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孙铁匠和霍婆子的当天晚上,约莫一更过后,高名衡差人将陈永福和黄澍请到抚台衙门,坐在内书房密商大计。
高名衡开门见山,把当前的困难提出来,问他们两位可有什么妙计。有片刻工夫,陈永福和黄澍相对无言。高名衡望着陈永福说:
“陈将军前两次守开封,深得朝廷褒美,不知对于今日形势有何善策?”
“大人不必忧虑,开封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如果流贼马上攻城,则军民同心,合力守城,敝镇敢担保城池不会有意外风险。怕只怕相持日久,城中绝粮……”
“目前困难的是城中粮食不多。”
“万不得已,宁可多饿死一些百姓,不能使将士饿着。一旦军心不稳,敝镇也无能为力。”
高名衡尽管不满陈永福话中含有要挟味儿,但也只得点点头,叹了口气。
黄澍不满意陈永福挟兵权以自重,徐徐说道:“军粮固然要紧,然如民心不固,城亦难守。以下官看来,目前之计,应由官府发银买粮,至少筹措粗细粮食五千石,发粜军民,以救燃眉之急。”
高名衡问:“军人也买粮么?”
陈永福说:“在营官兵由国家发粮,可是在营官兵都有家属,和百姓一样。”
高名衡点点头,忧虑地说:“五千石粮食谈何容易。纵然能够筹措三五百石,但城中人口数十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半个月以后怎么办?”
黄澍说:“大人,目前不能想得那么远,只要能救一天就救一天,以后总还有办法可想。”
高名衡沉默片刻,望着黄澍问道:“买粮的事,黄推官可能主持?”
“下官想来想去,觉得此事不宜由官府来办。如今开封城内按五门分为五社,统归总社指挥。此事可命总社去办。总社李光壂,为人精明强干,又是本城世家。此事委他去办,定可办得十分周到。”
高名衡点头说:“让李总社办,我也放心。只是粮价怎么办?抢购之下,粮价更要上涨,纵然能够筹措几万两银子,又能买到多少粮食?何况几万两银子也不容易筹措,官绅们谁肯出那么多银子?”
“银子先从藩库里拿,不必让官绅出,免得误时。至于粮价,开始可以限价,我已经同李光壂商议过,定为麦子每石四两银子,杂粮每石三两银子。”
陈永福笑了一笑,说:“黄推官想得太容易了!这样限价,恐怕买不到粮食。”
黄澍说:“如果买不到,只好不限价。不管怎么贵,粮食一定要买到手。”
正在谈话,忽然陈永福的中军前来禀报:禹王台与大堤外火把流动,似有大股贼兵正在调遣,准备攻城。这消息使高名衡、黄澍、陈永福都感到吃惊。黄澍脱口而出:
“没想到闯贼这么快就准备攻城!”
陈永福马上起身告辞,赶往城头察看。
黄澍也告辞出来。在回理刑厅的路上,他挂心着河北的消息,不知李光壂派去送信的人今夜能否赶回。倘路上出了事故,一个解救开封的妙计就受了挫折。
回到理刑厅后院的家中,黄澍得知李光壂仍无音信送来,十分不安。他派仆人去西偏院将文案师爷刘子彬请来书房议事。
刘子彬到书房坐下后,一个老仆人在门口问道:“老爷,现在要消夜么?”
黄澍已经有点饿了,立即吩咐拿消夜来。仆人送来了两碗鸡汤挂面和四盘美味菜肴,两盘荤的、两盘素的,还有一瓶中牟县出的“秋露白”。黄澍一面吃一面低声对刘子彬说:
“我们盘算的事情,看来着着都很顺利。以前我们要成立义勇大社,练一支守城义勇,怕的是陈总兵心中不高兴,经过反复密谈,他现在心中已不存芥蒂了,知道义勇大社成立以后,只会帮他的忙,不会拆他的台。”
他们随即谈到为公家买粮食的事。黄澍问道:
“子彬,李熙亮需要有个人帮他经纪银两出入,你看谁可胜任?”
