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等在大厅中向闯王拜过年以后,李侔趁机会同宋献策拉个背场,咕哝一阵。宋献策满脸堆笑,频频点头,低声说:
“这事好办,好办。你放心,这个月老我是做定了。”说毕,轻声哈哈一笑。
愉快而俭朴的午宴之后,李自成将李岩和牛、宋二人引到看云草堂,继续倾谈。李自成向李岩说:
“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去永宁,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儿,所以趁此半日无事,大家再一起谈谈。关于如何练兵的事,足下有何赐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说:“麾下阅历宏富,韬略在胸,且有军师赞襄硕画,所以入豫时间虽短,新兵已练得成绩斐然。岩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后,心中赞叹不止。岩是碌碌书生,对练兵打仗的事,全无实际阅历,实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着说:“你不要这样过谦。你有学问,见闻也多,必有卓识高见,可以帮助我练好一支精兵。”
牛、宋也想听一听李岩的意见,都请他不要过于谦虚。李岩想了一下,说: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国[1]几封奏疏,极言火炮的厉害。去年冬天宋军师枉驾寒舍,曾作数日畅谈。论及当代军旅之事,军师也十分重视火器之利。不知义军中火器多少?这种东西,目前虽然不一定用得着,但将来进攻坚城或两军野战,威力很大。”
闯王说:“如今我们还只有些小的火器,没有大炮。虽然军师提过军中需要大炮的话,可是一则没人会造,二则将士们也不很重视。等咱们破了洛阳之后,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携带不便,也不必要。便于携带的火器,倒是对咱们很有用处。”
宋献策明白闯王和大将们对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视,只偏重将士们的勇敢和弓马娴熟,这是十几年来流动作战的形势使然。他趁李岩提到此事,赶快说:
“弓、箭、刀、剑虽为战争利器,然论到攻城与守城,或两军对阵相持,火器最是威力无比。火器的长处在于能及远命中,能摧坚,能一弹杀伤多人。目前已经有了十几万人,可以腾出手来编练一支专用火器的精兵,如明朝的神机营那样。至于火器,只要重视,就可以陆续收集;将来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制。”
牛金星笑着说:“前年弟在京师,听说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制造火器以御满洲。他们说,火器本是夷人所长,非中国所习用。中国自有中国长技,何必多学夷人。自古作战,兵精将勇者胜,未闻一个名将有用夷技取胜于疆场的。”
李自成和宋献策、李岩都笑了起来。牛金星又继续说:“这些儒臣不知道军旅之事也应该与时俱进,不应墨守旧规。如说火器来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两朝即被中国采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说,这班老先生忘记,倘若不用夷技,那么,我们如今只好仍旧乘兵车打仗,连马也不要骑了。”说毕,拈须大笑。
闯王点头说:“咱们的老将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厉害,但大家没有用惯,还怕用不好伤了自己人。今后如得到好的工匠师傅,咱们也要仿造一些便于携带的轻便铳炮。至于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暂时夺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献策忙说:“闯王所言,实为英明远见。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难。自万历末年以来,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2]等,传授制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晓其技。将来我们多方物色,重礼相聘,总可以请到一二位懂得的人。”
金星接着说:“军师所说的那些西洋人,我也知道。他们就住北京宣武门内的天主堂里。听说西洋有所谓欧罗巴国[3]、红毛国、佛郎机国,均离中国数万里。那红夷大炮就是从红毛国传来的。这红夷大炮又写作红衣大炮,能射二十余里。崇祯十一年冬天,东虏突入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摆着红夷大炮,遣官祭炮。后因东虏没敢攻城,也未曾用。”
关于火器的议论,就此结束。宋献策想起来李侔嘱托的话,便决定趁此时机,谈一谈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但是他刚要开口,刘宗敏进来了。大家看见宗敏一脸怒气,感到吃惊。闯王笑着问:
“捷轩,大年初一,又发谁的脾气?”
刘宗敏听到谣言,说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川西战败,二人生死不明,便来报告闯王知道。不料快走进这花厅院落时,有人向他禀报,说看见几个弟兄躲在老营马棚中玩叶子[4]。他火冒三丈,立刻下令将马棚头领和玩叶子的人全数抓起来,听候处分,然后带着怒气走进看云草堂,回头又朝着门外吩咐:
“统统替我抓起来,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说!把王长顺那个老家伙叫来,我在闯王这里问他!”
闯王又问:“什么事?大年节出了什么事?”
