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以后,李自成将李岩、牛金星、宋献策和尚神仙请到看云草堂谈话。尚炯新从宜阳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很高兴地对闯王和大家说:
“我到了洛阳附近,看见那一带的穷苦百姓,盼望义师,十分殷切。还有人编为歌谣,说道是:‘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看,这几句民谣就唱出了河洛民心。”
李岩说:“穷百姓既然如此谈论,且有人编为歌谣,可见闯王仁义之声已经深入里巷。我们何不将老百姓的话多编成几个歌谣,令人到处传唱?”
牛金星点头说:“对,对。林泉此意甚佳。赶快多编几首民谣,以便传唱开去。大军未到,歌谣先到,舆论已成,岂不妙哉!”
李自成也十分高兴,说:“林泉在杞县就做过劝赈歌,传诵远近。如今请你费心,编几首歌谣如何?”
献策说:“林泉当然是义不容辞。”
李岩心情振奋,满口答应说:“我今晚就编,明日请闯王看看是否可用,并请两位仁兄斧正。今后我们还要派出一些人,打扮成小商小贩和跑江湖的,出外探事时候,顺便将歌谣四处传播。”
自成说:“这是个好办法,好主意。”
尚炯因为事忙,告辞走了。李自成对李岩说:
“外边太阳很好,也没有风。咱们出去到寨上走走如何?林泉今日初来,到寨上也可以看看这一带山川形势。走吧,咱们到寨上继续细谈。”
大家随着李闯王走出老营,来到西寨墙上。这里的地势最高,可以看到四面许许多多小山和丘陵拱围着老营大寨。大寨周围,凡是地势较平坦的地方都辟为校场,正在练兵。李岩向宋献策问:
“今日大年三十,操练也不停止么?”
献策回答说:“闯王估计攻破洛阳之后,朝廷会舍掉张敬轩而全力对付我们。从明年开春起,两三年内将有许多大仗要打。今日人马虽有十多万,然而旧日百战老兵不过一两千,其余皆新集之众,所以虽是除日,也要苦练,寸阴必争。马上你就可以看见高夫人身边的姑娘们也未休息,同男人一样苦练杀敌本领。”
“真的么?这倒要见识见识!”
大家因为李岩想看老营的女兵练武,都不再多谈话,加快脚步向南寨走去。其实,闯王自己也很想看看姑娘们武艺有没有进步。他一边走,一边笑着说:
“可惜红娘子今日才到,一路辛苦,不能够请她也练一手让咱们大家看看!”
牛金星用手一指,说:“你瞧,那不是红娘子同夫人站在一起么?”
大家往西南角的寨墙下边一望,果然是红娘子同高夫人站在一起看女兵练武。闯王笑着说:
“果然是的!”
这个不大的练武场,是从小山包上平整的一块土地。高夫人的男女亲兵正分成两处练功。李自成不愿惊动姑娘们,同李岩等站在寨上,停止谈话,含笑下望。
姑娘们有的练习射箭,有的练习剑术。有三个新来的姑娘都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之间,虽然都生得肩宽腰细,举臂有力,却往往射不中靶子,有时分明用足了力气,可箭还是离靶子几步远就落到地上,引得看的人嗤嗤地笑。后来一个姑娘走出箭道,来到小校场旁边,向站在高夫人背后的慧梅恳求说:“慧梅姐,你教教我们吧!教教我们吧!”慧梅和慧英交换了一个眼色,只是抿着嘴笑,一动不动。那姑娘继续请求,另外两个姑娘也走过来,同时恳求慧英和慧珠。慧珠正想去教那三个姑娘,被慧梅用肘弯轻轻一碰,随即心中明白,也来个笑而不答。高夫人回头望望,恍然明白,对那三个姑娘笑着说:
“你们真是傻丫头!面前现站着名师不求,偏求教她们这些半瓶子醋!”
一句话提醒了三个姑娘。她们立即转向红娘子拜了拜,齐声说:“请大姐教教我们!”
