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死了,三条腿的木马断了一条腿,严世蕃丁忧在家不上朝理事,严嵩又断了一条腿,至此,八十三岁的严嵩就成了一只没毛的公鸡,孤零零地任人宰割了。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二月,御史邹应龙在徐阶的指使下,发起倒严外围战,上书弹劾严世蕃,全文如下:
工部尚书严世蕃,凭借父权,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选。使选法败坏,市道公行,群小竟趋,要价转巨。刑部主事项选治无,以万三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属郡吏赂以千万,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平时交通脏贿,为之居间者,不下百十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人严年,幕宾罗龙文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无耻者呼为鹤山先生。遇嵩生日,年辄献万金为寿。藏若富侈若是,主人当何如!嵩父子故藉袁州,乃广置良田,宅于南京、扬州,无虑数十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抑勒侵夺,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乡里又如何!尤可异者,世蕃丧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养,令鹄扶榇南归。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欢歌,人纪灭绝;至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骚百故。诸司奉承,郡邑为空。今天下水旱濒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下之灾变安得不迭至也!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亦宜及放归田,用清正本。
邹应龙是御史,专业言官。他的奏章条理分明,有例有据,掷地有声,可不是杨继盛、沈炼之流那种言之无物的大帽子。嘉靖皇帝见了,惊疑不定,问徐阶:“邹应龙所奏可是当真?”
徐阶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微臣整天忙于朝廷事务,对其他事情一无所知。邹应龙所奏是否真实,皇上派人一查便知。”
既然有人参劾,就要派人查处,但严世蕃是那样的人吗?嘉靖皇帝半信半疑,随即派锦衣卫前往调查。严世蕃情知自己在丁忧期间花天酒地犯了大忌,陆炳不在了,锦衣卫又不会替自己遮掩,便急忙来找徐阶求情,希望他能从中帮自己斡旋。
为了讨好严嵩,排除官场危险,几年前徐阶就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了严世蕃的一个儿子为妻,两家人成了亲戚。徐阶又百般趋奉严氏父子,严氏父子便把徐阶当成了自己人,不再怀疑他的为人。谁知徐阶极为阴险,虽然指使邹应龙打响了倒严的第一枪,却没有必胜的把握,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他不但满口应承了严世蕃的请求,还亲自到相府安慰了严嵩一番,让严氏父子既放心,也感激。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倒严行动,锦衣卫不用查就在嘉靖皇帝的面前坐实了严世蕃的罪行。嘉靖皇帝大怒,将严世蕃贬戍雷州卫,他的两个儿子严效忠、严鹄及主要家佣、帮凶均发配充军。考虑到严嵩有功于国家,他本人又无什么大罪,嘉靖皇帝便以 “纵溺爱子 ”的罪名责令他退休,只留长孙严效忠随身服侍。倒严战徐阶首战告捷。
徐阶知道,严嵩一天不死,自己就一天是在刀刃上跳舞,不定哪天严嵩翻了案,自己就算彻底玩完了。为了防患于末然,他照旧去看望严嵩,讨好严嵩,让严嵩觉得徐阶的确是自己的亲戚,对自己一点恶意都没有,就把自己打算怎么做,怎么才能翻案的计划一一告诉了徐阶,结果被徐阶悉数尽破,有些奏章根本就没有送到嘉靖皇帝的手里。
严世蕃在贬戍雷州的途中和死党罗龙文脱网逃回江西老家,躲了一阵,见无人追究,胆子便大了起来。他和罗龙文四处活动,网络严嵩的死党,又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有心腹劝说严世蕃:“少爷,我们是被贬戍的犯人,理应夹着尾巴做人才是,如此明目张胆,恐为不妥。”
严世蕃说:“有何不妥?我等被贬戍雷州卫,途中逃脱谁又敢来过问?我父乃国家功臣,先太后有免杀令,别看徐阶现在得意,要不了多长时间,我父子必然跟他算总账!”不听心腹劝说,雇佣工匠四千余人,大造府第,其豪华气势亦如过去。
御史林润获知了严世蕃的情况,密告徐阶,请求派兵前往缉拿。徐阶说:“严世蕃言之有理,本相和严氏父子还有最后一战。若此战不利,严氏父子必将大举反攻,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林润问:“依相爷的意思,眼下当如何才好?”
