”父亲连忙用面粉口袋装了一点白米,这是他逃难养成的习惯。他提起米袋,环顾四壁,掉下一滴眼泪,好大一滴泪,只有一滴。我心头震动,原来父亲也有沧桑之感,家国之痛,炎凉之憾。
通往吴淞口的公路上有成群结队的军人,路旁多少抛锚的汽车和坦克,东倒西歪。那时故乡的王氏家族四散奔逃,有二十几个年轻人逃到上海做难民,“上校爷爷”把他们一一安插在军械库的“监护营”里看守仓库,领饷吃粮,免受饥寒之苦,我在路上和他们相遇,他们和我一样,茫茫然往可能有船的地方走。他们有人和妻子诀别,告诉妻子说“你等我两年”,意思是两年以后我会回来,如果我不回来,你可以改嫁。妻子慨然回答:“我等你二十年!”那时以为二十年就是天长地久了,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十五年。
一路上右方和后方远处几处火头,后来知道国军烧毁了汽车千辆和机场仓库里的物资。众人走到一处军用码头旁边停住了,我们也停住,后来知道这个地方叫张华滨,位置邻近吴淞口,上海市出海的咽喉。众人怔怔地望着江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站在这里有什么希望。路已走到尽头,大海苍茫,前景辽阔天地一望无尽,但是我们寸步难移。“在家怕鬼,出门怕水”,水是我们的屏障,也是我们的绝路。
暮色变夜色,炮声震动码头,看见炮弹爆炸的火光。海面电光闪闪,海军军舰发炮射击共军的阵地,掩护国军撤退。码头上堆着无数木箱,没有闲情推测里面是什么物资,只盼望它能挡炮弹的碎片。来时路在我们脚下骚动,好像随时可以竖起来,把我们举高,使我们纷纷滑落回到原点。以后许多年,我每逢看见“上海撤退”四个字,我就回想这天夜晚的情景,这是撤退吗?这是逃亡!上将先逃,以后按官阶高低、职权大小、分成梯次脱逃,上帝遗弃了将军,将军遗弃了下级官兵。
后来知道,这天夜里,苏州河以南地区完全失守,负责守河的五十一军连夜开会,商讨起义投共。说时快那时慢,就在守军“找关系”向中共输诚的时候,张华滨海面驶来一艘船,起初我以为是幻觉,可是看众人的反应,证明那是事实。船缓缓靠岸,甲板上已经坐满了军人,它分明刚刚离开上海,为什么去而复返?这个伟大的谜、慈悲的谜,至今没人解得开。船离码头还有两三英尺远,岸边的人就往船上冲,大家都是军人,个个跳过木马。守船的部队也有准备,舷边甲板上站了一排强壮的士兵,你冲上来,他把你推下去,接二连三有人掉进江里,我听见类似下饺子的声音。还是有很多人往上冲,到了这般时分,你就是铜墙铁壁,也要来个鱼死网破。
轮船赶紧后退,离码头更远一些,守船的军队开枪镇压,子弹从我们头上掠过。人群稍稍安静下来,据说岸上的高级军官和船上的高级军官展开协商。大概协商有了结果,由船舷到码头架上一条长长的木板,好像一座独木桥,我们可以从木板上走过去。可是又有变数,甲板上早已坐满了官兵,他们本来已经脱离战场,又要回来冒这莫名其妙的险,简直火冒三丈。更何况摸黑上船的人可能踩着他们的腿,踢着他们的头。第二波推挤出现,先上船的人朝船外推后上船的人,船外就是江水。
我紧紧抓住父亲,我们裹在人流里,父亲跨上甲板,我的身体猛烈震荡,站立不稳,撒手下坠。我绝望中伸出一臂,幸而钩住了栏杆。我听见父亲低声唤我。可怜当初在新兵连咬牙切齿练过的单杠有了用处,我慢慢把身体举上来,这时候最怕有人再推我,这是我的最后关头。甲板上有只手拉了我一把,我转危为安,那天晚上这一推一拉,我历尽生死祸福。我们挤上甲板,只能在靠近码头的一边就地插针,以致船身开始倾斜,守船官兵再度开枪驱退码头上的人群,轮船急忙开入江心,驶向大海。天亮以后,我发现父亲是甲板上仅见的老人。我们周围都是愤愤的脸色。我小声探问昨天晚上是谁拉了我一把,居然没人回应,咳,他大概要避免触犯众怒吧,我想结一个生死之交的念头落空。
许多年后,我看电影《红尘滚滚》,这部戏因三毛编剧而知名,因第一次把汉奸塑造成正面人物而引起讨论。这部戏里有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撤退的场面,一切如我亲身经历。但是我得指出,那天晚上,张华滨码头只有军人,没有平民。国军撤退,一向受难民拖累,到上海撤退的时候,上海的老百姓看清局势,没人再跟着一同颠沛流离。
船上的滋味真好,“苦厌尘沙随马足,却思风浪拍船头。”我并不知道船往哪里开,只要开走就好。行走比停留好,道路比房屋好,海水比陆地好,漂浮比沉没好。三年半我奔波了六千七百公里,累了!而今而后,但愿能找到一尺土地可以站着不动,我再也不打算向外迈出一步。
第二天,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六日,上海易手。中共史家以解放上海为段落作了一个小结:解放军以农村起家,费时三年九个月夺得全国城市的百分之五十一(一千零六十一座),然后解放军仅仅以半年时间,再占领城市九百五十三座,合计为全国城市总数的百分之九十八。这最后半年,解放军进展之速,可以想见。
国军失去上海,时在抗战胜利、汤恩伯由柳州飞上海接收之后三年零八个月,我经过上海转往沈阳之后两年零十一个月。还得指出,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上海租界召开,共产主义在中国萌生,二十八年后,中共军队占领了上海。
此地一为别,正合了后来隐地的诗句:
拥抱我们的人
最后 都成为
看不见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