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岁那年,曾国藩踏上了人生新的征途。
五十五岁了,还要长征吗?还要折腾吗?
折腾与否,这不取决于当事人的意愿,而取决于大环境或形势之使然。按曾国藩的愿望,他已经完成了古往今来所有文人最艳羡的工作,修身治国平天下,理应迈向人生的另一个境界。这个境界早就由我描绘了出来:“太上者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德那是帝王的业务,寻常人等,乱立德会惹来麻烦的,但立言这活,却是读书人的天然使命。
可以确信,曾国藩绝想不到,他之立言竟然就是他给所有人写的那些叽叽歪歪的书信。《曾国藩家书》传承至今,是因为这些文字之中蕴含了他的人生哲学与实践。但于儒家学者来说,言确实不是这么个立法,拿家书来立言,会让历届圣贤嘲笑的,根本站不住脚。
曾国藩所缺少的,是像明代大儒王阳明那样的一个理论。人家王阳明倡导的心学,从此在人类文明史上有了个位置。可他曾国藩有什么学?筋学?不不不,虽说曾国藩的人生就赢在这一根筋上,但这个筋学显然不大妥当,一定要弄出个新的名堂来。
弄出个啥玩意儿好呢?《挺经》如何?
没错,就是《挺经》!
有分教,万古圣贤说人生,无非不过一《挺经》。欲把《挺经》问老曾,老曾已经发神经。却说这部《挺经》,是曾国藩的弟子李鸿章所透露的——但实际上,这部《挺经》并不存在,很可能是李鸿章编造出来的。当李鸿章说这部《挺经》的时候,是他年老失势,蛰伏于京都贤良寺,与之交往的人只有曾国藩的孙女婿吴永等几人。李鸿章虽然刻印曾国藩的奏折、日记及家书,卖力地为老师打名声,但让他苦恼的是,曾国藩真的没有一套如王阳明之心学那样的理论体系,或许情急之下,李鸿章弄出个《挺经》,替老师遮掩。
有关《挺经》,市面上虽然有成书流传,但其来历极为可疑。事实上,关于《挺经》的原始记载,出自曾国藩的孙女婿吴永。甲午海战败于日本后,李鸿章被打回原形,蜇居于北京贤良寺,闭门杜客,只与吴永等几人闲聊,吴永在其《庚子西狩丛谈》书中,有过这样一段记载:
……(李鸿章)又曰:“我老师的秘传心法,有十八条。‘挺经’,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我试讲一条与你听:一家子,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挑着菜担,在水塍上与一个京货担子对着,彼此皆不肯让,就钉住不得过。老翁赶上前婉语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具餐。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他过来,你老哥也可过去,岂不是两便么?’其人曰:‘你叫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曰:‘他身子矮小,水田里恐怕担子浸着湿,坏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长些,可以不至于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的。’其人曰:‘你这担内,不过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湿,也还可将就用的;我担中都是京广贵货,万一着水,便是一文不值。这担子身分不同,安能叫我让避?’老翁见抵说不过,乃挺身就近曰:‘来来,然则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何如?’当即俯身解袜脱履。其人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曰:‘既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让尔担过去。’当即下田避让。他只挺了一挺,一场争竞就此消解。这便是‘挺经’中开宗明义的第一条。”云云。予尚倾耳恭听,谓当顺序直说下去;乃至此已止,竟不复语。予俟之良久,不得已始请示第二条。公含笑挥手曰:“这此一条,够了够了,我不说了。”予当时听之,意用何在,亦殊不甚明白;仔细推敲,大抵谓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自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此亦臆度之词,究不知以下十七条,尚作何等语法也。
看看这段记载,李鸿章所透露的《挺经》第一法,竟然是心灵鸡汤,是一段小故事大道理。小故事大道理这玩意儿确实不赖,但与儒家学者所要求的理论思想体系,差得不可以道里计。可知这所谓的《挺经》,其理论体系并未草创成形。
然则,为什么曾国藩不把这部《挺经》的理论体系快点草创出来呢?
因为他没有时间。就在曾国藩平灭洪秀全叛乱而后,淮上巨捻突然间坐大并闹出了大乱子。
此时再说淮上巨捻,别有一番风味。话说淮上之地,自嘉庆年就成为了清帝国的尚武中心,当地风俗,少年以杀人为荣,红胡子、拽刀手及刀客招摇过市。到了洪秀全崛起之初,淮上巨捻已经形成了强横势力,时有以张老乐为首的十八铺巨捻聚义蒙城,史称“蒙城十八铺”。
此十八铺者,个个皆是凶戾之极、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单以战斗力而言,是洪秀全的太平军所无法比拟的。但由于淮上巨捻没有一个政治纲领,也没有一个精神寄托,不像洪秀全这边好歹还有个爷哥朕幼的伪神权体系,能够作为长期性的、统一的品牌之用。蒙城十八铺这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辆车子,上悬一条破裤子充当旗帜,可想而知,这种山寨货是很难闹出名堂来的。
所以淮上捻子虽然凶悍,还得等洪秀全这边派人来整合。直到太平军中的天才将领陈玉成出世,为解救天京危机,陈玉成奔赴淮上,号召淮上巨捻不要再自己单干了,以后就替洪秀全打工吧。捻子们心眼不够用,听了陈玉成的话,让陈玉成指挥他们打了场漂亮的三叉河战役,歼灭了湘军战神李续宾。但捻子也因此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生恐二者合流,加大了打击力度,昔日的十八铺灰飞烟灭,张老乐、龚德树等巨捻从此江湖除名。
但到了天京城破,洪秀全身死而后,太平军中流亡的军事将领窜入淮上,值此二者终于成功合流,创造出历史上所谓的新捻子,让朝廷痛苦不堪。
新捻子是由援救天京城的最后一支武装力量、太平军陈得才部创造出来的。当时陈得才闻知天京危急,率了西征军匆匆从西北赶回。自知力量不足,转战至鄂皖交界,与淮上巨捻张宗禹、任化邦合流。正值声势浩大、耀武扬威之际,天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传来,霎时间陈得才惊魂丧胆,不知所措。僧王僧格林沁乘机率马队扑杀,杀掉了陈得才,太平军主力被全歼。
但被歼灭后的太平军中却逃出来一个文职官员赖文光,这时候他的军事天才凸显,网罗太平军及捻子残余,重建了一支强大的军事武装,发誓为恢复洪秀全的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而战。并采用了骑战之术,增强了机动性,顿时脱胎换骨,一举端掉了清王朝最后的嫡系——僧王僧格林沁。
史家认为,追究僧王僧格林沁之死,曾国藩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朱东安撰《曾国藩传》称:“对于捻军这一新的变化,僧格林沁是不甚了解的,他依旧用过去的老眼光看待捻军,继续采取穷追不舍的战术,因而作战往往失利。对于这种情形,曾国藩是看得很清楚的,并且料定僧格林沁总有一天要做捻军的刀下之鬼,但出于种种原因,使他采取见死不救、冷眼旁观的态度。”
朱东安先生的这个指控是很严重的。搁在曾国藩时代,足够杀曾国藩之头的了。那么,朱东安先生何以断言曾国藩有如此神异的能力,早已料知僧王之必死,并见死不救呢?
那是因为,曾国藩和僧格林沁堪称水火不容、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