场上众人,谁不想看一看红娘子的武艺?纷纷从旁怂恿。红娘子只是不肯,说她对弓箭原没有深功夫,不敢献丑。高夫人就推她一下,说:
“这里都是咱们自家人,你何必那样谦虚?快点吧,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大世面,别再推辞!”
红娘子不得已,从一个姑娘手中接过来一张弓,三支箭,拿在左手,用右手将鬓发向耳后抿一抿,笑着说:
“我今天可是要在鲁班门前弄斧头了。说实在的,我自幼为着卖艺糊口,跟师傅练习弹弓的时候较多,对于射箭一道,功底也浅。现在你们大家逼着我当众献丑,夫人的命我也不敢违抗,倘若射不中靶子,贤妹们不要见笑。”
她脚步沉着地走到射场中间站定,左手举弓,右手扣弦,一支箭搭在弦上,余剩的两支箭留在左手,连弝[1]把定。她正要拉弓瞄准,高夫人忽然说:
“你莫急着射。现在不是叫你来校场比武,是请你教徒弟哩。你先对她们讲讲射法,再做个样子叫她们看看,别的姑娘们也好跟着领教。”
红娘子笑着说:“夫人,妹妹们在老营中不知听多少名师讲过射箭的道理,还用着我讲?我能懂得多少?还不是炒别人的剩饭!”
高夫人说:“一个师傅一个传授,纵然大致相同,让她们多听一遍,也记得清楚些。就拿你这三支箭的拿法说,虽是平常道理,可是她们中就有人不明白。她们只图左手握着弓弝方便,不愿意一次就把三支箭同时取出,拿在左手。也有时候她们一次取出三支箭,可是把剩下的两支不是插在领口后边,便是插在腰间,实际上那同留在箭囊中一个样儿。她们不知道在两军阵上,射出一箭再去腰间或领后抽第二支箭,多耽误事!吃紧关头,你能够在眨眼之间连放三箭,射死三个敌人,不但会救了自己,还往往会使冲到你面前的敌人惊慌败退。我跟着闯王在战场上滚了多年,历尽艰险,懂得什么叫‘千钧一发’,好多次亲眼看见这种情形,懂得了这个道理。”
“好吧,我照着夫人的吩咐办。反正今天夫人是存心要考试我了!”
大家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起来。红娘子对学习射箭的姑娘们说:
“刚才我看见一位妹妹的箭射出去,箭身摇摆,这毛病在于力弱。不是人的力弱,是你的弓未拉满,箭离弦时力弱。平常练习射箭,你要把弓拉满,越满越好,正如俗话所说的‘开弓如满月’。”
一个姑娘问:“大姐,不看着弓我自己不知道拉得满不满,可是打仗时候,又看敌人又看弓,岂不误事?”
“打仗时候,你的眼睛只看敌人,看活靶子,千万不要看弓。刚才我看见一个妹妹在射箭时先向弓上瞅一眼,这就错了。这样,不唯误时,也分了心。你们要明白,弓的大小和箭的长短都有一定之规,不是随便造的。你猛拉弓,感觉左手中指碰到箭头,就是弓拉满了;碰不到,就是弓未拉满。其实,只要你下功夫练,养成习惯,一拉必满。”
一个姑娘问:“大姐,我刚才拉满了弓,还是有两支箭离靶子几步远就落了地,是不是弓太软了?”
红娘子摇摇头说:“不是。我看毛病是你的弓没有拿平,箭头偏低,所以射不到靶子就落到地上。射箭时候,弓在手中,眼在靶子上,最好是不高不低,恰好合度。倘若你心中自觉没有把握,那就宁可箭头偏高一点儿。两军交锋,你纵然一箭射不中敌人,箭从他头顶飞过,也可以把他吓得一跳,说不定还会射中他背后的人。倘若你的箭是在他面前几步远落下,他不是认为你胆怯心慌,就会认为你气小力弱,这样反而使他壮了胆,趁机扑杀过来。另外,刚才妹妹们有几箭没有射中靶子,还有一个原因是看的人多了,你们心慌。古话说:‘怒气开弓,息气放箭。’怒气开弓是说开弓要用力,才容易把弓拉满;息气放箭是说放箭时不要急,不要慌,要心中从容不迫,好似怒气息了。”
一个姑娘问:“大姐,在射场上靶子是死的,在战场上人、马是活的,情况不一样。敌人倘若骑着快马,奔如闪电,怎么好百发百中呢?”
