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原来打算初三一早就动身去永宁,但是在初二晚上变了主意。田见秀又派人送来书信,说瓦罐子和一斗谷等十几个河南起义大首领,要求晋谒闯王,将在破五以前赶来拜年。闯王决定留在老营等候,赶快派人去永宁告诉李过,处斩万安王的事仍按原议照办。初四日,田见秀同一斗谷等众首领来到。这班人投闯王原是三心二意,所以李自成尽管热情款待,却没有改变对他们的羁縻政策,也没有把突然增添的五六万人算在他的可用兵力之内。一斗谷等在得胜寨住了五天,各自驰回本营驻地。接着,又有不少地方上的小股义军慕义前来归顺,他们和瓦罐子等拥众自雄的人物不同,所以闯王将他们分别情况收编,大小头目们量才使用,不久就自然地泯去了畛域界限。
万安王在破五那天午时三刻,被五花大绑,插上亡命旗,推出永宁西关,当众斩首。李过遵照闯王的指示,事前命文书们将牛金星起草的告示抄写了几十份,粘贴通衢和官道路口。告示中开列了万安王府虐害平民的滔天罪款,并声明闯王只杀苛剥百姓的王侯、贪官、豪强,为民除害的宗旨。同时处决的还有王府重要爪牙和从四乡捕获的王庄头子二十余人。当众焚毁了从王府抄出的各种文约账册,宣布王府所占民田由原主收回耕种。自从杀了万安王,永宁一带贫苦百姓每日结伙投军的人像潮水一般。
李自成为着部署进攻洛阳的军事,召集分散在各处的主要将领于元宵节前一天赶回得胜寨老营议事。袁宗第在破了宜阳后担负着进攻洛阳的主要责任,恰遇着洛阳的守城军事有变化,所以他直到十五日上午才赶到得胜寨。他向闯王禀报了两个新情况:一是洛阳总兵王绍禹已下令将分守巩县、偃师的两股官军约两千人左右调回洛阳守城,大约在十八日可到洛阳;另一是上月在潼关因欠饷杀了长官哗变的陕西兵,大约有五六百人,逃到陕州境内,被王绍禹叫到洛阳,协助守城,明天就会赶到。闯王问:
“这消息都可靠么?”
“完全确实。”
“你看该如何办?”
宗第说:“我就是为这事耽搁着来迟了。我同几个将领商议,起初想派兵在路上埋伏截杀;后来决定打鬼就鬼,因势利导,使这两支去洛阳的救命菩萨变成送命判官,守城人变成献城人。”
自成笑着问:“这倒很妙。能办到么?”
宗第说:“能,能。在巩县和偃师的官军是由副将罗泰和参将刘有义统带。这两个人都贪生怕死,既害怕咱们义军,也害怕他们手下士兵。这两支官军已经欠了六七个月的饷,平日就军心不稳,如今调回洛阳守城,放在刀口上使用,当然更加不稳。王绍禹命令他们十六日在偃师城内合兵一处,然后开回洛阳。我已经派细作到偃师城内,在他们的手下将士中安下底线联络。至于从潼关来的几百变兵,都是陕西同乡,我们有人在洛阳城内等候,暗中接头。”
自成点点头,满意地说:“你们的办法不错。倘若来救洛阳的这两路官军都归我用,破洛阳就可以不必损伤将士了。”
宗第转向牛金星和宋献策等人说:“我于上月二十四日破了宜阳后,对洛阳不加惊动,所为何来?还不是因为宜阳离洛阳只有七十里,便于我们把自己人陆续派进洛阳,串通洛阳城中饥民。如今好比下棋,咱们的棋是胜局,越下越活,满盘棋子都能出上力气,不像洛阳敌人方面处处受制,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调动两个炮,恰恰又落入咱们的马蹄下边。”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形势既成,运用在我,左右皆可逢源。《兵法》云:‘制敌而不制于敌’,就是这个道理。”
闯王又向宗第问:“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没有什么打算了。破洛阳以后的事,今后用兵方略,你同军师早就想到了,用不着我多说。我只想说几句与破洛阳无干的题外话……”他笑一笑,忽然止住,改口说,“现在暂且不提,等你闲的时候说吧。”
闯王说:“你现在就说出来吧。为什么想说出来又把话咽了下去?”
