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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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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以后,闯王同牛金星等回到书房,继续密谈。他望着李岩说:

“林泉,我来到河南,虽然人马已有十多万,但还不能算站住脚步。得蒙足下不弃,前来相助,这实是天以足下赐我。对于我们今后用兵作战方略,务请不吝赐教。”

李岩正要回答,闯王的亲兵头目进来,说夫人和红帅来了。说毕就退到门口,掀起帘子。高夫人在前,红娘子在后,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牛、宋、李岩赶快起立相迎,闯王也为着红娘子站了起来。高夫人说:

“听说牛先生和军师都在这书房里,红娘子要来拜谒二位。我没有事,陪着她一起来了。”

牛金星和宋献策连说“不敢”。红娘子先向闯王施礼,随即分别向牛、宋施礼。坐下以后,牛金星和宋献策都说了些客气话,还称赞了她破杞县救李公子的事。红娘子知道他们正在谈论重要题目,打算起身告辞,却不料牛金星问道:

“红娘子将军,上个月军师从开封来到军中,只谈到你数月前在豫东起义的事,至于如何起义,却知道得不甚详细。将军能这样毅然起义,不避艰险,破城劫狱,实为千载奇闻。到底你是如何起义的?”

红娘子抿嘴一笑,不愿多谈,望望高夫人,眼神里似乎在问:“怎么谈好呢?”高夫人也笑一笑,对金星说:

“你们不是同闯王有重要事情商量么?”

自成说:“我也想听听红娘子是怎样起义的,说说不妨。”

高夫人又望红娘子一眼,见她不肯说话,便对大家说:“这事情很简单,她上午已经对我讲了。只因她年纪轻轻的,又有姿色,从十四五岁起,就在江湖上受人欺侮。无奈她人穷志不穷,生就的品行端正,脾气倔强,一身硬骨,不管谁威逼利诱,死不肯从。后来她人长树大,出脱得更加俊俏,在江湖上也有名了。那班有钱有势的浪荡公子、花花太岁,想打她坏主意的人越发多了。偏偏她的师傅又亡故了,由她率领着跑马卖解的班子,许多事儿得由她抛头露面,受人欺负的时候更多了。因为她经常在豫东卖艺,遇到受人欺负,闹得不可开交时,多蒙李公子仗义相助,替她排难解围,所以她对李公子感恩不尽。前年冬天,我在永宁县境内遇到她,她就对我谈到李公子兄弟二人。”高夫人转向李岩,微露笑容,说:“就是那次同她偶尔相遇,我才初次听到李公子兄弟大名。”

宋献策望着红娘子说:“这以前的情形,我完全清楚。只是你是如何决定起义的,在开封传说纷纭。请谈谈经过如何?”

“有什么可谈呢?谈起来只有叫人生气!”红娘子收了笑容,摇摇头,嘘口长气,“这一年来,好多江湖熟人和我手下的伙计们见我日子不好混,都怂恿我不如造反,表示愿意拥戴我做首领。大家这样甘心拥戴我,并不是我有多大本领,只是因为我平日在江湖上讲义气,别人有急难肯尽心帮助,处事公正无私。可是我不愿造反,对他们说:‘我不是怕死,是怕我这个女流之辈,挑不起领兵打仗的重担!’他们说:‘怕什么?你做首领,我们齐心辅佐,有什么山翻不过去?樊梨花、穆桂英也都是父母生的!’我说:‘那都是唱本儿上的女英雄,不是真的,况且她们不是造朝廷的反啊。’他们又说:‘永乐年间唐赛儿在山东造反,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难道不是真的?’还有人多识得几个字,古事知道得多一些,说了许多古时候妇女造反的名字。他们说王莽时候,就有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子迟昭平[1],率领几千人马起义,连打胜仗。可我还是有顾虑。唉,处在这样有天无日的昏暗世界,我上几代积下来说不尽的深仇大恨,我自家又亲尝到百般苦楚,假若我是个须眉丈夫,不用大家劝,早八百年造反啦!”

金星问:“后来你怎么忽然造反了?”

