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和作家朋友有一次对话。他说:咱们这么大年纪了,还写个什么劲呢!我说,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不是要为社会为读者写东西吗?他说,现代人写回忆录时兴别人替你执笔啊,我说,我是厨子,请客当然亲手做菜。你已写过很多了!是的,我已经写过不少,可是我总是觉得不够好,总希望写出更好的来。你现在写得够好吗?我不知道,我听说“从地窖里拿出来的酒,最后拿出来的是最好的”。
回忆录第一册《昨天的云》,写我的故乡、家庭和抗战初期的遭遇。第二册《怒目少年》,写抗战后期到大后方做流亡学生,那是对我很重要的锻炼。第三册《关山夺路》,写国共内战时期奔波六千七百公里的坎坷。以后还要写第四本,写我在台湾看到什么,学到什么,付出什么。我要用这四本书显示我那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
对日抗战时期,我曾经在日本军队的占领区生活,也在抗战的大后方生活。内战时期,我参加国军,看见国民党的巅峰状态,也看见共产党的全面胜利,我做过俘虏,进过解放区。抗战时期,我受国民党的战时教育,受专制思想的洗礼,后来到台湾,在时代潮流冲刷之下,我又在民主自由的思想里解构,经过大寒大热,大破大立。这些年,咱们中国一再分成两半,日本军一半,抗日军一半;国民党一半,共产党一半;专制思想一半,自由思想一半;传统一半,西化一半;农业社会一半,商业社会一半:由这一半到那一半,或者由那一半到这一半。有人只看见一半,我亲眼看见两半,我的经历很完整,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现在,就是教我作个见证。
今天拿出来的第三本回忆录《关山夺路》,写我经历的国共内战。这一段时间大环境变化多,挑战强,我也进入青年时代,领受的能力也大,感应特别特别丰富。初稿写了三十多万字,太厚了,删存二十四万字,仍然是三本之中篇幅最多的一本。
国共内战,依照国民政府的说法,打了三年。依中国共产党的说法,打了四年。内战从哪一天开始算起,他们的说法不同。内战有三个最重要的战役,其中两个:辽沈,平津,我劫数难逃,最后南京不守,上海撤退,我也触及灵魂。战争给作家一种丰富,写作的材料像一座山坍下来,作家搬石头盖自己的房子,搬不完,用不完。内战、抗战永远有人写,一代一代写不完,也永远不嫌晚。
我们常说文学表现人生,我想,应该说文学表现精彩的人生,人生充满了枯燥、沉闷、单调,令人厌倦,不能做文学作品的素材。什么叫“精彩的人生”?
第一是“对照”。比方说国共内战有一段时间叫拉锯战,国军忽然来了、又走了。共军忽然走了、又来了,像走马灯。在拉锯的地区,一个村子有两个村长,一个村长应付国军,一个村长接待共军。一个小学有两套教材,国军来了用这一套,共军来了用那一套。一个乡公所办公室有两张照片,一张蒋先生,一张毛先生,国军来了挂这一张,共军来了挂那一张。有些乡镇拉锯拉得太快,拉得次数太频繁,乡长就做一个画框,正反两面两幅人像,一边毛先生,一边蒋先生,挂在办公室里,随时可以翻过来。这都是对照,都很精彩。
第二是“危机”。比方说,解放军攻天津的时候,我在天津,我是国军后勤单位的一个下级军官,十几个人住在一家大楼的地下室里。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早晨,解放军占领天津市,我们躺在地下室里,不敢乱说乱动,只听见地下室入口处有人喊话:“出来!出来!缴枪不杀!”紧接着,咚咚咚一颗手榴弹从阶梯上滚下来,我们躺在地板上睡成一排,我的位置最接近出口,手榴弹碰到我的大腿停住,全身僵硬麻木,不能思想。我一手握住手榴弹,感觉手臂像烧透了的一根铁,通红,手榴弹有点软。叼天之幸,这颗手榴弹冷冷地停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那时共军用土法制造手榴弹,平均每四颗中有一颗哑火,我们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会,大概中间有个人福大命大,我们都沾了他的光。这就是危机,很精彩。如果手榴弹爆炸了,就不精彩了,如果没有这颗手榴弹,也不够精彩,叼天之幸,有手榴弹,没爆炸,精彩!