宗第说:“这是我的私事,待一会儿说出不妨。”
自成笑一笑,说:“既是私事,晚一点告我说也行。走,你跟我去寨外校场看看。近来将士们操演阵法,大有长进。”
他们骑马出寨。走下得胜寨的山坡以后,闯王侧过头来问道:
“汉举,你快说吧,是什么重要的体己话儿?”
“闯王,几天之内咱们就要攻下洛阳,转眼之间人马会增到几十万。咱们眼下不是兵少,倒是将寡。李哥,这困难你可在心中想过没有?”
“我也常常为此事操心。你可有什么好的主意?”
“我没有什么好主意。凡是我能想到的,你早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你一直不提起,也许是你忘了,也许是你认为不到时候。你身边现放着一个将才,为什么不把他使用起来?”
“你说的是谁?”
“摇旗!”
“噢,你说的是他呀!提到摇旗,我也常在心中思忖,打算使用。可是他失守智亭山不是一件小事,大家对他还是有不小成见,因此就想着暂时把他摆一摆,没有上紧安排他带兵的事。他自己请求蓄养战马,我想也很需要,就同意了。”闯王忽然笑起来,“摇旗如今做的事儿好像是在当清泉坡牧马监正[1]。当然啦,我不会长久叫摇旗这样的勇猛战将做一个小小的九品文官的闲散职事!汉举,你说,应该怎么办,嗯?”
“李哥,你知道,我跟摇旗既非小同乡,也非拜身兄弟,不沾亲,不带故。高闯王在世的时候,我只是跟他挂面认识,没有谈过话,更无杯酒之缘。自从你当了闯王,他做了你的部将,我才跟他熟了。总而言之,我跟他……”
闯王截住说:“这话你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是马上就叫他带兵么?”
袁宗第点点头,直截了当地说:“是的,让他带兵,以观后效。”
闯王微笑,没有回答。他在半月前曾打算让郝摇旗重新带兵,可是刘宗敏、高一功和李过都不同意,就把这件事暂时撂下。今天袁宗第如此真诚地保举摇旗,使他感动,但他需要认真地思虑一下。宗第见他不马上回答,忍不住又说:
“我很明白,这件事,有许多将领地位不够,一个字也不敢提。地位高的,像捷轩、一功、补之他们几位,至今还对摇旗生气,自然是只吹冷风,不添热火。田副爷心中有数,可是他一向不愿多说话……”
“刘芳亮也有意劝我用他。”
“明远这个人比较谨慎。他有意劝你起用摇旗,可是他害怕捷轩,不像我这个人有话存不到心里,非吐不快。李哥,我们看一个人,不能光看人家有多少短处,犯过多大过错,还要看看人家有些什么长处,立过什么功劳。世上有些人喜欢锦上添花或站在高枝上说风凉话,很难在别人犯了错误时多想想人家的长处。还有一等人,巴不得别人栽跟头。别人出了一点事,他们便来个墙倒众人推,把如何共建大业的道理全不想了。李哥,你难道没有吃过这种苦么?我现在在你面前直言不讳,绝不是想叫摇旗日后感我的情。不,不!今日我不当着大家的面谈摇旗的事,这用意你明白:劝你起用摇旗的话,说出我的口,听进你的耳,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过就拉倒;采纳不采纳,由你自己做主。”
李自成深为感动,说:“咱俩八九年来同生死,共患难,亲如手足。你的秉性脾气我清楚:对朋友慷慨热情,对事情大公无私,别人不愿管的事你要管,别人不敢说的话你敢说。”
宗第问道:“闯王,摇旗的长处你都记得么?”