刘子彬早已胸有成竹。他故作思索一阵,然后回答说:
“城中绅士虽多,但精明、干练、清正的人并不多。倒是有一个人,老爷你也认识,不知他可不可以?”
“你说是谁?”
“刘光祖这个人,老爷以为如何?秀才出身,家中殷实,为人清正,别人很信得过他。”
“噢,你说的是耀先哪!我也风闻其人颇为干练,好像你们常有来往。”
于是刘子彬也就坦然地告诉黄澍,他和刘光祖在一年前认了宗,以兄弟相待;通过一些事情,深知此人确有才干。黄澍听罢,说:
“只要你认为可靠,就不妨请他帮助李熙亮。”
刘子彬又说:“此人素有正绅之名,做事也颇为机密。”
这言外之意,黄澍当然明白,于是又将话题转到了向各上宪递禀帖的事。他们商量了一下禀帖的内容:首先是要吹嘘黄澍,说他早已料到会有奸民和不逞之徒混于出城采青的百姓之中,暗与流贼商量如何在城中举事,内外应合,所以预先密饬理刑厅得力吏员带领精干衙役分布五门,与兵勇协力防范,果然在宋门捉获孙铁匠,在西门捉获霍婆子,为开封消除了隐患。禀帖要着重说明孙铁匠与霍婆子罪证确凿,业已报呈抚、按,依律处以极刑,以昭炯戒。另外需要着重说到的是,周府为天潢[1]宗支,宫禁森严,而霍婆子向贼拐送良家美貌少妇之后,复欲勾骗宫女送往贼营,以图厚赏,实为罪大恶极,依律罪加一等,凌迟处死,人心为之大快。
关于霍婆子企图勾骗宫女卖给闯营将士的事,原是黄澍与刘子彬听到的道听途说,他们都不相信,但是禀帖中将这作为处决霍婆子的一项重大罪款,因为只有这样才更能取得周王对黄澍的赏识。
刘子彬很快就拟出稿子,交给黄澍看了一遍,酌改了一些字句,随即交给书吏连夜誊抄。黄澍望着刘子彬笑道:
“子彬哪,开封解围之后,除我们守城出力官吏都应论功优叙之外,单就凌迟霍婆子这一功,周王殿下也不能不……”
话未说完,忽听见仆人在窗外禀报:“总社李老爷有紧要事前来面禀,立候传见。”黄澍赶快与刘子彬交换了几句话,然后刘子彬退了出去。黄澍随即离开座位,到书房门口迎候。
不一会儿,李光壂进来了。黄澍抢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说道:“正等着你哩!”进书房坐下以后,黄澍探着身子问道:
“熙亮兄,有何重要消息?”
“消息十分重要!”
“到底如何?”
“去河北的人已经回来了。”
“啊?已经回来了?严大人跟卜总兵的意思如何?”
“他们都说那个办法可行。”
“可是严大人说的?”
“是严大人说的。严大人说,目前势不得已,只好依照原议去做。严大人请黄老爷暗中禀明周王殿下和巡抚、藩台等各上宪,也要禀明陈镇台,以防将来别人说他对如此大事,擅自决定。”
黄澍点点头,半天没再说话,思考他明日将如何向周王启禀,同时回想着他同新任河南巡按严云京的密议经过。
二月间开封解围之后,巡按任浚升转别处做官。新任巡按严云京在五月中旬来到黄河北岸,驻节封丘城内。五月二十日,开封哄传李自成大军即将到达,满城人心惊慌。黄澍奉巡抚之命,到封丘请他速来开封共同守城。严云京借口北岸只有总兵卜从善三千人马,过河无济于事,不如留在封丘,可以调集援军,也容易征集粮草接济城中。黄澍当时建议,万一开封被围日久,无法解围,城中危急,便由严云京派兵从南岸朱家寨附近掘开河堤,使开封周围尽成一片汪洋。黄澍得意地把这计策称作“以水驱敌”,在心中比之《三国演义》上的“水淹七军”[2]。秘密议定之后,黄澍连夜返回城中。此刻黄澍想了片刻,对李光壂说道:
“开封城万无一失,怕的是数百里内洪水滔滔,不知将淹毁多少村庄,漂没多少人畜!”
