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牛金星的建议,牛佺、李双喜和吴汝义去寨外迎接袁时中一行。到了行辕大门外,高一功已经率众位将领在那里等候,互相施礼。一直进到第二进院子,才见李自成率着牛金星、宋献策等站在大厅台阶上等候。他们见到袁时中,赶快降阶相迎。袁时中知道中间的大汉便是闯王,赶快躬身作揖,就要跪下叩头。闯王一把搀住,说:“不许行此大礼,请进吧。”袁时中哪里肯依,一定要叩头,闯王只得作揖还礼。进入大厅后,重新施礼毕,闯王便请袁时中在客位就座。袁时中一再推辞。这样又不免彼此推辞谦让一番。宋献策在旁边说道:
“今日袁将军初次到此,宾主之礼还是要讲究的。从今往后,袁将军就是大元帅麾下的部将,那就不必再行此礼了。现在请袁将军不必推辞,就在客位就座。”
袁时中只得勉强在客位坐下。刘玉尺和朱成矩也同大家一一行礼,一起坐下叙话。
闯王说道:“将军与二位先生远道辛苦,光临敝帐,实在受之有愧。今后既然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我们同心协力,共建大业,事成之后,有福同享,不敢相忘。”
袁时中赶快起身答道:“久仰大元帅仁义之名,众望所归,又且名在《谶记》,足见天心已定,十分昭然。可惜时中身在豫东与颍、亳之间,不能早日进谒,效忠左右。今日有幸,得瞻光辉,偿了宿愿,实在高兴。今后只要大元帅不弃,时中一定始终相随,甘效犬马之劳,纵然肝脑涂地,亦所甘心。”
闯王没有想到,袁时中一介武夫,吐属竟如此文雅。双方交谈一阵,十分欢洽。在一二年前,李自成还不太习惯听恭维话。自从牛、宋等来到身边,宋献策献了《谶记》,他又正式称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后,随着军事形势的发展和义军队伍的壮大,那些“天命攸归”、“救世之主”一类的颂扬话渐渐地听得多了,认为理所当然。所以今天听着对方在谈话中一再地颂扬他,他总是面带微笑,颇为舒服。这时他望着时中问道:
“不知时中将军父母是否健在?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末将幼年饥寒贫困,可怜父母双亡。有一个亲叔父,前年接来军中,不幸去年病故。目前只有一个堂弟,名唤时泰,随我做事,算是唯一的亲人了。”
闯王叹口气说:“君昏臣暗,天灾人祸,多少人死于非命。在我的部将里头,也有许多父母饿死或逃荒在外的。”
袁时中说:“今天能到大元帅身边,就算有了靠山,也同有了父母一般。”
牛金星说:“正是此话。闯王待人,有恩有义。何况袁将军少年有为,正是建功立业之时,闯王一定会青眼相看。”
又谈了一阵,闯王便派人将曹操和吉珪从附近一个村子里请来,在大厅里摆开了筵席,为袁时中等人接风。老营和附近营中的重要将领都来作陪。
宴会以后,闯王让牛金星和宋献策陪同袁时中等去住处休息。当大家拱手作别时,曹操脸上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气,没有逃过闯王的眼睛。重新坐下以后,闯王有意同他谈起袁时中来投之事。曹操仅仅一笑说:
“俗话说,知面不知心。现在他既然来了,大元帅不妨以诚相待,今后如何还不知道。”
吉珪也接着说:“如能真心跟随大元帅,当然很好。万一他三心二意,再设法除掉不迟。”
闯王不愿听这种话,赶快说:“我们还是谈谈进攻开封的事吧。”
为袁时中及其亲随准备的下榻地方是一所逃走的乡绅住宅,十分宽敞。牛金星和宋献策陪客人来到上房,坐下闲谈一阵,正要告辞,却被时中留住。但见时中对刘玉尺暗使眼色,刘玉尺笑着说道:
“宋军师、牛先生,闯王对我们袁将军如此厚爱,使袁将军与我们小袁营将士永远感激不忘。玉尺有一句心中话,不知敢说与否。”
宋献策说:“虽然我与玉尺兄是初次见面,但我看玉尺兄也是十分慷慨豪爽,与人肝胆相照。既然有话,不妨直说。”
刘玉尺说:“这话并非为我,实是为使袁将军能永远为闯王效忠不二,而袁将军部下也都能从此与闯营老将士同心同德,不分彼此。”
牛金星已经猜到八九,哈哈笑道:“你直说吧,也无非是要结为秦晋之好这件事罢了。”
刘玉尺赶快拱手说道:“牛先生既然已经猜到,也就无须刘某多说了。袁将军今年二十六岁,尚无正室夫人。听说大元帅有一位令嫒,尚未配人,不知是否可以高攀,使袁将军得为乘龙佳婿?倘能成此良缘,岂不美哉!”