“倘若敌人是骑在马上,你害怕射不准,那就只看大的靶子射,射马不射人。射伤马,人就会摔死摔伤。纵然摔成轻伤,或没有受伤,也不能作战了。何况马一中箭,在倒下去之前会惊跳起来,倒下去之后还会挣扎,它背后左右的人和马都会受到惊骇,往往引起混乱。在两军交战最激烈时,敌人阵上有片刻惊骇混乱就是我们破敌取胜的良机。古人说:‘射人先射马。’这是不知经过多少血战才得出的一句名言,极有道理。当然,打仗的事情没有一定之规,需要随机应变。如果你的箭法高明,有把握一箭射中敌将,那你就不一定先射马啰。”
高夫人向学射的姑娘们说:“大姐讲的这些道理,你们都要记在心上。现在请你们大姐射个样儿你们学学。”
红娘子退到离靶子百步开外,试将弓弦一拉,回头来笑着摇摇头。慧剑明白她嫌弓软,赶快从臂上取下自己的硬弓,递了过去,换回来那张软弓交还一个初学射箭的姑娘。红娘子张弓搭箭,神态从容闲暇,眼睛只看前方,忽然笑容一敛,细细的剑眉一动,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捋虎尾,两手同时用力,将弓拉如满月,只听弓弦一响,那箭已经嗖地飞出,迅猛异常,正中靶心。看的人们不觉大声喝彩。李闯王在寨上微笑点头,而牛金星和宋献策忍不住连声说:“好!好!”红娘子连发三箭,全中靶心,相距最远的不过半指。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她将弓交还原主,向高夫人和大家笑着说:
“我在箭法上功夫不深,今天侥幸都中靶心,好歹算缴卷啦。”
那些练剑的姑娘们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向她环拜,要求她传授剑术。在小校场三面围观的将士们陆续多起来,他们已经看过了她的箭法,也想看看她的剑术,不少人帮腔请求。红娘子尽力推辞,并且说:
“好妹妹们,你们千万莫再叫我献丑啦。我原是跑马卖解和踩绳子的,在武艺上没有多少硬功夫。等来日闲了,大家想叫我再献一次丑,我就在绳子上给大家玩几样薄技看看。今日请大家包涵,我实在不敢从命。”
高夫人明知红娘子一味推辞是出于谦逊,但也不愿勉强她,就说:
“你们这些丫头,想向大姐领教剑术还不容易?从今后,咱们的老营就是她的家,叫你们领教的时候多着哩,何在乎这一时?快别缠磨她啦,等咱们打开河南府,我叫她把所有看家武艺都耍出来,让你们看个够!”