“唉,不反不行啊!”停一停,她接着说,“我在商丘地方卖解,一个恶霸财主将我骗到他的后花园,竟图恃强将我留下。我忍着一肚子怒火,好言对他说我是清白良家女子,卖艺不卖身。他嬉皮笑脸地伸手就要拉我,我打回他的手。他又不要脸追着拉我。我啪一耳刮打过去,打得他鼻口开花,鲜血喷流。他大叫着我造反了,喊来一大群悍奴恶仆,要把我捆起来狠打。我唰啦一声拔出宝剑,说:‘快点放我出去,休得近前!’那群悍奴恶仆小看我是个姑娘,将我团团围住,舞刀弄杖,一齐向我攻打,还不断说一些下流话。我牙一咬,心一横,说道:‘反就反了吧,先杀了这班禽兽再说!’我登时杀死了三个人,伤了几个,趁他们惊慌后退,纵身上了墙头。那群禽兽见我上了墙,又呐喊着扑过来,还有人用飞砖打我。我将身子一闪,躲开了一块飞砖,从臂上取下弹弓,一弹打倒了那个在背后督阵的混账恶霸,又连着打伤了两个恶仆,然后纵身跳下高墙,冲出大院,同我的一班子伙计会合。伙计们因知我在后院杀起来,已经有一部分人攻进前院。这时看见我决心造反,大家高兴,一阵呐喊,从前院杀到后院,杀了恶霸全家,抢了银钱、骡马,收拾了细软,放火烧了宅子,只留下粮仓不烧,将粮食散给饥民。我从此树起了造反大旗,招兵买马,在豫东一带闹了起来。”

金星问:“后来你怎么见到大公子了?”

红娘子说:“造反以后,闯荡了四个多月,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我没辙了。上月底,我把人马从虞城、砀山一带暗暗地拉到陈留境内,打算派人到开封找伯言大公子问计。恰好打听到大公子从开封回杞县,我就冷不防在半路上截住他,佯装将他劫走,为的是使他日后不受连累。我将他请到军中,问他下一步我该怎么走。他见我已经逼上梁山,只有大干下去,就嘱咐我四句话,当日黄昏就带着他的仆人们回杞县李家寨了。我压根儿没打算留住他……”

闯王插问:“哪四句话?”

李岩代答:“那四句话是‘兵精粮足,不守一地;严整军纪,多行仁义’。”

宋献策说:“好!好!这四句话与闯王过去十余年用兵方略不谋而合!”

高夫人接着说:“李公子的仇家得到消息就造起谣来。后来还有谣言说红娘子进攻开封没有成功,顺便把李公子掳到军中,真是捕风捉影的鬼话!开封是一座有一百多万人口的省城,红娘子那时手下只有千把人马,兵少力单,自顾不暇,做梦也不会去攻开封!”

红娘子觉得话已说完,想着闯王同军师等人还有要事商议,便望着高夫人说:“不耽误他们商议军国大事,咱们回后院吧?”

高夫人点头说:“好,咱们走吧。”

大家把高夫人和红娘子送到书房门外,回来重新坐下。李岩见闯王催他快说出胸中的方略大计,便欠身说:

“麾下问起此事,鄙意以为最重要的莫如乘此时机,经营河南。有一个立脚之地,则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以目前情况言,明朝确实如大厦将倾,无力可支。然而战争之事,变化万端,不能不思及意外变故,预立于不败之地。兵法上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鄙意请闯王以河南为根本,建一牢靠立脚地,也就是这个意思。”

自成说:“你在神垕写来的书子里也说到此事,那意见很好,我反复读了几遍,也让牛先生和军师看过。只是河南不像陕西,大部分都是平原,无险可守,四面受敌,从前说是‘四战之地’,利于作战,不利于固守。足下比我想得仔细,愿听听详细高见。”