朱成矩接口说:“如能缔结良缘,则袁将军数万部下就会完全一心相投,不会再生嫌隙。”
宋献策说:“此事当然甚佳,只是尚未向大元帅禀报,我们不敢自作主张。大元帅无疑极为赏识袁将军的人品才干,愿得如此快婿。只是,大元帅虽有一位令嫒,年纪尚小,今年不过十五岁,未到出阁之年。”
刘玉尺、朱成矩又说了一些希望牛、宋“玉成佳事”的话。牛金星因为袁时中鞍马劳顿,便请他好生休息,遂同宋献策一起告辞出来。
牛、宋辞出后,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继续交谈。他们对于闯王的礼遇都感满意,但袁时中仍然担心自己不是陕西人,与陕西起义的将领们毫无渊源,日后仍然会生出嫌隙,于是话题又转到结亲的事情上来。刘玉尺说:
“现在已经知道,闯王的令嫒只有十五岁,年纪确实还小。我们要退一步着想。闯王这里必然有些家属随军,不得已就从他的侄女中找一个结亲,也是办法。”
袁时中有点犹豫,说:“随便找一个,怎知人品是否恰当?”
刘玉尺说:“延安府有句俗话:米脂的婆娘安塞的汉。据说安塞的男人长得俊,米脂的女人长得俊。米脂有一条河,水土很好,自古是出美人的地方,随便找一个姑娘,都是明眸大眼,长得俊俏。”
朱成矩点头说:“是的,貂蝉就出在米脂。”
当天傍晚,宋献策、牛金星来到闯王屋中。
李自成问道:“你们二位可同袁时中又谈了一阵?”
牛金星说:“又谈了许多,看来袁时中确实颇具诚意,并无半点虚情。因为他们诚意相投,所以又把结亲的事提了出来,请闯王斟酌。”
“这事情不太好办,因为兰芝还小,纵然我答应,她妈也不肯答应。”
宋献策故意问:“是否可从大元帅的侄辈姑娘中挑选一个,许配给袁将军?”
“侄女倒是有两个,但都是最近从米脂乡下出来的,人品一般,又不懂事,怕未必能使袁将军满意。”
牛金星说:“麾下说得很是。我们今日与袁将军结亲,要从大的方面着眼,单单许配一个姑娘,如果懦弱、无知,也没有多大好处。倘若有一个姑娘,有容貌,又有心计,结亲之后,能使袁时中听她的话,忠心耿耿效力麾下,那才不虚为秦晋之盟。”
闯王马上想到,这是一个办法。像慧英、慧梅这样的姑娘,有武艺也有阅历,结亲以后,定可以使袁时中服服贴贴,忠心拥戴,不生异志。然而他没有忘记,就在今天早上,高桂英还曾向他提起,要把慧英配给双喜,慧梅配给张鼐。他不能匆忙中将话说死,便说:“此事让我再想一想吧。”
接着,他们又谈起如何向商丘进兵的事。闯王谈到,下午李岩在这里,曾劝他从今以后,每占一地,不要再放手扔掉。最好先在开封周围的府、州、县设官授职,治理百姓。攻下开封后,就以开封为立足之地,经营中原。宋献策听了,从容问道:
“麾下以为如何?”
