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岁那年,曾国藩又兼任了吏部的左侍郎,占领了朝廷六部中的五部。但是他的财务状况却是越来越糟糕,他兼任的官职虽多,但薪水收入却微薄,再加上家大业大。自打他火速升官以来,笨爹曾麟书就带着曾国藩的媳妇、儿子,还有弟弟曾老九奔赴京城,这么大一家子人,全指望着曾国藩的薪水。
顶不住呀,真的顶不住。
要说咸丰帝是真的待他不错,朝中根本离不开曾国藩,可咸丰还是决定给曾国藩一个外放捞银子的好机会,派曾国藩去江西负责监考。
但曾国藩命中注定与贪官无缘,还未到江西,就接到母亲江氏逝世的消息。按照当时的礼法,曾国藩只能立即辞去所有公职,回家替母亲守孝三年。
曾国藩就这样恢复了平民身份,行至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前来吊丧,并向曾国藩通报了目前的国内形势。这时候曾国藩才知道,洪秀全的太平军已经成了大气候,从广西杀出来直扑湖南,首克全州,下嘉禾,取桂阳,夺郴州,径扑长沙,猛攻不止。此时曾国藩返回家乡的道路已经被太平军阻断。
阻断了也不成,阻断了也得归乡葬母。
于是曾国藩扔掉所有的行李,遣散从人,身边只带了一个精明的仆人,两人昼伏夜行,匍匐前行,其间的过程不可谓不凶险,但曾国藩最终平安回到家中。
三个月后,曾国藩正在乡野中四处奔行,想替母亲找块风水好的墓地,这时候湖南巡抚张亮基,转来了咸丰皇帝发来的寄谕: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咸丰帝的这封寄谕,在中国历史上有个说法,叫“墨绖从戎”。
墨,就是黑色。绖,是古时丧服上围在头上和腰间的散麻绳。从戎,就是转入军事作战领域。咸丰帝的意思是说,反正你曾国藩至少要三年不能回朝廷任职,现在是老百姓了,偏逢这个节骨眼上,洪秀全的太平军打过来,你曾国藩就在湖南帮着地方官们训练乡勇,保家卫国吧。
曾国藩一看这封寄谕,当时就急了。
他最恨的,就是“墨绖从戎”这四个字!
前段时间,他在北京城结识的最好的朋友江忠源,也是辞官回乡守丧,但大学士赛尚阿正统兵前往广西,去剿平洪秀全太平军。赛尚阿上疏皇帝,称江忠源文武全才,横竖也要守孝不能来朝廷任职,不如墨绖从戎,让他组建楚勇上前线打仗去吧。
对此,曾国藩坚决反对并试图阻止。他写信给朋友们说:“岷樵(江忠源的字)读礼山中,谊为乡里御寇,然墨绖从戎,则非所宜。弟比有书,告其不必远出,君子爱人以德,似应如此,阁下以为然焉否也?”
这封信的意思是说,说起那江忠源呀,那可是不一般,他抓土匪有一套呀,读书破万卷。老家他熟悉呀,乡里美名传。但从军去打仗呀,这事可有点玄。做人要知分寸呀,这事真不能沾……一句话,江忠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赶鸭子上架硬拿他当武将用,这却是糟蹋了人才。
曾国藩坚决反对书生从军,并把墨绖从戎上升到了夸张的程度。就在他返回湖南老家,替母守孝的时候,还写信给朋友,称:“岷樵去年墨绖从戎,国藩以书责之,谓其大节已亏。”
这里有一个悬疑,虽然江忠源是书生从军,墨绖从戎,但被曾国藩扯到大节有亏的程度,明显是在危言耸听。
知识分子的气节,表现在对善之信念的坚守上,所谓忠奸不两立,冰炭不同炉。江忠源墨绖从戎,说到底还是为朝廷平叛,又不是跳槽加盟太平军,怎么扯到大节有亏上了呢?
实际上,曾国藩之所以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是因为他心里有一种恐惧——他已经知道洪氏太平军情形越来越严重,生恐墨绖从戎的可怕差事落到他自己头上。他只是个书生,一根筋苦读二十三史,没人比得了他。但如果操起长矛上战场,这业务他真的不熟悉。他害怕,他担心,为了避免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他拼命地写信造势,反对书生从军,反对墨绖从戎,企图影响舆论,逃离这可怕的命运。
但曾国藩的小心思,咸丰帝看得明明白白。实际上,咸丰帝也明白曾国藩是对的。江忠源也好,曾国藩也罢,都不过是乡野间死读书的书呆子,靠比拼笨功混进朝廷。你让这些书呆子去上战场,这岂不是缘木求鱼、钻冰求火吗?
但话又有另外一说,国家养士何用?你江忠源、曾国藩好歹是食朝廷俸禄的士大夫,太平时日你动辄指着皇帝鼻尖乱骂,怎么有事就指望不上了?
再者说了,洪秀全也不过是一个读书读到迷了心窍的书蠹,他能够割据称王,祸乱山河,你曾国藩又如何不能摆平他?更何况,这时候如果有人可用,又怎么会让你们这些书呆子上战场?
扯什么大节有亏,就是大妈有亏也不成,这事就你曾国藩了!
但是曾国藩真的、真的、真的没勇气接这生疏的工作。他在屋子里转来绕去,最后决定给咸丰帝写封绝交信——真的是绝交信,他正式向咸丰帝提出请求,要求在家终制。这意思就是说,我老曾和你咸丰订个约,以后呢,我再也不登你的门求职,就老死乡野。你呢,也别拿我当国士,非逼迫我上战场去打群架。
与此同时,他继续给京师中的朋友写信,旗帜鲜明地反对墨绖从戎,继续制造舆论,表明他绝不妥协的态度。
可怜的曾国藩,一想到他要抱着二十三史上战场,跟那些不读书的文盲枪刺刀砍,他就吓得瑟瑟发抖。他绝不墨绖从戎,绝不,打死他也不干这事!
但最终,有两个人支持了他,鼓励了他,让他从恐惧中走出来,加入墨绖从戎的浩荡阵营。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亲爱的笨爹曾麟书,另一个则是掀起潮水般叛乱的洪秀全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