“我自然都记得。他作战勇猛,一身是胆,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在商洛山中,有一次他解开衣服,露出前胸,伤痕累累。又一次我们一起在河里洗澡,看见他的脊背上竟没有一个伤疤,只有左肩后边中过箭伤。当然,两军混战时,纵然是勇往直前的人,也难免背上受伤,不一定背后有伤就是逃跑的证据。可是摇旗的伤疤都在胸前和两胁,只有一处箭伤在肩后,这就更证明他每次临阵都是奋勇向前,身先士卒,替别人砍杀出一条血路。”
“摇旗的长处不止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从崇祯十年夏天开始,高闯王的旧部有不少人陆续向明朝投降。蝎子块拓养坤同摇旗原是拜把兄弟。蝎子块投降后,派人劝摇旗投降。摇旗撕了书信,杀了来人,大骂说:‘老子的脊梁骨是硬的,血是热的,绝不做不忠不义的降贼。我跟拓养坤再见面只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永远不再是兄弟!’汉举,古话说:‘疾风知劲草。’在这种节骨眼上,摇旗这个人,真正是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铁汉子。他纵然有千条过错,这一条是大节,是大大的好处,我永远不会忘记。”
“对,李哥,你说得完全对。还有一件事,咱们奔往鄂西的时候,摇旗在白河县城外同大队失散,辗转逃到山阳和镇安之间。当时有人劝他去找老回回。老回回跟他是小同乡。他发誓说要等着你,要一辈子跟着你李闯王,绝不跟随别人。咱们来到河南不久,他一听说就来啦。眼看咱们就要攻破洛阳,像摇旗这样虎将,还让他带三四百老弱残兵专管养马、烧炭,不是办法。这是一个小头目都能够担起来的事,杀鸡焉用牛刀!”
李自成点点头,说:“是的,我也无意使摇旗这样下去。今天我听你的话,再用他试一试,只是不让他带人马独当一面。那样,我不仅怕他再一次坏了事不好宽容,也怕别人心中不服。”
回到看云草堂,李自成立即向牛、宋和几位大将谈了重新起用郝摇旗的理由和打算。刘宗敏说:
“我看,目前暂且给他一千人马;等他立了新功,再重用不迟。”
闯王哈哈大笑,说:“捷轩,亏你说得出口!既用他,就重用;一千人马太少啦。一则不能施展他的长处,二则他会想着我仍然牢记着他的过错,不肯重用他,三则叫将士们看着也会认为我不再信任摇旗。破了洛阳,咱们的人马会多得带不完。捷轩,你怎么这样小气?”
宗敏也笑了,但又不放心地说:“我是怕你一旦重用了他,他就忘了以前办的错事,跟着还要砸锅。”
闯王说:“我既然叫他重新带一支人马冲锋陷阵,总不能叫他老是低着头走路,自觉在将士们面前灰溜溜的。那样,带不好兵,也打不好仗!倘若他再犯过错,有军律在,怕什么?从今往后,郝摇旗也跟大家一样,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只要赏罚严明,你怕什么?”其余将领见闯王决意起用摇旗,刘宗敏也不反对,自然都不说二话。
午饭后,闯王命双喜派人去通知郝摇旗来老营见他。他因为昨夜听各地回来的将领们禀报军情,几乎通宵未眠,实在困乏,吩咐双喜之后,就起身到后宅休息去了。
将近黄昏时候,李自成从床上坐起来,用拳头揉一揉尚有余困的眼睛,向高夫人问:
“摇旗来了没有?”
“听说来了一大阵了。因为你没睡醒,就让他坐在书房等候。”
“还有什么人在书房里?”
“听说牛先生、宋军师、田副爷、老神仙都在那里聊天,等你起来。”
“快把摇旗请到这搭来。”
“听说你要起用他?”
