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李自成 » 李自成全文在线阅读

《李自成》慧梅出嫁

关灯直达底部

第九章

李自成第二次攻开封没有成功,因左良玉兵到杞县,便从开封城外撤退,开到郾城。左良玉也跟着到了郾城。李闯王因围攻开封日久,将士们已经疲倦,无力向左军猛攻。左良玉因人数较少,骑兵和火器都不如义军,也无力进攻,等待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前来夹击闯军。

汪乔年明知来河南“剿贼”好像是“以肉喂虎”,无奈不能违抗“圣旨”,只得于正月下旬率领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三位总兵官,共约马步兵三万人出了潼关。二月初五日到了洛阳,知道李自成在郾城,兵力十分强大。他正在踌躇,有位名叫张永祺的襄城县举人前来求见。去年十月间李自成兵临叶县时,知县曹思正和众士绅开会商议,都同意投降,唯独张永祺坚决反对,随即护送老母逃到黄河北岸的孟县暂住。现在他力劝汪乔年赶快前往襄城,与左良玉夹攻李自成,他愿意回襄城协助。汪乔年不再犹豫,从龙门向襄城进军。

李自成撤离开封时,已知道汪乔年如何奉密旨掘毁了他的祖坟,如今得到探报,便突然舍掉左良玉,去打汪乔年。贺人龙等三总兵见闯军来到,各率自己的人马不战而逃。汪乔年只剩下几千人,退入襄城死守。左良玉趁机赶快退往湖广境内。李自成将襄城团团合围,攻打三天,二月十七日破城,将汪乔年捉到杀死。遗憾的是,他悬赏捉拿张永祺,竟未找到。

从破襄城到现在,差不多一个月了。闯、曹大军曾经移师郟县一带,稍作休整,然后来到郾城境内的漯河旁边,一边操练人马,一边派人往陈州一带,招降袁时中,准备去攻商丘。在几个月内接连杀死两个明朝总督、一个总兵官、一个亲王,李自成的声势如日东升,更加烜赫。

三月中旬,在漯河附近,气候已经相当暖和。一天,天刚蒙蒙亮,李自成和高夫人在此起彼落的号角声中,已经起床。梳洗完毕,闯王就出去观操。他平日总是住在大元帅的行辕中。昨天因为有事要同高夫人商议,才回到老营来住,今天上午必须赶回行辕。现在趁吃早饭之前,他决定去看看健妇营的操练。

闯王刚走出村子不远,高夫人也骑着马,带着一群女兵追了上来。闯王驻马问她:

“你也要去健妇营看操?”

高夫人说:“我近日总说要去,老营里忙得分不了身。现在你既要去,我就同你一起去看看。如今红娘子身上不舒适,慧梅这姑娘几乎把全副担子挑了起来。”

“红娘子病了?”

“有喜啦!”高夫人笑着小声说,“近几天她吃饭都要呕吐,身体很不好。”

闯王笑一笑,又问道:“李公子知道么?”

“看你,真傻,当然人家先告诉李公子,以后我才知道。”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往前走不远,有一道小河横在面前。如今还是枯水季节,这小河只有一股浅流,水清见底,曲曲折折,有时静悄悄地缓流,有时淙淙地欢笑奔流,有时被岸边大石挡住,汇成小潭,然后绕个急弯,顽皮地夺路而逃。小河对岸三四里外是浅山,重重叠叠,连接高的远山。几天前下过小雨,浅山上新添了更浓的绿意。山顶上有几块白云,随着若有若无的清新晨风,慢慢地向西飘游,有的薄得像一缕轻纱,边沿处化入蓝天。就从那白云飘去的地方,传来布谷鸟的鸣声。

他们继续往前走,这时就听见前边山脚下,有个女子喊操的口令声,又听到鼓声和马蹄声。走得更近时,声音更加清晰起来。高夫人笑了一笑,向闯王说道:

“你听,慧梅正在督率全营操练,那声音我听熟了。”

闯王点点头,感到满意,随口说道:“想不到三四年前还是一个黄花幼女,现在竟然成了一员十分得力的女将。”