李光壂说:“我也觉得后果堪虑。”
黄澍又想了片刻,忽然下了狠心,说:“巡抚与诸位上宪都已暗中同意,只待周王殿下点头,就可决定。”
“从河北回来的人说,严大人、卜大人正等着开封回音,一旦决定,就好动手。”
“此事万万需要机密,不能露出风声。一旦决了黄河,不管水大水小,李自成必然大为震动,如果阎李寨的军粮辎重被淹,他就非退兵不可,这样开封之围自然也就解了。不过黄河决口之后,城中望见黄水奔来,一定会议论纷纷。我们一定要防止消息泄露,一口咬死说是流贼决河,这一点十分重要。”
李光壂神色严重,点点头说:“当然,当然。”
过了两天,约莫辰时左右,忽然全城哄传昨夜李自成掘了黄河,要将开封全城军民淹死。首先是北城和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看见一道黄水从西北向东南流来,随即黄澍命几个眼睛特别尖的年轻人登上上方寺铁塔半腰,有的爬上塔的最高层,观看水势。
水并没有冲向阎李寨,而是从阎李寨北边数里远的低处向东南方向流来。水势不大,流速缓慢,在阳光下明灭如线。人们还看到,城外义军毫不惊慌,大堤内外有不少义军到水边观看、饮马。
城中百姓担心口子愈冲愈大,黄水会越过早已无用的大堤,滔滔而来,冲塌城墙或漫过城头,灌进城内。家家户户都赶快烧香许愿,除在院中焚香祷告玉皇之外,也成群结队往省城隍、府城隍和祥符县的县城隍以及各地方的关帝庙烧香许愿。特别是黄河的保护神金龙四大王庙,人群更加川流不息,敲锣打鼓,前来烧香磕头。整个开封城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
中午过后,一道黄水过了大堤缺口,向城边流来。水势不大,看来不可能冲毁城墙。分明大河水枯,不能为害,于是大家放心了。有人觉得奇怪,猜不透李闯王此时掘河,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有人问道:“李闯王到底为何要灌城?他不是要抢夺财物么,把城淹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也有人问道:“既然要灌城,为何不将口子开得更大?为什么不等到河水涨时掘口?”
到处议论纷纷,可是谁也说不清楚。
这天上午和下午,黄澍和李光壂,带着几名亲信,两次登上西北城角,观看水势。起初感到心中遗憾,因为这水流很缓也很小,既不能淹没“城外流贼”,也不能使李自成在阎李寨的军粮受损。后来看见这一股黄流灌进城壕,他们又大大地高兴起来。对于守城来说,黄水倘若将城壕灌满,如添数万守军。黄澍和李光壂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连续三天,这股黄水继续向开封流来,义军并没有将口子堵住。黄澍心里明白,一定是李自成大军也需要用水。久旱不雨,城外的井水都快干了,人和骡马都饮水困难,所以乐得暂时不堵缺口。
直到二十日,水才停止流来。黄澍派人潜出城外打探,知道是李自成派人将决口堵死了。又风闻黄水开始流来时,曾有人向李自成建议缓堵决口,以供将士与牲口饮用。等到城壕灌满以后,李自成才知道上当,一怒之间把那个建议的人杀了。但这只是传闻,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能断定。
六月二十二日晚饭以后,李光壂骑马到理刑厅来见黄澍,商议确定在明天上午辰时向饥民开始发粜。随即他们又谈起守城的事。李光壂告诉黄澍,在百姓中传出谣言,说李自成将于七月初天气稍凉就大举攻城,他认为此事不可不加以防备。黄澍说:
“这并不是谣言,陈总兵曾派细作混入曹营,探得确有此谋。刚才我在抚台衙门,已经与抚台大人、陈总兵作了商讨。我们估计到七月初,城壕中的水还不会全干,对守城大大有利。”
李光壂说:“此外,流贼人马虽多,但也有可乘之机。为今之计,莫若来一个釜底抽薪。”
黄澍忙问:“熙亮,何谓釜底抽薪?”