“我们有实际困难啊!”闯王叹口气,然后把声音放得很小,“曹操这个人哪,实际与我们同床异梦,总难一心。今天袁时中来,他就不太高兴,唯恐我们的力量强大。如果我们每占一座城市就分兵把守,他的人马就会超过我们,反客为主,这是不行的。还有一层:目前我们虽然号称五十万人马,实际上连随营眷属只有二三十万,其中能战的兵并不很多。如果我们把兵力分散,不仅曹操可虑,还会给官军以可乘之机。至于林泉的建议,以后我会采纳的,只是目前尚非其时。”
宋献策本来很赞成李岩的建议,但看到闯王主意已定,也就不敢多说了。于是又开始商谈别的事情。正在这时,李双喜走了进来,向闯王禀报说,有几个百姓求见。闯王挥手说:
“咳,你这孩子!你看这里有多少大事等着我处理。那些百姓求见,也不过是要我替他们伸冤报仇,或劝我去攻哪座城池。你就替我做主回话吧,不要再打搅我啦。”
双喜退出后,他们继续商谈。闯王留他们一起吃了晚饭。饭后话题又回到与袁时中结亲的事上来。闯王问道:
“你们看,老营中哪一个姑娘许配给袁时中比较合适?”
牛金星说:“慧英这姑娘,又有忠心,又有姿色,又在夫人身边多年,颇有阅历,倘若嫁给袁时中,可以使他永不敢怀有二心。”
李自成摇摇头说:“目前夫人处处需要她做事,她名为身边女兵,实为左右膀臂,只恐夫人不肯。”
“慧梅如何?”宋献策问。
牛金星也说:“慧梅这姑娘,外柔内刚,容貌比慧英更俊,袁时中必然十分满意。”
李自成说:“可是夫人已经把她许给张鼐了。”
“是否已经向他们说明?”宋献策问。
“没有说明。只是夫人私下同我商量,说他们起小就来到军中,如同兄妹,后来一同杀敌,磨练成人。虽说没有定亲,但两下心里都早已有意。”
宋献策略一思忖,接着说道:“既是没有说明,这事就要从大处着眼。对张鼐小将军,这话好说。一个堂堂英武小将,何怕没有好的女子配他?闯王可以另外替他物色,我们也可替他物色,总可以替他找一个聪慧貌美的姑娘。至于慧梅,原是姑娘,纵然心里有意,也不好开口。自古儿女亲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麾下与夫人说了算数。”
闯王听了觉得有理,但他还是想同高夫人商量一下,便说:“此事我们还不晓得袁将军意下如何,也不晓得夫人意下如何,今晚暂时可以不作决断。”
宋献策又说:“这也好办,明日早饭以后,我就去陪袁将军观操,顺便也去看看健妇营的操练。到健妇营时,不妨暗中告诉他,慧梅就是健妇营的首领。如果他对慧梅十分有意,这事在他那方面就算定了。那时麾下就请夫人到行辕来商量。只要麾下决断,夫人纵然不情愿,也不好多说。”
闯王说:“看来为着创建大业,笼络英雄,也只好这么办了。只是慧梅和张鼐会心中难过,尤其慧梅!”
牛金星笑着说:“唐太宗千古英主,为着安定西陲,还不惜遣文成公主远嫁吐蕃。何况袁将军近在左右,又是相貌堂堂,年纪不大。慧梅纵然同张鼐自幼在一起长大,患难与共,互相有意,但儿女婚事,要靠父母做主。纵然她在出嫁时一时难过,日后必然是美满姻缘,夫妻和好。大元帅大可放心。”
第二天早饭后,健妇营的女兵们像往常一样有一阵休息。突然,从大元帅行辕中来了一名飞骑,传谕说:军师马上就要陪着一位袁将军前来观操,要红帅和慧梅女将准备一下。红娘子和慧梅听了都感到诧异:从来外边人都不来看女兵操练,为什么这一次偏偏来看?她们不敢迟延,赶快命健妇们将马匹备好鞍子,列队走往校场。
不到片刻工夫,果然看见宋献策和客人带着一群亲兵往健妇营驰来。慧梅带着各哨健妇们站在校场中等候,红娘子走出营外迎接军师和客人。宋献策和袁时中赶快下马。
红娘子和客人们互相施礼以后,便邀请他们往军帐中小憩。宋献策说:
“不必了。袁将军因久闻闯王这里有健妇营,特来看看操练。如已准备停当,就请红将军下令开操。看完以后,袁将军还要去别处观操。”
袁时中也笑着说:“早就听说这里的姐妹们弓马娴熟,武艺精通,是开天辟地以来未曾见过的新鲜事儿,所以我特意前来看看,以饱眼福,也广见闻。”
“不知袁将军和军师想看什么?我们这里有骑射,有步射,有各种兵器的操练,也开始学习阵法,能变换几种阵形,是否一样一样都练给诸位看看?”