刚说到这里,只听见西南三四里外,隔着一道浅山,忽然传过来一阵炮声。大家都向那里望去,只见浅山背后荡起来一阵灰烟。

高夫人不觉夸道:“小鼐子的炮兵近来可很像个样子,比我们第二次进攻开封时瞄得更准,炮也更多了。他每天只顾练兵,很少到我老营里去;昨天去了一趟,这孩子倒是越长越英俊了。”

闯王露出微笑,说:“你每次见我,不是夸张鼐,就是夸双喜,再不是夸慧梅、慧英这些姑娘们。”

“我当然要夸他们。这些孩子都是起小跟着我们,在千军万马中长大成人,如今哪一个不是忠心耿耿,保你闯王?虽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女,可比亲生儿女还要得力。”高夫人说到这里,忽然忍住。闯王有些明白,含笑问道:

“你想说什么?”

“我看,这些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们的婚事应该我们操心了。”

闯王没有作声,眼睛继续望着高夫人。

高夫人接着说:“我已经跟你说过,慧英配给双喜,十分合适。你不在意,可这事情是得操心了。慧英和双喜的属相合适。下次军师到老营来,我叫他替他们合合八字儿。”

“急什么!等打下开封再提这事不迟。”

“还有,我看慧梅配张鼐,也是再好不过。”

“你看你,刚说过,又急了。”

“不是我急。是孩子们都大了,都有了心事。拿慧梅跟张鼐来说,张鼐有什么好东西,都送给慧梅,慧梅也总在惦记着张鼐。再这样下去,总是不明不白,也不很好。我原想干脆给他们定了亲,不过后来又想,一定亲就不好再见面,倒不如结了亲还好些,也免得你回避我,我回避你。在咱们军旅之中,哪能有那么多回避,还打什么仗,还做什么事!”

闯王笑道:“不要急嘛。我们很快就要去打开封,这一仗势在必得。等占领了开封,那时候再来给这些孩子办喜事不迟,现在说早了反而不美。”

他们正要继续往健妇营走去,忽听到一阵马蹄声从北边传来。他们回头望去,有人眼尖,看出奔在前边的是双喜,就叫道:“那不是双喜小将爷么?”闯王一听,心中就明白了,对高夫人说:

“我们等一等吧。”

双喜到了闯王面前,没有下马,叉手说:

“禀父帅,袁时中将军快到了。”

“到得这么快?”

“是的,今天早晨,他们三更过后不久就出发,一路策马不停,所以要提前半天到达。”

“大约什么时候可到?”

“看情况,约莫吃过早饭就可到达行辕。”

闯王点头,随即对高夫人说:“既然这样,健妇营我不必去了。你告诉红娘子和慧梅,好生操练人马。我现在就回行辕。”

高夫人便把慧琼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随即回老营去了。

红娘子和慧梅在练兵场上已经看见闯王和高夫人,猜到是前来观操,可是忽然看见他们又折了回去,不免感到奇怪。正在疑惑,慧琼单人独骑奔来传话,这才知道是袁时中到了,大家心中都感到高兴。

红娘子说:“这个袁时中,我早就知道了。从前我还没有破杞县的时候,原在砀山一带转动,那时他已经起事了。因为在亳州一带还有一个袁老山,起义比他早,所以袁老山的人马称为老袁营,他的人马就称为小袁营。这人倒有许多长处,人马的军纪还算讲究,还用了一些读书人,看来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物。如今他来投奔闯王,河南东边的事情就好办了。”

慧梅拍一下膝盖说:“像这样多来几个人投奔,打进北京就更容易。”

红娘子笑道:“好一员女将,开封还没拿下,已经想打北京了!”

慧梅也笑了,说:“这是第三次打开封,看来是非拿到手不可。”

红娘子说:“是啊,多少大事情,都要看这一次能不能拿下开封。拿下开封,我们的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慧琼想起刚才高夫人的话,不觉望了慧梅一眼,心里说:“现在慧梅姐还不知道,一打下开封,她就要同小张爷成亲了。双喜哥也要同慧英姐成亲了。”她不禁抿嘴笑起来。

慧梅问:“你笑什么,慧琼?”