李光壂说:“闯、曹二人不和,人尽皆知,我们何不因势利导?倘若能用离间之计,使他们更加不和,互相掣肘,也可制止他们攻城。”
黄澍点头说:“这办法我也想过,并同抚台大人谈过两次,但如何用计,还需研究。”
李光壂告辞回家。黄澍送了出来,他拉着李光壂的手,悄悄说道:
“煕亮,情况十分紧急,关于决河淹贼的事,这次没有成功,日后秋汛来到,一定要抓紧时机,再次决河。如今北岸还不知道消息,你务必再找一个可靠的人,今晚或明晚向北岸严大人送去一封密书。”
李光壂点头说:“一定照办,请黄老爷放心。”
黄澍回到书房,重新坐下看一些重要公文。姨太太柳氏忽然走了进来,娇声娇气地说:
“你天天那么忙,今天又累了一天,也该休息去了。”
“你看这守城的担子有一半压在我身上,我怎么能够休息?另外还有这粮食的事,明天就要向全城居民粜粮,会不会发生抢粮的事,很难说。你叫我如何休息?”
柳氏拿起茶壶,换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又拿起一把扇子,一面替他扇着,一面很体贴地说:
“老爷,你这屋里很热,也该叫一个丫头来替你打扇子才是。”
黄澍说:“有许多机密话要在这里商量,机密文件也在这里看,不能让丫头奴仆随便进来。”
柳氏娇声问道:“我来,老爷可放心吧?”
黄澍笑一笑,捏了她一把,说:“你是我的心上人,我自然对你放心。”
“你别骗我,什么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晓得是谁?你现在已经快把我打入冷宫了。”
“这是什么话?”
“事情明摆着,你们为公家买粮食,花了几万两银子,谁晓得你们这些官绅老爷下了多少腰包,结果只送给我三百两银子。你们大家都吃饱了,从牙缝中剩的给我这一点,我天天等着下雨,结果下了这一点点蛤蟆尿。”
黄澍笑起来,说:“哪有这事!你不晓得,外面耳目众多,刘光祖这个人做事谨慎,也怕别人疑心,又不得不应付抚台大人的太太和三位姨太太,还有藩台大人,还有参预其事的诸位官绅,谁都得在这几万两银子里头多少捞一把。分给你三百两银子,这已经是刘子彬和刘光祖两个人想了许多办法。”
柳氏把嘴一撇:“有大家的,也就有我的。我好不容易做了你的二房太太,难道有他们占的便宜,就没有我占的便宜?哼!”
“你不要口张那么大,像一只饿虎扑食。先收下这三百两银子再说,以后再买粮食,碰到机会,他们还会暗中送你银子。”
“以后他们买粮不买粮我不管,这一次只给我三百两银子我不干,干脆大家吵开了,谁也不能用。”
黄澍将脸沉下来,严肃地说:“这是救命钱,别贪得无厌了。你赶快回后院睡觉,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抱怨的话,耽误我的重要公事。”
柳氏见黄澍真的不高兴起来,也就不敢再争执。本来三百两银子已经满足了她的愿望,只是她想再多争一点而已,现在便乘机收场,妩媚地看黄澍一眼,笑着说:
“老爷,这回我听你的,可是以后倘有买粮食机会,你可得告诉刘子彬他们一声,不能少了我的。”
这时刘子彬又走了进来,听见他们的谈话,也对柳氏说:“请姨太太不要嫌这三百两银子少,以后有机会,我和刘光祖还要为姨太太想办法多报效一点。”
柳氏笑着说:“只要你们心中有我就好了。”说罢,赶快走了。
黄澍问道:“子彬,你回来了,有什么事?”