闯王在寨上原也想欣赏红娘子的剑术,如今见高夫人替红娘子解了围,同牛金星等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仿佛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说了一句:“可惜,今日看不成了!”这时忽听见东南角大约二三里外响起来战鼓、喇叭,马蹄声,像一阵狂风骤雨,震动山谷。李闯王便说:
“走,咱们到东南角寨上瞧瞧。”
在灿烂的夕阳照射下,大约有一千五百左右骑兵分成四路纵队,向东北方面奔腾前进。沿路有许多沟、坎,还有用树枝和干草堆的障碍。有的草堆正在燃烧,烈焰腾腾,烟气弥漫。骑兵在雄壮的喇叭声中一边奔驰一边作砍杀姿势,越过了一道一道的沟、坎和障碍,向着一座山包奔去。那山包上有一座荒废的石寨,寨外有一条用树枝布置的障碍,也就是所谓鹿角。寨墙上有许多小旗,寨中心有一杆大旗。当骑兵到达小山脚时,喇叭调子一变,同时响起一下炮声,骑兵迅速地变为横队,分从三个地点向山上进攻,有一部分骑兵停留下来,有一支骑兵向小山背后奔去,分明是要从后面将山寨包围。山脚下有一位将官,用小红旗指挥着各股骑兵前进。这时战鼓齐鸣,震天动地,喊杀不断,刀剑挥舞,白光闪闪,同时寨墙上炮声不绝,硝烟团团飞滚。当三路骑兵进到鹿角前边时,显然遇到了守寨敌人的顽强抵抗,一部分骑兵跳下战马,砍开鹿角,开辟出前进的缺口。其余在马上的骑兵一边呐喊,一边不断地猛烈射敌。寨上寨下,杀声震耳。转眼之间,三路攻寨将士都冲进缺口,到了寨墙下边,大部分弟兄向寨上猛烈放箭和燃放铳炮,另一部分弟兄在许多地方同时爬寨,每四个人一组,一个接一个站在肩上,捷如猿猴。有人首先登寨,挥刀乱砍。爬上寨墙的战士迅速地多了起来,一边杀散敌人,一边从寨上抛下粗绳子。留在下边的人们抓着绳子“蚁贯”登寨。又过片刻,寨门大开,所有等候在寨外的骑兵冲进寨内。飘扬在寨内高处的一面官军旗帜被拔掉,换上了义军的旗帜。进攻的战鼓声停息了,喊杀声消沉了,硝烟也陆续吹散了。指挥操练的将领挥动红旗,锣声响起。得胜的进攻部队走出山寨,迅速地整好队形。锣声停止,喇叭吹起悠扬的调子。骑兵以二路纵队的队形沿着新修的驰道缓辔驰回。
看到这里,李岩正不知如何赞叹,忽然宋献策向他笑着问:“你在开封演武厅前边看过官军操练,比之此处如何?”
“那倒不用比了。我刚才一面看一面想起来崇祯九年在一份邸抄中看到过兵科给事中常自裕的一封奏疏。那时我住在开封,是从一位世交前辈那里看到的。”
金星点头说:“我后来在北京也见到过这份邸抄。”
闯王问:“那上说的什么事?”
李岩说:“常自裕在疏中说:‘流贼数十股,最强者无过闯王[2]。所部多番汉降丁,将卒奋命,其锐不可当也;皆明盔坚甲,铁骑利刃,其锋不可当也;行兵有部伍,纪律肃然不乱,其悍不可当也;对敌冲锋埋伏,奇正合法,其狡不可当也。闯王所部,共有十队,而尤以八队闯将为特劲。’这以下还有许多话,都是弹劾洪承畴和卢象升虚报战功的,我记不清了。当时许多人对常自裕的话半信半疑,即岩亦不敢全信。今日来到闯王军中,亲眼一看,方知所传不虚。”他转向献策笑着说:“你我从前在开封都看过官军操练,也看过武乡试,都如儿戏!”
献策说:“岂止武乡试?武会试何尝不是儿戏!崇祯七年武会试,马箭一场,武举人竟然不会骑马,使人牵着马缰奔跑,还有人离靶子只有一尺多远,拿着箭向靶上一插,也算射中。反正应试举子都拿钱买通了监试官员,只瞒着崇祯耳目。他既不亲临考场,也不懂武将们如何打仗,自以为‘天纵英明’,却实际凡百事如在梦中。崇祯七年他亲笔点的武状元在御街夸官时几乎从马上摔下来,成为京城百姓的笑谈资料。”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李岩说:“所以明朝的有名武将,没听说有一个是武状元出身的。像刚才所见的骑兵操练,方有实际用处。”
献策说:“兄今日所见者尚系小操演。半月前举行过一次大操演,步骑兵三万余人,附近二十里内俨然是一大战场,殊为壮观。”
由于骑兵的演习停止,李岩忽然注意到正南方三里以外,隔着一座小山头,也传过来阵阵喊杀声。他感到有点奇怪,问道:
“这山那边怎么都是孩子的声音?”
闯王回答说:“孩儿兵驻扎在小山南边,此刻尚未收操。”
李岩问:“孩儿兵?”