“哎,他是一员猛将,不能光叫他烧炭、养马。”
高夫人笑了一下说:“咱们的人马如今添了这么多,你早该想到起用摇旗了!”随即走出外间,吩咐一个女兵去书房请摇旗进来。
片刻工夫,郝摇旗随着女兵走进里院来了。李自成刚穿好衣服,一边扣扣子,一边靸着鞋迎到上房门口,抓着摇旗的一只手,说:“咱们到里边谈。”拉着摇旗走进他同高夫人的卧室。坐下以后,他望着摇旗说:
“来到河南以后,我天天忙着别的事,竟没有跟你在一起谈几句体己话儿。老弟,你心中有点儿闷气吧?”
郝摇旗十分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两个月,因为看见刘宗敏和李过等许多将领都对他冷冷淡淡,他干脆不常来老营,避免同大家见面。大年初一,他趁着天色黎明,赶到老营来给闯王和高夫人拜年,一拜过年,上马加鞭,飞奔而去,避免同很多将领见面打招呼。今日午饭后,他一直心里边七上八下,猜不透闯王为什么忽然找他。在书房中等候时,尽管大家对他态度很好,问到他那里养马和烧炭的情形,他却如坐针毡,无心闲谈。本来,只有最亲密的朋友,而且是被作为弟弟看待的,才能被请进嫂嫂的卧房叙话。现在他忽然被自成拉着手进入高夫人住的房间,又听见闯王开口先责备自己没有找他谈心,不禁一股热流从心头涌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他的回答。闯王又问:
“你的身体很好吧?遇着阴天刮风下雪怎样?”
郝摇旗回答说:“还好。弟兄们把马棚盖得很好,靠山朝阳,草苫得有半尺厚。再过两个月,到了三月间,马和驴子都开始发情,可以交配,所以这几十匹公马和大叫驴一定得养得膘满体壮。每次发情大约三到七天,隔二十一天左右再发情。只要好草好料悉心喂养,一春一夏,就可以……”
闯王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我是问你遇着阴天、刮风、下雪,你身上那些伤疤疼不疼,谁问你马牛羊,鸡犬豚!”
正在这时,高夫人拿着一个包袱进来,放在摇旗身边,说:“这是慧梅她们昨天替闯王缝好的一件丝绵袍、两件内衣。已经打过春了,一天一天暖起来。再过半个月,骑马打仗,再穿老羊皮袍子和斗篷不行啦。你李哥还有一套旧的换季。你临走时把这个包袱带回去,免得我另外差人送了。”
郝摇旗的老婆和孩子还留在陕西,不在身边,衣服上没有人替他料理,所以对高夫人的赠送衣服心中感激,并不推辞。为着要在闯王夫妇面前遮掩自己的心中难过,他勉强同高夫人开玩笑说:
“嫂子,我还以为你如今兵多将广,事情繁忙,把你老弟忘记了哩!”
高夫人笑着说:“瞎说!我跟你李哥,纵然日后有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如何能把你摇旗忘记?”
慧英将蜡烛送进屋来,同时高一功也进来,告诉闯王,前边大厅中的酒席已经摆上,住在得胜寨和附近的将领们已经到齐,李公子兄弟也早到了。李自成点点头说:“我马上就出去,请大家先入席。”高一功走后,他对摇旗接着说:
“今晚过元宵节,咱俩现在不谈了。你赶快去前边坐席,我随后就出去。”
郝摇旗说:“我回清泉坡营中吃饭,不在老营坐席。你今晚很忙,我明天再来一趟。”
自成笑着说:“胡说!为什么不在老营坐席?吃毕酒席,咱们还要商议重要军务。”
郝摇旗默默地站起来往前院走去。他对这一刻发生的事情感到摸不着头脑。首先,闯王为什么把他叫来,他很糊涂。其次,闯王说酒席后要商议重要军务,好像说的也有他,是听错了么?他低头快要走出内宅了,忽然想起那一包衣服忘在高夫人的床上,迟疑一下,便往回走。他才回头走了几步,在皎洁的月光下迎面看见慧珠抱着那个包袱快步走来。慧珠笑着问:
“摇旗叔,你回来做什么?”