徐阶说:“密切注意严世蕃的动向,并派人打入他的内部。不但要掌握他的犯罪证据,还要唆使他犯下更大的罪行,这样才能一举将他置于死地。”
徐阶欲擒故纵,并派人打入严世蕃内部,唆使严世蕃为恶。严世蕃小人心性,不知是计,果然丧心病狂夺人子女,抢民钱财,勾结倭寇,祸害社会。徐阶见火候到了,便打响了倒严战的最后一枪。
嘉靖四十三年(1564)十月,在徐阶的指使下,御史林润又上书弹劾严世蕃,称其私逃回乡,招财纳贿,聚众为逆,祸害乡里。嘉靖皇帝听说严世蕃逃回家中继续作恶,勃然大怒,再次下旨将严世蕃逮捕治罪。
严世蕃被关进了狱中,却并不害怕,有许多过去交往密切的官员来看严世蕃。大家惺惺作态,少不了要说一些安慰奉承的话。严世蕃眼睛转了转,便很知己地跟他们谈笑:“林润参我两大罪状,都不算什么。招财纳贿,自古有之。你看皇上治过多少贪官的罪?说我聚众为逆,他还没有抓到真凭实据。就凭他们想置我父子于死地,门都没有。我听说人们都把杨继盛和沈炼的死推到了我严氏父子的身上,他们要是给我父子安个草菅人命乱杀无辜的罪名,我父子就算死定了。可惜他们没有这个智能。”
探监的官员们走后,严世蕃同监的死党罗龙文便抱怨开了:“少爷,他们正不知如何下手害我们,你对他们说了,焉知他们不说出去?你这是自掘坟墓呀!”
严世蕃开心地说:“你知道个屁!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他徐阶奈何不了我。你等着吧,不出十天,我们必然会出去。”
果然,那些探监的官员一出来,就把严世蕃的话透露了出去。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等负责审理严案的官员正发愁安在严世蕃身上的贪污罪太轻,弄不好得放他出去。闻此讯立刻聚到一起商量,认为这二人都弹劾过严嵩,也都因为严嵩而死,便给严世蕃补上冤死沈,杨的重罪,欲将严世蕃置于死地。
徐阶看到奏章后,大吃一惊,说:“你们是想替严世蕃脱罪吗?”
黄光升等人都不解,说:“严世蕃一死尚不足抵罪,何说替他脱罪?”
徐阶说:“杨、沈虽然是被严氏父子所害,但终是皇上御批。要论追究责任,罪在皇上,你说你们上这样的奏折,不是在替严世蕃开脱吗?”
众人恍然大悟。接着徐阶指点道,贪污罪固然分量不足,但严世蕃手下有个官儿和大海盗汪直是儿女亲家,汪直又向来和日本人勾结,要说严世蕃勾结倭寇,意图谋反那就再合适不过了。在徐阶的指点下,黄光升等人将严世蕃的罪状拟成了如下四条:一,严世蕃在他老家盖了一座帝王规制的府邸。二,严世蕃在京城与宗人朱某某,多聚亡命,组织军队。三,严世蕃之门下客罗龙文,组死党五百人,与倭寇串通,随时准备逃往日本。四,严世蕃之部曲牛信,本在山海卫把守边关,近忽 “弃伍北走”,企图 “诱致外兵,共相响应”。这四条罪状,每一条都是犯上作乱的杀头之罪。嘉靖皇帝看了,大笔一挥:抄家问斩。
却说严世蕃关在牢中,听说黄光升等人果然中了自己的诡计,高兴地手舞足蹈。他对罗龙文说:“这下放心了。不用多久,我们就能出狱,那时再找徐阶等人算账。”
罗龙文恭维道:“少爷睿智,无人能及。”两人弹冠相庆,好生得意。
过了两天,严世蕃得知自己将被处斩,急得高喊无罪,徐阶将奏折扔给严世蕃,严世蕃捡起一看,瘫倒在地,终于痛哭起来。
严世蕃被处决已成定局,但严嵩才是徐阶的心腹大患。严嵩老谋深算,做事滴水不漏,要找他的茬,唯有从贪脏的方面入手。最后,查抄严府的锦衣卫报给嘉靖皇帝的清单是:黄金三万二千九百余两,白银二百零二万七千余两,土地一万亩。还有大量的珠宝、古玩、房产等不计其数。