李岩说:“‘固国不以山溪之险’。自古作战,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吴起对魏文侯论山川形势,反复说‘在德不在险’,实是千古名言。今日将军来到河南,正值朝廷失德,百姓离心,国力十分疲敝,官军十分虚弱,倘不乘此大好时机,经营河南,更待何时?《兵法》云:‘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衢地就是地广人众,四通八达之地。河南对全国来说,就是衢地,所以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今豫东豫中尚不十分残破,人口众多,土地肥沃,宜于农桑,这正是天以河南资将军。只要布德施仁,百姓拥戴,兵强粮足,处处制敌,便不怕河南是‘四战之地’。”

宋献策见闯王犹豫不定,也说:“林泉兄所论甚是。百姓拥戴,上下一心,就是人和。得此人和,虽处千里平原,可以兴邦;失此人和,虽有山河之固,可以亡国。”

李自成注意听着,但未作声。他总觉得两三年内还有一些恶战要打,明朝绝不会让他有时间在河南安安稳稳地召集流亡,散发耕牛种子,使百姓休养生息。十二年的流动作战,东西驰骋,倏忽千里,破城不守,取粮于敌,在李自成已经形成了一套经验和习惯。如今虽然形势起了变化,但是这变化来得太快,他的思想还不能完全适应。他考虑未来的作战多,却不肯多考虑如何在大局未定的时候抢着在中原先占据两三府地方,设官授职,招集流亡,恢复生产,作为根本。

牛金星也同意李岩的建议。看见闯王仍在思虑,他故意问李岩:

“林泉,你看,经营河南,当从何处着手?”

李岩说:“小弟前日书中曾言,‘以宛、洛为后距’,即是以经营洛阳、南阳为先,这是根本中的根本。”

闯王笑着问:“‘后距’两个字怎么讲法?你那封书子写得实在好,只是这两个字我不大明白,因为忙,也没有来得及向他们二位问问。”

金星代李岩回答:“后距就是公鸡爪子后边的那个脚趾。有这个后边的脚趾,它斗架时候,不管站立、跳跃,都特别得力。”

闯王笑着点头:“啊,原来是这样讲法!这字眼儿用得很好,很恰当。林泉,请你详细讲一讲你的高见。”

李岩赶快解释说:“洛阳号称居天下之中,西有函谷之险,东有虎牢之固。以一旅守函谷就可以使陕西官军不能出潼关向东。况且崤函两山对峙,地势险要,处处可以设伏。虎牢关在汜水县境,自古为防守洛阳的东边门户,断崖百丈,中间一路可通,易守难攻。洛阳城北十里是邙山,好像是洛阳的外郭。邙山之外是黄河,只要守住孟津,就隔断了敌军北来之路。洛阳南面有龙门,古称伊阙,也很险要。其实自洛阳往南,处处可守。熊耳山、伏牛山,绵亘数百里,成了洛阳的天然屏障。倘若在攻克洛阳之后,分兵南下汝州、叶县,夺取南阳及其附属州县,就可以使宛、洛连成一片,互为犄角。驻一军于南阳,分偏师守邓州,则湖广的官军不能从襄阳、郧阳进入中原,陕西的官军也不能自商州、武关东来。宛、洛巩固,就可以由洛阳出成皋,从南阳出叶县,东取郑州、许昌,会师开封,东进商丘,直逼徐、砀,由方城、舞阳,东取郾城、汝南,席卷陈州、颍州[2],回翔于江淮之间。到了这时,以河南为根本的作战方略就算成功,可以进一步与明朝争夺天下。古人把争天下比做‘逐鹿中原’。只有稳据中原,才能定鹿死谁手。”

牛金星拍了一下手掌,说:“说得是,说得是。我平日与献策也曾如此议论。务请闯王俯采此议,作为当前用兵方略。”

闯王含笑点头,说:“等咱们攻下洛阳,看情形再作决定。”

李岩又说:“自古争天下,有无立足地,至关重要。刘邦以关中为根本,遂能北出燕、赵,东略齐、鲁,逐鹿中原,灭项羽而统一天下。李渊父子据太原、河东为根本,西取长安,然后东出潼关,与王世充争夺东都,收取中原而次第统一全国。朱元璋先据南京为根本,西灭陈友谅,东灭方国珍、张士诚,然后出师北伐,驱逐蒙元。”