“我的包袱……”
“你快坐席去吧。我替你把这个包袱送到看云草堂,你开过军事会议后带走。”
郝摇旗又转身往前院走,心里说:“呵,是说的军事会议!”
李自成送走摇旗以后,向高夫人笑着问:“红娘子在西偏院中?今晚将领们都在前边大厅坐席吃酒,她是重要将领,要不要请她出去坐席?”
高夫人说:“我看,算了吧,她明天又不带兵去洛阳。我已经吩咐老营司务,明晚预备几桌酒席,专请各位将领的夫人过节。”
闯王又问:“晚饭后,要在花厅中商议重要军务,也请她去么?”
“有没有李公子去?”
“自然林泉和德齐都有。”
高夫人笑了一下,说:“自从她同李公子定了亲,就避免见面。可是今晚既是重要军事会议,她去不去,我问问她吧。”
在五间抱厦大厅里,灯烛辉煌,热气腾腾,坐满了大小将领。中间靠近黑漆屏风,空着三张桌子没有人坐。李自成同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李岩兄弟等一群人走进大厅时,全体将领纷纷起立。自成和高一功让没有入席的人们入席。大家谦让一阵,按照闯王的意思坐下。中间一席,李岩因才来不久,坐了首席,老神仙相陪,然后田见秀、李侔左右相对,还有几个将领论齿就座。闯王自己坐在下首主人位上。左边一席,牛金星坐了首席,高一功坐在主人位上。右边一席,宋献策坐了首席,刘宗敏坐在主人位上。闯王的桌上仍有一个空位,却没有人坐。闯王拿眼睛向全屋中到处寻找,竟看不见郝摇旗在什么地方。因为他不举杯敬酒,全大厅都不举杯,鸦雀无声。他向右边探着身子小声问高一功:
“摇旗走了?”
高一功小声回答:“刚才看见他好像还在。”
李闯王抬头望着全场问:“摇旗在不在?”
郝摇旗坐在最远的一张桌上,正将他的魁梧的上身伛偻着,低着头,等待同桌的人们举杯他也举杯,根本没想到闯王会在此刻忽然叫他。他没有听清楚,不敢贸然答应。闯王又大声问:
“摇旗在哪里?”
郝摇旗这才听清,同时坐在他旁边的人用肘弯碰他一下,悄声说:“闯王叫你!”郝摇旗出于他在高迎祥军中养成的习惯,霍地站起,大声回答:
“在!”
闯王看见了他,笑着说:“你坐到那个角落里,我以为你走了哩!来,来。这里有你的座位,快来!”
郝摇旗不肯去,可是闯王继续叫他,而高一功也走来拉他,旁边的将领笑着推他,使他不能不去。闯王等郝摇旗就座以后,随即举杯向李岩和尚炯敬酒,全场都跟着开始动杯。李自成敬过一杯酒之后,笑着对李岩兄弟说:
“林泉、德齐,你们跟摇旗都驻扎在清泉坡,可是你们对摇旗还不大清楚。他,名叫郝大勇,表字英夫,可是全军没有人叫他的表字,只叫他的绰号郝摇旗。他是我们的一员虎将,也是我的好兄弟。来,你们三位对饮一杯!”
李岩和李侔赶快站起来,举起杯子。李岩向局促站起的郝摇旗笑着说:“我虽然来到闯王帐下不久,但已熟闻摇旗兄的英名。今晚能同干此杯,实为平生快事。”说毕,自己先饮干一杯。李侔也跟着把自己的杯子喝干。郝摇旗因闯王刚才叫他来坐在同一个桌上,又听见闯王对李岩兄弟那样介绍,他的鼻子发酸,眼眶中闪着泪光,激动地勉强笑着,举举杯子,却只让杯沿儿挨了一下嘴唇,不肯喝酒。李岩兄弟都听说他在商洛山中吃酒坏事和近来滴酒不饮的事,不便强他。闯王端起杯子望着摇旗,低声说:
“来,摇旗,咱两个对饮一杯。我今天替你开戒。做武将的,只要不喝醉就是了。来,喝干!”