“他们的旗上绣的是童子军,不过大家都叫他们孩儿兵,叫惯了。他们都是穷家小户的孩子,有些给地主放牛放羊,有些是孤儿,有些是小叫花子,有些躺在路边快饿死了,被将士们收容来,还有些是本军将士的子弟。”
这时李岩又看见一处山坳里露出来许多草棚和军帐的顶子,并且传过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宋献策对他说:
“那边很长一条山沟,背风向阳,驻扎着铁匠坊、弓箭坊、盔甲坊、鞍帐坊、被服坊,又隔一条山沟是火药坊。今天没有工夫陪你去看了。日后,铳炮火器也要制造的,只是眼下一则找不到好的工匠,二则诸事草创,只能拣顶要紧事儿先办。”
闯王接着说:“目前确实是诸事草创,有许多紧迫的大事都没有想到。据你们三位看,在大的事情上,什么是当务之急?”
李岩和宋献策都很尊重牛金星,不约而同地请金星“先抒宏论”。金星也确实有一个重要问题已经在心中盘算了几天,现在有了提出来的好机会。而且像这样重大问题,他认为最好是由他首先提出来,于是向闯王说:
“寨上非细谈之地,请回到老营坐下谈话如何?”
“好,好。走吧,我们回老营谈去。”
这时,寨中处处大门上都已贴好了红纸春联,也有的挂着桃符。在这战乱频繁的年代,李岩见得胜寨竟有如此年节点缀,既觉新鲜,又感慨万端。
李自成带着李岩和牛、宋二人穿过二门,向西转入一个小小的偏院,来到三间小而精致的书房中。院里有堆垒简单的假山一座,腊梅二株。书房的门框上也贴出红纸春联。李岩一看是宋献策的手笔,心中明白:在牛、宋二人眼中已经将李闯王比做唐太宗那样的开国皇帝。这副对联用的是杜诗两句:
风尘三尺剑
社稷一戎衣
大家坐下以后,闯王态度谦逊地望着牛金星说:
“启东有什么见教?”
金星说:“承蒙闯王垂询,不敢不敬陈管见,以备斟酌。闯王起义至今,十有二载。自进入河南以来,义旗所指,百姓望风响应,归顺如流。目前已经破了宜阳、永定,活捉了万安王,而洛阳也指日可下。再看朝廷方面,举国凋敝,危急日深;江山破碎,如大厦之将倾,无术可以支撑。而中原空虚,正麾下建基开业之千载良机。窃以为闯王应有一个正式名号,以资号召天下,驾驭群雄。”
闯王思索片刻,笑一笑说:“我是个草莽之人,无德无能。幸赖各位和众将士之力,诸事还算顺利。目前还没有站稳脚步,建立名号太早,倒是赶快多做几桩更重要的事情才是。”
金星说:“不然。眼下固然要赶快做几桩事情出来,但定名号实不容缓。自古以来,凡举大事,没有不早定名号,以正视听,号召远近的。陈涉揭竿起义,就定国号为张楚,自称为王。项梁、项羽叔侄起义,找到楚怀王的一个孙子名叫心的,奉之为主,称为义帝。义帝死后,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刘邦称为汉王,都是正式名号。当时天下诸侯,不归于楚,则归于汉。王莽篡汉,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新市、平林[3]一带豪杰首先发难,共推刘玄为帝,恢复大汉国号,年号更始,取废除新莽苛政,‘与民更始’之意。元末天下大乱,韩山童首举义旗,自称是宋朝赵氏后代。韩山童死后,众首领奉其子韩林儿为帝,国号为宋,年号龙凤,自河北、河南、山东以至江淮之间,到处起兵响应,奉其正朔[4]。朱元璋原来也是奉林儿为主,到南京后称为吴王,这吴王就是他称帝前的正式名号。当时群雄并起,或称王,或称帝,或称元帅,或先称元帅而后再进一步称王称帝。总而言之,莫不假借名义,以资号召。愚意以为,‘闯王’这称号,虽为百姓所熟知,天下所共闻,然究非正式名号,适宜于今日之前,而不适宜于今日之后。今日情况与昔日不同,应速建立正式名号,以示‘奉天承运’[5]之意,亦以新天下之耳目。”
自成虽然很重视牛金星这个建议,但是他知道将士们习惯于他的闯王称号,老百姓也都耳熟嘴熟,所以不打算立刻就改换称号。他向宋献策和李岩问:
“你们二位的高见如何?”