慧琼笑得更厉害了,说:“不笑什么!我一到你们这里就高兴。”

慧琼又玩了一阵,便告辞回老营。大家把她送到门外,她要慧梅再送她一段路,慧梅看出她有话要说,便同她一起走出村子来。慧琼一手牵着战马,一手拉着慧梅,走了约莫半里路,忽然站住,望着慧梅笑。慧梅被笑得不好意思,说:

“你今天怎么啦,老是望着我笑,心里有什么鬼?”

慧琼自己的脸上先红,凑近慧梅的耳朵说:“梅姐,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不愿说你就走。”慧梅已猜到八九,禁不住脸热心跳。

慧琼搂着慧梅的肩膀说:“真的,梅姐,我真是有话跟你说,十分重要的话。”

“你哪来什么重要的话?也不过是进攻开封的事。这事全营都知道,用不着你跟我说。”

“你别扯远了,我是说你的事。”

慧梅越发心跳,情绪紧张,用冷淡的口气说:“哼,我有什么事?还不是一天到晚跟着红姐姐练兵,练了兵做些针线活,读书认字儿,等着日后打仗的时候,健妇营好好为闯王立功。”

慧琼神秘地悄声说:“这话只能告你说,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么鬼话啊,我可不听!走吧,走吧!”

慧琼又痴痴地笑了一阵,呼吸很不自然,突然小声说:“梅姐,你快定亲了。”

慧梅的脸唰地变得通红,一直红满脖颈。她在慧琼的背上捶了一拳,又推了一把,说道:“你这傻丫头,疯了!”可是她心里又很想听下去,所以她又拧住慧琼的耳朵说:“你还再说么?”她的眼光逼住了慧琼,可是在她的眼神中并无怒意,而是充满了惊奇和羞涩,充满了捉摸不定的感情。

“真的,梅姐,刚才夫人跟闯王说话。你跟慧英姐姐都快要许人啦。夫人已经成竹在胸,只等打下开封,你们的喜事就要办了。”

按照当时一般姑娘习性,慧梅听到这样的话,会在极其害羞的情况下对她的女友厮打几下,表示她不愿听这样的话。然而她此刻只是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一则慧琼的神气是那样真诚,二则她是那样早已在盼望着这个消息,三则如今并没有别人在她们身边,所以她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羞涩和幸福之感,混合着对高夫人和闯王的感激心情,使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在心中自问:

“天呀,这是真的么?”

过了一阵,慧梅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热,担心慧琼说的是戏言,抬起头来说:“你不要瞎说。我们一心为闯王打天下,现在开封都未攻下,哪里会谈这种闲事。你一定是听错了。”

“不,我没有听错。真是夫人同闯王提起来,闯王说:你就同她们的母亲一样,这事由你做主。”

一听说闯王叫高夫人做主,慧梅就放心了。她知道高夫人十之八九了解她的心思,定会在闯王面前提到张鼐。她轻轻地问:“夫人怎么说?”问这话时她脸红得很厉害,心里怦怦地跳,呼吸也很紧张。

慧琼故意不回答,也故意装做刚才没有听见高夫人提到张鼐,反问了一句:“梅姐,你猜,是谁?”

“我不猜,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不说。”慧梅恼起来,将慧琼推了一下,“算了,你快走吧,夫人在等着你哩!”

慧琼故意准备上马,说:“我真走了。”

“你走吧,你赶快走!”

可是慧琼并不想走,慧梅也不愿她走,两个姑娘又手拉手站到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慧琼折几朵半开的桃花替慧梅插上云鬓,小声赞叹说:“梅姐,你真生得俊!”慧梅轻轻地打她一下,然后小声问:

“到底夫人说的什么?”