宋献策补充说:“黄巢善于用兵,然其失败甚速,非其兵不精,战不勇。其故有二:一为起义十几年中,不知经营一个立足地方,到了长安,亦未能在关中善为经营,使百姓乐为之用,关中一带生产破坏殆尽,而黄巢的军粮亦断了来源;二为内部背叛,朱温首先降唐。然如黄巢有一立足地,退有所守,足食足兵,即关中残破,也能立于不败之地;朱温降唐,亦未必即亡。”

李自成觉得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但是他和老八队的大小将领都是陕西人,对陕西有一种特别的乡土感情。他笑着说:

“你们各位所言,很有道理。将来咱们如能以关中为根本,岂不更好?”

金星说:“古称秦关百二,带砺山河,加上强兵良马多出西北,故长安为古代建都之地。然而千余年来,气运消长,变化甚大。唐朝虽然建都长安,却以洛阳为东都。自唐以后,直至北宋,建都均在中原。其故何在?盖自近古以还,京师供应日繁,粮食、布帛、财赋及各种所需之物,多仰给东南数省,不能依靠关中。自扬州至开封有运河可通,开封至洛阳则黄河堪资运输。自洛阳而西,有三门、砥柱之险,漕运艰难。故自隋至中唐,天下上运粮食多存储于洛阳。此盛唐之所以大力经营东都的根本原因。北宋承五代之旧制,建都开封,以中原为根本,而以长安为外镇。开封无险可守。以宋太祖之深谋远虑,岂不知此?盖因中原人口多于关中数倍,而东南财富为国家所依赖,此近古形势变化,不得不尔。如今闯王如以宛、洛为根本,连中原为一体,此实策之上者。”

李自成颇为心动,说:“你们的建议确实很好。等破了洛阳之后,同众将领好生商议商议。咱们目前虽有十多万人,但其中有将士们的随营眷属,有各色工匠、伙夫、马夫等等,还有办各种事务的人,实际上战兵不超过六万,其中勉强算得上精兵的不过一万多人。靠目前这点兵力,纵横中原有余,据守一地,四面应敌,就不足了。另外,咱们军中读书识字的人太少,各营办文墨的人十分缺乏。如将来在各州县设官授职,治理地方,没有多的粗通文墨的人,职掌刑狱簿书,事情也不好办。”

李岩说:“闯王如此谦恭下士,思贤若渴,我想读书人慢慢都会来到麾下,助成大业。”

牛金星正要接着说话,忽见双喜进来,就把已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双喜向闯王禀报说,从神垕来的人马,已经有两千人到了郝摇旗那里,其余的人马将在今晚三更时候全数赶到。

李岩因为自己的人马初到,需要亲自回营照料,就请双喜去问红娘子,是不是同回营去。双喜进去片刻,回来说:

“红姐姐说,请李公子略等片刻,她马上就跟公子一起动身。”

红娘子回到军帐,看见地上铺着很厚的麦秸和干草,感到十分满意。她心疼健妇们多日来实在疲劳,催大家赶快睡觉。大家一躺下去,转眼就睡熟了,有人还轻微地打着鼾声。红娘子坐在被窝中,不觉微笑。她看见铺位紧挨着她的红霞还没有入睡,从枕头上睁着眼睛看她。她小声说:

“红霞,今晚咱们这地铺又柔软,又暖和!”

“红帅……”

“怎么你还要称我红帅?今天到了闯王这里,只有闯王一个人是元帅,别人都不是。”

“唉,叫惯了口,没有办法。再说,我们不叫你红帅叫什么?”

“他们这里,下边人称呼将领们都是叫这将爷,那将爷,听起来怪亲切。你们就叫我红将爷吧。”

“你是女将,怎么好称爷呢?何况,你还是一个姑娘?”

红娘子不觉失笑,说:“啊,这话也是,这个爷字被他们男人家占稳了,咱们不必去争它。你们以后怎么叫我,咱们今晚不议论啦。你刚才要对我说什么话?”

红霞从枕上抬起头来,悄声说:“红帅,如今不再愁咱们是一支孤军,不再怕被别人吃掉,诸事顺心,你也该……”

“什么?”