第三是“冲突”。比方说,平津战役结束,我在解放区穿国军军服,这身衣服跟环境冲突,当然处处不方便,今天想起来很精彩。后来由于一次精彩的遭遇,我又穿解放军的衣服进入国军的地盘,我的衣服跟环境冲突,又发生了一些精彩的事情。冲突会产生精彩。
在《关山夺路》这本书里,对照、危机、冲突各自延长,互相纠缠,滚动前进。杨万里有一首诗“万山不许一溪奔”,结果是“堂堂溪水出前村”。我们家乡有句俗话:“水要走路,山挡不住。”我还听到过一首歌:“左边一座山,右边一座山,一条河流过两座山中间。左边碰壁弯一弯,右边碰壁弯一弯,不到河心不甘。”国共好比两座山,我好比一条小河,关山夺路、曲曲折折走出来,这就是精彩的人生。
由第二册回忆录到第三册,中间隔了十三年,这是因为:
国共内战的题材怎么写,这边有这边的口径,那边有那边的样板,海峡两岸都时兴“长官出思想,作家出技术,群众出生活”,我不愿意符合他们的标准,我很想写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思想,我应该没有政治立场,没有阶级立场,没有得失恩怨的个人立场,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居乎其上,一览众山小。而且我应该有自己的语言,我不必第一千个用花比美女。办不到,我不写。
我以前从未拿这一段遭遇写文章。当有权有位的人对文学充满了希望、对作家充满了期待的时候,我这本书没法写,直到他们对文学灰心了,把作家看透了,认为你成事固然不足,败事也不可能,他瞧不起你了,他让你自生自灭了,这时候文学才是你的,你才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作家。
所以隐地说,我写《关山夺路》使用了我等待了一辈子的自由。
这四年的经验太痛苦,我不愿意写成控诉、呐喊而已,控诉、呐喊、绝望、痛恨,不能发现人生的精彩。愤怒出诗人,但是诗人未必一定要写出愤怒,他要把愤怒、伤心、悔恨蒸馏了,升华了,人生的精彩才呈现出来,生活原材变成文学素材。我办不到我也不写。
五十年代台湾的反共文学,“文革”结束后大陆的伤痕文学,都太执著个人的生活经验,都不很精彩。可敬可爱的同行们!请听我一句话:读者不是我们诉苦申冤的对象,读者不能为了我们做七侠五义,读者不是来替我们承受压力。拿读者当垃圾桶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出气筒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拉拉队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弱势团体任意摆布的时代也过去了!读者不能只听见喊叫,他要听见唱歌。读者不能只看见血泪,他要看血泪化成的明珠,至少他得看见染成的杜鹃花。心胸大的人看见明珠,可以把程序反过来倒推回去,发现你的血泪,心胸小的人你就让他赏心悦目自得其乐。我以前做不到,所以一直不写,现在才写出来,所以我自己说:为了雕这块璞,我磨了十三年的刀。
多少人都写自传,因为人最关心他自己;可是大部分读者并不爱看别人的自传,因为读者最关心的是他自己,所以这年代,人了解别人很困难。我写回忆录在这个矛盾中奋斗,我不是写自己,我没有那么重要,我是借自己的受想行识反映一代众生的存在。希望读者能了解、能关心那个时代,那是中国人最重要的集体经验。所以我这四本书不叫自传,叫回忆录。有些年轻朋友很谦虚,他说他的父亲或者祖父那一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得太少,所以对父亲祖父的了解也很少,他读了这本书多知道一些事情,也好进一步了解老人家。这太可爱了!
国共内战造成中国五千年未有之变局。我希望读者由我认识内战,由内战认识五千年未有之变局。可能吗?我本来学习写小说、没有学会,小说家有一项专长:“由有限中见无限”,他们的这一手我学到了,我有时在《世界日报》上写一些小文章,《世界日报》的魏碧洲先生告诉我,那些小文章里面往往藏着很大的东西,这是他给我技术检定及格证明书,我的四本回忆录都要秉持同一个旨趣。
当初我在台湾学习写作的时候,英国历史家汤因比的学说介绍到台湾,他说历史事件太多,历史方法处理不完,用科学方法处理;科学的方法仍然处理不完,那就由艺术家处理。他说艺术家的方法是使用“符号”。照他的说法,文学作品并不是小道,艺术作品也不是雕虫小技,我一直思考着他说的话。
我发现,凡是“精彩”的事件都有“符号”的功能,“一粒沙见世界,一朵花见天国”,哪粒沙是精彩的沙,哪朵花是精彩的花。本来我不相信这句话,诗人帮助我,一位诗人颠覆庄子的话作了一首诗,他说“我把船藏在山洞里,把地球藏在船上。”还有一位诗人写《下午茶》,他说下午在茶里。牧师也帮助我,“一粒麦子,落在地里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法师也帮助我,他说“纳须弥于芥子”。四年内战,发生多少事情,每一天都可以写成一本书,每一个小时都可以写成一本书,我用符号来处理,我写成一本书。
中国人看国共内战,这里那里都有意见领袖,这本书那本书都有不同的说法。我写第一册回忆录《昨天的云》尽量避免议论,维持一个混沌未凿的少年。写第二本《怒目少年》,我忍不住了,我用几十年后的眼睛分析四十多年以前的世界。现在这本《关山夺路》,我又希望和以前两本不同,我的兴趣是叙述事实,由读者自己产生意见,如果读者见仁见智,如果读者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我也很高兴。除了跟自己不同,我也希望跟别人不完全相同,有许多现象,别人没写下来,有许多看法,以前没人提示过,有些内容跟人家差不多,我有我的表达方式。我再表白一次,我不能说跟别人完全一样的话,我是基督徒,我曾经报告我的牧师,请他包容我,一个作家,他说话如果跟别人完全相同,这个作家就死了!做好作家和做好基督徒有矛盾,好基督徒要说跟牧师一样的话。说跟教友一样的话。作家不然,他说话常跟蒋先生不一样,常跟毛先生不一样。我的同行因此付出多少代价,大家衣带渐宽终不悔。到了今天,朝代也改了,人也老了,儿女也变成外国人了,为什么还要勉强做学舌的鹦鹉?为名?为利?为情?为义?还是因为不争气?