徐阶报的这份清单,据资料显示,相当于明朝全国一年的总收入。严嵩富可敌国,名不虚传。看到这份清单,嘉靖皇帝哭了。他回想起严嵩跟自己许多生死与共的往事,回想起母亲临终前对严嵩的希望和对自己不许动严嵩一根汗毛的告诫,便将严嵩削藉为民,说:“严嵩,按你的罪行,朕杀你十次都不为过。但是朕遵从先太后的遗愿,不动你一根汗毛,不过朕看你还有什么脸去见地下的先太后!几十年来,朕对你深信不疑,你本应该有个很圆满的结果,可你为什么要那么爱钱?那么贪赃枉法呢?你不是爱钱么?朕就赐你一个金饭碗,这金子能吃,你就啃了吃,不能吃,你就用它去讨饭吧。死时你也抱着它,去做你的金钱梦好了。”
严嵩以巨贪的罪名被削藉回江西老家。民间传说,严世蕃其实还有很多子女,因为都是包养在外的小妾生的,欧阳氏不知道,未能录入家谱。徐阶便乐得其所,不用申报嘉靖皇帝,就直接斩杀干净了。几个月后,八十七岁的严嵩贫病交加,饿死在妻子欧阳迎春的坟前。临死前,他艰难地写下 “平生报国唯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 ”两句话,表达了他死不瞑目的心情。
得知严嵩悲怆的死去,嘉靖皇帝在精神上倍受打击,听说了严嵩临死前写下的两句话,竟然口吐鲜血,一病不起。他躺在床上,想起自己从十三岁起,严嵩就把他跟自己系在一起,几十年来风雨同舟,自己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在当时社会上,他一个达官显贵连小妾都不纳一房,一个不近女色的男人,能是巨贪吗?想到这里,嘉靖皇帝似乎反应到什么,他令人将徐阶找到病榻前,问:“查抄严府脏物甚多,据户部上奏,入库却只十万银子,还有那么多到哪里去了?”
徐阶说:“剩余的直接充了边饷。”
嘉靖皇帝正色质问:“边饷由户部拨出,脏物不入库而直接拨出,是何道理?”按照正常的程序,一切脏物都应入库,全国所有费用均由户部统一拨出,徐阶不将脏物入库而直接拨出,他在搞什么鬼?
徐阶额头冒汗了,支支唔唔:“这个……微臣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等查明了再禀皇上。”
嘉靖皇帝已经预感到自己冤枉了严嵩,非常痛心。我们姑且不说严嵩平时家里应该有点积蓄,就说他仅仅以首辅的资格退休,光朝廷赏银就是二十万两,在他府里搜出十万两银子,这意外吗?遗憾的是嘉靖皇帝或许是受了严嵩之死的打击,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终于在严嵩死后几个月里,也驾崩升天了,他无法再细究此事了。这两个相互信赖了一生的君臣,没能同年生,却在同年死。虽然极尽所能为富国强兵做出了努力,身后却一个成了臭名昭著的奸臣,一个成了腐败无能的昏君,悲乎!
倒严战在徐阶的精心策划、亲自指挥下,始于邹应龙,止于林润,历时三年,以彻底消灭了严氏父子为结局,拉下了帷幕。
值得一提的是徐阶给严嵩安了个巨贪的罪名,而自己以清廉著称。但他仅仅当了六年的首辅便被高拱推倒,其田产就有十五万亩,是查抄严氏父子田产的十五倍,金银财宝就更不用说了。佃户告状,险些激起民变。海瑞要杀他的头,吓得他逃走他乡,真是滑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