宋献策在事前听金星谈过这个建议,所以赶快附和金星,说了几句建立名号为当务之急的话。李岩因不知牛金星的真意思是指的什么名号,也不知目前这闯王称号为什么已不适宜,所以不便多言,只是敷衍地说了几句。闯王笑着说:
“林泉,你初来军中,大概还不晓得这闯王称号的来源吧?”
李岩欠身说:“尚不清楚。”
自成接着说:“从天启七年起,陕西、山西两省各处纷纷起义。众多头目为避免自家的真实姓名外露,连累亲戚、族人,就替自己起个诨名,成了一股风气,至今还多是如此。像八大王、左金王、铲平王、扫地王、混世王、争世王等等,都是诨号,不是真正称号。大小起义的股头有几百,几乎一百个中有九十几个人都是用的诨号。至如今不要说外人弄不清有些起义头目的真实姓名,连我们身在其中的人,有很多也不清楚。如今起义的人,都用诨号代替真名,这也是几百年来老百姓造反的血泪经验啊!”
宋献策点头说:“是的,一次老百姓造反不成,不知有多少无辜平民受株连,惨遭杀戮,幸而不杀的也要充军远方或将妻子籍没为奴!”
牛金星说:“岂但株连九族,连一村一乡的百姓也连累遭殃。”
闯王接着说:“秦、晋两省老百姓起来造反的时候,离徐鸿儒起事只有五年。大家听说徐鸿儒起事不成,官军杀戮很惨,把死尸堆成人山,所以都不敢使用真实姓名,叫官府没办法株连杀人。那时候,人们被逼无奈,只想着造反,都没有去想想如何替自己建立个正式名号。早期十三家大首领中,只有高闯王做事不同,立志要建立新朝,从来不用诨号,只用他的本名高迎祥。我是他的部将,也只用本名,不用诨号。高迎祥自称闯王,但这不是诨号,是个临时称号。我也自称闯将。‘闯’字的意思是说我们敢造明朝的反,勇往直前,啥也不怕,百折不回,更莫说中途投降。所以这个‘闯’字,在我们的手下将士中深入人心,鼓舞志气。高闯王死了以后,各队首领共推我做闯王,继承高闯王的遗志,非把这个反造到底不可。刚才启东说应该另外建立名号,以便号召天下,这意思很好。只是咱们眼下刚入河南不久,洛阳还没有破,要急着做的事情很多,那建立名号的事,可以等攻下洛阳以后再仔细商议。”
金星说:“现下缓议不妨。等攻下洛阳之后,务请闯王俯顺舆情,建立正式名号,以新天下耳目。”
他们又继续闲谈一阵。李岩正想趁机将他心中的重要建议说出,恰好一个亲兵进来禀报说晚饭已经摆在花厅里,总哨刘爷等都在那里等候。大家赶快停止谈话,往看云草堂去了。
[1]弝——在弓的中间部分,即射箭时左手握弓的地方。
[2]闯王——指前闯王高迎祥。
[3]新市、平林——新市在今湖北京山县东北。公元17年,新市农民起义,推王匡、王凤为首,屯兵绿林山中。平林在今湖北应山县西南。公元22年,平林人陈牧、廖湛率众起义,响应赤眉军。
[4]正朔——正月朔日,即正月初一。上古每次改朝换代都要改定岁首,也就是确定新的正朔,凡拥护这一皇权的诸侯王,都得以他的正朔为准,这叫做“奉正朔”。
[5]奉天承运——奉天的意思是说做皇帝是“受命于天”。承运的意思是说继承或承受了新兴的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