刘子彬小声说:“老爷要的粮食要趁今天夜里运来,我特地再来问一声,看是不是三更以后运进来?”
黄澍说:“一定要三更以后运。此事须办得十分机密,只派几个亲信的衙役、兵丁押运。外人问起来,只说是军粮。”
刘子彬小声问:“要运来多少?”
黄澍说:“先运来十石吧。”
“看来开封要长久受围,十石不少么?”
黄澍想了一下,说:“好吧,运来十五石吧,也不要太多,因为文武各衙门,谁都想在这次官粮里边分些。要是我们分得太多,惹起别人不满,张扬出去,反而不妙。”
刘子彬点头说:“老爷虑得很是,那我今天夜间就吩咐人把粮食运来好了。”
刘子彬匆匆走后,黄澍重新坐下,给严云京写信。在信中他告诉严云京说:今日虽未成功,但此计日后可用;何时使用,到时再作计议。
忽然从北城上传来炮声和呐喊声。黄澍大惊,跳到院中,向家奴们大声吩咐:
“快去问问,是不是闯贼攻城!”
六月二十三日上午辰时左右,曹门坊开始发粜粮食。全城只有这一个地方发粜,买粮人的拥挤情况十分怕人,隔好些街道,就听见人声鼎沸,吵闹不堪。开始发粜之后,人声更是嘈杂,夹杂着叫声、哭声,闹成一片。随即发生了几起混乱,有两处是妇女老弱被挤倒踏伤;有一处是一个老婆子被挤倒后遭到一阵践踏,死在地上;还有一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被挤倒踏伤,幸而救起,已经不能动弹。向曹门坊附近望去,但见挤呀,拥呀,吵呀,骂呀,哭呀,加上厮打,一片混乱。
昨夜有两起义军到西城和北城的壕边窥探,引起城上打炮,呐喊。黄澍得到禀报,亲自奔往城上看了看,又到巡抚衙门商议一阵,所以就寝时已经天色将明。现在他骑马来到曹门坊,已近中午时候。
黄澍看见曹门坊附近人群正在拥挤吵嚷,他自己也无法挤近前去,只能立马在人群的后边观看。平时老百姓对他相当害怕,可是现在大家只顾争着买粮,谁也不管他来不来。他呼喝着大家不要闹,可是谁也不理会。黄澍知道现在不管是兵是民,都怀着一肚子怨气。当官的如果处置稍为不慎,大家将怨气发泄出来,就会使开封人心瓦解。所以他只吆喝了几句,就赶快退回,打算绕道一条小胡同,进入发粜粮食的后院,找刘光祖商量。忽然遇到巡抚衙门王巡捕骑马前来找他,说抚台大人请他立刻前去,有要事立等面商。黄澍不再去找刘光祖,随着王巡捕,策马向巡抚衙门奔去。
布政使梁炳和总兵陈永福等人已经坐在高名衡的内书房中。黄澍同他们见过礼,刚刚坐下,高名衡便迈着缓慢的八字步,脸色忧郁地进来。大家起立,拱手相迎。高还了礼,坐下说道:
“我请你们各位来,是因为我得到探子禀报的一些重要消息,是否真实还不敢说,看来十分之九是可靠的。第一个消息是,皇上已经将兵部尚书陈大人下到狱中。”
大家猛吃一惊。陈永福问:“何故下狱?”