“夫人同闯王说,要把你许给小张爷,把慧英姐许给双喜哥。”

慧梅心里又一次怦怦地跳起来,不晓得说什么好。天呀,这一次可完全听真了!这几年来,年年、月月、日日,只要不是打仗,不是事情太忙,她哪一刻不在想着张鼐?不在想着张鼐和她自己的事情?她虽然明白夫人会知道她的心思,但没有想到竟然这样快地称了她的心愿!她又一次低下头去,默默无言。慧琼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希望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但越看她,她越是低下头去,望着青草,望着马蹄,望着田里的麦苗,就是不肯抬起头来。她真是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过了一阵,慧琼说:“我要走了。就这么一句话,告诉你以后,我心里就没有疙瘩了。这消息我也不告诉别人,你看,连红姐姐我都没有同她说。”

慧梅这才抬起头来扯住慧琼的衣襟,说:“你走吧,怕夫人在等着你。”

慧琼含着少女的神秘微笑,腾身上马,又看了慧梅一眼,策马而去。

慧梅望着慧琼的背影,舍不得她离开,可是只能望着她越驰越远,最后在一片树林中消失。这时在慧梅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匹疾驰的马,不是慧琼的红马,而是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英俊的将领,帽上有一朵红缨……。她在这里一直站了很久,不晓得应回健妇营去,还是应到哪里去,像痴迷了一样。突然,一个声音把她叫醒:

“慧梅,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啥?”

慧梅回头一望,见是张鼐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五个亲兵。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完全失去了常态,脸也红了。过一会儿,她笑笑说:

“不干啥,我送慧琼的。”

“慧琼刚走?她来有什么事?”

慧梅回避张鼐的眼光,说:“慧琼已经走了半晌了,我在这里随便看看。这河边多有趣!我一天到晚练兵,现在很想过河,到老营去,去看望夫人,可是我,忘记骑马了。”

她这几句话显然是临时编出来的,也不合情理,而且上句不接下句,所以她说完后更加感到拘束,感到心慌,不敢像平时那样望张鼐的眼睛。

可是张鼐并没有觉察到这些,他只觉得慧梅的样子非常可爱,声音极其好听。一听说慧梅忘了骑马,他就赶快跳下马来,将鞭子递给慧梅,说:

“慧梅,你骑我的马去吧。我知道你很喜欢我新得的这匹白马,这马是汪乔年的坐骑,确实不错。你不妨骑几天玩一玩,以后再还我。”

“那你怎么办呢?”

“我有的是马。这回我可以骑他的马去。”张鼐说着用手指了指一个亲兵,“让他步行回去,二里多路嘛,又不远。”

说完这话,他们又相对无言起来。张鼐的亲兵看出来他两个似有话说,便继续往前走,走到河边饮马。张鼐看亲兵走远,便问慧梅:

“今年你给我做的香囊,什么时候给我啊?”

慧梅有点儿坦然了,笑着说:“现在离端阳节还早着哩,到端阳给你就是了。今年要做好一点。往年做的你用了以后就摔掉了,也不可惜!”

张鼐一听就急了,说:“谁摔掉了?你不信,哪天我叫你看一看,你每年给我做的香囊,我像宝贝一样都藏了起来。”

慧梅把头低了下去,过了片刻,抬起头来,说:“你赶快走吧。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刚才行辕中军来传话,说今天上午袁时中要到行辕见闯王,中午设宴款待,让我也去作陪。”

“那你赶快去吧,也许闯王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

张鼐吩咐一个亲兵步行回去,自己骑上他的马,又望了慧梅一眼,便带着四个亲兵策马而去。

慧梅目送张鼐远去,才慢慢地转回身,跨上白马,向健妇营缓缓地驰去。她的心好像飘在空中,好像随着张鼐去了,好像她刚才喝了一点甜酒,现在还带着薄薄的醉意,迷迷糊糊,不知想些什么……

李自成走进辕门,一直走到第二进院中,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和刘宗敏、高一功等都在院中迎他。他率领他们进屋坐下,抬头问道:

“尧仙在哪里?”

牛金星赶快欠身答道:“他在外边等候大元帅问话。”

“请他进来吧。”

牛佺进来了,向闯王躬身作揖。闯王让他坐下后,问道:

“你到袁时中那里,我原没想到他会随你前来。怎么,很顺利么?”