“出了蔑视军纪的事!哼,他们竟敢躲在老营马棚里玩叶子,把你的不准赌博的禁令当成耳旁风。老营不正,下边各营弟兄,如何能严守军纪?我先打他们每人二十鞭子,然后问明谁是主犯,砍掉一个脑袋瓜子,杀一儆百,大家就知道违反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觉得,年节中间,弟兄们偶然犯禁,也不至于就处以砍头之罪。李自成从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着宗敏说:
“捷轩,弟兄们违反赌禁,按道理应该严罚。不过全军都在快快活活地过新年,可将为首聚赌的打一顿算了,只要他们以后不再犯禁就行。”
“闯王,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一项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后别的禁令也会慢慢被将士们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军纪都变成了骡子。再说,弟兄们一旦准许赌博,必然要弄钱到手。以后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们不抢劫,把缴获和抄没的一切财物交公,成么?将士们随便抢劫财物,咱闯王的部队不是同官军一样了?官军就是到处抢劫,没事时聚众赌博,行军时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来又顾命又顾包袱,遇机会就来个鞋底上抹油。我何尝不愿意让弟兄们在新年佳节快快活活地玩几天?可是军纪上不能马虎。一处松,百处松。所以今日这事虽小,也非严办不可。”
老神仙进来了。他于十天前派人去南阳收买几种药材,南阳城内谣传张献忠被官军逼入四川泸州,已无处可逃。他特意来将这谣言禀报闯王,因看见刘宗敏正在发怒,便先在火盆旁边坐下,暂不作声。
闯王望着宗敏问:“是哪几个马夫赌博?是老弟兄还是新弟兄?”
“我已经命人去叫王长顺,问他就知。他虽然跟着你十来年,功劳苦劳都有,可是这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也得受罚。”
闯王向侍立门外的亲兵吩咐:立刻把王长顺叫来问话。王长顺应声进来,站在两三步外躬身说:
“禀闯王和总哨刘爷,王长顺前来请罪。有几个弟兄躲在马棚里玩叶子的事,我已经查明,请刘爷发落。”
宗敏声色严厉地问:“是哪几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在马棚里赌博?捆起来了么?”
王长顺不慌不忙地回答:“玩叶子的是一个老弟兄、三个新弟兄,还有两个弟兄坐在旁边看,全都抓了起来,等候处分。我当时不在马棚,对手下人管教不严,也请从严治罪。”
“我看你这个老家伙是自恃在咱们老八队年久,有些功劳苦劳,觉得闯王、高将爷和我平时待你不错,屑来小去不会处分你,你就故意放纵手下人干犯军纪,赌起钱来了。哼!”
“回刘爷的话,刚才几个弟兄在马棚烤火,玩叶子是实,赌钱是虚。他们都知道闯王禁令如山,无人敢犯。况且又在老营马棚,来往人多,岂敢拿着自家的皮肉当钱赌?”
“你敢替他们隐瞒么?”
“我从来不在闯王和刘爷面前说半句假话。他们实未赌钱,我敢拿头担保。”
刘宗敏脸色缓和了,但声音仍很威严:“老王,你的脖颈上长了几颗脑袋?”
“不多不少,只有一颗。”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们隐瞒,敢在闯王面前撒谎,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须,然后砍掉你的脑袋瓜子!”
“请刘爷放心。我王长顺跟随闯王多年,从不弄虚作假。我现在脖颈上顶着脑袋等候,绝不会把脑袋藏在裤裆里。”
刘宗敏脸上闪出笑容,说:“看你嘴硬!妈的,既然你拿头担保,我就饶了他们。去,好生训他们一顿,以后不许再玩这个玩艺儿!”