高名衡说:“听说他的罪名是暗与东虏议和,还说他失陷了洛阳、襄阳两处藩封重地。”
大家都觉得十分吃惊,几乎不敢相信,想道:不是皇上原来有意同东虏议和么?怎么又把陈新甲下狱呢?另外大家也很奇怪:洛阳、襄阳失守,应归罪于杨嗣昌,与陈新甲何干?既然杨嗣昌不曾因失陷两藩获罪,他死后皇上派人前去致祭,还赐了祭文,陈新甲为什么独独要获罪呢?但这些疑问,大家都不敢说出口来,只是觉得朝中事太可怕了。
停了一阵,高名衡又说:“另一个探到的消息是,闯贼确将于七月上旬大举攻城,我们不可不预作准备。”
大家都将眼睛望着陈永福,默默不言,神色忧愁。
陈永福想了一下,说:“抚台大人,各位大人,以我看来,目前闯、曹二贼兵力十分雄厚,守城军民也真是疲惫,但是我身为武将,守开封一定要尽力而为,纵然粉身碎骨,绝不后退一步,但求军粮有着落,周王殿下不吝赏赐,方好鼓舞军心民气,齐心协力。”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甚是,粮食方面我们正在设法,可是也是一天比一天困难。至于赏赐,周王殿下的话比较好说。依将军看来,倘若七月上旬流贼攻城,我们到底有没有把握坚守下去?”
陈永福摇摇头说:“战争之事,瞬息万变,有许多话也很难事前说准。闯、曹合营以后,流贼能战之兵大约十万,骑兵大约三万,至于胁从之众,老弱妇女合起来,大约百万。在攻城战中,胁从之众也很有用。我们民饥兵疲,能够真正打仗的也不过一万多人。很多百姓愿意守城,守城就是守家,可是天天饿着肚皮,终有一天会人心离散,所以我对于开封守城也只能尽力而为。”
高名衡又说:“风闻朝廷将派商丘侯若谷为督师大臣,来救开封,看来不日侯大人会到封丘。”
陈永福说:“侯大人虽然声望很高,但手中无兵无将,所指望的是左昆山。左昆山新败之后,驻在襄阳,是否会重新率兵前来开封,不一定。目前唯一可靠的还是我们守城的军民。只有守城军心民心不散,有粮食吃,才能保开封不落入流贼之手。”
黄澍说:“镇台大人所言极是。今日下官到曹门坊察看出粜粮食的情况,看到那里十分混乱,军民相争,民与民争,军与军争。如此下去,会引起军民互斗,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必须立即设法制止混乱。”
大家听了都觉得十分吃惊。高名衡赶快问道:“黄推官有何善策?”
黄澍欠身说:“请大人速出告示,明文规定:三、六、九日散兵粮,余日让百姓籴粮,兵丁平日不准下城,下城者立斩。郡王青衿另外发给粮食,也不准率家人前去买粮。”
梁炳听了说:“这办法好,好,可以把军民分开。”
陈永福说:“本来军人不该买粮,军人粮食都是由官府散发。”
黄澍说:“虽由官府散发,但有些官兵为他的亲戚买粮,有的人说不定买了粮再倒一手,卖给别人,因此引起混乱。”
陈永福说:“既然有此情况,就请抚台大人赶快出一告示。凡是兵丁,从今日起不准下城买粮,违者立斩。”
高名衡说:“这事立刻就办,我马上就吩咐文案师爷将告示拟出,张贴通衢。”
他们都心中清楚粮食没有来源,这次举办发粜原是个糊弄局儿,只打算举办三天,骗得“当道尽心为民”的舆论,事后呈报朝廷。但是谁也不肯说穿粜粮的真实用意和张贴告示的无用。
梁炳问道:“大人命公子赴京呼救,不知是否已经到京?目前正军事危急之时,陈本兵获罪下狱,大人可知道何人继掌中枢[3]?皇上可另有知兵的得力大臣?”
高名衡叹口气,摇了摇头。他知道一点朝廷消息,但是他不愿说出,只是感慨地说:
“北京呀北京!皇上在目前……”
众官注目望他,等他将这句话说完。但是他深深地叹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1]天潢——指皇族。
[2]水淹七军——故事见于通行本《三国演义》第七十四回。
[3]中枢——通常指中央政府,明代习惯指兵部。