“你也该替自家的终身大事操心了……”

红娘子的脸一红,小声骂道:“放屁!光练兵打仗就操不完的心,还操别的闲心!”

她赶快倒下去,钻进被窝,在枕上打个哈欠。过了很长一阵,翻了个身,好像睡熟了。当红霞入了睡乡以后,红娘子仍然没有睡着。今天投到闯王帐下和拜高夫人为义母,本来就够她心情兴奋,偏偏红霞又提起来她的婚事,使她更难入睡。

那时女子结婚的年龄一般在十七八岁。在一般人家,倘若有谁家姑娘像她这样年纪不出嫁,别人会笑话的,会说她要扎老女坟哩。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何尝不放在心上?在舅舅死之前,原是将她许配了人家的。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夫婿,也没有看见过那一家的任何人。她长到十八岁时,师傅曾托人捎信儿到家乡去,请媒人找她的公公商量,在跑马卖解的班子中替他们完了终身大事。但后来听说她的婆家全家逃荒在外,不知下落。不久,她的师傅病故,由她领起来这个三十多人的班子。一则事情太忙,她没有工夫操心这件事,二则她害怕一旦生儿育女,就妨碍她继续在绳上马上卖艺,全班人的生活就不好办了。她只好暂时不管自己的婚姻大事,拖着就拖着吧。

自从同李岩率师往豫西来投闯王,她也曾偶然想到过终身大事。但自己毕竟是一个姑娘,关于婚姻的种种心事,她只能深深地锁在心里,不能对红霞等手下人吐露出来。上个月,因为听到在杞县有人造谣说她把李公子掳到军中,强迫李公子跟她成亲,她觉得受到很大侮辱。如今尽管她救出了李岩,而且汤夫人已经死了,她又一向敬佩李公子,但是她想,即令她永不出嫁,也绝不能向李公子吐露心事!

她暗暗叹了口气,想着如果母亲在世,这事情就好办了。倘有母亲在世,这事情何用她自己操心!猛然想起来一家的苦难,特别是想起来苦命的母亲,红娘子立刻就将婚姻大事抛在一边了。母亲和弟弟惨死的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心上,使她心痛如割,热泪奔涌。

她是生下来不到一年,就抱在母亲怀里外出讨饭的。那时家中仅有的七分宅地和坟地也卖了,一家人搬到村边的破庙里。几年之内,叔父死在狱中,奶奶饿死在床上,十三岁的小姑姑卖给别人做丫头,随即因受不住打骂而上吊,七岁的姐姐卖给别人做童养媳,也被折磨而死。她三岁时,添了一个弟弟。父亲被东家打发与别的长工同去大名府挑盐,累死在途中。为了养活她姐弟两个,母亲就去邻村的一个财主家做女仆。那财主家的管庄头子见她妈眉目俊秀,就百生方想娶她做小。母亲死不答应。一天黄昏以后,母亲从邻村回到庙里,哭了一夜,把仅有的一碗玉米面烙成一个饼子,放在床头,把她叫醒,搂住她哭着说:“你以后要多照顾你弟弟,出去要饭时别叫狗咬着你们。”她看着妈点点头,又睡着了。等到天明,她一乍醒来,看见母亲在梁上吊死了。她把弟弟摇醒,拉着他大哭着往村里跑。弟弟不知道妈妈已经死了,叫着:“妈呀,妈呀,我饿呀!”村里人把母亲用破席子卷了,埋在乱葬坟里。好心的大人们对她说:“你带着弟弟去找你舅舅吧,要不,你俩没大人照料,都会饿死冻死的。”她没有办法,带着弟弟往舅舅家去。她一手提着讨饭篮子,一手拉着三岁的弟弟,边哭边往舅舅家走。到舅舅家有十五里,中间隔着两座小山头。弟弟走不动,她背着他走。走到一半路,她也饿了,走不动了。她背着弟弟,歇歇,走走,哭哭。走了大半天,刚翻过第二个小山头,她的两眼发黑,头一晕,栽倒下去。弟弟从她的背上摔下来,滚下山坡,她自己也不省人事了。后来遇着一个好心的过路人,和她舅舅是同村子的,将她送到舅舅家去。可是弟弟从几丈高的悬崖上滚下去,已经死了。直到她懂事以后,才知道她母亲是那晚从邻村回来,在路上被管庄头子强奸,羞愤不过才上吊的。起义之后,她总在想着要回家乡报仇,但没有机会。