宋献策说:“时间不早,我们还要上别处去,就看看健妇们的射艺吧。袁将军以为如何?”
“很好,我很想看看步射和骑射。我是少见寡闻,今天来这里,真是大开眼界。”
“请袁将军不必过谦,操练不好,务望不要见笑。”红娘子说罢,就命人告诉慧梅,要她自己带领一队健妇,演习骑射。
慧梅立刻抽一哨五十人的健妇,一声令下,一齐飞身上马,取出弓箭。慧梅自己也骑上一匹雄骏的白马,就是张鼐昨天早晨借给她的。马兴奋地腾跳着,纯白色的马身、马鬃,辔头的银饰,和骑马人的红装在灿烂的阳光下相映成趣。又一声令下,五十名健妇分成五组,第一组先策马奔驰,绕场一周后,便一一弯弓搭箭,向着靶子射去,每个靶子一箭。慧梅起初在原地指挥,轮到第五组射箭将毕,她忽然策马追去,马快手疾,连射三箭,箭箭中靶,惹起一片叫好喝彩之声。袁时中看得入迷,不知如何称赞才好,只是不断地点头微笑。同来的刘玉尺、朱成矩也不禁点头赞叹。朱成矩说:
“唉,虽然古人中有樊梨花、穆桂英、梁红玉,也都是女中豪杰,但我只在书上读过,戏里看过,今天才算亲眼看到了真人真事!”
骑射完毕,就是步射。步射将毕时,红娘子问宋献策:
“还要看看别的么?是看看阵法,还是看看剑术、枪法、刀法?”
宋献策看了袁时中一眼,笑着回答:“再看看剑术吧。是否可以请慧梅姑娘也亲自……?”
红娘子不等军师说完,微笑点头,随即向来到一丈外等候命令的慧梅眨了一眼,有力地轻声说:
“剑术!”
于是慧梅又带着二十名健妇上场,舞了一回剑,她自己也舞了一阵,施出几手闯王指点的绝招。袁时中又惊又佩,不觉赞道:
“久闻这里健妇营训练武艺精熟,今天饱览一番,方信是真正巾帼英雄,名不虚传。那位领头的女将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宋献策答道:“她就是健妇营的副首领慧梅将军。”
袁时中连声说:“钦佩!钦佩!年纪这么轻,武艺如此精熟,实在难得!”
袁时中等离去后,健妇营也收了操。大家因为今天的演习十分出色,赢得了军师和客人的赞扬,都感到高兴。营里一片喜气洋洋,好像刚打过一次胜仗。
慧梅用一把刷子替白马刷去身上的尘土,重新上马,向着那条僻静的河边小路走去。这是昨天同张鼐相遇的地方,溪岸上柳枝摇曳。慧梅并没有什么目的,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到此。好像她今天才看清楚在成排的柳树中,夹着几棵桃树和李树,有些树上繁花正开,有些花儿已经落去,冒出极小的青色的果实。慧梅欣赏几眼,骑马来到河边,俯身望去,看见自己的面影,自己的鬓发,自己的红装和白马的矫健姿影,倒映水中,一阵微风吹过,影子随着水波轻轻动荡。
慧梅的心中充满喜悦,勒马上岸,掏出笛子,正要吹时,却见红娘子带着几名健妇,骑马向着她这边驰来。于是她迎了上去,含笑问道:
“红姐姐,你到哪搭儿去?”