牛佺起身答道:“我随汉举、补之两位将军破了陈州之后,探听到袁时中就住在鹿邑、柘城之间,就带着大元帅的书子前去寻找。到了他那里后,他一听说我是李闯王派来的人,赶快出迎。我递上大元帅的书子,他看完后,就问:‘闯王现在哪里?’我说:‘大军已破了陈州,不久就要去攻开封。因为闯王知道将军驻在这里,所以特派小弟前来拜谒,投下书信。闯王之意,是望将军早日归顺,共建大业,不知将军意下如何?’他说:‘我久闻李闯王大元帅的威名,可惜无缘拜谒。今日先生前来,实为幸甚。至于投顺之事,我也久有此心,只恨无人引见。现在闯王既有书子前来晓谕,我自然十分感激。此事请先生稍微等候一日,容我和军师们再商量一番。’设宴招待以后,他就同身边的文武人员谈了很久。当天晚上,他告诉我,他和手下人都一心投顺闯王,并说要亲自前来拜谒闯王。我说:‘现在闯王离此尚远,大约两三天内就要东来,率大军北进,将军不妨在此稍候,等闯王到了陈州一带,再去谒见不迟。’但是他定要前来,说:‘既然我决心投顺闯王,何在乎这二三百里路程。我们已经商定,把人马移近陈州,等候闯王前来指挥;我自己明天就随同先生前去拜谒闯王,也不负了我对闯王的一片仰慕之情。’我看他确有诚意,就说:‘既然如此,就照将军说的办罢。’所以我在他那里一共只停了一天一晚,就同他一齐奔来。”

闯王心中甚喜,作手势使牛佺落座,又问:“到底袁时中有多少人马?军纪如何?他为人怎样?我们这里只听说他有十来万人马,实际上也许没有。又听说他年纪虽轻,倒是有些心思,不是那号随意骚扰百姓的人,所以我心中对他十分器重。”

牛佺欠身说:“据我看来,此人倒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才。自从崇祯十三年他在开州[1]起义以来,就十分注意军纪,每到一地,不许部下骚扰百姓,不许奸淫妇女,不许随便杀人。他又礼贤下士,对读书人十分尊重,现在身边就有几个秀才帮他出谋划策。他的人马,因有过两次饥民响应,所以也许曾经有过十来万,但多是乌合之众,一经打仗,多数散伙。现在大概只有二三万人,另外骑兵可能也有一千多人。”

“他识字么?”闯王问。

“略微识点字。他幼年读书很少,起义以来,身边总有些读书人,没事的时候,听他们谈古论今,所以他自己也颇懂得一些书上的道理。虽是个粗人,说话倒十分文雅谦逊。”

闯王问道:“他的几个幕僚,都是些什么人啊?”

牛佺恭敬地回答:“他有三个谋士,都是豫东一带的读书人,听说都是秀才。一个叫刘玉尺,原名不详,这些年来一直以字行,大家就称他刘军师。此人三十多岁,颇为健谈,奇门遁甲,六壬风角,样样精通;对兵法战阵,也颇通晓。他这次随着袁时中一起来了。还有一个随着一道来的,姓朱名成矩,字向方。这个人颇有儒者气度,少言寡语,深沉不露。还有一个叫刘静逸,这次随着人马留在驻地,没有前来。”

李自成听罢,略一沉思,向在座的牛、宋等人环顾一眼,说:“你们看袁时中是不是真心归顺?倘若真是诚心归顺,那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我们对此人尚不深知,也可能他看我们势力大,不得不归顺,心里却仍然顾虑重重。尧仙世兄既然与他深谈过,你看他是真正怀着诚意么?”