红娘子用被子蒙着头,想着,哭着,大半个枕头都被她的热泪湿透了。有时她想,要是弟弟活着,如今也会像双喜那样……

这时候,李岩还没有睡。他对明天的事情作了一番布置后,把李侔单独留下,剪亮蜡烛,低声说道:

“德齐,我这些日子虽然十分疲劳,但今日到了闯王老营,所见所闻,使我心中到现在还不能平静。我想趁此时候,同你谈谈。今后我们在闯王这里如何立身行事,更要心中清楚。”

“要不要把红娘子请来,一起谈谈?”

“不用。她太累,恐怕早已睡着了。”

“哥认为闯王如何?”李侔首先这样问,因闯王给他的印象极好。

“如你昨天说的,十分使人敬佩。我原以为闯王身上必有一股草莽气味。今日一见,始知大为不然。他出身草莽,而锋芒不露,谦和之光照人。他胸怀大志,奋发有为,而又自奉俭约,对将士如待家人。他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上下齐一。目前不但在军中威德崇隆,深得将士之心,而且豫西百姓也莫不视如救星。”

李侔笑着说:“起初红娘子建议我们来投闯王,今日看来,这一步走得很是。”

“这一步确实走得很是。但是我今日闻见之下,感想甚多,至今心中尚难平静。”

“哥何故如此?”

“唉,一句话很难说完。”

李侔悄声问:“是不是怕同闯王手下将领们不易相处?”

“不然。今日闯王帐下的亲信大将,已经认识了两个。高一功是闯王内弟,待人诚恳,平易近人。刘捷轩在军中地位甚高,铁匠出身,粗犷豪迈,不失草莽英雄本色,但性情异常爽直,肝胆照人。听说他在战场上勇猛无比,日常处事十分正直,这样人最易相处。”

“既然如此,哥为何心中不宁?”

“唉,这心情确实复杂。平日朋友间对我谬加称许,说什么文武全才,其实咱们平日所讲的武,不过是书生纸上谈兵,毫无实际阅历。今日一看闯王骑兵操练,极其认真,全从实战着眼。又听说匠作营所属各种作坊,除火器坊尚未建立外,都很齐全。凡我们所曾想到的,闯王这里全已有了;我们没有想到的,闯王这里也已有了,想到了。闯王起义至今,十载以上,驰驱数省,身经百战,见闻极广,故进入豫西以来虽然诸事草创,可是已具备了宏伟规模。我平日自视甚高,今日爽然若失,恨无真才实学,以报闯王知遇之恩。”

“哥说得很是,弟也略有同感。但古人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只要尽忠辅佐闯王,总还是有可用之处。献策今日做闯王军师,言听计从,难道他在军事上不也是毫无实际阅历?”

“献策的情况不同。他来投闯王,献出‘十八子当主神器’的《谶记》,证明闯王是奉天承运,必得天下。闯王在连年受挫之后,得此《谶记》,其对全军上下的鼓舞,可想而知。何况,有此《谶记》,对其他群雄来说,亦可以借天命为之号召。献策立此大功,当然应受闯王殊遇。另外,你我与献策相识数载,知道他确有非我们所及之处。我说的不是他那一套风角、六壬、奇门遁甲之类。这一套,我们不信,连他自己也未必真信。我常说,献策是隐于星相卜筮的奇人,奔走于公侯之门而不为屈,家无隔宿之粮而能济朋友之急,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夫,未曾力学而博通三教九流;剖析时事,了如指掌;天下山川形势,罗列胸中。他虽未亲历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于兵法阵图涉猎甚多,且能揣摩钻研,深有会心。我去年在开封住时,常同他作竟夜之谈。十七史重大战争他谈起来如数家珍,不唯能详述战事经过,而且能指出双方胜败变化之前因后果,剖析入微,使人信服,听而忘倦。献策常博访老兵退卒,询问戚继光练兵作战事迹,与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相印证,故对近代军旅之事,亦深有研究,非一般徒弄《孙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