“我今天身子不太舒服,想到李公子那里看看,也许晚上就不回来了。你手上拿着笛子,是不是要吹啊?我已经好久没有听你吹了。”
慧梅笑了起来,说:“我正想吹,你们就来了。你想听,我就吹。”
“那我们就干脆下马,到草地上坐一会儿,听你吹一阵再走吧。”
慧梅的笛声响了。笛声带着浓厚的感情。吹笛者将眼前的山山水水,明媚的春光,都通过笛声表达出来;将战斗胜利的喜悦和那不可告人的幸福的期待,也都融进悠扬的笛声之中。红娘子和左右健妇们听得出神,如醉如迷。慧梅停下后,大家觉得那似有似无的笛声仍在耳边缭绕,久久地不肯消散。又过很久,红娘子才对慧梅说出一句话:
“唉,慧梅,你吹得多妙啊,以后可得在我面前多吹几次。你日后离开我,我会永远忘不下你的笛声!”
慧梅说:“我怎么会离开你呀,大姐?不会离开的。”
“唉,姑娘总要出嫁的。你一出嫁,我可不就听不见你吹笛子了?”
慧梅满脸通红,说:“大姐!……”
大家要求慧梅再吹一吹。慧梅心中高兴,并不推辞,又吹起了另一支曲子,笛声在河边和旷野里回荡。她一面吹,一面望着红娘子,眼里含着微微的笑意。在她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情,这感情是那样深厚,那样真挚,那样甜蜜,那样神秘,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最纯洁的少女的爱情,这爱情她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一字,只能锁在心头,深深地锁在心头,但又不能完全锁住,它总是要从眼角、眉梢、嘴边和脸颊上,不自禁地、悄悄地流露出来。
红娘子也望着她,心想这姑娘今天是这么快活,这么容光焕发,这么逗人喜爱,显然是遇着了称心如意的事情。这事情红娘子也能猜出十之八九。等吹完以后,她悄悄地挨近慧梅的鬓边问道:
“慧梅,昨天慧琼同你说的什么话?你两个背着我叽叽咕咕,难道真的把我当外人看待?”
慧梅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头低下去,一言不发。红娘子抱着她的肩膀,说:
“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猜到。可是你现在没有别的亲人,除了夫人,我就像你的亲姐姐一样了。你有话不该瞒着我。我知道了也好帮你准备准备。”
慧梅越发不好意思,心头怦怦地乱跳,这怎么说呀?太不好张嘴了。可是红娘子在等着她,非要她说出不可。过了一会儿,红娘子又说道:
“要是慧琼告诉你的是好消息,你也用不着瞒我,瞒也瞒不住。我一问夫人,就都知道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人都少不了这件事。你同我说了,我也不告诉别人,只是我心里明白了,也好有个准备。”
慧梅鼓起勇气,声音不连贯地悄悄说道:“红姐,就是你猜的那件事。慧琼这个丫头疯疯癫癫,随便瞎说的。”
红娘子高兴地点点头说:“啊,我明白了。”
她们从草地上站起来。红娘子又将健妇营的事嘱咐几句,便带着健妇们往李岩驻兵的地方去了。
将近中午时候,忽然从老营来了一个亲兵,向她传话,说高夫人刚从大元帅行辕回来,叫她马上到老营去,就在老营吃饭。慧梅感到诧异:为着什么事儿叫她这么急?但既然传的是高夫人的口谕,她就不敢怠慢,赶快骑上马,带了几名健妇,向老营奔去。
慧梅走进高夫人住的上房,只见高夫人一个人坐着等她,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慧梅向高夫人行了礼,说:
“夫人,我来了,不知有什么吩咐?”
高夫人笑了一笑。慧梅觉得这一笑好像和往日不一样,感到奇怪,不敢再问,低下头等待高夫人吩咐。高夫人望着她,心中迟疑,有话欲说又止。破例点头要慧梅在她的对面坐下。慧梅不肯就座,心中越发诧异。过了一阵,高夫人勉强含笑说:
“我刚刚从闯王那里回来,是他吩咐我把你叫来,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猜一猜?”