李自成又端着酒杯起身。全场见他起来,纷纷举杯起立。他向全场大声说:
“来,我向大家敬酒!崇祯八年正月,我们跟着高闯王攻破凤阳,大家热热闹闹地过了一次元宵节。崇祯十年,我们在川北停留,又过了一次元宵节。近三四年,我们总在十分困难中过日子,不能在一起快活地过一个节气。仰仗大家努力,如今咱们的日子大大好起来。今晚略备薄酒,大家欢聚一堂,共庆佳节。几天之内,咱们就要攻破洛阳,活捉福王。破了洛阳,我们可以用福王的财富救济洛阳一带饥民,养兵买马。福王是崇祯的亲叔父,河南又是明朝的心腹重地。明朝虽然快要灭亡,可是正如俗话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崇祯必定要集合全国的财力兵力来对付我们。咱们从今年开始,将要打许多大仗、恶仗,绝不是一切顺利,高枕无忧。我现在敬各位一杯水酒,祝各位在今年多打几个胜仗,多攻克几座城池,多消灭一些官军。来,大家一齐干杯!”
闯王先将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全体将领都将杯子喝干,肃穆无声,等候闯王继续说话。自成接着说:
“我现在重申军令:一,不许妄杀一个百姓,违令者斩!二,不许奸淫妇女,违令者斩!三,不许焚烧民房,违令者斩!四,不许抢掠民财,违令者斩!五,要平买平卖,对商铺摊贩秋毫无犯,凡强拿民间一物者斩!——以上五条军令,务须晓谕全军将士凛遵勿违!”
闯王重申军令一毕,刘宗敏向全体将领问:“闯王重申进入河南来的五条军令,大家听清了没有?”
全体将士:“听清了!”
闯王首先坐下,然后全体将士跟着坐下。虽然各桌上还是不断地有人敬酒,但更多的是议论破洛阳和今后打仗的事。宴席一完,闯王即同二三十位地位较高的文武首领转往看云草堂开军事会议。
这是一次重要的会议,红娘子顾不得同李岩尚未成亲,也以女将身份参加了。会议开到三更过后才散。由于破洛阳迫在眉睫,晚上又有细作回老营禀报,说洛阳谣传福王向省城求救,巡抚李仙风在周王的催促下率副将陈永福来救洛阳,所以一部分将领在会后连夜出发,奔回自己驻地,一部分要在五更动身。
天色黎明时候,张鼐率领两千名骑兵和五百名步兵,开往洛阳。其中从中军营抽调出一千二百名骑兵、五百名步兵,又从李岩和红娘子的部队中抽调了八百名骑兵,编成一支比较精锐的队伍。在昨晚的军事会议上,李闯王本来想叫李岩和红娘子的部队继续休息,但李岩一再请求早日效力,才决定抽调一部分人马随张鼐前去。其余大部分人马由李侔率领,暂留在清泉坡候命。刘宗敏在巳牌时候偕同牛金星、宋献策作第二批出发。李自成因为还要同高一功等继续商议要事,所以到未牌时候才偕同李岩和一群亲兵作第三批出发,先去宜阳。
高一功担任全军总管,留在得胜寨不动。田见秀主持老营军务,督练人马,同时负责对一斗谷、瓦罐子、李际遇等各方面的联络事宜。郝摇旗协助田见秀练兵。李闯王采纳了牛金星的意见,得胜寨仍暂时称为闯王老营,而今后大军转战中所驻之地将称作行辕。
十七日黄昏,李自成率领李岩等一行人马到了宜阳城南的十里铺。白旺奉袁宗第之命在此迎候。李自成一行人打了尖,喂了战马,大约二更时候,从宜阳穿城而过,沿着向洛阳去的大道前进。走出宜阳东门时,看见有几百匹骡、马、驴子站在粮食和货物堆边吃干草,他向白旺问:
“这是往哪搭运的?”