“哥,据你看,他献的什么《谶记》……”

李岩立刻做个手势,使李侔不要说下去,微笑一下,悄声说:“陈涉造反,将‘陈胜王’三个字写成帛书[3]塞入鱼腹,然后剖鱼出书,又令吴广假装狐鸣,都是借以煽惑大众。刘邦起义,未必真有斩白蛇一事。韩山童想造反,使其党羽埋一独眼石人[4]于黄河岸上,借以煽动修河饥民起事。献策所献《谶记》,难道不也是鱼腹帛书之类?但我们既自誓效忠闯王,唯恐其不早建大业。如此等《谶记》,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子英年轻无知,不明利害,你要告诫他在此等事上说话千万小心。一言说错,会惹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李侔连忙说:“我明天一早就告诫老七,要他处处说话谨慎。”

李岩又说:“还有,前几天在路上时候,我听见老七对人说,大哥一到闯王军中,准会使闯王的大军气象一新。当时我正有事,没有管他。你明天要对他说,像这样的糊涂话不唯不许再出口,连想也不许想。我们在杞县时候,因听惯了官绅们对义军诽谤之词,不明真相,情有可原。如今来到闯王军中,处处都使我们自愧无知,千万不可再有从前想法,不可再随便胡说。”

李侔问:“哥,你今日同牛启东见了面,觉得此人如何?”

李岩答道:“很难说。虽然我与启东系丁卯同年,但多年并无来往。今日见面,自然十分亲热,一见如故。”

李侔说:“启东既是哥的乡试同年,又与献策是好朋友,去年献策在省城设法救他,我们也曾勉尽薄力。我想,我们如有见不到的地方,或有什么困难,他定会随时相助。”

“这个自然。不过我们初到闯王这里,总得事事谨慎,不可粗心大意。闯王治军甚严。我们对手下人切不可放纵,犯了闯王军规。”

“是,是。我很明白。”

停一停,李岩又说:“德齐,我刚才有几句话,意犹未尽。许多读书人,一受宋以来理学之害,二受八股科举之害,往往读书一生,毫无实学,问兵、农不知,问钱、谷不知,问经邦济民之策,瞠目不知所答。有少数人能打破科举制艺藩篱,涉猎一些杂学,便在朋辈中谈政言兵,旁若无人,自以为管、乐[5]再世,诸葛复生。其实,陈涉、吴广等首难英雄和刘邦、朱洪武等创业之主,都不是读书人。自古以来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都只能因人成事,做人辅佐。你我是世家公子出身,又涉猎了几部经世致用的书,平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多么了不起。如今来到闯王帐下,虽只一日,耳目为之一新,胸襟为之一开。自今往后,我们千万不可再存往日的狂妄习气和想法。切记,切记!”

李侔因哥哥不惜重复,谆谆告诫,明白哥哥一则确实见到闯王后十分敬佩,二则也用心很深。他连连点头称是,并且说:“哥说的这些话,我一定记在心中。”


[1]迟昭平——平原人。公元21年(新莽地皇二年)起义。

[2]陈州、颍州——陈州是今河南淮阳。颍州是今安徽阜阳。

[3]帛书——陈涉、吴广在帛上写“陈胜王”三个红字塞进鱼腹中,士卒买鱼烹食,发现帛书。又使吴广烧着篝火,潜入戍营地旁边的野庙中,伪装狐鸣,叫道:“大楚兴,陈胜王。”

[4]石人——元朝末年,韩山童借白莲教起义,预先在黄河两岸制造童谣:“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使其同党在黄陵冈黄河岸上埋一独眼石人,让修河饥民掘出,煽动起事。

[5]管、乐——管仲,春秋时齐人。乐毅,战国时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