“是,以后不许玩这个玩艺儿。”王长顺转过身子,望着尚炯笑着说,“老神仙,大年节,我几乎又得劳你老人家的神,去给弟兄们治伤。”
医生说:“鞭伤棒伤都好治。我刚才就担心刘爷一时性急,为着执法如山,杀一儆百,误砍下一颗脑袋,我可没办法再安上去。”
屋里的空气登时轻松,出现了笑声。刘宗敏向闯王说:
“我本来同一功约定,分头到各处营盘走走,看将士们新年过得怎样。一功已经出寨了。我正要上马动身,忽然一个从南召打粮回来的头目对我说,南召有人新从襄阳回来,听谣传说张敬轩和曹操在四川大败,大部分人马溃散,只带着少数残部逃入泸州,陷入绝地,还说杨嗣昌悬出重赏,限期捉拿敬轩归案。”
大家吃了一惊,尚未说话,尚炯也将他刚才得到的报告说了出来。尚炯和刘宗敏两人所说的消息来源不同,内容却大致不差,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视这个谣言,议论起来。李自成望望宗敏和医生说:
“你们告诉从南阳和南召两处回来的弟兄们,这谣言不要乱传。田玉峰派人专门在襄阳打探军情,如有确实消息,会立即向老营禀报。在玉峰那里来人之前,咱们不用议论四川的战事。”
宗敏站起来说:“对,等有了确实消息再议论不迟。我要去几个营盘看看,失陪啦。”
除闯王外,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宗敏望望李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向牛、宋二人,笑着说:“我今日才看见红娘子,果然名不虚传。你们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个保山,让他们趁此过年时候成亲算啦。日后打起仗来,哪有这样从容工夫?”
宋献策本来要向闯王和李岩提一提这件婚事,没料到刘宗敏先说出口,不禁哈哈大笑,说:
“捷轩将军与我所见相同,林泉兄与红娘子的确是天作良缘。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说:“我做事喜欢干脆痛快。你们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铁,快点玉成他们,赶在这年节里把喜事办了拉倒。”
闯王说:“林泉和红娘子昨日才到,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尚未休息。捷轩,你急什么?此事我自有安排,不争这一时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争这三天五日。这事由闯王主持,牛先生和军师为媒。我刚才只是想到了顺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亲时不要忘了请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敏说毕,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岩同牛、宋和医生重新坐下,说道:“原来在路上我只听说捷轩将军是一员虎将,没料到他竟是一个很风趣的人物。”
闯王笑着说:“相处日久,你会愈觉得捷轩可爱可敬。这个人识字不多,可绝不是一个粗野武夫。他是大将之才,也是帅才,在咱们军中极有威望。尽管脾气有点暴,可是将士们还是喜欢在他手下做事,也喜欢跟着他冲锋陷阵。他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来总是身先士卒,做起事来处处顾全大局。老神仙,你说?”
一直很少说话的医生点头说:“我同捷轩在军中相处数年,深知他大公无私,心口如一,肝胆照人。”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上边。宋献策建议将高夫人请出来一起商量。闯王立刻就吩咐亲兵去内宅请高夫人。宋献策赶快拦住说:
“最好劳驾子明去一趟,免得夫人一时莫名其妙,未必马上就来。”
大家都觉得由老神仙去请最为得体,于是医生就满面春风地往内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红娘子叙家常。问了红娘子的幼年遭遇,高夫人叹口气,轻声问:
“你从母亲和弟弟死了以后就长住在舅舅家里?”
“没有。”红娘子悲声回答,“舅舅也很穷,养不活我。他原是一个武教师,靠传授武艺吃饭,常常吃这顿,没那顿。我到舅舅家才过两年,有徐鸿儒的余党起事不成,牵连了他,官府派兵前来捉拿。他一张弓、一把大刀,杀死了十来个官军,使官军近他不得。后来他身中三箭,倒了下去,几十个官军才从四面扑上来。可是他又突然坐起来,砍死了一个官军,才被乱刀杀死。我从六岁就跟着舅舅学武艺……”
红娘子的话尚未说完,一个女兵掀起帘子,禀报说老神仙来了。随即老神仙走了进来,满脸堆笑,拈弄着花白长须说:
“闯王同军师在花厅商量一件事,请夫人也到花厅坐坐。”
高夫人从老神仙的喜悦神气,已经猜到八九,所以她没有问商量什么事,便笑着对医生说:
“既然闯王请你老神仙来一趟,必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吧,我再同红娘子说几句话,马上就去。”
“好,好。只待夫人去一言而定。”老神仙毫无拘束地哈哈大笑,退出上房。
高夫人重新坐下,问:“你在舅舅死了以后如何过活?跟着舅母?”
“不是。舅舅在死前几个月,就送我去投师学艺。我这位师傅是舅舅的师弟,带领一班人到处跑马卖解,闯江湖。”
“啊,怪道你的武艺这样好,原来是从六岁就开始学的!”高夫人使个眼色,使身边的两个女兵都出去,停了片刻,然后笑着说,“你邢大姐,我想问问你,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办啦。你我非外人可比,你不妨对我说出心里话:你眼中可有能够配得上的合适人么?”