我的可敬可爱的同行们!“自古文人少同心”,我说的话应该跟你不一样,你说的话也应该跟我不一样。东风吹,战鼓擂,今天世界上谁怕谁!一个人说话怎么总是跟别人不一样?这样的人很难做好教徒,能不能做好雇员?好朋友?好党员?可怜的作家!他只有一条路,就是做好作家,他是一个浮士德,把灵魂押给了文学。
以前有人问我,他想看一本关于国共内战的书,只看一本,他应该看哪一本。我说,如果只看一本,我推荐张正隆写的《雪白血红》,他从中国大陆的角度看解放战争,有角度就有局限,但是他的角度很大,角度越大面积也越大,局限也越小。我现在要说,只看一本书无论如何不够,因为我们的角度再大、也不能超过一百八十度,还得再加上一本,加上我的一百八十度,我从国军的角度看内战,角度也极大,也跳出个人遭遇政治环境的局限。也许我们都是瞎子摸象,但是,我们都确实摸到了象,而且不止摸到一条腿。
文学艺术标榜真善美,各位大概还记得,有一首歌叫《真善美》,周璇唱过,咱们别因为它是流行歌曲就看轻了它,写歌词的人还真是个行家:
真善美。真善美,他们的代价是脑髓,是心血,是眼泪。……是疯狂,是沉醉,是憔悴。……多少因循,多少苦闷,多少徘徊,换几个真善美。多少牺牲,多少埋没,多少残毁,剩几个真善美。……真善美,欣赏的有谁,爱好的有谁,需要的有谁……
这首歌唱的简直就是一部艺术史!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内战四年,千万颗人头落地, 千万个家庭生离死别,海内海外也没产生几本真正的文学作品。我个人千思万想,千方百计,千辛万苦,千难万难,顾不了学业,顾不了爱情,顾不了成仁取义、礼义廉耻。看见多少疯狂,多少憔悴,多少牺牲,多少残毁。我有千言万语,欲休还说。我是后死者,我是耶和华从炉灶里抽出来的一根柴,这根柴不能变成朽木,雕虫也好,雕龙也好。我总得雕出一个玩意儿来。……我也不知道欣赏的有谁,爱好的有谁,需要的有谁。一本书出版以后有它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因缘。
出书以前,照例先在刊物上亮相,把样品“秀”给大家看,希望引起大家的兴趣。除了长篇小说也不能全都登出来,总得留下一部分买了书才看得见,这样新书才有点新鲜。《关山夺路》共计三十六篇,出书以前发表了二十篇,我特别喜欢副刊,文章先投给副刊,各位副刊主编也鼓励我,《青年日报》(李宜涯)、《中央日报》(林黛嫚)、《中华日报》(吴涵碧),还有《联合报》副刊(陈义芝)、《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刘克襄)、《自由时报》副刊(蔡素芬),还有纽约的《世界日报》(田新彬)、《彼岸》月刊(宣树铮)。各位女士先生的名字我常记在心里。
每一篇文章都有许多反应,有些反应从中国大陆的网站发出来,大陆的网站转贴了这些文章,网页的设计,读者可以在文章后面“跟帖”,把读后感贴上去。他们有他们的角度,有他们的语言风格,给我很多启发。我一面写、一面得到读者和编者的鼓励,鼓励使我文气奔放,鼓励使我胸襟开阔,所以这一本写得比前两本好。
亲爱的读者,请听我一句话:表演事业需要鼓励,作家写作也是一种表演,他和演员、音乐家一样需要掌声,大家热烈鼓掌的时候,作家、演员、歌手都是小孩子。亲爱的读者,你是有影响力的人,请妥善运用你的影响。如果买书像买香烟一样,有多好!也许吸烟的人戒了烟买书,如果买书像投票一样,有多好!你投票才会有你喜欢的市长州长,你买书才会有你喜欢的诗人小说家。
最后我说个比喻,明珠是在蚌的身体里头结成的,但是明珠并不是蚌的私人收藏,回忆录是我对今生今世的交代,是我对国家社会的回馈,我来了,我看见了,我也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