白旺回答说:“昨夜又破了两座山寨,搜抄的粮食和财物直到黄昏才清查完毕,开好清单。遵照袁爷将令,只留下五千两银子补足月饷,五百担粮食供目前军需民赈之用,其余的全部运往得胜寨老营。这是第一批驮运队,准备四更造饭,五更起程。”
李自成在马上回顾李岩说:“你看,这一个山寨有多么富裕!你来到本军时,咱们已经在伏牛山中破了四十八个富裕山寨,最近这二十天又在熊耳山中破了十几个山寨。这都多亏饥民内应,使我军每攻必克,损伤人马很少。”说毕,策马向延秋镇驰去。
延秋镇离洛阳城四十五里。李自成到达时,已经四更多天,有袁宗第派来的一个小校迎着。据小校禀报,总哨刘爷和军师等已经到了洛阳城外的望城岗,请闯王暂到关陵行辕休息。
闯王问:“洛阳城里有什么消息?”
小校回答说:“从巩县和偃师来的那一支官军前天夜里到了白马寺。福王下旨不许他们进城,叫他们在洛阳东门外扎营。听说后来经总兵王绍禹一再进宫恳求,福王才准许这支人马进城。他们昨日下午陆续进城,黄昏后有一队官军约一二百人奔到望城岗,求见袁将爷。袁将爷当即接见那为首模样的人。小的因奉命来此等候闯王大驾,以后事情都不清楚。”
闯王吩咐:“你回禀袁将爷,我同李公子到关陵稍作休息。若有重要军情,随时飞马禀我。”
从延秋镇往东是向龙门和关陵的大道。李自成因听到昨晚有一股官军奔到望城岗求见袁宗第,知道投降内应的计策已经成功,便策马向关陵赶路。这关陵是埋葬关羽头颅[2]的地方,植有许多郁郁苍苍的柏树,因而又称关林。当李自成一行距关陵还有十来里远时,就在平明的晓色中遥望见东方露出来一大片黑黝黝柏树林,掩护着庙宇、垣墙和高冢;而向东北遥望,隐约可以望见洛阳城头和城中宫殿的屋脊、钟楼和鼓楼。虽然身上感到疲倦,李闯王心中却十分高兴,轻轻把丝缰一提,乌龙驹四蹄加快,随即绝尘而去。
转瞬之间,从关林中也驰出一队骑马的人,前来迎接闯王。等相离一两里路时,李自成忽然看清楚那为首的人身个较矮,同时双喜在背后快活地对他说:
“是军师!军师!”
同军师见面以后,二人下马,登上道旁高阜,低声说话。自成先向宋献策询问了洛阳城内有什么新的情况,李仙风有没有新的消息,随后又说:
“近两三天,我常常想到开封。倘若开封城防守疏忽,在攻克洛阳之后再将开封攻破,会打得崇祯两眼发黑,站立不稳,从此直不起腰来。”
军师点头说:“闯王此意甚佳,倘能成功,又是一惊天动地之笔。汴梁为河南省会,亦数朝建都之地,目前户口百万,比洛阳繁华十倍,富庶十倍,重要十倍!”
自成说:“我已经派人去细探开封防守情形,等细作回来了再作决定。这想法只有你我知道,暂勿泄露。”
“自然不能泄露一字。”
“要打人就打在他的致命地方,不可轻打,更不可迟疑。”
“是的,先洛阳,后开封,一连两拳!”
闯王将鞭子一挥,有力地低声说:“上马!”于是他们相视一笑,走下小阜,腾身上马,在娇艳的早春阳光中向东驰去。
[1]牧马监正——明代中央设一太仆寺衙门,掌管繁育军马;于华北、华中各地设许多牧马场,由牧马监分管。牧马监主管官称监正,九品;副的称监副,从九品。这是文官最低的品级。
[2]关羽头颅——东吴杀了关羽以后,将头颅送给曹操,遂葬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