红娘子的脸孔刷地红到耳后,低头不语。高夫人等了片刻,又笑着悄悄地问:
“你看,要是李公子……合适么?”
红娘子听到这话,连整个脖颈也变得通红,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使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自觉地用右手拧着衣襟。
高夫人等了片刻,见她不回答,便第二次问了一遍。红娘子心中略微镇静一些,将下巴轻轻地点了一下。但她的动作是那样轻微,竟不曾被高夫人看得分明。高夫人又笑着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人伦大事。你不要害羞。我不是外人。你对我说出来,我好替你做主。闯王和军师特意叫老神仙来请我出去商量,我猜想就是谈这件事儿。你说,要是闯王和军师的意思是李公子,你的意下如何?嗯?”
红娘子越发将头低下去,小声喃喃说:“我既无父母,又无兄长,闯王和夫人就如同我的亲生父母。女儿的终身大事,只能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必问我?”
高夫人点头笑了,随即站起来,说:“我到花厅去一趟,免得他们久候。你没事,让慧英等众姊妹陪着你玩儿去吧。”
高夫人出去以后,红娘子过了片刻才恢复常态。她听见有脚步声音来近,将头抬起,只见红霞掀帘进来,说:
“红帅,昨晚上你好像睡得很不安,今早又是天不明就起来。趁此刻没事,到慧英姑娘的床上去躺一阵好不好?”
红娘子突然站起来,说:“吩咐健妇们赶快备马,跟随我下山射箭!”
红霞十分诧异,说:“一路上天天骑马,尚未好生休息,你不觉得困么?”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困。”
“今天是大年初一,还要下山去骑马射箭?”
“大年初一才要下山去玩玩哩!”
红霞从主人异乎寻常的眼神和容光里看出来一些儿秘密心事,悄声问:“刚才夫人同你谈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也没谈!我叫你去吩咐备马,你就照我的吩咐做,别多问!”
红霞看出来主人是对她佯装嗔怒,嘴角、眼神和眉梢都没法隐藏住一种平日少有的神情。她猜到了六七分原因,便到院中一声传令,健妇们立刻准备起来。高夫人的女兵们一听说红娘子要下山去骑马射箭,高兴万分,都要随同下山。慧英赶快去花厅禀明高夫人,留下四个姑娘以备高夫人随时呼唤,便带着其余十几个姑娘跑去备马。
红娘子下了山坡,勒马进入射场,将斗篷扔给背后的一个健妇,立刻使她的战马飞奔起来。靶子是现成的。她要第一个连中三箭。耳边风声呼呼。她取弓在手,猛地拉满,觉得两臂有无穷力量,一箭正中靶心。健妇们和女兵们立马观看,齐声喝彩。红娘子的战马继续绕着射场奔驰,她突然一纵身跳下战马,在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使照夜白奔跑更快,然后将弓和箭扔到地上。慧英等女兵们都在奇怪,而健妇们登时心中明白。转眼工夫,照夜白在射场中兜了一圈,奔到红娘子的面前。大家只见红娘子动作像闪电似的举起双臂,没有看清楚她怎样将鞍子一按,身子已经腾空而起,骑在鞍上。不知是因为吃了一惊还是红娘子将镫子一磕,照夜白加快了奔驰。红娘子忽然扔掉丝缰,身影一晃,滚下马鞍,来一个“镫里藏身”。当照夜白重新奔过她刚才站立的地方以后,忽然她一翻身又稳坐在马鞍上,而那扔在地上的一张弓和两支箭又都在她的手中。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喝彩,只见她轻举双臂,唆的一声,箭如流星,又中靶心。大家又一阵齐声喝彩,特别是慧英等女兵们更是惊奇欢呼。大家同时猜想她的第三支箭将如何射法,想着必定更加奇妙。但是红娘子似乎并没有听见背后的欢呼喝彩声,心中暗想:高夫人大概正在同闯王和军师们商量吧?
“啊,我就猜到你们请我来是商量这事!”高夫人笑着说,特别打量了沉默不语的李岩一眼,“红娘子已经认成我的义女,我自然要替她的终身大事操心。可是李公子意下如何?”
宋献策说:“林泉只是顾虑,当日别人造谣,说红娘子将他掳去,强迫委身于他,如今结为夫妻,众人不知实情,倒真的将那无端栽诬的话信以为真了。其实……”
李双喜匆匆进来,将一封紧急书信呈给闯王。献策将话停住。这是田见秀的书信,所禀报的四川战事消息同刘宗敏和尚神仙听到的传闻大致相合。闯王想着这确实是一个重大变化,也是个不利消息,但他若无其事地将书信装进怀中,望着双喜问:
“你没有去孩儿兵营中看看?”