慧梅的两颊飞红,很不自在。她心中暗说:“八成是慧琼所说的那件事儿,今天就对我言明!”她装做什么也猜不到,说:
“我从哪儿猜起呀?我猜不出。夫人,请吩咐吧。”
高夫人轻声说道:“慧梅,我说,你莫要不好意思。我说,是你的喜事……”
高夫人仍不肯直然说出,将慧梅拉近身边,打量着慧梅的通红的脸,似乎还感觉到慧梅的心跳声音。她担心把话说出后慧梅会受不了,可是不说出如何能行?停顿片刻,她终于下了狠心,绕着弯子说:
“慧梅,早饭后不久,闯王派人来将我叫到行辕,牛先生和宋军师都在那里。他对我说:慧梅是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的,这些年来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他想收你做义女。叫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儿,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义女了。”
慧梅听罢,喜出望外,扑通跪在高夫人面前,眼里滚出热泪,说:“我真想不到大元帅和夫人想得这么多,我哪一生烧了好香,蒙闯王和夫人起小救了我的命,抚养成人,现在又收我做义女!我这一辈子只有跟着夫人,粉身碎骨也要尽孝尽忠!妈妈!……”
高夫人心中难过,不住流泪。确实,她同慧梅不是一般的感情。她还有一半话没有说出。她感到为难,不知这话应该怎么说出才好。她用袖头揩揩眼泪,对慧梅说:
“你起来吧,这收你做义女的事还要对大家说明,让大家庆贺一番。”
她命一个女兵把老营中的将领、眷属和她的男女亲兵都找了来,把收慧梅做义女的事向大家说了。大家纷纷向高夫人贺喜并议论起来,都为慧梅感到高兴。高夫人的心中沉重,脸上勉强堆笑,同大家周旋。李过的妻子黄夫人平日因身体多病,寡言少语,此刻因心中高兴,也凑着热闹说:
“各位婶娘、大嫂,你们知道为什么我闯王二叔和二婶娘只收慧梅做义女,不收慧英?”
一句话提醒大家。郝摇旗的老婆范氏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立刻接着话茬说:
“嗨,这奥妙如何能瞒住我呀!这事儿是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人人都说夫人身边有两对金童玉女,双喜和慧英是一对,张鼐和慧梅是一对。双喜已经是闯王和夫人的义子,终不能叫慧英作为义女,那不是让双喜和慧英成为兄妹之亲?……慧英,你别跑,别跑。你郝婶儿说的是实话,好姻缘终成匹配!至于张鼐,他不是义子,就是为留待今日招为义婿。今日闯王将慧梅收为养女,……啊啊,慧梅也跑了,也跑了!”
范氏想把慧梅拉回来,但是没有抓住。她快活地笑着。妇女们哄堂大笑,称赞高夫人身边有这么好的两对金童玉女,真正难得。高夫人又强作笑脸,心中酸楚,暗自说道:
“唉,你们怎知道已经打碎了一个玉女!”
高夫人因必须赶快将闯王决定的婚事向慧梅说明,就对大家说,她已经吩咐中午准备几桌酒席,请大家暂且回去休息,待会儿她命女兵们催请大家光临。众人听了这话,又看出来高夫人似有心事,便一个个退了出来。上房留下的全是她的女兵。慧英和慧梅重回到她的面前,脸上余红未消,态度很不自然,但高夫人从她们害羞的眼睛里,看出来她们心中都怀着幸福感情。她使眼色让女兵都退出,让慧英也退出,独把慧梅留下。她拉着慧梅的手,望着慧梅充满感激之情和害羞的眼睛,低头说道:
“慧梅,我还有一句话,也要对你说。这话不是我的意思,是闯王的意思,他让我跟你说。当然,他是一军之主,又是一家之主,他的话说出来,你做女儿的可得听啊!”
“只要是闯王吩咐,叫我死,我也不会眨一眨眼睛。”慧梅说着,心里却觉得奇怪:什么事,夫人会用这种口气对我说呢?
高夫人欲言忽止,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