牛佺被闯王一问,倒有些犹豫起来,但他还是相信袁时中确有诚意,便说:“我看他是仰慕光辉,真心拥戴。如果不是真心,他何必远道来谒?何况他目前人马不少,独树一帜也是可以的。”

宋献策笑道:“据我看来,袁时中所以归顺麾下,一则是因为麾下仁义之声,遍播中原,上膺天命,名在图谶,他也知道‘忠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跟着闯王打天下,日后功成名就,可以封妻荫子。二则也是形势所迫。因为现在他往东去,有刘良佐、黄得功两支人马挡住去路,还有总督朱大典驻在凤阳。既然不能东去,我们的大军又从西边开来,汉举、补之业已破了陈州,两面对他都在挤。他怕我们再向东去,会把他吃掉,不如自己先来投奔。所以他的归顺,既有诚意,也是势不得已。”

刘宗敏哈哈大笑,拍一下膝盖说:“还是军师说得对,一口咬在豆馅上!要不是我们大军东进,已经破了陈州,他也不会乖乖地跑来投顺。什么事都得力一个‘逼’宇。不逼他一下子,他还会在那里观望风色,左顾右盼,拿大架子哩!”

牛金星笑着说:“虽系大势所迫,究竟也还具有诚意,他才远道来晋谒大元帅。”

宋献策也说:“不管如何,他既然来了,我们就该以诚相待,推心置腹,不分彼此,他也就会变成闯王麾下的一员忠心战将。”

“凡是来到这里的,我们自然都要待之以诚。泰山不厌土壤,江海不择细流,成大业者唯恐英雄豪杰不来。”说到这里,闯王忽把目光转向李岩,“林泉,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李岩答道:“闯王将士,多数起自西北,河南将领,如今还不算多。袁时中虽系大名府开州人士,可是这几年多在豫皖交界地方,成为一方义军领袖。倘若他能诚意归顺,对河南、河北与皖西众多大小义军将领颇能号召。所以军师之言说得甚是。我们一定要优礼相加,使他成为闯王部下一员忠心耿耿的将领。”

牛佺接着说:“刘玉尺私下与我谈话,也说道袁将军是河北人,与闯王原非亲故,也无乡土之谊。说到这里,他就探我的口气,说:‘听说闯王尚有掌上明珠,未曾许人,不知能否使袁将军高攀名门,与闯王令嫒缔结良缘,日后既有君臣之谊,又有翁婿之情,岂不更好?’当时我说:‘既是袁将军有此美意,我一定转达闯王麾下。’”

高一功在大家发言时,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这时候听牛佺谈到袁时中要与兰芝结亲,便开口问道:

“他难道还没有妻室?”

“听说原来在家乡定过亲,后来那姑娘随父母逃荒在外,饥寒交迫,已经死去。”

高一功又问:“他今年有多大年纪?”

“不过二十六七岁。”

高一功摇摇头说:“二十六七岁,身为一军之主,难道没有妻室?”

“只是有两个女子为妾,并无正室夫人。”

高一功很干脆地说:“闯王只有一个女儿,年纪还小,这亲事不能结。”

未等别人开口,宋献策先插话说:“高将军为兰芝姑娘舅父,此言说得很对。闯王的千金目前还小,不到出阁年龄。但这门亲事既由他那方提出来,也不好拒绝。以我之意,要玉成这门亲事才好。”

刘宗敏笑着说:“军师,你胡扯!我看你也不能将双喜儿变成姑娘!”

献策说:“好办,好办。我包管大元帅得乘龙快婿,袁将军得人间佳偶。”

闯王说:“这就难了,我并不是爱惜一个女儿,但兰芝的年纪确实还小。”

宋献策仰起头来,哈哈一笑,说:“这……有何难哉!自来公主下嫁,有亲生女儿,也有非亲生女儿。文成公主下嫁吐蕃,她也并不是唐太宗的亲生女儿啊。”

正说到这里,吴汝义进来禀报说,袁时中已到了二三里外。闯王马上站起来,就要出寨迎接。牛金星劝止说:

“麾下且慢。麾下虽然礼贤下士,但今日身份不同往日,不宜亲自出迎。”

“那我们应当怎样迎接呢?”

牛金星便说出他的一番意见来。闯王听了觉得有理,便说:“好吧,就这样办吧。”


[1]开州——今河南省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