“我本来说要去的,可是因为任总管生了病,中军吴大叔出差不在家,今天老营中事情特别多,我还没有腾出工夫,只好明日上午去。张鼎已经去了。”
闯王说:“老营的事让别人替你办,你现在去吧。老营中有玩杂耍的、变戏法的、吹笛子的、吹唢呐的,你统统带去,同孩儿们快快活活地玩半天。你跟小鼐子要留在那里同孩儿们一起吃晚饭,晚上再玩一阵回来。”
双喜一走,献策接着说:
“其实,林泉也是多虑。如今由闯王与夫人主持,明媒正娶,缔就良缘,岂不正可以破日前那些谣言的无稽么?那些谰言将不攻自破!红娘子那一边,夫人可问过她的心意如何?”
“红娘子虽不说出一个肯字,可是我看她是愿意了。”高夫人笑着将红娘子刚才回答的话说给大家听了以后,宋献策哈哈大笑,拍手说道:
“妙哉!妙哉!红娘子真算是善于辞令!林泉,你还有何顾虑?”
高夫人说:“李公子倘若有那个顾虑,这倒好办,把婚事办隆重一点儿就好啦。按道理讲,这婚事也应该办得隆重一些,方不负红娘子这样的女中英雄。她为着李公子的事,日夜奔波,攻城劫狱,受尽辛苦。他们原来是惺惺惜惺惺,结成患难夫妻,可说是天赐良缘。我早已知道他们之间的原委,听了那经过,就想着他们的婚事一定要成全,一定要隆隆重重地办。”
闯王说:“我们一见林泉就忙着谈论军国大事,私事一概未曾提起。你说的什么原委,什么经过,我们都没有来得及问。”
高夫人愤慨地说:“自从李公子入狱之后,咱们的探事人从豫东回来,不是禀报一些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一些话么?人们捏造出不要脸的谣言,说什么红娘子造反以后把李公子掳到军中,强迫成亲。看他们把红娘子说得还值一个钱么?真是血口喷人!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人造谣,万口哄传。人们都不想想,那时李府大奶奶还在世,红娘子怎么会做出那样下贱的事惹部下耻笑?如若她那样下贱,部下还肯拥戴她么?再说,红娘子是一个有心胸,有胆识,才貌和武艺双全的巾帼英雄,难道她起义之后,甘心做李公子的小老婆才能够活下去么?哼,编造谣言的人是故意栽诬,听信的人竟然都喝了迷魂汤,不去想想!”
李岩十分佩服高夫人论事透辟,连连点头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高夫人又说:“这种嚼蛆的话,放在男人身上不算屁事,人们还当成风流佳话,可是放在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儿家身上,就背上千斤黑锅。女人身上的苦处,你们做男子汉大丈夫的何尝明白!即令表面上明白,也不会连着你们的心!”
闯王笑着说:“大家请你出来商量红娘子同李公子的婚事,你却光说些替红娘子抱打不平的话。”
高夫人说:“好,抱打不平的话就到此为止吧。他们的亲事你们大家看怎么办?”
牛金星说:“如今汤夫人既然去世,红娘子是续弦,这婚姻自然要按照大礼办事。”
高夫人说:“可是我有一点儿担心。”
闯王问:“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李公子会想着自己出身名门宦家,红娘子出身微贱,门不当,户不对。”她望着李岩笑一笑,接着说,“其实,依我看来,如今红娘子是李闯王手下的一员女将,她的身份门第才真正高贵!”
宋献策笑着点头,说:“夫人用心甚细,为红娘子婚事着想,真是无微不至,但未免过虑耳。红娘子有义气,有肝胆,侠骨芳心,人品才艺,林泉兄久为倾倒。只是他们以道义相待,故来往三载,并无不可告人之事。今日红娘子是林泉的救命恩人,且同患难甘苦,相偕来投闯王。我敢信林泉胸中决无旧时门第之见。”
尚炯说:“军师说得很是。林泉心中绝不会有丝毫芥蒂。”
李自成一边听大家说话,一边想着田见秀的书信。为着赶快商议军事,说道:
“现在别的话都不用说了,只看他们二人的喜事如何办吧。我的想法是,趁目下不打大仗,赶快把喜事办了。说不定,开春之后,会有恶仗要打。”
李岩欠身拱手回答:“承蒙闯王与夫人如此关怀,各位老兄如此热心玉成,使我五内感激,无言可宣。往昔门第,已成过眼烟云,不值一提。今日这婚姻我不敢推辞,但实在深有苦衷,各位尚不明白。婚姻之事,请从缓议为佳。”
金星问:“不知年兄有何苦衷?”
李岩叹口气说:“弟与亡妻结缡十年,相敬如宾。内子为我起义而死,至今余痛犹深,实无心思于仓猝间再结新欢。”
自成说:“怕的是以后打起仗来,便没有工夫再议此事,一耽搁,就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啦。”
李岩说:“闯王与夫人如此厚爱,敢不从命?但求过百日之后,再议此事。”
高夫人想了一下说:“我看,最好是趁如今军中闲暇,先将你们二人的婚事定了。等到攻破洛阳之后,趁着全军庆祝胜利,拜堂成亲。这样如何?”
大家都说这样很好。李岩不好推辞,只得同意。医生说:“既然两造情愿,现在就该择好定亲吉日,送定礼,换庚帖。”
献策说:“明日就是黄道吉日,利于定亲。我想,女方主婚人自然是闯王和夫人。男方呢,可惜李府的长辈没有一个人随军前来。二公子德齐是弟弟,不好替哥哥主婚。启东先生是林泉的乡试同年,这关系不比一般,又比他年长十来岁,可以代替李府主婚。至于月老,自然是我与老神仙了。如此安排,不知闯王与夫人意下如何?”
“这样好,这样好!”闯王笑着说。
高夫人说:“军旅之中一切从简,务要避免铺张。男家定礼,由公子自己斟酌。女方礼物,由我这里办,不用红娘子自己操心。从今日起,红娘子要同李公子互相回避,直到拜天地才能见面。我叫红娘子从今天起就住在老营后宅,她的那些留在清泉坡营里的男女亲兵,一概叫来。可是营中遇有重要事情,必须商议决断的,不可不让她知道。在成亲前这些日子,林泉不好见她,应该由德齐二公子来向她禀明,听她指示。起义前那一章不讲啦。如今她同林泉都是一营之主,德齐遇大事来向她禀明请示,这是正理。”
李岩欠身说:“是,是,理应如此。”
高夫人转向闯王说:“近来随营眷属很多。我有意将年轻的姑娘、媳妇们编成几哨,每日来老营半天,学习武艺。有的原来会点武艺的,可以趁此时学好一点。那些新来的,没有练过武艺的,正可以趁此时机,学点武艺,防身护体。红娘子来得正好,总教师非她不可。这事说干就干,明天我就传令:三十岁以内的年轻眷属,除非有病、身上不方便的,过了破五,一个不许不来。先编好队伍,立下营规,三天后就每日分批操练。你说行么?”
闯王望望军师、牛金星和李岩,说:“这个题目出得好,一则趁此时机叫随营眷属们多练练弓马武艺,二则也让我们看一看红娘子的治军本领。操练这一群年轻眷属,可不像操练士兵容易!”
高夫人因为事忙,关于男女庚帖的事儿向宋献策嘱咐一句就起身走了。医生也跟着走了。李自成把田见秀的书信拿出,让大家传看,其中除禀报收编一斗谷、瓦罐子两股人马的情况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有下边几句:“顷据探子回报,近日襄阳城内,哄传张、罗在成都受挫,奔往泸州,陷入绝地;在往泸州奔逃途中,不断有官军截击,死伤惨重,敬轩身受重伤。又传官军泸州大捷,张、罗人马溃散,不知逃往何处,或云敬轩已死。”当牛金星等传阅这封重要书信时,李自成在考虑着万一襄阳的传闻属实,杨嗣昌在一月之内就能回到襄阳,而入川的和防守川、陕交界地方的各省官军也会在一个月后齐集河南。许多问题一齐出现在闯王心头,需要做出个未雨绸缪之计。但同时,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对官军在四川大捷和张、罗人马完全溃散的消息不肯全信,在心中问道:“敬轩用兵诡计多端,怎么会完蛋了呢?……”
[1]徐相国——指徐光启。
[2]利西泰——即利玛窦(1552-1610),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以西泰为表字。
[3]欧罗巴国——明朝人多把欧罗巴当作国名,将荷兰国称为“红毛国”。
[4]叶子——即叶子戏,又称马吊,一种赌博纸牌,起于天启年间(1621-1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